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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更新日期:2022年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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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字



從獨白到對話

鴻鴻
台灣詩人,劇場及電影編導。現任台北詩歌節策展人,並主持黑眼睛文化及黑眼睛跨劇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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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因為要陪四歲小兒睡覺,最近靈感往往在清晨到訪。因為大人不像小孩睡那麼多,但醒了又不能起身,因為孩子清晨最容易驚醒。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昨天看過的電影、日來縈心的新聞、久已遺忘的往事……便這麼一件件湧上來,變成清醒的夢,又反芻成一些詩行。因為太太上班必須透早出門,孩子醒後我一個人忙著張羅早餐、展開餵食大戰、送孩子上學、返家找車位,等坐回桌前開始工作,多半已忘了幾個小時前曾有過甚麼寫作衝動。若有緣想起,意味早已消散,又得重新組織過,寫下的不再全然是想好的那一首。這時才深覺,寫詩真是知性和感性的合作捕夢。

    我寫詩向來隨興,從不在事後追究成因。唯有最近因為這種奇怪的生活模式,開始意識到詩是怎麼寫出來的。在長逾四十年的創作生涯中,恐怕也只有一小段時期,我可以清晰記憶。那是在年近三十歲時,我在即將創刊的《表演藝術》雜誌擔任編輯,每天搭公車到國家劇院打卡上班。由於住在偏郊,上車時一定有座位,慢慢晃蕩的路程中,許多想法慢慢匯集。通常在接近目的地的時候,驀然成形。我趕快拿出紙筆,草草記幾個句子,就得下車。而下車時多半已快遲到,一路衝進辦公室,詩想所餘,往往十不及二三。可能正因如此,那成為我最後一個坐辦公室的工作,此後半生,都在晃蕩。誰料得到,晃蕩的生活,更瑣碎更忙。

    那時起我明白了,詩是閒晃的產物。難怪詩人出少年,因少年每多空想時光。成人之後,當然也有像波特萊爾那樣立志閒晃的詩人。但碌碌如我等,在生活壓力大時,只能渴望從片刻縫隙中,尋得珍貴的救贖,如許立志。

    2

    我自己十幾歲開始寫詩時,讀的都是台灣現代詩人:有結構清晰、聲韻鏗鏘的余光中,有俏皮的羅青,也有抒情意味深厚的鄭愁予、楊牧。後來發現晚他們一代的詩人,比如羅智成的知性、楊澤的感性、夏宇的游擊式思維,他們在語言上都更貼近我的生活體驗,也指引我找到用日常語言寫作的路徑。

    就這麼自得其樂地寫了二十年吧。

    然後就愈寫愈少,愈寫愈勉強。雖然也還能抒懷、療傷、遊戲,但寫出來看看,跟以前寫的差不多,就失去興致了。我發現自己的思想變化,漸漸脫離一個寫詩的人的狀態。從前詩所能表達的那個世界,跟我對現實的認知,愈來愈遠,就不想再寫那樣的詩。

    直到偶然讀到一些當代國際詩人的作品,才若有所悟——為甚麼說「偶然」呢?因為台灣對於外國詩的翻譯,大抵只到二十世紀前半葉,而且以英美詩為主。這當然與戰後台灣深深浸染在美國文化中有關。但那些詩對我而言,或過於從容、絮叨,或過於純粹,都無法真的吸引我。可能余光中譯的一本《土耳其現代詩選》(1984,林白出版)是唯一的不一樣的風。

    從英語與簡體中文讀到一些德語、東歐、及阿拉伯詩人的作品,如傅立特、布萊希特、辛波絲卡、阿米亥、尤瑟夫,我赫然發現我以為不能以詩書寫的那些意念,其實是可以寫的。原來我的倦怠,不是我脫離詩,而是詩脫離我。詩不是不能寫,只是不能像以前那樣寫。

    用摸索出的新語調,我開始痛快地寫我關切的社會與政治問題、歷史與族群問題、教育與體制問題,最後這些詩集結成了《土製炸彈》,印成一本革命宣傳小冊,一度誠品還因印刷簡陋而拒絕上架。

