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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病記——浪貓浮生‧三

陳麗娟
於香港出生及成長,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及皇家墨爾本理工大學(於香港修讀),分別主修英文和藝術。詩集《有貓在歌唱》(2010:香港,文化工房)獲第十一屆(2011)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散文集《不能抵達的京都》於2015由香港中華書局出版。陳氏於2019年獲邀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與國際寫作計劃。 臉書專頁: www.facebook.com/chanlaikuendead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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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月X日
    看病記

    「但哥頓醫生不是那樣。他既年輕又好看,我一眼就看出他是自負的。
    哥頓醫生在案頭上放了一張在銀製相框裡的照片,一半朝著他,一半朝著我坐著的皮椅子。這是一幀家庭照[…] 然後我想,這哥頓醫生怎能幫到我呢,他美麗的妻子、美麗的孩子和美麗的狗在光環一樣圍著他,就像聖誕卡上的天使。」- Sylvia Plath,《The Bell Jar》

    從大埔山頭出銅鑼灣很遠,即使非上班時間,紅磡轉巴士的地方依然像戰場,令人格外緊張。
    裙拉褲甩的到達診所,而又是自己找上門來第一次看,更加緊張。候診內播著令人「舒緩情緒」的「音樂盒」音樂,但實情是糟糕到貝多芬或莫札特聽到了會從墳墓裡彈出來的那樣。「音樂盒」機同時有個無限循環的模型,兩個疑似人類的東西在小船裡無限輪迴走不出去,我頭皮更發麻。
    在等的時候,我見我預約的時間已到,而裡面走出來一個女病人。我想,那麼就快到我吧。一會兒過去,裡面走出來一雙牛仔褲波鞋的男子的腳,然後又回去。我想,咦這是用來把病人按在電椅上的男護嗎,再想裡面一定有一些很變態的儀器什麼的。過了一會兒姑娘喊我的名字,我進去後嚇了一跳:諾大的書桌前就是坐著這個穿牛仔褲連帽衣的「青年」,他說,他就是醫生。而房間裡沒有刑具。

    之二

    一隻死去的貓有點戰戰兢兢的進入診症室。

    死貓: 「醫生,你覺得我今天和上次有什麼不同?」我是第二次見他。醫生的形像百變,有時牛仔褲,這次是全套的西裝,有時橙色頭髮,突然又變回黑色。後來有一次剛好是年初什麼,他在黑地白點的Polo外面罩了金色唐裝,我狂笑。

    我問醫生,我跟上次有什麼不同。醫生講了一個死貓完全沒有看過的搞笑電影橋段,意謂其實見了你一兩次不會記得你。死貓覺得一點都不好笑。

    死貓講了一個離奇的近況。「我離婚了。」
    原本還嬉皮笑臉的醫生都嚇倒了:「吓!」
    死貓想,其實我想說的是:「我比你上一次見的我更接近死亡。」(接近了幾個禮拜吧)。不過,死貓想,我不會告訴你的是:「你也是。」他的人生看起來還一片光明嘛,有事業,有家庭小孩甚麼的。

    之三

    有一次我把小熊貓放在菜籃去帶去覆診,因為診所的公仔不太好抱。我說,這是我的象徵。我走的時候他說,「Bye Bye啦小熊貓」。我想,啋!
    其實我並不是有甚麼病,只是有些危機處理不來,有些關口過不了去,吃了藥好睡覺。我有時在想,我是不是花錢買「專業人士」的時間聽自己說話,好讓自己得到有人關懷的錯覺(放棄治療的話起碼姑娘會打個電話來)。

    之四

    從天水圍去銅鑼灣更痛苦,在巴士上坐足一個多小時。這是我終於搬離了貓屋之後第一次去覆診。他問我最近怎樣,我想告訴他「天水圍城」,然而說不出話就哭出來了。我的大意是很不習慣,他的大意是你還需要適應。之後我忘了他說了甚麼,也忘了我說了甚麼,總之我是一直按著眉心,一邊還在講笑。我從指逢間看醫生臉上的皮膚,據說他和我同年,怎麼沒有皺紋。我的頭髮一直黑到別人以為我染黑,但這陣子,在酒店浴室強勁的燈光下,額角都爆現一束束的白髮。醫生說,你還是笑中有淚吖。我心想,不,這是淚中有笑吧。

