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為要陪四歲小兒睡覺,最近靈感往往在清晨到訪。因為大人不像小孩睡那麼多,但醒了又不能起身,因為孩子清晨最容易驚醒。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昨天看過的電影、日來縈心的新聞、久已遺忘的往事……便這麼一件件湧上來,變成清醒的夢,又反芻成一些詩行。因為太太上班必須透早出門,孩子醒後我一個人忙著張羅早餐、展開餵食大戰、送孩子上學、返家找車位,等坐回桌前開始工作,多半已忘了幾個小時前曾有過甚麼寫作衝動。若有緣想起,意味早已消散,又得重新組織過,寫下的不再全然是想好的那一首。這時才深覺,寫詩真是知性和感性的合作捕夢。
我寫詩向來隨興,從不在事後追究成因。唯有最近因為這種奇怪的生活模式,開始意識到詩是怎麼寫出來的。在長逾四十年的創作生涯中,恐怕也只有一小段時期,我可以清晰記憶。那是在年近三十歲時,我在即將創刊的《表演藝術》雜誌擔任編輯,每天搭公車到國家劇院打卡上班。由於住在偏郊,上車時一定有座位,慢慢晃蕩的路程中,許多想法慢慢匯集。通常在接近目的地的時候,驀然成形。我趕快拿出紙筆,草草記幾個句子,就得下車。而下車時多半已快遲到,一路衝進辦公室,詩想所餘,往往十不及二三。可能正因如此,那成為我最後一個坐辦公室的工作,此後半生,都在晃蕩。誰料得到,晃蕩的生活,更瑣碎更忙。
那時起我明白了,詩是閒晃的產物。難怪詩人出少年,因少年每多空想時光。成人之後,當然也有像波特萊爾那樣立志閒晃的詩人。但碌碌如我等,在生活壓力大時,只能渴望從片刻縫隙中,尋得珍貴的救贖,如許立志。
2
我自己十幾歲開始寫詩時,讀的都是台灣現代詩人:有結構清晰、聲韻鏗鏘的余光中,有俏皮的羅青,也有抒情意味深厚的鄭愁予、楊牧。後來發現晚他們一代的詩人,比如羅智成的知性、楊澤的感性、夏宇的游擊式思維,他們在語言上都更貼近我的生活體驗,也指引我找到用日常語言寫作的路徑。
就這麼自得其樂地寫了二十年吧。
然後就愈寫愈少,愈寫愈勉強。雖然也還能抒懷、療傷、遊戲,但寫出來看看,跟以前寫的差不多,就失去興致了。我發現自己的思想變化,漸漸脫離一個寫詩的人的狀態。從前詩所能表達的那個世界,跟我對現實的認知,愈來愈遠,就不想再寫那樣的詩。
直到偶然讀到一些當代國際詩人的作品,才若有所悟——為甚麼說「偶然」呢?因為台灣對於外國詩的翻譯,大抵只到二十世紀前半葉,而且以英美詩為主。這當然與戰後台灣深深浸染在美國文化中有關。但那些詩對我而言,或過於從容、絮叨,或過於純粹,都無法真的吸引我。可能余光中譯的一本《土耳其現代詩選》(1984,林白出版)是唯一的不一樣的風。
從英語與簡體中文讀到一些德語、東歐、及阿拉伯詩人的作品,如傅立特、布萊希特、辛波絲卡、阿米亥、尤瑟夫,我赫然發現我以為不能以詩書寫的那些意念,其實是可以寫的。原來我的倦怠,不是我脫離詩,而是詩脫離我。詩不是不能寫,只是不能像以前那樣寫。
用摸索出的新語調,我開始痛快地寫我關切的社會與政治問題、歷史與族群問題、教育與體制問題,最後這些詩集結成了《土製炸彈》,印成一本革命宣傳小冊,一度誠品還因印刷簡陋而拒絕上架。
藉著書寫,我找到自己與這些公眾議題的相關位置;也是透過書寫,我才意識到自己與讀者的可能關係──沒錯,詩於我而言,從獨白,變成了對話。也是因為書寫,我忽然與自幼習焉不察的孔子有了共鳴:「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過往,我只知詩可以興。如今,我發現了詩的其他面向:可以觀察紀錄、可以呼群保義、可以怨悱奮發。
也通過這個發現,我開始理解過往只注重「才氣」時,容易忽略的詩人。比如也斯寫香港的那些細密的觀察,比如高銀《萬人譜》對時代與渺小個體的紀錄,比如黃遵憲對現代文明體制的思辨。那需要更大的才氣與擔當。策劃「台北詩歌節」時,我邀約過也斯和高銀;前幾年,我還編導了以黃遵憲為主角的客家音樂劇《我是東西南北香蕉人》,在虛構情節中,讓黃遵憲穿越到今日台灣。同時,從更「政治性」的角度,我逐漸讀懂了瘂弦、商禽、楊牧詩中強烈的批判,從前只耽溺在他們的意象、韻味,簡直是買櫝還珠啊!
