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ncent van Gogh, Sunflowers, fourth edition
也許我是真的時日無多了。世界日復一日的變得這麼壞這麼壞然後更壞,看不見的病毒到處等著殺死我們,不明不白地死去的人隨時死去提醒我們可能隨時同樣不明不白地死去,這裡的那裡的死者數字像奧運獎牌榜一樣只升不跌,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人就算死了都不算數。生時也不算數。數學也不算數。我每一天每一天在這樣的世界醒來,面對從四方八面滲來各種變種的壞消息,瞬間消失的假希望,層出不窮的蠢事和罪惡,我的憤怒連大山上的一條芒草上面的一絲絨毛都無法撥動,然而無力感,末世感,絕望和疲累,讓我一天一天的被從山上滾落的大石碾壓成醬,卻無法輕易死去,只能又再一天一天的被回到山上同一顆大石重新碾壓過,讓我的肝腸再一次被碾得破爛流瀉,然後第二天滿身酸軟疼痛地起來,以完整的身軀再次監視今天自己有否發燒,咳嗽喉痛算可疑還是不可疑,肚瀉或流鼻水的原因是否單純而可追溯,敲門的是速遞員還是死神,讓世界再漫長地花一天時間碾爆我一次。又一次。又一次。直到我終於加入戰敗的一方。活在這樣的世界裡,我沒可能不做好隨時會死去的覺悟。
對不起。這麼壞的世界,決不能拱手奉上一封絕望的遺書,讓世界輕易把我註銷。而遺囑不過是一張死後執行的送禮清單,我哪有甚麼世俗的資產可以分送給人?穿到破洞或未破洞的內褲?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有興趣讀的二手書?讓我在舊同學或三姑六婆或社會褔利政策面前都不算數的那一點點未花光的工資?那些都不是我想留給妳的東西。到我真的不在的時候,我想妳仍然能和我送妳的花同在,一直,永遠,都有花在妳身邊,直到妳的嗅覺隨妳身體的毀滅而消失。如同我今天失去的嗅覺。致命感染的症狀之一。
所以我一直送妳花朵。在世界還未變成喪屍橫行的險境前,我送過妳那麼多鮮花,溫柔的粉紅,滿有生命力的橙黃,濃烈的鮮紅,怪奇的藍,細碎的白,妳那時笑說我是個殘忍的人,害妳家的花瓶全年無休,我那時笑說,謝謝妳的讚賞,我會繼續努力。我必須承認我的自私:我不只是想讓妳的世界裡從不缺少美麗的花朵,那許多許多的花朵,其實全都是我對妳漫長的告別,在我還能在生者的世界裡活動時,給妳留下的諸多伏筆。我多麼地多麼地自私地希望,當我比妳先行離世,就算世界變得再壞再壞,只要世上還有生命,就會有花,妳還能在世上眾多的花朵裡看見我,記得我,彷彿每一朵花,每一刻芳香,都是我送給妳的新鮮的禮物,無論妳身在何方,只要妳想起花,便能和我同在。
所以我一直送妳的,不只是花瓶裡那終會淍謝的鮮花。我想送妳的是,發現花的本能。所以我送妳芳香的玫瑰花茶,讓妳的茶壺和口腔,染上久久不散的濃香氣息;所以我每次經過木棉樹都提醒妳這就是五花茶裡的其中一種成份,只想花樹和涼茶幫我在城裡的不同角落,提醒妳美麗而有療效的花的存在。所以我送妳在博物館門前拾到的一朵難得完好地落下的乾淨雞蛋花,讓妳放心拈在鼻尖前,記低這甜美粉嫩的氣味;所以我每次看見賣白蘭花的老人,都買兩包送妳,直到妳習慣了搶在我面前把花買下來當作捐助老人的生活費,以及讓房間在未來幾日都飄滿清幽通透的香味。妳不知道我看見妳買花時有多快樂,比別人看見自己的孩子學會走路、說話、背唐詩更快樂。我看見妳學會了找尋花,喜愛花,我看見妳買來清新的百合花香膏,浸滿金盞花的爽膚水,用薰衣草香包驅逐衣櫥裡的小蟲,再在旅行回來過後,送我當地工匠手造的花香蠟燭,告訴我妳看過怎樣的花田、花海,從車站前的小販手上買過怎樣的鮮花。那時我就知道,可以了,我可以放心死去了,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就算我在自己的生命裡一事無成時就死去,至少我在妳的生命裡,已經種了足夠的花。我知道妳會記得我怎樣教妳分辨城內無處不在的洋紫荊和羊蹄甲,妳會記得在微熱的菊花茶裡加一點點蜂蜜的輕盈質感,彷彿我仍陪著妳散步,陪著妳喝茶。再也沒有我陪妳過的農曆新年,還會有招展的桃花,張狂的菊花,擠在一起噴發香氣的水仙,像小兔一樣毛茸茸的銀柳,和如聖誕老人一般一年只當一次主角的劍蘭,全部熱鬧地圍在妳身邊,讓妳覺得我沒有離開過,因為我為妳種下的,還未開完,還未落盡。
