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樂不知道等了多久,沒有車。職員說小巴早上的班次是十五分鐘。他看錶,時針和分針幾乎重疊,一個小時快要過去。天開始亮,夜色未褪,仍見晚星,藏於灰藍雲間。晨曦於遠處漸現,照見山脈起伏,山影更為濃暗。晨光直射夜空,黑夜如廣漠沉默以對。日月並置天上,相接處如一道溝壑倒置,把天空剖成兩半。時間此刻,像一幅地圖坦露於阿樂面前,不以晝夜作分界。
若是往日,阿樂在這個時間應該在球場上。隊友們懶懶閒閒,沒跑上兩步就蹲下休息、喝水。大家還沒有睡醒。阿樂不過輕鬆盤球,幾乎不需要跑,便入球得分。守門員倚著門柱,沒理他,把喉裡濃痰朝地上猛吐。阿樂從球網撿回足球。球身沉重、微陷,佈滿斑駁痕跡。原來明晰的坑紋磨蝕,像這個硬地球場的模糊的邊界,他們好像在一個無盡的空間跑動。球一直轉,誰都不在意。有時他們會在球門的後方踢球。阿樂覺得好荒謬,球場好大,沒有角球。要知道,現在連角球數目都可以賭。一個角球足夠使人破產,也足夠讓戶口裡的錢翻上數倍。天堂與地獄在球場裡不過一線之間,或者說,天堂和地獄同樣是球場本身。你看過世界盃決賽就知道這個道理。
不過都沒所謂,他慢慢適應這個球場。阿樂帶球回中圈。其實晨早踢波,美斯應該都沒有這般勤力。球賽要是在午飯後開始,應該精彩得多。可是這不由得阿樂選擇,他也不敢說出自己的意見,怕被打。這段日子以來,球技生疏不少。現在應該沒有踢職業聯賽的可能。其實,假如美斯生於香港,可能都是在街邊踢球。
阿樂拿出電話,想要拍下天空景色,按了開關鍵數次,螢幕依然未亮。沒電,但想來正常不過。多年過去,電話有電才是怪事。他想打電話給阿紅。阿樂望向公路盡頭,如果有的士駛經,他一定會坐的士去找她。他雖然剛出來,但裡面掙到的工資足夠他稍微奢侈一下。可是這裡別說的士,連車聲都聽不到。剛才職員說,沿馬路一直走,就見小巴站,出了去就不要再入來。阿樂問,小巴去哪裡?職員沒有回答,只是把他進獄時的衣服、雜物還他,叫他檢查,有沒有遺留:有些零錢、身份證、八達通、一張還未核對的彩票。他覺得自己可能會中獎,天無絕人之路。但又想已經過了領獎期限,還是不核對好,免得後悔。想想自己攜著數百萬,像個暴發戶在街上走著,多威風,走路時步聲特別響亮。
他看見自己的鋼製手錶在透明膠袋裡,看起來像新一樣,秒針逐格逐格走動,錶面倒映天花的吊扇轉動,扇葉轉得好快,彷彿不停地攪動時光。坐牢好熱,沒有冷氣。他想過偷食精神藥,可以裝瘋,醫院有冷氣。他不習慣襯衫的質感,滑溜溜的,像涕液一樣黏在身上。他才站了一會,額上冒汗,背脊濕透,把襯衫染成深褐色。天空像一堵粉刷了一半的厚牆,顏色截然不同,同樣密不透風。刺鼻的油漆味包裹著他,麻疼微癢,積壓熱氣。他感覺到髮後的汗滑落腰間,衣物像塗到自己身上一樣。他解開胸前兩枚紐扣。其實像他這樣的人,穿什麼恤衫西褲。要不是在酒樓打工,負責傳菜,要穿得斯文,他根本不會買。
終於有小巴駛來,樹上群鳥驚飛,從黑夜飛往光處,彷彿於數秒間跨越日夜,完成一場漫長的旅途。阿樂坐在小巴前座,聽到收音機新聞報導,說酷熱天氣警告懸掛。今日上午酷熱,中午有狂風驟雨。他想去海寶找阿紅,但阿紅應該沒有再上班。
接下來是體育消息:歐洲聯會冠軍盃,西班牙球隊巴塞隆納於決賽三比零擊敗英格蘭球隊曼聯。阿根廷球星美斯上演帽子戲法,有望蟬聯金球獎。
在小巴的持續的震動和引擎聲中,夜色完全散去。陽光在雲後綻現,又隱去。窗外景色沒有變得明亮。烏雲積聚,如一座暗色森林倒懸半空,枝葉娑娑,隨風翻飛,沿環形軌跡擰作一團,不但淹沒了晨曦,而且愈加混濁、洶湧,隨時傾瀉,籠罩山路。路邊叢間數群蜻蜓低飛、盤旋,像烏雲湧至,翅翼微響,天空似要碎成許多細縫。阿樂眼裡忽爾有光竄動,雷聲大作。蜻蜓像被煮沸了一般,四散盲飛,撲向車窗。小巴急剎,使得阿樂靠在車窗的腦袋嗡地響了一下,耳邊砰砰作響。