年輕時我在意詩發表的媒體,因為那些詩人們主掌的報紙副刊和文學獎,猶如顯赫的文學殿堂。一旦不再用其他人的標準寫作,我主要的發表場域便轉到了網路——尤其是那些與時局相關的詩作,比如太陽花、反送中運動,或是反核、反國光石化、反中科搶水、原住民傳統領域抗爭等社會與政治事件,都需要即時的回應。詩簡潔鋒利,非常適合網路與現場的發表和傳播方式。年輕時我根本赧於當眾讀自己的詩,畢竟寫的是一些幽微的私密,現在我卻很樂於跟所有人分享自己的詩。在運動場合讀詩的經驗,反過來讓我在寫作時更多使用口語,儘量減少書面語的比例。
一旦渴望對話,便知一己之力不足。我辦了八年33期的《衛生紙+》詩刊,就是一場「呼群保義」的詩行動。
詩不再是目的,而是方法。改變世界才是目的。我發現,這是文字真正的力量所在。
寫作仍然是孤獨的。但我可以知道你在聆聽,孤獨便不再困擾我,反而變成我的動力。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井上奈奈的繪本《貓のミ-ラ》:
米白色封面上,孔雀一樣打開來的淡綠與暗紅都鑲了銀色的飾邊,而它們的根刺卻緊緊纏住了微笑中的女孩。彷彿因為滋養了一個豐盈的世界,女孩的臉才成了消失中的銀灰色,有銀灰色的貓隱然藏在她的身後。
翻開書,紅裡白字印著這樣一個句子:
きょう、フリーダは眉毛をそりました。
Today Frida shaved her eyebrows.
另一頁上,鏡子裡倒映著她:失去了眉毛,一張關於匱缺的臉。
匱缺像是被吞進去的一個詞,滿盈的句子便被打開了一個能夠重新進入的缺口。
飛機降落在關西機場是三月封關的前一天。半夜裡買機票時,還在鬼氣森森的愛丁堡。已經來不及回香港了,只能帶著英國冬天的衣物來到日本的春天。要帶來京都的書,本來已經選好,但它們終於只能待在我房間暗黑的抽屜裡,沒有機會被裝進行李箱。
按學校宿舍的要求,臨上機前去買了一部探耳式溫度計,然後每天填寫縱橫線條交錯密密麻麻的健康觀察表格,體溫是35.8、36、36.2⋯⋯,在鼻汁、咳、痰等等的正負選項裡打勾。這麼細緻的表格,卻原來不必呈交任何人,它預設的讀者是填寫的人,每天早晚耳語一樣跟自己低聲報告,好像便暗暗明白了,走在愈來愈寂靜無人的街道時,在那些落下的閘門前反覆看到的「自粛」二字。
《貓のミ-ラ》是在京都買的第一本書。從上京區由西向東走,搖搖晃晃到了一乘寺站的惠文社。在這家販賣書本的珠寶店裡,日語入門課只上了一半的我,看著迷離貓眼一樣,看著書架上乍隱乍現的字詞。我走到童書和繪本的架子前,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要帶一本回去。辭典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最少能看明白一本書。」
フリーダ為甚麼削去她自己的眉毛?她和她的貓怎麼了?