    3月X日

    常覺得,煙民在垃圾桶前「打邊爐」,是一種無形的群體,有一種相互的明白,雖然大家站在幾呎外,沒有交流,也不會真的像電影那裡互相搭話。我本來不抽煙的,只是偶然,但在這裡百無聊懶,晚上會在酒店側門草叢邊的垃圾桶前抽一枝。有時有一個穿夏衣(香港是冬天)的西人,有時一個在工作的香港男子,他們都比我快抽完,大家保持距離似的。

    因為無法預出城的時間,搭鐵路出中環太早,還有一個小時才到覆診時間,我就坐電車由中環去銅鑼灣。馬路上難得寬闊,有個位置路軌轉彎像長蛇,有兩架電車在上面游走,像船在水上——如果是晚上就是梁秉鈞〈寒夜.電車廠〉的情景吧。我從來不是高貴的港島人,為甚麼我那麼愛電車?

    ***
    我連在藏身的、住於城巿邊陲大西北的酒店,都逃不過「發展」的命運,將被拆卸說要建5千個住宅單位,即又增加2萬多人。下班時間要入天水圍的人就知道交通有多超負荷。

    我回去大埔舊居收拾東西預備入倉,那麼每次回去都帶點東西過來這邊,拉著手推車,像個走水貨的。

    我躺下,頭髮就攤軟在枕上,我就想像自己像正在看的源氏物語漫畫人物那樣,失神時長髮奔流。不過她們睡覺時頭的前方其實有個盒子,放束好的頭髮。枕頭是白色、床單是白色,我有在吃藥,可是我並不是在醫院裡。

    3月 X日
    酒店房間是個窄窄的五角形——多得李嘉誠旗下地產的天才發明「鑽石型」房間吧。最長的一面是落地玻璃,這應該很豪華是不是? 我也要多謝它帶來的日光,但,我在二十一樓,我前面是一排「嘉X山莊」樓房砌出來的長城,腳下是中學的樓頂、變成玩具的輕鐵、還有看來風水不太好的巨形十字路口以45度角倒向我。這個景色雖開闊,但即使坐在小枱前用電腦也會覺得自己懸浮在半空。如果站在窗前,往下直望,真的會頭暈的。

    住進來後我每天大哭,不巧上一次覆診是搬進來之前三天,那麼我就大哭了差不多一個月,自己覺得是個瘋子。沒有在盯著看起來會跌死的風景的時候,我在房裡會坐立不安,走來走去覺得自己是一隻爬輪子的倉鼠,而且覺得時間過得相當慢。我的年輕有為的文藝朋友忙於接工作和創作,總是一天48小時也不夠用,我則連帶過來的幾本書也沒有辦法集中精神看,這怎好意思在朋友面前(指臉書)說呢。實在這時候還沒有公開狀況,活像個啞子。

    見醫生的日子終於來,我未開始說話,就哭了,結果就是加了點藥,不過我依然是適應問題,還未算是有病吧。我說,這建築的設計者還是有點先見之明,窗子是開不了的,否則這麼鬱的氣氛…不過醫生沒有被我的誇張陳述騙倒,我雖然有去摸這窗子,有去想這回事,但應該不敢來真的。這慘白的景色在陰雨的日子更沉鬱,剛巧那些日子天天陰陰沉沉,我把拍了照片的手機遞給醫生,他看了說,噢怪不得,天氣也很大影響呢。

    藥物果然有神效,幾天後我發現自己哭少很多,少了九成,有時甚至忘記了,噢我今天未哭啊! 或者有時想哭身體卻哭不出來。兩個星期過去了我甚至去了一次GYM兩次跑步。做運動到一般人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經歷了這種霉運、和進入了這玻璃房的漩渦,要提起勁活動身體是有難度的。還有,最神奇的是,我彷彿脫掉了有色眼鏡片似的,突然發現我看這巨大的樓景,不再覺得那麼陰鬱,而樓下那個我當初逼著自己行的公園,也沒了之前的死氣沉沉,甚至有點舒服,即是,我變得比較可以正常地欣賞這些景色。

