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7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我當然一點也不感到快樂。
如果單是養病,我會有信心。現在令我十分焦慮的是全香港最大的問題: 土地,即居住問題。
我從本來是安樂窩的大埔大房子搬了部份家當入酒店,大部份東西還留在大埔,我每周回去一次收拾入箱。本來的計劃是入倉然後出國去,不過現在因為我自己也說不出來的原因,我的出國由半年的日本改為二個半月的美國,而現在距出發還有四個月,我就想,那麼,我去租個樓,先安頓下來,那二個半月就讓房子空著吧。和朋友談過也覺得這方案可行,他們也很熱心地介紹房子給我。
但我是個病人,首先焦慮的就是,屋子吉了兩個半月期間,打風入水怎麼辦? 朋友說,你就請朋友家人每周上去啊。我想是的,但我還是不放心。但若果入倉的話,先要搬大埔的東西進去,然後八月底再搬酒店的東西進去,回來後又要先租酒店…很多實際操作問題,想起就心焦了。
我今天去看了一個屬於朋友的朋友的房子。以價錢來說,它的條件很好。小小的空間畫了二房一廳,有廚櫃有洗衣機雪櫃升降機,你還想怎麼樣? 但怎麼呢,我進去就覺得壓逼感強烈,廳(即會是我的工作間)沒有天然光,我的身體沒有覺得喜歡。然而我知道我是沒太多條件挑剔的。怎麼辦好?
4月28日
焦著睡,醒來看看窗外,起碼天是亮的,看看手機,又是6點幾。然後房子呀倉呀什麼的又壓過來。
我發現,我最想的是逃避。現在雖然有朋友介紹房子及村屋給我,也有朋友教我如何找倉……但我心很焦,我覺得我處理不到這麼大的事情。我希望,就是有個神一樣的超人彈出來,給我找到房子又幫我安排好搬運,和在新居變一舖床出來,再在我不在香港時把颱風和漏水變走…再變出一個精神健康的我。
不知如何是好,我覺得腦子短路了。朋友已幫了我很多,我再求救的話還可以說什麼好? 我已變祥林嫂嗎?
4月28日
我帶來的幾本書包除了Sylvia Plath 的《The Bell Jar》,還有林芙美子的《放浪記》、張愛玲兩本短篇,幾本我現在沒有精神看的日文書,和一堆日語學習書(我以為我會去日本讀書)。前幾本都是情緒沉淪的選擇,但不否認在流浪中讀著很對味。我從那很漂亮的天水圍屏山圖書館找來其他書看,包括曾繁光醫生的《我在青山的日子》、楊牧的《一首詩的完成》(他們把所有楊牧的書丟進備用書庫,要填表預約才能拿到)、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但我發現得了焦慮症以後什麼也讀不了。捧著書,讀幾行就受不了的感覺,十分恐怖。
4月29日
約了SL在屯門吃飯。我發現我的焦慮越來越嚴重。我開始失去胃口,吃一個魚生飯,我只能吃掉飯面上的魚和部分的飯。已經是最寬大的卡座,我也感到心焦,不能久坐。我請她陪我繞過公園再去西鐵站。因為藥物的緣故我腳軟到不行,很快就要回去,在等輕鐵回酒店的時候還要在月台上蹲一下。回去睏得很在床尾睡了一會兒,過了午後四時沒那麼睏,逼自己讀一點小說,還是焦灼難耐。我灼了兩三條菜、把屯門站買的飯糰吞下去,還只是下午六時多。下樓去吸了口煙,深藍的天很美,有一顆閃亮的星。回來後看了一會兒NHK,因為還有兩天就「令和」了,在做快要退位的天皇生平的紀錄片。拿出樊善標的散文集《發射火箭》繼續看,看到他寫母親的幽默,忍俊不禁,明明很好笑的,我看了半篇卻又胸口作悶要把書放下。
5月3日
我開始完全失去進食的能力。昨晚回父母家吃飯,我只能勉強吃了幾口菜和魚。今早起來吃一個穀物棒,也作嘔了幾次。就這樣,看著自己身體機能日漸變壞,一個一個的失去,這感覺好可怕,好像在觀察自己的死亡。昨晚依在媽媽的懷裡,大哭了一場。但還是要坐超過一小時的巴士才能回來天水圍的酒店,感覺很traumatic。真想快點搬到城裡去。