    藉著書寫,我找到自己與這些公眾議題的相關位置;也是透過書寫,我才意識到自己與讀者的可能關係──沒錯,詩於我而言,從獨白,變成了對話。也是因為書寫,我忽然與自幼習焉不察的孔子有了共鳴:「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過往,我只知詩可以興。如今,我發現了詩的其他面向:可以觀察紀錄、可以呼群保義、可以怨悱奮發。

    也通過這個發現,我開始理解過往只注重「才氣」時,容易忽略的詩人。比如也斯寫香港的那些細密的觀察,比如高銀《萬人譜》對時代與渺小個體的紀錄,比如黃遵憲對現代文明體制的思辨。那需要更大的才氣與擔當。策劃「台北詩歌節」時,我邀約過也斯和高銀;前幾年,我還編導了以黃遵憲為主角的客家音樂劇《我是東西南北香蕉人》,在虛構情節中,讓黃遵憲穿越到今日台灣。同時,從更「政治性」的角度,我逐漸讀懂了瘂弦、商禽、楊牧詩中強烈的批判,從前只耽溺在他們的意象、韻味,簡直是買櫝還珠啊!

    年輕時我在意詩發表的媒體,因為那些詩人們主掌的報紙副刊和文學獎,猶如顯赫的文學殿堂。一旦不再用其他人的標準寫作,我主要的發表場域便轉到了網路——尤其是那些與時局相關的詩作,比如太陽花、反送中運動,或是反核、反國光石化、反中科搶水、原住民傳統領域抗爭等社會與政治事件,都需要即時的回應。詩簡潔鋒利,非常適合網路與現場的發表和傳播方式。年輕時我根本赧於當眾讀自己的詩,畢竟寫的是一些幽微的私密,現在我卻很樂於跟所有人分享自己的詩。在運動場合讀詩的經驗,反過來讓我在寫作時更多使用口語,儘量減少書面語的比例。

    一旦渴望對話,便知一己之力不足。我辦了八年33期的《衛生紙+》詩刊,就是一場「呼群保義」的詩行動。

    詩不再是目的,而是方法。改變世界才是目的。我發現,這是文字真正的力量所在。

    寫作仍然是孤獨的。但我可以知道你在聆聽,孤獨便不再困擾我,反而變成我的動力。

    別字各期目錄
    目錄 透光

    別字

    第二十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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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字

    第二十八期

    「別字」一名,不僅意指某種形式上

    的別冊,更寄望另闢網絡傳播門徑,

    拓寬文學場域,連結更多文字力量。

    透光
    • 貓眼語詞
    • Parallel
    • 【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今朝有酒
    • 我是怪胎,但我與眾不同——Radiohead
    • 人生七十玩泥沙之玩唔過(離魂記)
    • 無心睡眠
    • 螢火蟲
    • 浴火之橋
    • 【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花落之前
    • 十二篇(之一)
    • 裂路轉
    • 蒜泥白肉
    • 貓眼語詞
    • Parallel
    • 【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今朝有酒
    • 我是怪胎,但我與眾不同——Radiohead
    • 人生七十玩泥沙之玩唔過(離魂記)
    • 無心睡眠
    • 螢火蟲
    • 浴火之橋
    • 【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花落之前
    • 十二篇(之一)
    • 裂路轉
    • 蒜泥白肉
    轉注
    • 詩的公與私
    • 你喺邊?你想去邊?——鍾寶倫《追尋》裡的香港身影
    • 「到底在講甚麽」、「知道在講甚麽」的詩
    • 從獨白到對話
    • 寫作者的自覺
    • 真實與虛飾──關於生活的詩化
    • 徘徊在擁有與失去的共同修行:記曾詠聰《戒和同修》詩集發佈暨詩人對談會
    • 改編者新手向育成攻略——黃怡潘國靈談室內歌劇《兩個女子》
    • 十八港孩凝視著你身後的未來——訪范家朗
    • 【通關者】疫情下的第53回古戰場
    • 詩的公與私
    • 你喺邊?你想去邊?——鍾寶倫《追尋》裡的香港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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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寫作者的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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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徘徊在擁有與失去的共同修行:記曾詠聰《戒和同修》詩集發佈暨詩人對談會
    • 改編者新手向育成攻略——黃怡潘國靈談室內歌劇《兩個女子》
    • 十八港孩凝視著你身後的未來——訪范家朗
    • 【通關者】疫情下的第53回古戰場