窗外是地盤,未竣工。鐵枝、木板堆疊成丘。鋼材橫在吊臂機前,混和沙礫的黃泥水漫開。沙塵彷彿被低沉的烏雲牢牢壓在地上,久未飄散。工人的衣袖鼓滿風,腰間繫上吊索,懸在工廈外圍忙著加固竹棚,攀爬躍動,覆上幔布。
工廈內部空空洞洞。
上身赤裸的工頭把毛巾繞在頸後,仰視那幢彷彿勉力支撐天空的建築。工地附近的一個暗橘色的垃圾桶吸引了阿樂的目光。許多未燃盡的香煙堆積在桶蓋上,冒出嬝嬝餘煙,接連灰濛天色,綿長不斷,隨風搖曳,生長成雲。阿樂看著那堆燃餘一半的香煙,覺得好浪費。要知道,煙在獄中是錢,他都捨不得抽。為了止癮,他做木工時,偷偷把用剩的木條磨圓、挖空,像小型煙斗,然後把一支煙剪成三截,每次放一份,點燃,深吸一口,讓煙牢牢地在口裡打轉。
工地有狗,想翻食垃圾桶裡的飯盒,卻被煙中火屑驚走,又徘徊不去,低吠數聲,追逐開動的小巴。阿樂的眼簾漸重,在小巴持續的引擎聲中,眼睛慢慢睜不開來。阿樂腦袋斜歪,倚窗睡去。夢裡仍有車窗震動的微響,久久未散,像路旁低飛的蜻蜓,牠們眼中看到,小巴掠過的影像散得細碎,卻又隨時疊合如一。
阿樂悶了一身汗,覺得快要窒息,醒來,聽見阿紅驚呼。她沒料到餐車上疊積的檯布裡突然有小丘升起。檯布破舊,佈滿茶垢、食物殘積,很少洗。上了年紀的客人時常會用檯布抹嘴,或者擦手。阿紅聽九叔吩咐,收集用過的檯布,推到後樓梯。梯間悶熱,她哪裡想到有人躺臥車上,藏在檯布堆中。阿樂跳下,檯布散落一地。阿紅問,你怎麼睡在車上?阿樂迷迷糊糊,一時弄不清自己在哪裡。阿紅見他沒有搭理,自顧自的彎腰撿拾,揚起檯布,摺好。阿樂本來打算轉身,忽然想起什麼,問紅明晚有空不?阿紅錯愕,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以為阿樂想要約會自己。
海寶酒樓,最年輕的要數阿紅和阿樂,其他人都上了年紀。他倆自然是比較投契,午市和晚市時段忙,他們都趕著傳遞菜餚。到了休息時間,阿樂常跟廚房師傅賭錢,他們其實談不上數句。阿樂只知道阿紅剛考完公開試,等放榜,暑假得閒,便來海寶打工。
他不明白瘦弱的阿紅為何做炒散。宴會酒席的碗碟重,份量多,加上這裡地方太大,你得捧著餐菜在通道上來回走動。誰都不想被分配到最遠的檯。要知道,把菜肴傳到離廚房最遠的位置,得多花四、五倍時間,可工資還是和別人一樣。傳菜更重要快,沒有人會等你,你得努力趕上其他人傳菜的進度。試想想,總沒有一檯客人在吃燒雞,鄰桌才剛上魚翅的道理。傳菜後,你又得把用過的碗筷適時收起,或者替人客倒水,傳飲料,幾乎鬆懈不得。一晚酒席不過數小時,九叔見你手腳不利索,劈頭就罵。髒字比表達原來意思的字句還要多。阿樂常常覺得自己是帶上父母來打工。手腳太慢,不但會推遲其他環節,使活動超時,更嚴重的是會阻人收工。畢竟,阻人收工,如殺人父母。
那麼,誰會被發配邊彊?當中的道理就和球隊的團體照一樣。說穿了就是權力決定位置,愈是核心的球員愈靠近中間,而阿樂每次都站在照片的邊緣。九叔是「頭荷」,簡單而言,就是廚房的心臟,負責掌控廚房生產節奏,統籌不同單位。用足球打比喻,九叔不但是隊長,而且兼職領隊的位置,有時候甚至是球場上的裁判,所以很多事都是九叔說了算。自從阿樂在休息時間,沒有參與九叔他們的賭博活動,基本上和被流放塞外無異。