5月10日
我好像一語成讖,說身體機能一個一個的失去,本來只是指不能吃不能睡。5號那天我進醫院了。原因居然是,不能小便。就是一早醒來上廁所,發現無論怎樣也不行,就回去睡,到了九時,還不行,就使出冷靜的勁,換衣服自己坐的士到最近的天水圍醫院急症室。本來預算要等很久,但我居然獲安排立刻就診,急症室的醫生給我照超聲波,說我子宮裡面有個5cm的肌瘤。然後姑娘十分細心的給我插尿喉,然後他們說,要入院啊。他們用救傷車載我到屯門醫院,那天剛好是星期天,主診醫生不在。就這樣,我掛了尿袋一天一夜。第二天真的見到了醫生,他也沒怎麼說明原因,到底是我的焦慮症,抑或是子宮的肌瘤壓著膀胱。他安排姑娘給我拔掉尿管,然後我又能自己尿了,就可以出院了。醫生是見怪不怪的樣子,我當然就是嚇死了。
在住院兩天一夜,第一天SL來給我帶上日用品、爸和姐來看我。第二天中午K和D來,K煮了美味的雞粥,我就突然能吃了。傍晚媽來接我出院。晚上弟弟、弟婦和姐夫很晚入來酒店看我,還買了很多食物。媽媽留在酒店陪我過夜。我平素沒有怎麼幫助人,但居然得到這麼多的照顧。
5月11日
我精神綳緊,每天醒來,一想到找房子、搬家等,雙手雙腳就會冰冷出汗,才早上六時多,但又已不能再入睡。前兩天,就是出院後兩天,媽媽陪我去看房子,在深水埗奔走了半天,又到黃大仙看。結果決定租下爸爸之前看中的一個小單位。只有兩百多尺,但陽光充足,廳看來也可以放下書櫃,那麼,我想,就這裡吧。然而還是面對實際問題:業主要求收入證明,我唯有找X,現在是前夫了,但還要假裝是情人。業主還指定要他簽約,很慶幸他願意出來,但我還是很緊張。
想到搬家的事,有很多東西要安排,我現在精神和身體那麼差,怎樣能處理呢?我今天早上又不能尿,立刻收拾了入醫院的包包,但過一陣子又能了,但還是很害怕。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快要不行了。
5月13日
關於媽媽。我出院後媽媽貼身照顧我,多次買了食物從黃大仙入天水圍煮給我吃,還陪我過了幾晚夜。我回黃大仙吃飯休息,她又每次都送我去巴士站車。這陣子我經常擁抱她,發現她的身體比看來瘦小,抱著她的時候我心想,每次都要好好珍惜。她說,我現在這樣子,不看著我不行。我發現,自長大後,很久沒這樣和她親近過。
5月17日
不能閱讀已成為我生活上最大的問題,因為除了有工作或要吃飯做家務等的時間以外完全不能打發。我坐立難安,就在酒店的房間裡不停踱步,像被困的獸。這幾天腦裡不停鼓脹難耐,這感覺很難形容,因為不是頭痛,只是腦子很明確地覺得不適、病了。我不知道是焦慮症本身還是因為剛在服的血清素在我腦裡面交戰著。
我開始對事物失去興趣。我在舊居收拾東西,那些我珍視的和服,現在收了幾個膠箱,我知新居會很狹小,現在什麼東西對我來說都是負擔。就連我最愛的日本旅行,現在連想像也提不起勁。剛見到臉書有教大學的朋友在寫,如何保持好奇心。天啊,我終於明白問題在哪裡﹗我就是失去了原本滿滿的好奇心﹗我明白了為什麼我無法閱讀、無法看電影、連日劇也看得辛苦,但卻能對自己的狀況和病情對朋友甚至陌生人侃侃而談,因為我的注意被困在自己身上﹗我很害怕會變成腦裡只有自己的煩人。
5月25日
早幾天去精神科醫生那裡複診,醫生說我上次不能小便很可能和escitalopram這個藥有關! 那麼我真的進醫院進得很冤枉啊。我開初去看他,我們經常輕鬆說笑,他還讚我有幽默感呢。但這次我告訴他我很慘,我問他現在的我怎麼了。他說,你現在是生命力低一點。他換了一隻說是新的抗抑鬱藥,再減去之前某些藥,這幾天我覺得好多了,沒那麼不安,腳板發冷發汗也改善了,不過依然是難以閱讀。今天開始在酒店收拾行李。
5月26日