    透光


    貓眼語詞

    謝曉虹
    著有《好黑》,編有《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小說卷一》。《字花》雜誌發起人之一。現任教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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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上奈奈的繪本《貓のミ-ラ》:

      米白色封面上,孔雀一樣打開來的淡綠與暗紅都鑲了銀色的飾邊,而它們的根刺卻緊緊纏住了微笑中的女孩。彷彿因為滋養了一個豐盈的世界,女孩的臉才成了消失中的銀灰色,有銀灰色的貓隱然藏在她的身後。

      翻開書,紅裡白字印著這樣一個句子:
      きょう、フリーダは眉毛をそりました。
      Today Frida shaved her eyebrows.
      另一頁上,鏡子裡倒映著她:失去了眉毛,一張關於匱缺的臉。

      匱缺像是被吞進去的一個詞,滿盈的句子便被打開了一個能夠重新進入的缺口。

      飛機降落在關西機場是三月封關的前一天。半夜裡買機票時,還在鬼氣森森的愛丁堡。已經來不及回香港了,只能帶著英國冬天的衣物來到日本的春天。要帶來京都的書,本來已經選好,但它們終於只能待在我房間暗黑的抽屜裡,沒有機會被裝進行李箱。

      按學校宿舍的要求,臨上機前去買了一部探耳式溫度計,然後每天填寫縱橫線條交錯密密麻麻的健康觀察表格,體溫是35.8、36、36.2⋯⋯,在鼻汁、咳、痰等等的正負選項裡打勾。這麼細緻的表格,卻原來不必呈交任何人,它預設的讀者是填寫的人,每天早晚耳語一樣跟自己低聲報告,好像便暗暗明白了,走在愈來愈寂靜無人的街道時,在那些落下的閘門前反覆看到的「自粛」二字。

      《貓のミ-ラ》是在京都買的第一本書。從上京區由西向東走,搖搖晃晃到了一乘寺站的惠文社。在這家販賣書本的珠寶店裡,日語入門課只上了一半的我,看著迷離貓眼一樣,看著書架上乍隱乍現的字詞。我走到童書和繪本的架子前,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要帶一本回去。辭典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最少能看明白一本書。」

      フリーダ為甚麼削去她自己的眉毛?她和她的貓怎麼了?
      (如果先不去偷看英文的部分,字詞就藏在一張張面具後面看著我。)

      為了讓我記得名字而自稱妹妹的她,時時從大阪坐車到京都上博士班,本來要當我的日語老師,相約定期在大學附近的山貓軒一起讀一本書。然而,不久以後學校便關了門。在緊急狀態令以前,傳來妹妹的電郵,好意地說要陪我去一趟櫻花小旅行。這樣的邀約背後是善待客人的禮貌,還是春天到來的心情?回覆時應該說:yes,還是:no, thanks?當她用panic一詞,是在抱怨大家都惶恐過了頭,還是在訴說她自己的恐懼?在櫻花樹下,我們都緊張兮兮地把嘴巴藏在口罩後,默默地向著山上的瞭望台走。

      昏天暗地蝸在宿舍裡。訪問學者居住的一邊,除了我以外,據說只有一個男教授。清晨時分聽到非常激動的男聲穿牆而來,彷彿隨時有人會梆梆梆梆的敲響門。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辨清了聲音的方向,卻怎樣也無法認出是哪一種語言。

      其他時候,就只有房間本身了。房間由許多現成的部件組裝起來,太空艙一樣展示著各式各樣的操控按鈕。買了一個雪平鍋,雨天的時候,把即食米飯倒進去,放在那一塊嵌入式的電磁板上加熱。電力運行時,整座灶台都動了起了來,鍋蓋一直抖動,房間便像運轉中的飛行器一樣,不住發出滋滋的聲響。房間這就要飛向太空了嗎?