一般而言,阿紅很少被編到負責最遠的位置,畢竟她是女仔,雙臂又白又幼,好像稍微折扭,就要斷。但有次,人手不足,阿樂和紅兩個人得負責最外圍的三席酒桌。阿樂以為她會熬不住。阿樂前一天負責同樣的位置,手臂現在還在痛。可是,阿紅咬緊牙關,把工作扛下。她力氣小,但勤快,每次多走兩圈,弄得氣喘吁吁。阿紅分菜的技術好,特別是分魚,能在客人面前把魚肉完完整整從骨頭上剝下來,動作俐落,魚頭呈上,魚尾朝右,魚腹敞開。骨頭雖然剔出,但首尾依舊相連,你甚至能夠拼湊回原來的模樣,完整如布。阿紅均勻地把肉分配到客人碗上,再用銀羹添上蔥花、醬油,精細如手藝表演。於是兩人愈發有了默契,經常眉來眼去。阿樂負責傳菜,阿紅分魚,過程一氣呵成。
「我聽晚要去試腳,想你幫忙替更。」阿紅聽罷,知道自己誤會了阿樂的意思,低頭看著皮鞋:「沒有問題。」
這樣,阿樂的煩惱總算解決了。是的,明晚是他最重要的日子。阿樂在踢學界足球準決賽時,被傑志的球探看上了。他在比賽中連續晃過了五名防守球員,上演了一條龍過人的好戲,射入了致勝入球。阿樂是前鋒,幾乎憑一己之力把球隊推到獎牌面前,球隊的十個入球,阿樂攻進了八球,還助攻兩球,是整項賽事最多入球的球員。
「元朗美斯」——這是傑志球探的評語。阿樂風頭一時無兩。阿樂在學校確是無人不識。因為他的操行:每次上堂都伏下睡覺。缺錢便逃學,去海寶炒散。最嚴重一次莫過於把任教英文科的班主任弄哭。這次,他快要為學校空置多年的獎牌櫃贏來獎盃。校長召見班主任說,阿樂替學校踢比賽,在課堂稍作休息,也是正常的。球探通過學校聯絡阿樂聯繫。要是明晚的試腳通過了,阿樂就是傑志的青年球員,意味著他將會為傑志比賽,甚至能入選香港隊,也就是說可以在電視上看到阿樂的身影。
現在,阿樂步履輕盈,彷彿在球場上,每步都聽到腳掌掃過草地的聲響。他快要迎來他的足球事業。讀書有什麼用。他不明白班主任要他努力讀書,考上大學。讀大學其實是為了掙更多的錢,那不如現在開始掙錢。與其多花四年時間,不如中學畢業立即工作來得划算。四年。足夠他踢出名堂,到時他掙到的錢還會少?譬如說,當一輩子教師的薪金都比不上美斯踢一星期的球。
但他還未開始有美斯的薪金,就開始把錢輸掉。其實他知道不應該再賭。在酒樓的休息時間,大家閒著,便開始賭:廿一點、鋤大Dee、十三張、射龍門、百家樂……幾乎什麼都有。老師傅甚至把廂房的麻雀倒出來,眾人分聚成圈,而九叔就是「莊家」。酒樓大廳的水晶吊燈沒有亮,魚池裡的靛色射燈染藍了酒樓的氣氛,他們圍賭的背影變得深幽蕩漾,如在水中。他們的叫喊聲此起彼落。水缸中有魚驚起,濺起水花。弧型玻璃延長遲滯的鰭,折射魚群來回游動的水波。
阿樂初來海寶,不知道自己是在酒樓還是賭場上班。他起初只玩鋤大Dee,只賭幾十元,輸了就半天苦著臉,九叔笑他,未見過大蛇屙尿。阿樂出糧之後,便開始試玩其他賭桌。最刺激要數百家樂,每次拿到牌,阿樂微微掀起一角,窺探牌中的圖案和號碼,看看有多少條邊。「三邊、三邊、吹、吹。」他每次叫牌,都像入球一樣興奮,渾身濕透如剛踢完比賽,雙手發抖,把其他賭桌的人都吸引過來,阿樂以為自己贏得了九叔,但薑還是老的辣,到了注碼最多的時刻,阿樂總是輸給了九叔。九叔對阿樂說,當交學費。其實每次輸幾十元,一個月下來,阿樂便把整個月的糧都輸掉。畢竟,阿樂是學生,不是全職員工。他立誓不再賭。此後的休息時間,他寧可睡在餐車上,都不願再靠近賭檯。九叔見到,說怕他著涼,把用過的檯布覆在他身上,蓋過臉頰。阿紅不知道裡面有人,便把更多的布堆在上面,推到後樓梯去。
這次,阿樂找到阿紅替更,特別高興。九叔叫他過去再賭一局,說先記帳,出糧再扣。他明天就去試腳,人逢喜事精神爽。賭錢不起孖,一世做輸家。他不貪心,只想把上月的薪金都贏回來。但他輸了,把下月的薪金全都輸掉。所有啤牌、麻雀都是九叔的,他暗地裡做了手腳,譬如有些啤牌會有些記認。場上幾位師傅都是九叔的人,哪裡有輸的道理。阿樂躺在餐車上,心想完了,下個月都白做了。
