紋
王碧蔚專欄
王碧蔚專欄
一生退行,在白色病房,在光照的閣樓之中。摸索階梯木紋,越前行、越後退。這是我寫給未來的預告遺書,一場溫和的餘命倒數。
(一)陶土
此夜的寫作,如樹紋年輪的隱靜增生,環環擴展,漣漪恆久留痕。第一字是長久靜默後的啟唇,喉嚨啞澀,我已半年許不寫,如今環繞我的,剩下細細瑣瑣,鏽蝕裂紋的蒼老脆聲。我搓揉成形的陶甕,已灌滿碎灰骨粉,窯燒色痕裏,漫佈我昨日焦黑的指紋。睡房昏黑,我因書寫而能言說「我」,談到自己,就訛稱「散文」,為了繞一圈,肩骨逆反指向身後,由此敘述及構成我,雕琢規恆精細的模型。
這次,語言發生於境界之上,是手洗池,河流和杯中物,一切遠離大海,凝滯於固定空間的流質,是我,亦是無物之墳,盛葬僅花卉自身,那墳土,石碑與刻名,其所葬,僅是拱起手心,挖掘泥土,指縫濕潤刺痛的皮表記憶而已。
這是序章,卻非啟首,只是漫想完結以後,倒流返前,重寫已寫的,重構已定論的,如一切未曾開始,便無所謂終結。
談及紋路,首先是去年冬至,我首次參加製陶班,試圖捏出杯碗的凹陷形狀。次日,指甲縫裏的陶粉怎樣都無法洗淨。未經焚燒的柔軟陶杯,不論如何搓揉,總是擴大邊緣,外擴塌陷,無以盛載。後來我用那碟子般的杯喝咖啡時,總會想起製陶導師,一名灰白髮的大阪男子,我會想起他鐵紅色的,皺紋深邃的掌。亦想,我曾坐硬木椅上,靜待他搓軟僵硬的陶土,指甲與皮膚紋路漸蒼白,沾滿粉層,乾燥起裂,如潮退岩縫,我察覺,他正由搓揉中生成一種敬重的手勢,他正座挺肩,製陶如寫作,以崇敬似拜跪的神情。整夜在大阪暴雨連綿的狹巷,那暖氣悶熱的老舖閣樓,一張厚木桌上,我們靜寂端坐,專注於手與陶層,指紋與陶土,貼合亦分離,發出像嘴唇開合,欲言遲疑的聲線。陶土冰涼的語言,便在黏合與變形中越益清晰。
思及往年於鄉的街道,拉糖絲的老人持兩根竹籤,纏繞透明光流中的人影。我尚清醒的母親探手觸摸光線,獨獨抽取一片,置我掌心。她的指短而圓潤,像一雙新皮鞋,臥躺紙盒內。我夢中多次重見的,亦是這雙塗著紅甲油,溫和淡白,形跡模糊的手。夏日讓糖人淺金色的骨骼融化,沿竹籤流淌。我來回搓揉指尖的糖跡,擦在上衣下擺,母親則安靜地走在我身後,無面目的人群快速行經,我漫身汗濕,沾滿黃糖的雙手倉惶地半舉,像搖晃燭火,街道繁雜吵鬧,遠處聞炮仗響聲,在耳膜中,如肥碩蜜蜂的盤旋。
我擁有許多無以說明,想哭的時刻,就如那夜,捏著陶土之際,硬磚凍土因塌陷與碎裂而甦醒,我突然察覺自己能轉生為無機體,恍似寒夜巗岩,成為陶杯的一部分,因無生,呼吸就不是朝向終末,而是倒流亦向前,順逆如一,滯止似沙漏平躺,亦像神木中空的、長滿苔蘚的樹幹,風吹過,停駐的黑獨角仙,便無聲墜落。
我的家,首位同居人,便是這陶杯,以窯燒封鎖時間,把我生命某一段落的呼息,瞬間的指紋,永久記存。它無意蘊,徒勞如椋鳥群飛或抹香鯨擱淺,無成效目的,輪迴疲累的螺紋軌跡,是僧侶,於清晨起床時,在枯山水庭園的砂石上,抹去鳥獸足印與落葉枯痕,一次次重新繪畫與昨日相同的環形紋理。我猜想,唯這般蒼白的事境,才總能是美的。

(二)光鳴
去年九月,我移居至大阪,有了自己的家,一屋光照充盈的白色房間。