      晴天的時候,房子好像也靜默下來。我獨自在附近的街道上亂走,偶爾拐進一個小巷,谷歌上查不到的咖啡館和食堂,便魔法一樣浮現出來。有時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猶豫著,是否要把它打開來?第二次來到時,手放在門上,就像分享了一個小秘密。

      有一家不時光顧的蕎麥麵店,餐牌上看得懂的只有天婦羅蕎麥這一款,反覆的點了幾次後,拍了一張照片,回去逐字查實。一天,再來到店的門前,閘門卻已經落下來了。沒有吃到也沒有查出來的那個詞背後是怎樣的味道?

      J說:「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熒幕上的光影消失,我又滑回一個無聲的世界,在棋盤一樣筆直的道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像是一頁頁翻過一本夢中的書。這是我一直期望能寫出來的一本書:非常的安靜,像陽光裡透明的氣泡,所有的語詞在真正說出來以前就先爆破。

      那麼,是誰耳語般和你呫嚅著甚麼?比如說,當你彎身下去,把每天食用過後的各種丟棄物,清洗乾淨分門別類放進指定顏色的膠袋裡;比如說,超級市場和便利店的收銀處,當你看著那些儀式似地,把收據和零錢放到小盤子上的手勢;有一個老清潔工,張開各執一塊抹布的兩手,望著扶手電梯的頂部像望著一場戰役。

      離開一家小店時,店主追出來,調動了全身訓練有素的肌肉,從嘴唇之間吐出明知道你聽不懂的謝辭。你知道,話語有時沒有一個指定的對象,而是一種久遠的結構,就像寺院和皇宮建築的榫卯。古老的庭園以至整個細心經營的城市裡,花和葉變換的景觀都是預先設計好的。即使在沒有一個旅客的真空時間裡,櫻花開過了就是不遠處的杜鵑,然後翠綠的楓葉邊角已悄悄地轉紅。

      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你回到宿舍,翻開書的第一頁。那時,貓其實已不在了,某個旅程已經結束,フリーダ削去了自己的眉毛。

      默默的,她甚麼也沒有說。

      轉注


      詩的公與私

      樊善標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教授。香港出生、成長。創作集有《力學》、《暗飛》、《發射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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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兩個古老的句子,近日重聞於世,一時眾口稱道,卻終於惹來了「奧斯威辛之後,仍然寫詩是野蠻」的反唇相稽。俄而詩人楊牧下世,不少人提到他的名作〈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也許更有人記得他說過:「文學固然不能變成其他東西的附庸,但文學也不可以自絕於一般的人文精神,和廣大的社會關懷。」(《柏克萊精神‧自序》)我倒是想起身兼科學家和散文家的陳之藩,在八十年代初的慨嘆:「但不知為甚麼,我忽然有一種遺憾的感覺。我給這個時代起了一個名字,叫『無詩的時代』。……無詩的時代是最可憐的時代,天翻了,地覆了,我們也不能形狀於萬一。」(〈四月八日這一天〉)寫詩還是不寫,為甚麼而寫,應該怎樣寫,此時此地,這些提問難免都帶著對立場究詰或反思的意味。然而回憶向詩走近的過程,我怎樣端詳捉摸它,體驗感受它,總無法匯整為「一個」顛撲不破的論述。

        大概是小五升小六的暑假,某個午後,半躺在父母的床上,拿著一本為升中試作準備的中國語文補充讀物隨便翻閱。床邊有一台電動衣車,母親在埋頭縫衣服。那時香港製衣廠林立,勞動力供不應求,很多家庭主婦都當上了外發工人,母親也重操她婚前的舊業,賺些家用。回頭說那本書,好像從成語到各種文體寫作指導都有,包羅萬象,但最喜歡是那些讀來異常順口的短詩。我沒有怎麼費力就記住了「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堂。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之類。在衣車和風扇交響的馬達聲中,四季徐徐淌過,我像觀看舞台演出,鮮明的印象直留到今天。