九叔走過來,拍他肩膊,問他,急用錢?他有方法。一星期掙到的錢比他在這裡做一個月還要多。九叔找阿樂「做艇仔」,收外圍。畢竟阿樂是學生,很少會查。阿樂不用賭,只是負責替人下注。輸的都是別人的錢,而自己穩賺。睇人仆街好過自己仆街。
阿樂沒有搭理九叔,在餐車上側身睡去。他是球員,一個將代表香港的足球員。
阿樂從前很能睡,只要閉目,不一會便睡過去,例如是課室、酒樓、地鐵月台。一旦入睡,就能夠從現實中逃脫。躲在夢裡,誰都奈他不了,彷彿是一間只屬於他的房間。睡覺原是平常事,但到了坐牢,他發現這是世間最幸福的事,錢再多,都買不到。
他在牢中徹夜難眠,睡得少。夢境被堵在酒樓廚房壞掉的水龍頭裡,只能一點一滴地擠出來。過去的事情都積存在鋅盤裡,等待水滿溢出。他很多時候覺得世界虧欠了他。為什麼他生於香港?要是在外國,他早已接受正式的足球訓練,成為職業球員。哪裡還需要在酒樓領六十多元的時薪。特首說體育無任何經濟貢獻,你在香港還能指望什麼。
很多人虧欠了他,包括父母、學校裡的人、九叔。班主任是唯一的例外。他沒有想過會在課堂上把她弄哭。他還欠她一句道歉。他估計她帶著兒子移民了,不知她在外地可好。他也不想留在香港,但他沒有錢移民,加上有案底,不知道可以去哪裡。有錢的人都走了,剩下的都是沒有選擇的人。如果夢裡成了監獄,那他就沒有逃離的可能。那些悔疚撩繞心頭,像夜裡獄中烤魷魚的味道,整夜在房間裡揮之不去。烤魷魚?是的。囚友把魷魚絲包裝零食,趁職員不察時,放到鐵製的洗手盤上,然後把紙巾搓得幼長,點燃,放在洗手盤下,像燒柴。待洗手盤燙熱時,把魷魚絲鋪上,煨烤,當宵夜。那味道真像燒烤啊。夢裡幾乎都能嗅到烤魷魚的香氣。
可是,阿樂只能在旁邊眼望望,始終沒能吃到。阿樂初來報到,識不到朋友,通常獨坐在一角吃飯,沒人理。其他人則三三兩兩,坐在一起。要是足夠世故,第一個月出糧,換三包煙,把煙逐一敬給同倉的人。但阿樂年輕,不曉得這個道理。
幸而他犯的事並不嚴重,沒有得罪人,大家都是在捱時間,沒有人搞他。要是衰風化,被人打已經是小事。阿樂見過有人衰老強。其他人把他按在廁所角落,扯下他的長褲。那人不斷掙扎,像在風暴中劇烈晃動的船。內褲被褪至膝蓋。帶頭的紋身漢從褲袋拿出火機,點煙。火苗搖晃不定,照亮了那人的臉。香煙順大腿內側掃上,燙他的陽具。火光星紅,濺落地上。然後他托起那人下巴,把煙塞入他嘴裡,說請他食煙。
後面的人排著隊,逐一上前敬煙,把下陰當作煙灰缸。煙灰缸滿了,就塞進肛門裡,或者把煙捂滅在他的乳頭。空氣裡有燒焦的味道。職員經過,當作沒有見到。廁所的慘叫聲一直傳到阿樂的倉房。阿樂躲在房裡,把被單蓋過頭,不敢出來。有人走過來,猛烈地拍門。他感到自己的夢開始搖晃,天花快要塌下來似的。
他睜開眼,抬頭,見班主任站在他面前。她用指骨猛敲他的書檯。「起身,站到後面去。」班主任指著壁報板。阿樂沒有望她,繼續把頭埋在臂間。班主任沒有哼聲,課室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其他同學都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其實班主任不過來了學校兩年,樣子看上去,不比阿樂年長多少。阿樂雖然讀中五,但因為曾留級兩年,加上遲入學,所以年紀比同班同學大。其實大家都知道,阿樂沒有被踢出校,是因為校長要留他,為學校踢球,贏比賽。其他老師早已放棄了他,心裡想到:你沒有打亂課堂秩序,騷擾其他同學,對老師叫囂,都已經要去觀音廟還神。