(如果先不去偷看英文的部分,字詞就藏在一張張面具後面看著我。)
為了讓我記得名字而自稱妹妹的她,時時從大阪坐車到京都上博士班,本來要當我的日語老師,相約定期在大學附近的山貓軒一起讀一本書。然而,不久以後學校便關了門。在緊急狀態令以前,傳來妹妹的電郵,好意地說要陪我去一趟櫻花小旅行。這樣的邀約背後是善待客人的禮貌,還是春天到來的心情?回覆時應該說:yes,還是:no, thanks?當她用panic一詞,是在抱怨大家都惶恐過了頭,還是在訴說她自己的恐懼?在櫻花樹下,我們都緊張兮兮地把嘴巴藏在口罩後,默默地向著山上的瞭望台走。
昏天暗地蝸在宿舍裡。訪問學者居住的一邊,除了我以外,據說只有一個男教授。清晨時分聽到非常激動的男聲穿牆而來,彷彿隨時有人會梆梆梆梆的敲響門。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辨清了聲音的方向,卻怎樣也無法認出是哪一種語言。
其他時候,就只有房間本身了。房間由許多現成的部件組裝起來,太空艙一樣展示著各式各樣的操控按鈕。買了一個雪平鍋,雨天的時候,把即食米飯倒進去,放在那一塊嵌入式的電磁板上加熱。電力運行時,整座灶台都動了起了來,鍋蓋一直抖動,房間便像運轉中的飛行器一樣,不住發出滋滋的聲響。房間這就要飛向太空了嗎?
晴天的時候,房子好像也靜默下來。我獨自在附近的街道上亂走,偶爾拐進一個小巷,谷歌上查不到的咖啡館和食堂,便魔法一樣浮現出來。有時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猶豫著,是否要把它打開來?第二次來到時,手放在門上,就像分享了一個小秘密。
有一家不時光顧的蕎麥麵店,餐牌上看得懂的只有天婦羅蕎麥這一款,反覆的點了幾次後,拍了一張照片,回去逐字查實。一天,再來到店的門前,閘門卻已經落下來了。沒有吃到也沒有查出來的那個詞背後是怎樣的味道?
J說:「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熒幕上的光影消失,我又滑回一個無聲的世界,在棋盤一樣筆直的道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像是一頁頁翻過一本夢中的書。這是我一直期望能寫出來的一本書:非常的安靜,像陽光裡透明的氣泡,所有的語詞在真正說出來以前就先爆破。
那麼,是誰耳語般和你呫嚅著甚麼?比如說,當你彎身下去,把每天食用過後的各種丟棄物,清洗乾淨分門別類放進指定顏色的膠袋裡;比如說,超級市場和便利店的收銀處,當你看著那些儀式似地,把收據和零錢放到小盤子上的手勢;有一個老清潔工,張開各執一塊抹布的兩手,望著扶手電梯的頂部像望著一場戰役。
離開一家小店時,店主追出來,調動了全身訓練有素的肌肉,從嘴唇之間吐出明知道你聽不懂的謝辭。你知道,話語有時沒有一個指定的對象,而是一種久遠的結構,就像寺院和皇宮建築的榫卯。古老的庭園以至整個細心經營的城市裡,花和葉變換的景觀都是預先設計好的。即使在沒有一個旅客的真空時間裡,櫻花開過了就是不遠處的杜鵑,然後翠綠的楓葉邊角已悄悄地轉紅。
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你回到宿舍,翻開書的第一頁。那時,貓其實已不在了,某個旅程已經結束,フリーダ削去了自己的眉毛。
默默的,她甚麼也沒有說。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兩個古老的句子,近日重聞於世,一時眾口稱道,卻終於惹來了「奧斯威辛之後,仍然寫詩是野蠻」的反唇相稽。俄而詩人楊牧下世,不少人提到他的名作〈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也許更有人記得他說過:「文學固然不能變成其他東西的附庸,但文學也不可以自絕於一般的人文精神,和廣大的社會關懷。」(《柏克萊精神‧自序》)我倒是想起身兼科學家和散文家的陳之藩,在八十年代初的慨嘆:「但不知為甚麼,我忽然有一種遺憾的感覺。我給這個時代起了一個名字,叫『無詩的時代』。……無詩的時代是最可憐的時代,天翻了,地覆了,我們也不能形狀於萬一。」(〈四月八日這一天〉)寫詩還是不寫,為甚麼而寫,應該怎樣寫,此時此地,這些提問難免都帶著對立場究詰或反思的意味。然而回憶向詩走近的過程,我怎樣端詳捉摸它,體驗感受它,總無法匯整為「一個」顛撲不破的論述。