過去在觀塘小房間所寫,是生命之身,將臨的孕育和繁複的結繭,亦是,已胎死木僵的一種孕育。現在大阪的家,方正狹窄,地板墊著柔軟假木紋墊,我常趴伏謹慎擦拭,以指紋撫摸灰塵與碎髮,溫情地撿拾碎屑,安放於左手掌心,那總能花上整整一個小時,直至我膝蓋微微紅腫,窗外便剛好日落。
每天六時半,對街天主教堂的十字架會亮起紅燈。居留的第三個月,偶爾在傍晚,在這面擦拭潔淨的地板,我會朝著十字安靜跪下,毫不渴求,全然否決著地,模擬祈禱的姿態入眠。
不寫作的日子,我反覆聽Nils Frahm的Unter,最喜歡曲終口哨聲前,一段漫長的寂靜。為了數十秒無聲,我重聽整首歌,那不同於開始前或結束後的無,而是深吸一口氣,準備潛水向下的覺悟,一瞬被氧氣所填滿的肺部,充盈地迎接窒息和黑暗的預備姿勢。倘使不斷重聽,啟始和終結的死寂不再將臨,唯中段的寧靜會成為等待的截點,我將能安心察望物像,觀日光漸藍。
家門外的道頓堀河,是一面波紋深邃的陌生床鋪,一種病床式的,容許安眠困倦的河流。這裡生活,如我想像般昏暗幽沉,呈墨綠色海藻林的色調。我終始閉眼,假裝身處彎折的隧道深處,耳鳴目黯,感受無出口的純粹黑暗。這生活,不是已完成的,手鍊式的,連串珍珠的光澤,它不是那樣完整的圖環,它首為中空,容許迴響,繼而從緩慢心跳裏,沉積出一種無害的倦怠,終於累積成我不認識的模樣。
清早上學時,我從瓦屋町三丁目,經過一列華人火鍋羊肉店,前往道頓堀和心齋橋途中,總會走上一面狹窄的石灰色廣場,我每天目視,恆常遺忘,未曾攝錄記憶。謂之石灰色,只來自瞬間視覺記憶,即無論何時路經,都能看見數百隻灰鴿黑壓壓群起,藍白灰翼凌亂無聲地,遮蔽廣場中心的紀念埤,飛往電線桿,或較遠處的商場屋頂,列隊靜駐,如定時鐘響,無目的與號召地,徒勞迴飛於商場與碑文之間。
不出門的日子,我橫躺床上,隔著窗簾布料的細小紋路視物。我總不能直視風景。陽台邊墜落的夕陽,被三毫米乘以三毫米的格狀布紋,分割成可計量的碼數,每天落日最紅的方位與擴散的濃度都不同,有時是眼球大小,有時是五指伸長,陽光如慢動作沙畫,隨日子行進偏離些許、環迴半圈,在某天重新恢復曾佔據的格數,成為一種更隱匿,亦更璀璨的盈虧輪迴。
我從不拉開窗簾,卻多次夢見簾布鐵扣嘩啦嘩啦撞擊的聲音。
這是一個,關於我慢慢推開露台門的夢。
它動響於犬鳴蟬聲皆止息的,臨近清晨卻未起光的時分。天色像蠟燭中心喧嘩的白芯,周圍景觀聲色,迢遠如水渠深處的腳步,或對街住宅區的門鈴。夢中,我學懂噤聲,在雨後的路段,在把所有水窪都踏遍以後,我渾身濕透地凝聚成反光的圓弧,倒懸於屋簷,任自身化成水滴之一。在走出陽台之際,一切靜寂如灌滿水銀的鐘鈴,極繁的內部漆黑慎密,最後,連自己的呼吸聲,也像積雪中最早融化的一層,寧靜地,在天亮前聲殞。
我挫折的眼簾,滅燈中仍等待黑暗。那燃燒整夜的蠟燭內部,油滑乾燥的黑燭芯,越來越像擱淺岸邊的人影,像我,一顆被蟲蛀空的果實,蟲蝕木紋空洞發聲,任憑通過與重流,我在獨居中,學會如最耐性的,旱季的積雨雲般,等待著,容許不寫作,無聲地,在累積起甚麼前已被蒸發。所有瑣細的關節,全渴望折疊與擠壓。已近半年,我還尋找著最徹底的下跪,一個使四肢永遠酸軟而陰暗的姿勢,那便恍然像幼時,從雙手覆疊格縫裏窺看幽靈的視野。