只有班主任仍然纏著不放,要他學好英文,說將來有用。不是不想學,但基礎太差,學不來。他中一,勉強能順序背誦英文字母。每次英文考試,只有個位分數,全都是選擇題碰巧所得。開考後兩分鐘,便睡。其他老師都說這個學生沒得救。可是班主任仍然堅持,花時間在他身上。譬如昨天,阿樂逃學,幾乎到了中午,才回到學校,沒有敲門逕自走到自己的座位。她下課後,問他為什麼缺席。他說昨天踢球,今天太累,起不了床。事實是早上睡過了頭,睜開眼已經快十時正,就索性到麥當勞吃早餐後,才回校。
班主任的問題一直在阿樂腦中迴響。你到底想怎樣?你不讀書,將來有什麼打算?他會毫不猶豫答:踢波。可是當足球員不能夠當一輩子。普遍而言,二十四至三十歲是足球員黃金年齡。三十歲以後,體能下降,動作變慢,就開始跟不上比賽節奏。一個前鋒,能夠踢到三十四歲已經非常利害。很多歐洲球星三十歲以後,仗著名氣,就到次級聯賽「掘金」。例如前英格蘭國腳畢特,曾效力曼聯,年紀漸大,就到香港踢球。那麼阿樂呢?他現在二十歲,十年後可以去哪裡呢?三十歲,中五學歷,可以做些什麼呢?阿樂不知道。這個問題比考試答卷顯淺,卻又深奧得多。阿樂答不上。將來的事,好像玩「鋤大dee」時,翻開牌,沒有「A」、「2」一樣迷惘,不知道要打什麼牌。阿紅說,這由不得你決定,我們都得跟著別人出牌。阿紅將來要做老師,因為一入職便有三萬多,年年加薪,又可以放暑假,去旅行。她喜歡去旅行,在海寶做炒散,其實是為了儲錢,暑假可以去台灣。阿樂問,台灣有什麼好玩,又沒有足球看。白痴,誰要去看足球。我要去平溪,放天燈。
阿紅沒有想過,她的願望很快就達成了。阿樂說為了答謝阿紅幫忙頂更,帶她去放天燈。這個理由很牽強。只要誰都不說破,一切就顯得順理成章。那麼阿樂帶她到台灣去了?不是。阿樂哪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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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格練習①兩行一段的詩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風格練習》的作者和他的友人
聽完巴赫賦格曲,想到在文學上做類似的事,用變奏
的方式,圍繞同一個單薄主題,衍生出幾近無窮的變
化,以此構成一部作品。《別字》版風格練習同樣是
變奏,而暫且放下主題,只圍繞一種形式上的限制,
看看能衍生出什麼風格合奏/混音。
形式本身當然沒有生命,而創作者也不必自以為是,要把生命賦予形式,這太自大,也太機械。事實上,往往是形式驅使著創作者,留下無形的一呼一吸,讓心跳和去向得以記認。形式,一開始你可以說它是存在的,但也未完全現身,執著過糾纏過,直到它的凝散都與創作者的氣息甚或氣燄相通,它才顯得具體,有份量。
兩行一段的詩是這樣一種形式,看似無風起浪,在視覺上束起防風林,同時又讓出平行路,交錯切換,相斥相守。像斑馬線嗎?提醒你可以通過它走到對面,但也不能大意,需要張望兩邊,因此雖說是前進,卻更像走Z形的路:怎樣跨進,懸疑,又怎樣越過沉默的僵持,或面對驟然的相遇。
謝旭昇〈物自身〉與其說在寫物自身,不如說是對自身的遭逢,在極有限迴旋空間中遇見,同時裂開,但正因為尋找,才垂進,才照亮,才成其物。形式,讓我們去遭逢。
有時是遭難。曾詠聰的〈拒絕〉看似穩穩穿行,「我不想」及其不可能卻也穩定地撕裂著撐持的步履,那些空行就像陣痛,最終跨入無聲的吶喊。詩中提及隱喻,詩中卻無一隱喻,純粹的傷害只能類似物之自身。