    這是一個房間,沒有書櫃。我只帶了幾本書過來,放在床邊。我發現,它們都是沉溺暗晦,其中一本是Sylvia Plath 的 《The Bell Jar》,記她自殺和患精神病的自傳體小說,我一直難以忘懷她把所有衣服從紐約高樓上全部扔掉那一幕,不過很多年前的我未必明白那麼多吧。我一直不明白我到底為甚麼覺得她的作品很親切——我沒有點像她,我不像她那麼漂亮、沒有嫁到很帥的但又出軌的丈夫,沒有小孩,從來沒有拿過獎學金。翻到某一個位我明白了——她提到卑微的出身,母親只希望她學做薄記,還有少年時去贊助人家裡吃飯,把用來洗手指的水喝清光。至少母親對我的期望這部分相同吧。

    3月30日
    我要從天水圍去銅鑼灣。為甚麼我不能坐上巴士969? 我從位於黃大仙的父母家吃飯完要拿重要的文件返酒店,即是最直接的是坐巴士269C,但為甚麼我光是想像上車,已經心狂跳甚至哭出來呢。結果我沒有坐巴士,都是輕鐵轉西鐵轉地鐵這樣。一般人都覺得巴士的一程到底最舒服和可以睡覺吧,不過我呢,在鐵路間轉車時,在香港站或美孚站的長廊走路,卻可以把心裡的恐懼排出去。

    4月2日
    我收到一個很離奇的電郵。這是個好消息。美國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我得到一直很想得到而沒門的機會。我問自己,這是真的嗎? 就連X也很支持我去參加。那麼是真的吧。但為甚麼偏偏要在這時候來呢? 這個寫作計畫完全和我正要報讀的日文學校的學期頭兩個月重疊,換言之,去了美國就不能在同一學期去日本。不過理智告訴我,寫作計劃機會難逢,而去讀書可以另擇日子,不過我已準備了整寸厚的文件包括花了一千大洋去照肺的健康報告要作廢了。
    我收到消息的第一天,焦慮的徵狀突然沒有了。我發現我不用在搞那些該死的各種證明文件—雖然已差不多收齊,尚欠要把它們翻成日文(老實說我不知怎麼翻,我懂就不用去讀),但我發現不用做之後突然很舒暢,然後把心思放在去美國這回事上。
    不過到了第二天,我又打回原型,我不特別不愉快,但就不停地哭,而且心慌又回來了,我落樓想進入麥記買個餐吃,發現很多人,我就慌了,連去應該沒有人排的米線館也沒法子進去—這很難解釋,但就像有個玻璃罩似的我進不了店裡,覺得很恐怖。我租了較便宜的房間,這裡不能煮食,如果我無法在外面吃飯就會餓死。

    4月9日
    我從銅鑼灣看了醫生要回天水圍,我還是不敢坐巴士,結果呢,銅鑼灣—香港站(中環)—南昌-天水圍-銀座,這樣子換了四次車回到酒店。我告訴醫生我無法坐巴士、外出食飯心跳加速。我把身上傾在診症桌上,兩個手腕攤軟,對醫生說,「我想我病了。」他說,你果然是得了焦慮症。談了半小時,我得到一大包藥。他在白紙上用很大的字寫著A甚麼甚麼甚麼,即A後的字完全讀不到的。我問,是安非他命嗎? 他大笑。

    我無法集中精神閱讀,做甚麼也想快些離開,心像被燒了一個洞似的。這其實不是比喻,一想到要坐車吃飯,及即將要處理的文件,心真的會絞一下。《The Bell Jar》的女主人公由英國文學高材生變成無法閱讀,然後去看精神科醫生。搞文學的人,無法閱讀,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今天,佔中九子被判有罪。無論有沒有抑鬱和焦慮,今天也無法快樂起來。

    (「『佔中三子』戴耀廷、陳健民和朱耀明等9人,分別被控串謀犯公眾妨擾罪和煽惑他人犯公眾妨擾等罪,法官陳仲衡今早裁定全部被告均有罪名成立。」-《明報》2019年4月9日。九名被告為戴耀廷、陳健民、朱耀明、陳淑莊、邵家臻、張秀賢、鍾耀華、黃浩銘、李永達。)