至今,我仍獨自正座,觀日光浮昇,撿拾地面幾不可見的灰塵細毛。外界聲音,全像佛堂鐘聲響起的前瞬,在昏沉鈍響之前,在僧侶抬手之前,空氣中的聲音粒子,早已洞察一切,擦肩而相會。


(三)時鐘
我所見的藍,拍出來變成無光的黑。亮光閃滅,記憶小而連綴,像拍立得。於同一場所的反覆連拍,光度、廣度、色澤,無一可控,太陽擅自過曝,玻璃總是泛白。我細瑣地,將挫敗排列為統一形狀。

這個家,沒有放置時鐘、圓盤,任何定時發聲的器物。只冷氣、抽氣扇、微波爐和雪櫃沉靜洩出如行走與呢喃的低頻,溫暖刺痛的電流穿透耳膜。我比往日更易睡著。在前往開門的過程中,已躺倒走廊地板,及待次日天亮才離家。生存的姿態,正緩緩靠近螳螂或蝸牛,這些擅長停頓、倒懸與攀擒的蟲類,在靜止裏凝縮繁盛的行事要項,終點確鑿且安穩,像小學的課間木桌上,很輕的,慢慢地,自然倒下的陀螺。
我總是很羨慕獨角仙,那種漠然透明的停止,由此延伸的我的靜態,只是拙劣模仿,在龐然延續的流勢裏,挫敗仿摹童年的色溫。
我渴望能像最寧靜的鐘面那樣寫下去。渾圓無字,獨一根秒針旋轉,在大海中心指證來時方位。十二歲前,我喜歡在枕頭下放一隻卡通手錶,從不攜帶,任塑膠錶帶黏滿塵埃。那未曾被固定針穿過的一列乾淨排孔,似防波提人工石洞,溢出綠色細苔。入夜後,在嫲嫲的鼾聲和被褥摩擦的布料聲裏,時間變成一團不斷拉長,切斷後又黏合的陶泥。那時,我未能認知情緒,無法妥當組織單詞,我的手指在黑暗中延伸搖擺,十指交合分離,藉著觀看指頭屈曲的姿態與手腕的形狀,我能消耗一整夜無眠時光,彷彿,那手指的動態與投影,已足夠囊括一切幽暗晦澀的事態,譬如明日,譬如,甦醒,入眠與期待。
十二歲前,在小學的操場後山旁,我經常見流浪狗走過。被素描拓印下來的同一天,廣場遼闊無風,太陽酷烈的餘光刻印在眼球下,自正中點擴散的紫藍色殘影,暴曬的白日其實與黑夜無異,我閉上眼睛,抱膝坐下,想像體內臟器逐一縮小乾癟,我端正躺下,像暑假的最後數日,家鄉草叢中四處散落的,無名黑色甲蟲的軀殼。
還是小孩的夜晚,攥著卡通手錶,我不知何時已睡著了。
鐘面潔白,內部徹底損毀,電池鏽黑,剩下夜光塗料,還呼吸著,在厚重的被子裏,泛起青藍的光。
住在大阪期間,我來回重看寺山修司的《田園に死す》,一部關於紅衣孕婦、漂流死嬰、稻草人與古木梳的電影,從紅藍色濾鏡裏冒出聲音,一些好長好慢的句法。畫面中的恐山、鐵道分岔口、村落、無屋頂和牆壁的房子,全部去除了括號,唯剩壞損的流動,譬如,尚未長出便被洗去的青苔,失去瓶蓋的寶特瓶,一片指甲。
習慣漢語的時態滯留,我始終不能正確讀出日語的時間變體。死す,是死的現在式終止形,漢文體的古日語,持續進行、仍於死中之意,無頓挫的:「我死。」倘使常態的「死ぬ」是哀傷和凝望,「死す」就是山峰攝下的全景鏡。《死者田園祭》的其中一幕,聲音與畫面偏移,時間停止,惟時針不斷擺盪,破敗的鐘塔每秒報時,遙遠地說:「到時候了,現在,是現在了」。
重看著電影,並不斷遺忘,我無記憶,沒有條理脈絡和參照依據的沿線,由此靜止並匱乏,闔眼,假寐式長久滯留,永遠是這刻,我短暫地始終停止下去,每一秒都成鐘鳴記號,所以每秒,皆沉默,彷彿單層俄羅斯套娃的陳列品。
2023年2月3日至3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