自從疫症爆發,我每天都拿著妳送我的那枚花香蠟燭,用力用鼻子吸索,好確保我的肺仍然正常運作,我的嗅覺仍然可以感知那美妙的香味。我永遠不會忘記的香味,和妳把蠟燭送給我的時候,妳的神情和體溫。然而今天,我再也聞不見那熟悉的氣味,我就知道,我應該無法活過今次疫情。妳說不要傻了,蠟燭放久了也會失去香味,同一種氣味聞得久了再不聞其香,而會讓人失去嗅覺的原因,也不一定只是那仍無藥可治的致命病毒。而且妳說,我不過大妳幾年,遠遠說不上老卻常常說自己老;既然彼此也不是疫症的高危群組,妳其實願意繼續和我見面,就算妳從我身上感染了病毒,也有機會活下來。可是我又怎能讓妳承擔這樣的風險呢。妳不像我,妳不會死,妳也不能死。我捨不得妳死。面對疫情,要時刻相信自己就是高風險群組,不做有可能染病的事,也要時常假設自己已經染病,不做有可能會傳染別人的事。特別是當那個別人是妳。我說,妳乖,等疫情有了轉機,我們才再次見面,我可以繼續付錢讓花店店員定時把鮮花送到妳門前放下就走,也可以讓妳透過互聯網廿四小時看我直播獨居生活,我希望妳能陪我一起忍耐一下,乖。妳也真的不和我吵明知無望的架,只等我自己把情緒燒完再自行改變主意。妳總是那麼溫柔地縱容我的偏執。在十四日之內,我要麼會病發、確診、步向死亡,要麼發現自己還未染病,還要繼續被一切壞消息組成的大石來回碾壓下去直至劇終——但妳的生命裡,無論我活著還是死去,都將永遠有花,有芳香,有我的記憶,和散落四周的美麗與溫柔。這樣就好。這樣就夠了。我可以安心地繼續擔憂這個世界如何繼續無可救藥地變壞下去了。
20200327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井上奈奈的繪本《貓のミ-ラ》:
米白色封面上,孔雀一樣打開來的淡綠與暗紅都鑲了銀色的飾邊,而它們的根刺卻緊緊纏住了微笑中的女孩。彷彿因為滋養了一個豐盈的世界,女孩的臉才成了消失中的銀灰色,有銀灰色的貓隱然藏在她的身後。
翻開書,紅裡白字印著這樣一個句子:
きょう、フリーダは眉毛をそりました。
Today Frida shaved her eyebrows.
另一頁上,鏡子裡倒映著她:失去了眉毛,一張關於匱缺的臉。
匱缺像是被吞進去的一個詞,滿盈的句子便被打開了一個能夠重新進入的缺口。
飛機降落在關西機場是三月封關的前一天。半夜裡買機票時,還在鬼氣森森的愛丁堡。已經來不及回香港了,只能帶著英國冬天的衣物來到日本的春天。要帶來京都的書,本來已經選好,但它們終於只能待在我房間暗黑的抽屜裡,沒有機會被裝進行李箱。
按學校宿舍的要求,臨上機前去買了一部探耳式溫度計,然後每天填寫縱橫線條交錯密密麻麻的健康觀察表格,體溫是35.8、36、36.2⋯⋯,在鼻汁、咳、痰等等的正負選項裡打勾。這麼細緻的表格,卻原來不必呈交任何人,它預設的讀者是填寫的人,每天早晚耳語一樣跟自己低聲報告,好像便暗暗明白了,走在愈來愈寂靜無人的街道時,在那些落下的閘門前反覆看到的「自粛」二字。
《貓のミ-ラ》是在京都買的第一本書。從上京區由西向東走,搖搖晃晃到了一乘寺站的惠文社。在這家販賣書本的珠寶店裡,日語入門課只上了一半的我,看著迷離貓眼一樣,看著書架上乍隱乍現的字詞。我走到童書和繪本的架子前,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要帶一本回去。辭典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最少能看明白一本書。」
フリーダ為甚麼削去她自己的眉毛?她和她的貓怎麼了?