        中四那年,中文科考試有一道題目問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表達了怎樣的感情。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詞,不知道是悼念亡妻,只覺愁雲不散的沉哀壓在心上,難過得回到家裡忍不住告訴母親,她當然也未聽說過這首詞。後來接觸新詩,也不乏類似的觸動。點點滴滴,蒐索起來還有很多。有趣的是,舊詩讓我縈懷的往往是情感的濃度,新詩的興奮卻在於啟示了種種可能,例如初逢淮遠的〈白玫〉:

        夜有許多許多
        不見底的

        在園中

        醫生和縫衣匠
        都幫不上忙。

        赫然發現所謂「美」不需要是必然的。讀了羅青,才知道透明的語意也可以深邃無底。陳黎、飲江既雄辯又慧黠地演示了遊戲的嚴肅意義……

        再後來,我認為不是這樣的。晚唐人讀杜甫、韓愈,南宋人讀蘇軾、辛棄疾,同樣會有新奇的感受。距離愈遠,細節愈模糊,把二三千年壓縮為一個「傳統」,拿來與「現代」對照,代價是省略了中間沒有間斷的變化。我讀曹操、丕、植的詩,很驚訝這一門兩代竟然有那麼大的差異,禁不住忖想,在他們父子兄弟心目中,「詩」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各自追求的又是甚麼?

        我很懷疑,古今中外叫作「詩」的東西,究竟有多少相通的元素?但最低限度,「詩人」似乎是一個鼓勵超越常規的護身符——不一定是行為舉止,而是寫作上的別出心裁,開疆闢土。此時此地,寫詩不可能成為職業,我更認定自己是業餘者中的業餘者。曾聽過一位年輕詩人說,可以為詩而死,另一位更年輕的詩人,為了詩藝的進境而著意和流浪漢搭訕,我自問辦不到。坦白說,寫詩於我純粹是為了好奇,希望藉著實踐多看懂一些別人的異樣風景。至於自己能的風景能有多異樣,那是餘事的餘事了。

        我出版過一部半詩集。半部是與散文集《力學》連體的《[ ]》,一部是新舊體混雜的《暗飛》,縱加上未結集的,為數依然甚少,重讀舊作,一下子就完事了。這次回顧,翻到一些久已遺忘的句子:

        就用這種語氣
        談談最近幾天的心緒吧
        談談翻開日誌就悠悠飄出
        總說不來的那種感覺
        只剩下幾天了距離那日子
        約會差不多排滿一如平時
        見面要等回歸之後啦
        ——我們忽然習慣這樣說
        那麼牙齒檢查該遲些才掛號嗎
        百老匯電影中心那片子不會割畫吧
        這首詩寫了一半得趕在殖民時代完成
        就像一場感冒
        最後在週末打網球前恢復

        舊日誌早丟掉了
        去年這一天做過甚麼事情
        想過即將舉行的慶典嗎
        錯覺總以為過渡期還有十四年
        那時剛考上大學正好中英談判結束
        校園陽光燙熱香港的前途決定了
        偶然也會懸想遙遠的將來
        但具體內容已經忘記
        現在最關心窗外的暴雨
        會不會影響明天上班
        和下班後的晚宴
        還有後天要簽的房子貸款合約
        假期裡到嘉湖山莊看看朋友剛滿月的女兒
        雨再下不停回歸煙花也得取消了
        明年就有濕淋淋的沉悶記憶
        ——〈方格地磚〉

        聯想起楊牧在《柏克萊精神》外的另一本社會評論集《交流道》,裡面恰巧有這樣的話:「我只是覺得奇怪,為甚麼我們從小就盼望它發生的『廢除不平等條約』這件事,一旦在我們有生之年實現了,卻給予我們這許多困惑和諷刺,使我們體會到命運的欺凌,感受到一種悲愴?」(〈致香港友人書〉)那首詩寫得好也吧,壞也吧,並不要緊。對現在的我來說,最慶幸是二十三年前,畢竟留下了那些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