梁惠娟〈記憶〉演繹著一場記憶與生命同步的遞減戲碼,由擁擠歸於疏離,靈活淪為僵硬,跨行變得愈加重要。同樣,意象原來不是意象,而是逆向增生的幻覺。
陳李才擅於以詩說故事,但那個所謂故事,總是可以恰好地在生存的玄思與實際的逼仄之間懸置。〈棲居的邊界〉是這樣一條邊界:大廈也可以是深淵。但一層層下降抵達的,不是地獄,僅僅是出入未定的現實生活。當然,另一種看法是,由下而上再讀一次,向煙霧攀升。
李雪凝帶著慢板的自覺,鍛鍊著一種面對非死之死的耐性,〈去年冬年,與一場慢板的死亡〉在細密的痛癢與觀照裡,像針織般刺出龐然的遺容,只是偶然清晰,但已足夠喘息。
以詩論詩由來已久,重點是,其中自有以身試法的說服力。洪聖翔〈陽光,把你照成陌生人〉既是修煉筆記,同樣是詩觀的展陳。陽光標出某種半途,讓修煉者、領受者在平飛,升騰和俯拾的維度穿行,偶然「出手」拾到的會是甚麼?詩人保持著未知。
愛情的模樣在無花的〈你畫過時間我畫過魚〉中拉扯開來,悲歡在兩極間交集又擴張,但原來無常的末日陀螺才是核心。施勁超〈心火盛〉以張弛如呼吸的節律,接近更深的脈象,在調理、平衡的背後,是如鐵的肺腑,火的加熱,看不透的自己——念珠終究在轉動。
陳少〈疤的來歷〉以兩行的侷促與跳躍營造出一種加速度,瘟疫時代的天空上的拋物線,急墜那種,可惜倖存無法縮時,我們仍然需要穿越,在絕對零度的地面。鄭政恆〈城記〉也發生了墜落,但比人的境遇更重要的是光線的散碎與重現,在消沉時,甚至結局時屢屢抬望,體式因而具有了堅持的意味。呂佳機的〈破瓜之年〉〈如此滾動〉顯示著調度的愉悅,某種室內樂,以虛晃與餘光,抵住外界更無以名狀的混沌/秩序。
憑藉適當地操控格式,我們或能慎密地滾動下去?兩行一段的體格,好像自帶重量,也可能輕輕就滑過去,當我們偏偏不放過自己,要較勁,我們要說的話,我們的生存,會不會更堅定?抑或終於找到了新的迷惘,沒有出口,而入口也已掩蔽?讓我們的某一部分,留在每次遭逢裡——這也許是形式賦予創作者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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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像個女孩,(或者女人)。」
這是一場不得抗拒的條件交換:用人交換女,或者相反。總之,開局已定。
在美國導演芭芭拉 · 羅登(Barbara Loden)自導自演的《浪蕩天地》(Wanda)(1970)片頭,黑色瓦礫前腐爛的沙發上,母親雲達俯臥著,夾在小孩哭喊聲與砂石車陰險的碾壓聲之間,遲遲無法起身。粗礪的畫面與陰鬱色調,讓人很快也陷入了懷疑人生的情緒之中,正如雲達屢次面對男人的沉默與無視時,養成的那句口頭禪:「HUH?」
一個對人生遊戲規則與秩序的大哉問,輕盈,微茫,不夠大聲,因此不被聽見。電影講述的故事很簡單:身為人母的雲達擔著香煙、不假思索地放棄了兒女撫養權,其後與搶匪情人登上旅途,到最後誤打誤撞被迫參與劫案,一切來得莫名其妙,卻又順理成章。這部常被認為是自傳體的電影,戲裡的迷途卻不是雲達或羅登一人的:身體發膚的痛癢,與浪跡日常中(無法雙向抵達的)對話,乃至社會角色錯配後各自承擔的「惡果」,幾乎都是既定的。命運溶解在細節裡,每一幀畫面之中。