(如果先不去偷看英文的部分,字詞就藏在一張張面具後面看著我。)
為了讓我記得名字而自稱妹妹的她,時時從大阪坐車到京都上博士班,本來要當我的日語老師,相約定期在大學附近的山貓軒一起讀一本書。然而,不久以後學校便關了門。在緊急狀態令以前,傳來妹妹的電郵,好意地說要陪我去一趟櫻花小旅行。這樣的邀約背後是善待客人的禮貌,還是春天到來的心情?回覆時應該說:yes,還是:no, thanks?當她用panic一詞,是在抱怨大家都惶恐過了頭,還是在訴說她自己的恐懼?在櫻花樹下,我們都緊張兮兮地把嘴巴藏在口罩後,默默地向著山上的瞭望台走。
昏天暗地蝸在宿舍裡。訪問學者居住的一邊,除了我以外,據說只有一個男教授。清晨時分聽到非常激動的男聲穿牆而來,彷彿隨時有人會梆梆梆梆的敲響門。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辨清了聲音的方向,卻怎樣也無法認出是哪一種語言。
其他時候,就只有房間本身了。房間由許多現成的部件組裝起來,太空艙一樣展示著各式各樣的操控按鈕。買了一個雪平鍋,雨天的時候,把即食米飯倒進去,放在那一塊嵌入式的電磁板上加熱。電力運行時,整座灶台都動了起了來,鍋蓋一直抖動,房間便像運轉中的飛行器一樣,不住發出滋滋的聲響。房間這就要飛向太空了嗎?
晴天的時候,房子好像也靜默下來。我獨自在附近的街道上亂走,偶爾拐進一個小巷,谷歌上查不到的咖啡館和食堂,便魔法一樣浮現出來。有時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猶豫著,是否要把它打開來?第二次來到時,手放在門上,就像分享了一個小秘密。
有一家不時光顧的蕎麥麵店,餐牌上看得懂的只有天婦羅蕎麥這一款,反覆的點了幾次後,拍了一張照片,回去逐字查實。一天,再來到店的門前,閘門卻已經落下來了。沒有吃到也沒有查出來的那個詞背後是怎樣的味道?
J說:「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熒幕上的光影消失,我又滑回一個無聲的世界,在棋盤一樣筆直的道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像是一頁頁翻過一本夢中的書。這是我一直期望能寫出來的一本書:非常的安靜,像陽光裡透明的氣泡,所有的語詞在真正說出來以前就先爆破。
那麼,是誰耳語般和你呫嚅著甚麼?比如說,當你彎身下去,把每天食用過後的各種丟棄物,清洗乾淨分門別類放進指定顏色的膠袋裡;比如說,超級市場和便利店的收銀處,當你看著那些儀式似地,把收據和零錢放到小盤子上的手勢;有一個老清潔工,張開各執一塊抹布的兩手,望著扶手電梯的頂部像望著一場戰役。
離開一家小店時,店主追出來,調動了全身訓練有素的肌肉,從嘴唇之間吐出明知道你聽不懂的謝辭。你知道,話語有時沒有一個指定的對象,而是一種久遠的結構,就像寺院和皇宮建築的榫卯。古老的庭園以至整個細心經營的城市裡,花和葉變換的景觀都是預先設計好的。即使在沒有一個旅客的真空時間裡,櫻花開過了就是不遠處的杜鵑,然後翠綠的楓葉邊角已悄悄地轉紅。
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你回到宿舍,翻開書的第一頁。那時,貓其實已不在了,某個旅程已經結束,フリーダ削去了自己的眉毛。
默默的,她甚麼也沒有說。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兩個古老的句子,近日重聞於世,一時眾口稱道,卻終於惹來了「奧斯威辛之後,仍然寫詩是野蠻」的反唇相稽。俄而詩人楊牧下世,不少人提到他的名作〈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也許更有人記得他說過:「文學固然不能變成其他東西的附庸,但文學也不可以自絕於一般的人文精神,和廣大的社會關懷。」(《柏克萊精神‧自序》)我倒是想起身兼科學家和散文家的陳之藩,在八十年代初的慨嘆:「但不知為甚麼,我忽然有一種遺憾的感覺。我給這個時代起了一個名字,叫『無詩的時代』。……無詩的時代是最可憐的時代,天翻了,地覆了,我們也不能形狀於萬一。」(〈四月八日這一天〉)寫詩還是不寫,為甚麼而寫,應該怎樣寫,此時此地,這些提問難免都帶著對立場究詰或反思的意味。然而回憶向詩走近的過程,我怎樣端詳捉摸它,體驗感受它,總無法匯整為「一個」顛撲不破的論述。