今天是我在這酒店的最後一天,我被箱子和尼龍袋的陣包圍著。明天一早就要搬家了。這裡已有十幾件東西,加上大埔那三十多件東西,怎麼塞進小小的、只有250還是260尺的新房子呢? 想到這裡我心又焦了。如果我知道我會遭此厄運,就不會買那麼多書和和服啦﹗但,這世上沒有早知。《放浪記》裡林芙美子寫她經常搬家,不過與其說搬家,她只是流浪吧,因為書裡好幾處她記她身無長物,不是把棉被當了,就是連換洗的衣服也沒有。現今我雖是窮,但雜物太多,這只能怪自己不能怪別人了。
小熊貓
那件事發生以後
有些她們會失去居所
有些會失去她們已經當作故鄉的國家
有些失去小孩
有些會失去(其實是借來的)姓氏
我呢
我無所謂姓什麼
但我失去了物種
你叫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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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瘟疫降臨這城前,J曾在茶餐廳暗卡位呷下一口他最愛的凍奶茶,緩緩地告訴我,他的結核菌素測試呈陽。醫生說他體內存有結核菌,但結核病是風土病,即使受感染亦不一定會發病,有些人甚至在數十年後才發病。我想J和我體內都住著不同野獸,猶如初生嬰兒,在父母剛合上眼睛,以為終可享受短暫的寧靜時,便會發出如夢魘一樣的哭聲。
修讀心理學的J說,我是擔憂再次經歷恐慌突擊,而設法避免所有令我心跳加速的情況,譬如在車門即將關閉一刻衝進車廂、獨自在沒有街燈的路上逗留、在人多密封的地方觀看期待已久的樂隊演出,或所有過於親密的距離。我沒有告訴他,其實我最害怕的不是驚恐的感覺,而是被旁人發現,我的身體是個計時炸彈。像他的結核菌一樣,不知道在哪個抵抗力低的時刻,一直潛伏在我體內洞穴的野獸會甦醒,一下子侵蝕我本就漸漸萎榭的身子。
於是在必須把下半臉遮蓋的日子,我把所有恐懼埋藏在那薄如紙張的屏障後:頻密急促的深呼吸在口罩後被消音,前額的冷汗也只被視作悶熱天氣下戴口罩的後果,甚至在那些不敢出門的早上,也能以節省口罩為藉口留在家工作。口罩製造令人感到安全的距離,讓我能收起自己的臉,僅露出空洞的眼睛,把所有情感消毒,像超級市場被裹上保鮮紙的蔬果般,獨自在無塵無菌的時空裡遊走。
可是正如在《重慶森林》裡金城武飾演的警察223說,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期——包括保鮮紙。偶爾還是會有人能穿透像一層霧的保鮮紙,從我的眼睛裏看出一絲連我自己也以為被完美隱藏的惴惴不安。人的心與其他器官相通,在精神繃緊的時候,胃部會隨之變得灼熱,入睡後總是半夜驚醒,也會頭腦發脹和雙手顫抖。不過,在咬下一口朋友親手造的麵包後,鬆軟的質感還是會逐漸把胃部深處的疼痛融化;與J坐在書店上層,俯瞰大排檔午市過後的清閒時,書香和暖風也是會暫時讓腦袋清醒。
人的身體本就像一艘紙船,終究會在漂浮的某天,被海水浸濕、失去形狀。我對自己說,在J和我體內的計時炸彈倒數時,要好好凝視對方,在失去嘴巴的瘟疫中,用眼睛記住彼此的模樣,放進保鮮紙內小心翼翼包好,直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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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在宜蘭工作時聽過一個當地人說:「河是這個城市的命脈,像血」,之後一直很想做關於河川的作品,機緣巧合下在2020年1月要到京都駐留三個月,於是突然有機會到訪鴨川然後做些什麼。當然香港也有很多有趣的河,但可能因為太近,太熟悉而不知道從何入手。
與其說「研究」鴨川,不如說是觀察,因為我那懂研究什麼。