    4月11日
    那天我在公園把一隻龜扔到水裡。天水圍公園裡的水池有很多巴西龜,都是人們養不來放進去的吧。那天我看到一隻碩大的龜,走在乾旱的人行道上。龜雖然可以可泡在水裡,偶爾要出來晒乾身子,但牠若走了上來,不知道如何回到水裡- 水池大部份地方用玻璃圍著的-會不會死的呢? 我便抱起牠,拿到放模型船的下水梯級,準備放牠回水裡。怎料在快要到達水上的一刻,龜從我手中掙脫,撲通一聲跌進水裡。我身後的婦人說,放生嗎?
    我說,不,牠走上陸地,我把牠帶回來而已。婦人說,龜有靈性啊,看,牠伸出頭望著你,感恩呢。這時,後面的阿伯說,龜嘛,哪裡有食物就去哪,管得哪麼多嗎?這時我很想哭,又怕被她們看到。
    不過,實際的擔心應該是,萬一看到我的不是這浪漫主義的婦人,而是保安員,若他當我在放生,我會不會被罰款、拘捕呢?

    4月15日
    一直疑神疑鬼覺得不規則五角型的酒店房間是造成我焦慮的一大成因,而我又對於落商場食飯產生無以名狀的恐懼(明明剛搬進來時一點問題都沒有),但這三尖八角房間不能煮食。前天我本著動物式本能,跑落酒店大堂的月租櫃位,不消一會便在一個月開始轉去可以煮食的、連客廳的套間,重點是,房間是四正的。這當然是要加錢的,但我想,這兩千元若果能讓自己不焦慮,會可以代替給醫生的診金嗎。靠著酒店行李哥哥的幫忙,用那些像鳥籠的行李車幫我把東西由二十一樓搬到十九樓,也走了幾轉—到底我為甚麼這麼多東西—裡面包括做木版畫的工具和兩個膠箱的和服。
    狂風掃落葉式的搬運後,我坐在那沙發上看了幾頁書,居然就能看了!
    若果世事那麼簡單就好。今天我在新房間醒來,還是心焦。

    4月X日
    酒店的房間寬敞,有陽光、舒適的床、偌大的浴室,小爐頭可以煮食,有幾本書陪伴著我,我還可以有甚麼要求? 事實上是,我每晚靠藥物睡去後,無故的六時多就會自動醒來,手腳冒冷汗。我呆到八時起床,然後每小時、每半小時、每十五分鐘如坐針氊。十時左右會覺得特別心焦,就啪一顆醫生說是有助放鬆的藥,但我的心還是每分每秒被燒著。正午有時會因藥物腳軟和睏,就在床腳蜷著身子躺一會兒。時間還是凝滯,翻書一次只能看幾頁,一會兒又會在房裡行來行去。我開始失去胃口,逼自己吃的話會差點吐,早上也會肚瀉。可以說是,有房間,但沒有安心之所。

    未有病的我,及我所的文藝朋友,永遠有一大堆書想讀、永遠有做不完的教學或行政工作;若果對他們說,時間太慢太長不知怎麼辦,他們(或我們),一定會用石頭把我打死吧。然而我就是這樣。

    4月26日
    我又從天水圍坐巴士去上水、再換火車到大埔站再換屋苑小巴上大埔舊居收拾東西。每次經過這交通都像已失去半條命。收拾了半天還是有很多未雜物未處理。

    我期待下周二可以見醫生。每次我都帶著期待,我覺得把重擔交給他就可以了。晚上我夢到我返中大,迷路中坐升降機上本部,然後在一個偌大的房間見到醫生。我請他幫我用超能膠修復一個我意外地打破了的、W送的的大雞盆子,他就真的二話不說的做起來,修好了。我醒來,我想,我在期待他能把我修復吧。雖然每次我只是得到更多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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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引:假使傳音能入密

    關天林

    編輯,寫作。著有《本體夜涼如水》、《空氣辛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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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梓誦的《吉索德》書評,提及那本小說所引述的一個故事:西藏僧侶以電腦呼喚神的九十億個名字,數完後,繁星就會逐顆熄滅。

      是的,故事作為世界,也作為媒介,總會引出或無可避免連結著其他說故事的聲音。故事本身的存在很脆弱,但回歸混雜,泯泯然於眾生,它有某種秘密傳遞的力量。

      就只在乎你讀不讀。

      你可以說是傳音入密,其實人人都聽到,但你與它有對話嗎?你會想想怎樣用自己的聲音延續、擴大那傳遞嗎?