大概是小五升小六的暑假,某個午後,半躺在父母的床上,拿著一本為升中試作準備的中國語文補充讀物隨便翻閱。床邊有一台電動衣車,母親在埋頭縫衣服。那時香港製衣廠林立,勞動力供不應求,很多家庭主婦都當上了外發工人,母親也重操她婚前的舊業,賺些家用。回頭說那本書,好像從成語到各種文體寫作指導都有,包羅萬象,但最喜歡是那些讀來異常順口的短詩。我沒有怎麼費力就記住了「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堂。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之類。在衣車和風扇交響的馬達聲中,四季徐徐淌過,我像觀看舞台演出,鮮明的印象直留到今天。
中四那年,中文科考試有一道題目問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表達了怎樣的感情。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詞,不知道是悼念亡妻,只覺愁雲不散的沉哀壓在心上,難過得回到家裡忍不住告訴母親,她當然也未聽說過這首詞。後來接觸新詩,也不乏類似的觸動。點點滴滴,蒐索起來還有很多。有趣的是,舊詩讓我縈懷的往往是情感的濃度,新詩的興奮卻在於啟示了種種可能,例如初逢淮遠的〈白玫〉:
夜有許多許多
不見底的
洞
在園中醫生和縫衣匠
都幫不上忙。
赫然發現所謂「美」不需要是必然的。讀了羅青,才知道透明的語意也可以深邃無底。陳黎、飲江既雄辯又慧黠地演示了遊戲的嚴肅意義……
再後來,我認為不是這樣的。晚唐人讀杜甫、韓愈,南宋人讀蘇軾、辛棄疾,同樣會有新奇的感受。距離愈遠,細節愈模糊,把二三千年壓縮為一個「傳統」,拿來與「現代」對照,代價是省略了中間沒有間斷的變化。我讀曹操、丕、植的詩,很驚訝這一門兩代竟然有那麼大的差異,禁不住忖想,在他們父子兄弟心目中,「詩」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各自追求的又是甚麼?
我很懷疑,古今中外叫作「詩」的東西,究竟有多少相通的元素?但最低限度,「詩人」似乎是一個鼓勵超越常規的護身符——不一定是行為舉止,而是寫作上的別出心裁,開疆闢土。此時此地,寫詩不可能成為職業,我更認定自己是業餘者中的業餘者。曾聽過一位年輕詩人說,可以為詩而死,另一位更年輕的詩人,為了詩藝的進境而著意和流浪漢搭訕,我自問辦不到。坦白說,寫詩於我純粹是為了好奇,希望藉著實踐多看懂一些別人的異樣風景。至於自己能的風景能有多異樣,那是餘事的餘事了。
我出版過一部半詩集。半部是與散文集《力學》連體的《[ ]》,一部是新舊體混雜的《暗飛》,縱加上未結集的,為數依然甚少,重讀舊作,一下子就完事了。這次回顧,翻到一些久已遺忘的句子:
就用這種語氣
談談最近幾天的心緒吧
談談翻開日誌就悠悠飄出
總說不來的那種感覺
只剩下幾天了距離那日子
約會差不多排滿一如平時
見面要等回歸之後啦
——我們忽然習慣這樣說
那麼牙齒檢查該遲些才掛號嗎
百老匯電影中心那片子不會割畫吧
這首詩寫了一半得趕在殖民時代完成
就像一場感冒
最後在週末打網球前恢復
舊日誌早丟掉了
去年這一天做過甚麼事情
想過即將舉行的慶典嗎
錯覺總以為過渡期還有十四年
那時剛考上大學正好中英談判結束
校園陽光燙熱香港的前途決定了
偶然也會懸想遙遠的將來
但具體內容已經忘記
現在最關心窗外的暴雨
會不會影響明天上班
和下班後的晚宴
還有後天要簽的房子貸款合約
假期裡到嘉湖山莊看看朋友剛滿月的女兒
雨再下不停回歸煙花也得取消了
明年就有濕淋淋的沉悶記憶
——〈方格地磚〉
聯想起楊牧在《柏克萊精神》外的另一本社會評論集《交流道》,裡面恰巧有這樣的話:「我只是覺得奇怪,為甚麼我們從小就盼望它發生的『廢除不平等條約』這件事,一旦在我們有生之年實現了,卻給予我們這許多困惑和諷刺,使我們體會到命運的欺凌,感受到一種悲愴?」(〈致香港友人書〉)那首詩寫得好也吧,壞也吧,並不要緊。對現在的我來說,最慶幸是二十三年前,畢竟留下了那些詩行。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