京都的冬天非常冷,河畔也相對冷清,人很少,樹葉也都掉光,只淨下乾巴巴的枯枝。初到步的時候,我不斷沿河來回步行,由出町柳的鴨川三角洲步到東山橋(近東福寺的一段)再回到出町柳,地圖說兩小時四十分鐘的路程,我往往花上一整天。路程中會經過十四座橋,最後我的作品就是攝於二条大橋。
除了沿河觀察,我還看了一堆攝於河川的電影,翻查了鴨川和各大橋的歷史。像鴨川長年氾濫,不斷的治水工程令現眼前的鴨川變得相當人工化,畢直的河道兩側都鋪上水泥或草皮,人可以輕鬆沿河散步,自然付出了相應的代價。也因為水災,大橋不斷經歷修築及重架,橋的材質和風格都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文化,像明治政府為了提升神道教在日本的地位,大力實行「神佛分離」,大量佛寺佛像被破壞,而現在四条大橋的高欄則是由廢寺裡的佛具熔制而成,包括四個梵鐘及十一個佛磬等。雖然最後在作品中都沒有用到這些找回來資料,但也有助我慢慢去理解這條河。
關於作品《步行電影院:飛翔的氣球》
我在大學時期修讀動畫,記得第一課是學習動畫基礎Walk Cycle,我當時花了好大力氣才完成那只有幾秒的動畫循環,一個垂頭喪氣的畫家在走路,帽子是藍色的,動畫做得不怎麼樣,畢業後也再沒有做過Character Animation,但網上walk cycle的影片,像米奇老鼠如何神氣地走路之類的卻看過無數,可能我就在那時候開始喜歡上看人走路。
2020年2月,京都隆冬,我一個人拿著三腳架和相機在二条大橋的中央開始定點拍攝。首先把相機架好,鏡頭向北,對準二条跳石(飛び石),每當有人沿著斜坡踏進跳石我便開始錄影,直至那人離開了畫面,不斷重複。拍攝其實很簡單,渡河的人出現,我便按下快門,不多不少,但等待的時間卻相當痛苦,而一天四小時的拍攝已是極限,再下去腳指都會被凍傷(當時只穿了一雙破爛的converse),就這樣每天四小時,最後拍了大概一百個人踏石渡河的影像。
攝影機與跳石群有一小段距離,所以除了有人渡河,人物的的細節和較小的動作基本上都看不清,我是在完成拍攝後一口氣在電腦前翻看,在這之前我連要怎樣處理這堆影像都沒有想法。畢竟我已經很久沒有拿著攝錄機在外面走,之前都是閉門造車,所以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無論如何,先拍下來吧。」最後拍下來的的影片,其數量和細節比我想像中多出很多,處理起來相當吃力,花了很多時間不斷翻看,途中又會猜想渡河者的年紀,他或她剛才做過什麼,之後又會到那裡?明明前面有條大橋為什麼還要踏石渡河?與他一起過河的人關係怎樣?為什麼他不等他呢?過了幾個晚上,捨棄大量片段,最後以直覺剪成了這段接近三十分鐘的影片。
《步行電影院:飛翔的氣球》的命名是因為我在看別人一步一步踏過跳石時好像片刻看到自由的模樣。
Jess
寫於2020年4月2日
從京都幾經波折後終於回到香港,
現正進行兩星期的強制家居隔離中。
www.jess-lau.com/airsh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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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blo Picasso, Le Rêve
他厚實的掌心終於貼上她滿懷期待的裸背時,她就因為尖叫而醒來。有無搞錯有無搞錯有無搞錯。依依趕緊把不小心張開了一道縫的雙眼重新閉上,故意不用力移動身體的任何一條肌肉,生怕不小心驚動了現實的身軀,就無法再墮回難得的夢裡。回去吧,回去吧,她想。回到終於獲得回應的裸背裡面,回到她沒理由和阿熙一起佔用的床鋪上,回到不知道為什麼已經成為她戀人的阿熙身下。阿熙。阿熙。遠處大廈裡的幼兒再次尖叫,今次加上主婦大聲喝止幼兒的聲音,兩個素未謀面的新角色刺穿了依依的意識。腦袋醒了,那素雅而廣闊的溫泉旅館客房變成依依太熟悉的睡房天花板和傢俱,唉,回不去了,肯定無法回到那個夢裡了。