      這五篇書評,各有其對話風格。曾繁裕評《博士淪落人》,從「博士」的失格挖入「淪落人」的血肉,充滿偽善神話的現代體制,餵養著的都是淪落人。雯彬在納博科夫其人其書的周遭,點畫出一些明暗,比《黑暗中的笑聲》本身更重要的,是書寫的意義。葉梓誦一開始就帶著某種理論觀照,既然《吉索德》已走在挪移、拼貼的路上,較開闊的討論其實只是一種忠於原著。黃潤宇評《雨必將落下》直指「幻覺」的內核,形成氛圍,技法、節奏只是籠罩其中的氣候指標,清晰,而又保持隱密。李日康從「掃興的讀者」出發,注定切出不一樣的肌理和味道,同時又等於把《食字餐桌》的秘密食材重新烹調,令你覺得陌異又期待。

      當你覺得好像聽到了書裡的聲音,抓住了沒有隨故事終結的甚麼部分,不必著急,它對你來說代表著甚麼?即使大如一個世界,你也可以重新捏塑它,小如一顆星的話,就想像它在星空中的位置、傳遞給你的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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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境練習(只示範一次)

      啟首語:面對絕境你可以試試

      關天林

      編輯,寫作。著有《本體夜涼如水》、《空氣辛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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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是逃生指南,這僅僅是當你無法改變絕境,而又不想完全停頓下來時的建議。做點甚麼吧,保持運動吧,趁還有力氣。

        (一)問自己,如果自己寫了一篇關於絕境的作品,它有甚麼命名的可能性?例如〈掘頭路——小絕境考〉、〈絕境宗師〉、〈追憶絕境年華〉……直至絕境過去。

        (二)學一下杜斯妥也夫斯基《地下室手記》的主人翁,鑽進地下,思考嚴肅的課題,比如自由、罪、道德,有望成為厭世的專家或精神分裂的學者。既然不是人人有地下室,《行人隧道手記》、《地鐵手記》也是可以的。

        (三)正如楊嘉仁〈窮盡的夜晚〉所說的,視網膜就是無邊無際的畫紙。做過夢,看過書,就放眼看看吧,即使是在長夜的最深處,也可以觀察,觀察那個尖尖的,盡頭。

        (四)誠實一點好嗎?白水〈零件〉說,破碎更完整。但我們偏不承認自己已然七零八落。接受沒甚麼不好,過不了關,找幫忙,或者,幫忙別人,因為每個人都是自身難保的。

        法國詩人皮埃爾‧勒韋迪(Pierre Rererdy)有一首詩叫〈一切都是黑暗〉:

        一切都是黑暗
        風兒歌唱著吹過
        樹木顫抖著

        動物都已死去
        再也沒有人活著
           看吧

        星星停止閃爍
          地球不再旋轉
        一顆頭傾斜著
          它的髮拂拭著黑暗
        最後一座鐘樓還佇立在那裡

          夜半鐘聲響起

        所以,最後一個建議,敲響自己的喪鐘吧,我們早就身陷絕境。

        透光


        亞娣與蝦球之 憂鬱的邊界

        飲江
        顛顛蠢蠢…阿媽真係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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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安憂鬰

          唔係你同我打招呼
          我就會睬你架

          日安抑鬱

          係囉係囉

          日安抑鬱

          你好
          你好

          我會食藥架啦
          我會準時食藥架啦

          謝謝你

          我都係
          我都係

          不如我地
          重又開始啦

          我係茉麗葉
          我叫羅密歐

          我跟咗你咁多個埠頭
          咁多條街
          我梗係知道啦
          蝦球

          我等咗你
          好幾個世紀了
          亞娣

          唔係就係你囉

          我食藥
          你食藥

          我哋約定
          準時食藥

          好嗎


          我哋準時食藥
          佢哋就會好番架嘞

          當全城械鬥
          文字還可以
          感人的時候

          我愛你我食藥
          同佢地好唔好番
          有乜關係呢

          你食藥你愛我
          同全城械鬥
          有乜啦掕

          日安憂鬱
          日安抑鬰

          唔好怪嗰啲和合散啦

          當年唔係就係你
          寫在我身上詩句

          教我夢中憂鬱起來嗎

          「欲迴天地入扁舟」?