大概是小五升小六的暑假,某個午後,半躺在父母的床上,拿著一本為升中試作準備的中國語文補充讀物隨便翻閱。床邊有一台電動衣車,母親在埋頭縫衣服。那時香港製衣廠林立,勞動力供不應求,很多家庭主婦都當上了外發工人,母親也重操她婚前的舊業,賺些家用。回頭說那本書,好像從成語到各種文體寫作指導都有,包羅萬象,但最喜歡是那些讀來異常順口的短詩。我沒有怎麼費力就記住了「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堂。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之類。在衣車和風扇交響的馬達聲中,四季徐徐淌過,我像觀看舞台演出,鮮明的印象直留到今天。
中四那年,中文科考試有一道題目問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表達了怎樣的感情。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詞,不知道是悼念亡妻,只覺愁雲不散的沉哀壓在心上,難過得回到家裡忍不住告訴母親,她當然也未聽說過這首詞。後來接觸新詩,也不乏類似的觸動。點點滴滴,蒐索起來還有很多。有趣的是,舊詩讓我縈懷的往往是情感的濃度,新詩的興奮卻在於啟示了種種可能,例如初逢淮遠的〈白玫〉:
夜有許多許多
不見底的
洞
在園中醫生和縫衣匠
都幫不上忙。
赫然發現所謂「美」不需要是必然的。讀了羅青,才知道透明的語意也可以深邃無底。陳黎、飲江既雄辯又慧黠地演示了遊戲的嚴肅意義……
再後來,我認為不是這樣的。晚唐人讀杜甫、韓愈,南宋人讀蘇軾、辛棄疾,同樣會有新奇的感受。距離愈遠,細節愈模糊,把二三千年壓縮為一個「傳統」,拿來與「現代」對照,代價是省略了中間沒有間斷的變化。我讀曹操、丕、植的詩,很驚訝這一門兩代竟然有那麼大的差異,禁不住忖想,在他們父子兄弟心目中,「詩」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各自追求的又是甚麼?
我很懷疑,古今中外叫作「詩」的東西,究竟有多少相通的元素?但最低限度,「詩人」似乎是一個鼓勵超越常規的護身符——不一定是行為舉止,而是寫作上的別出心裁,開疆闢土。此時此地,寫詩不可能成為職業,我更認定自己是業餘者中的業餘者。曾聽過一位年輕詩人說,可以為詩而死,另一位更年輕的詩人,為了詩藝的進境而著意和流浪漢搭訕,我自問辦不到。坦白說,寫詩於我純粹是為了好奇,希望藉著實踐多看懂一些別人的異樣風景。至於自己能的風景能有多異樣,那是餘事的餘事了。
我出版過一部半詩集。半部是與散文集《力學》連體的《[ ]》,一部是新舊體混雜的《暗飛》,縱加上未結集的,為數依然甚少,重讀舊作,一下子就完事了。這次回顧,翻到一些久已遺忘的句子:
就用這種語氣
談談最近幾天的心緒吧
談談翻開日誌就悠悠飄出
總說不來的那種感覺
只剩下幾天了距離那日子
約會差不多排滿一如平時
見面要等回歸之後啦
——我們忽然習慣這樣說
那麼牙齒檢查該遲些才掛號嗎
百老匯電影中心那片子不會割畫吧
這首詩寫了一半得趕在殖民時代完成
就像一場感冒
最後在週末打網球前恢復
舊日誌早丟掉了
去年這一天做過甚麼事情
想過即將舉行的慶典嗎
錯覺總以為過渡期還有十四年
那時剛考上大學正好中英談判結束
校園陽光燙熱香港的前途決定了
偶然也會懸想遙遠的將來
但具體內容已經忘記
現在最關心窗外的暴雨
會不會影響明天上班
和下班後的晚宴
還有後天要簽的房子貸款合約
假期裡到嘉湖山莊看看朋友剛滿月的女兒
雨再下不停回歸煙花也得取消了
明年就有濕淋淋的沉悶記憶
——〈方格地磚〉
聯想起楊牧在《柏克萊精神》外的另一本社會評論集《交流道》,裡面恰巧有這樣的話:「我只是覺得奇怪,為甚麼我們從小就盼望它發生的『廢除不平等條約』這件事,一旦在我們有生之年實現了,卻給予我們這許多困惑和諷刺,使我們體會到命運的欺凌,感受到一種悲愴?」(〈致香港友人書〉)那首詩寫得好也吧,壞也吧,並不要緊。對現在的我來說,最慶幸是二十三年前,畢竟留下了那些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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