那有如山高的黑瓦礫堆,是雲達也是羅登的生命處境。電影面世後,羅登的丈夫、同樣身為導演的伊力 · 卡山(Elia Kazan)與作家瑪格麗特 · 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對談時,發自內心地說道:I was there all the time during the shooting; I took care of the children, I played nursemaid…,聽來簡直有幾分委屈。戲裡戲外,誰天生攜帶者nursemaid的基因呢?我猜測將電影的中文譯名改為「浪蕩天地」者,內心也存有那樣一份無奈——無論是Wanda還是Loden,還是更多更多的名字,在開局便被強制嵌入了一些功能;當這些功能偶然被剔除後,生命的蕭然並不會因此改變。當醒覺也是這場遊戲的共謀者時,與其義正辭嚴,不如浪蕩天地。
三十年後,韓國導演金基德的《慾海慈航》(2004)裡的女孩們,連浪蕩的路還未及踏上,就已墜下。
為了籌錢旅行而秘密援交的少女搭檔如真與在容,目睹並經受著買春男人的百態,在死亡的陰影下開始一場出人意料的救贖。前半部拍出了青春期特有的懸疑,清與濁不斷混合、推擠;而後半部則在暗色調中,將救贖與掙扎表現得盡致。水是電影裡至關重要的意象:從援交結束後兩人在澡堂清洗與親吻,到坐在藍色的雕塑群像旁,最後如真坐在河傍乾涸地上的車裡睡著時,做著被父親殺死的夢……水,一股陰性的力量,在這部戲裡暗暗拉扯每個角色。
正因如此,我偏愛《慾海慈航》這個譯名,不僅反轉其閒邪的本意,更將水的力量納入其中。如真的還錢之旅,從來不是為過去償還什麼,當嫖客們露出驚異或呆滯的眼神時,她就是一尊佛,普渡著他們,而身體就是河流。
次年,金基德另一作品《情慾穿心箭》(2005)推出,被老人帶上漁船私養的少女,則更為直接地與佛像綁定:漁船的賣點之一是為客人算命,其方法就是少女坐在船沿吊起的鞦韆上,前後擺動,老人用弓箭射向船身上巨大佛像,再由少女化身佛的代言者,耳語告知老人算命結果。少女也是自己的佛,因此她跟著美少年離開漁船,老人無法抗拒這一命運,然而最終扭轉這一切的,又是少女自己。
金基德給予這部電影的註腳,也是對其自身藝術追求的表白:「力與美宛如緊繃之弓,我願如此,直至終老」。而在金氏電影裡諸種邊緣、枷鎖、慾望,也正是在這一拉扯的漩渦之中不斷增生和互涉——情慾本就是複雜的,為何要讓它簡單透明?正如《浪蕩天地》裡瑣碎而無解的荒誕日常,並沒有人能明確知道自己將流向哪裡。命運的確然與無法感知,這兩極同時在生命中並存著,也正是這幾部電影的精妙之處。
參考資料:
Barbara, Wanda, Nathalie Léger, translated by Natasha Lehrer & Cécile Menon, the Paris Review
Conversation on Wanda By Barbara Loden, Marguerite Duras and Elia Kaz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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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場次
情慾穿心箭│2021年08月28日 (六) 16:50 大館
浪蕩天地│2021年08月29日 (日) 17:35 英皇戲院 尖沙咀iSQUARE
購票:https://cinefan.com.hk/zh-hant/period/2021-zh-hant/summerif-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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