          不,是「如何携手
          穿越憂鬰的邊界」

          「永憶江湖歸白髮」
          吖嘛

          唔係囉
          唔係就係囉

          所以呢
          所以呢

          日安憂鬱

          日安抑鬱

          (2002年2月2日)

          轉注


          在台南遇見香港文學

          想成為貓,浪蕩自在,又討人喜愛,繼續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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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南總有種舒暢的空氣,矮小的樓房,天空顯得很大,心情也稍為輕鬆。走進有百年歷史的前台南州廳古蹟,現在是台灣首座國家級文學博物館「國立台灣文學館」,館內有不同的展覽室、會議廳和特藏室等,連廁格內亦有廁所文學展。

            一樓展覽室D門楣懸着一塊耀眼的霓虹招牌,內裡展出的正是《追憶我城──香港文學年華》特展。展覽由 國立台灣文學館和香港教育大學中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聯合主辦,展期由本年1月17日至5月24日。 展場到處都是熟悉的港式陳設:茶餐廳、街道照片、大押、樓上書店。場地雖然不大,展出的藏書卻彌足珍貴,伴隨一個個文學小故事,可觀性很高。

            展覽劃分為五區,由香港開埠以來說起,按時序展出各個時期的文學大事及展品,如1928至1937年「香港新文藝大爆炸」時期的文學雜誌,當中最有象徵意義的要數梁之盤於三十年代以家族生意梁國英藥局資助出版的雜誌《紅豆》(1935),此書成為當時不少文青的重要據地,如李育中、柳木下,也有遠方作家路易士、林庚等的作品,較可惜的是梁之盤27歲便英年早逝,現今亦甚少人提及他和《紅豆》。

            其他珍貴的藏書有現代主義先驅代表馬朗主編的《文藝新潮》創刊號(1956)、劉以鬯的《酒徒》(1963)和《李維陵畫集》(1975),也有主辦單位向中大圖書館借展的舒巷城《太陽下山了》(1962),這書後來於1984年由廣州花城出版社選印,但因當時「太陽」為毛澤東的象徵而有所忌諱,改以《港島大街的背後》一名發行,到1999年才再以本名出版。另外也展出西西《我城》(1979)的初版,旁邊更擺放1975年於《快報》連載的剪報正本,每張都有西西手繪插圖,那是連書都未能全部收錄的畫作,非常珍貴,亦見收藏者的細密心思。

            另一區則展出金庸的《神鵰俠侶》(1959)單行本以及梁羽生的《白髮魔女傳》(1957),前者為鄺拾記報局初版,兩書皆由私人收藏家借出,非常稀有。同區亦有五、六十年代盛極一時的三毫子小說,當時電視仍未普及,普羅大眾喜以三毫子小說作消遣讀物,因其便宜、量產,是當時主流娛樂之一,著名作家如劉以鬯、李維陵等人也寫過三毫子小說。

            場內亦播放香港電台《小說家族》及《寫意空間》的香港文學影視改編片段,例如1987年李碧華的《男燒衣》、也斯的〈李大嬸的袋表〉、1997年《酒徒》、2000年〈尋找阿藍〉等等,合共10部改編作品輪流放映。

            擺放在展覽最後的是《香港文學大系》,就像是整個展覽的濃縮,這項計劃邀請香港本地的專家學者擔任主編,追本溯源發掘及整理二十世紀的香港文學作品。1919至1949年的第一輯《大系》已經出版,而收錄1950至1969年的第二輯繼續由商務印書館負責出版,相關的編印工作已經展開。

            如展覽簡介文案所說:「……My City我城,已成為Our City眾志成城。台灣人應該記得,香港文學奮力發聲、擺脫迷霧,與我們咫尺相望」。場內設立的電子連儂牆正正是台灣對香港人呼聲的支持,艱難時刻有此小驚喜,只能由衷地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