星期六早上已經叫得連對面大廈都聽得見,那個孩子到底遇到了什麼事?不肯做補充練習?不肯練琴?可是哪有正常的父母會迫孩子在假日清晨練琴?那樣的父母不怕被隔離鄰舍拿刀上門尋仇嗎?難得有空可以作些兒童不宜的夢,依依只想在夢裡和阿熙做些在現實裡不可能做的事。剛才的夢被打斷時才剛剛演到重點:依依夢見自己和阿熙一起到日本旅行,夢裡的他對她百般照顧,溫柔體貼,跟她想像中的理想男友一模一樣。夢境跳過了泡溫泉的景象,直接跳往晚飯後在客房榻榻米上鋪好的床鋪,以及在阿熙鬆開的浴衣領口,可以看見他的頸脖以及胸肌的線條。他用雙手撐起上身,把平躺的妳罩在身軀之下俯看著妳,浴衣前襟因地心吸力下垂,空隙顯露出他腰帶以上的所有皮膚。妳看見他的胸口和肚腹隨著呼吸起伏,只要妳伸出手,滑進衣內,就能觸及。妳和他的呼吸漸快,兩件浴衣的前襟越貼越近,妳看見自己的手,忍不住往他的腹肌爬。
附近地盤的電鑽聲。不要。不要。電鑽聲最能鑽穿夢境,讓夢粉碎、無法搶救。依依努力抓住睡意,讓注意力從電鑽聲回到剛才夢境的記憶裡。回想。努力閉緊眼睛,把自己的意識擠回剛才的其中一段劇情裡接枝。不如今次先看見他背上的肌肉吧,上次並肩吃飯時借機摸過他壯闊的肩頭,他的上臂和背肌想必也很誘人。想像阿熙背向妳,讓鬆開的浴衣自肩上滑落,露出緊實的肩背。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樓下的阿婆又夠鐘敲木魚敲鐘唸佛。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叮!腦裡開始出現佛像和金色的宗教器具。怎麼可能在聽得見木魚聲的房間裡發春夢?夢開始退散得不太看得見畫面了。糟糕了糟糕了。不如乘機改變一下劇情吧。既然有些腦細胞已經被召回當下的現實,就順勢想像阿熙因為某種幾乎不可能發生的緊急狀況,來到這個房間裡躲藏、和妳擠在同一張床過夜,然後在夜裡,他靜靜地問:可以抱住妳嗎?妳應該怎樣表示同意,才能使妳和他的關係更進一步呢?妳和阿熙至今仍然只是朋友,也許是一種比較親近、常常找各種借口一起到處消磨時間的朋友,但妳無從得知他對妳是否有戀愛的感覺。而現在他問:可以抱住你嗎?應該就是一種表白吧?妳應該怎樣使他知道妳一直在等,但不能讓他知道妳一直在夢裡反覆幻想這一刻會怎樣到來?簡單的「嗯」一聲可以嗎?妳聽見他的體重在床單上挪動的聲音,在昏暗但熟悉的睡房裡,妳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溫暖臂彎,把妳輕輕但緊緊地抱住。
咚。咚。咚。不知是冷氣機滴水還是樓上晾衫滴水的聲音。估沽故。估沽故。原來落在冷氣機上的是斑鳩。ko-el。ko-el。還有噪鵑,就在窗外,就在耳邊。而阿媽在門外說,今晚唔好約人,我買咗斤靚蝦啊。夢多麼跣手,一溜掉就是永恆。阿媽打開依依的房門:仲唔起身啊?一放假就淨係識得訓。依依張開眼,看著阿媽打開她的衣櫃,邊在全家人共用的床單堆裡翻找替換的枕頭套和被袋,邊興致勃勃地說起剛才在街市聽見關於唸佛的阿婆最新的八卦。唉啊,現在依依腦裡全都是粉絲蒜蓉蒸海蝦,連開邊的蝦殼在鮮紅蝦肉被蒸熟後微微向內捲翹的線條都看得一清二楚。依依想像中阿熙的胸肌都不見了,肚臍和鎖骨都不見了,腦裡只有蝦,蒸蝦的碟,剝蒸蝦時的氣味。唉。肯定無法再回到那個夢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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