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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在講甚麽」、「知道在講甚麽」的詩

馬尼尼為
著散文、詩集、繪本等數冊。作品入選台灣年度詩選、散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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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二零一三年出了第一本書後,至今出了十餘本,但在我自己的認知裡,我不是這些頭銜作家、詩人的其中一個,不認識的人問我是做甚麽的,我頂多會說我是文工。我的專長是文字。第二專長可能是畫圖。我不是謙虛。而是(可能)比較傳統的想法,我無法靠出版收入謀生。我一開始是仰賴老本,假借小孩順道混口飯吃。假借婚姻也混了個不用付租金的遮風避雨處。

    慢慢的收入有了鐘點講師費、稿費(專欄稿加上幾篇作品發表)積少成多,稿費一年至少要可抵一本書的版稅,講師費加來加去也要夠上一本書的版稅。這可是東跑西跑才掙到的,不是固定在某校。有一陣子還得了坐高鐡嘔吐症。我曾狗屎運參與過政府部門的評審,那個為期約一週的評審時間酬勞差不多是兩本書的版稅,我知道時震驚到癱瘓,而政府人員還面有愧色地說,評審老師真不好意思給這樣的酬勞。我沒有和他們說這比我一本書的版稅還多。我得費多少時間心力才完成一本書,才得到那一點點報酬,這是如何待遇懸殊的兩件事!想像那些不時參與評審工作的大學教授,除了算是優渥的薪資還有這種肥水(政府應該多找創作者去當評審啊。這是多麽實際的支持),但也不去比較、不去管為甚麼他有這麽好的機會我沒有。因為比較命運之神是浪費時間的。

    講這兩段首先是被家人看不起像個寄生蟲,因為那收入不叫收入,再來是收入也不穩定,但我已經不會再羨慕世界上的任何一種職業。創作、發表、有人喜歡,沒有比這個更好。我也不會再去算命、去求神、要求在寫作路上有更好的運氣。我只是覺得神給我的已經夠多了,我接下來靠自己就可以了。

    我對寫詩的認識可能來自我小學一位教童詩的老師梁志慶。他自己也是作家。我這輩子,只遇過這麽一位作家老師。我相信若遇到更多作家老師,絕對會有更多人投入創作。但很可惜我住過的兩個國家,作家同時又在學校教書的實在不多。但一方面,我是一個很不受教的人,我受不了別人告訴我該怎麽做,我反抗所有指令。於是我只好自學。我很適合自學。我一直都在自學。就算到現在。我桌上依然一直擺了一堆我正在「研究」的書。沒見過像我這麽好學的人,要想想,教授看很多書是為了寫論文,編輯看稿那是他工作,可我是沒人付薪水的。我先生很刻薄的說,你以為你在讀研究所嗎?事實上,我看的書比研究所時看的還多。也不會再看那些學者的理論書或是譯文一頭霧水的譯本。雖然沒人支薪,我必需把「研究成果」發表才有錢,但沒有甚麽比不為學位、為創作而自由地看書來得痛快。

    有些幸運的人是工作促成了他寫作的動力,有些人是家庭背景使然,有些人是遇到了啟發性的老師。我甚麽都不是。我寫作一開始是一種直覺。然後我再自己找老師。書本就是我的老師。出於對創作的渴望對創作的好奇而自發去挖掘更多的作品來看,這份動力是出自自己的。寫作的風格也是不斷改變的。有的時候看到了某位作者的詩開了開竅。但我不會一直都喜歡同一位作者。也不太會喜歡同一位作者的全部東西。創作的過程只有在對的時候遇到對的書。但對的書不容易遇到。所以得常常海撈。書店、二手書店、圖書館、網路。我寫過一首「我沒有老師」的詩,我很享受這種「沒有老師」的狀態,自己就是自己的老師,那種野生野長的野地的自由。

    我沒有老師 只是跟了一隻狗
    跟著那隻狗走 跟著牠奔奔跳跳
    跟著牠叫聲洪亮 跟著牠又老又髒
    跟著牠在雨中洗澡
    (〈我要去買紙了〉,收錄於《我和那個叫貓的少年睡過了》)

    自從決定為了創作「死不都上班」以後,我成為生活很規律的創作者。有小孩沒有別的好處,但強迫一個人的生活又規律又健康(至少我不能要晚睡就晚睡,要亂吃就亂吃)。在創作這條路上所有人都是需要鼓勵的,所有我在創作上的鼓勵都是源自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當然所有事都有至少兩面,有鼓勵也有傷害。)最早受用的一句話來自詩人陳斐雯,她給了我機會在她創辦的空間教版畫,和她碰面的時候,她從包裡掏出我的兩本書給我簽名,那時我還沒大量寫詩,後來她指著她架上的書,說,你寫的詩比他們都好。我心裡很震驚,可能那是她隨口說的,可我確實收下了那句話。開始寫詩投給台灣的報紙。慢慢有一兩首被錄用了,也享受「沒有老師」的寫詩狀態,第一首被用的詩應該是〈差不多十年〉。

    後來我很快發現我可以在詩裡殺死自己的先生:

    在這個過程中我感到振奮。
    我正拿起鐡鍬一把一把地鏟死你的父親。
    我對自己的力量與暴戾感到吃驚。我只是坐在椅子上安靜地打字。我的唇還有咖啡的味道。我舉起手把那些人趕走。把你父親的肉體燒成沙子。然後陽光降臨。我站在陽台觀賞植物。然後海洋降臨。我化成一片水。我捏死那些熟悉的絕望感。書寫垃圾。
    (收錄於《我們明天再說話》)

    我對詩的感覺是永遠在變的,但不變的是對文字的新鮮感、強烈感。還有一種別人寫不出來的,只有我會這樣寫的感覺。我把恨寫完後(斷斷續續還有一點),寫我和愛貓此生不渝的情事,成為第二本詩集《我和那個叫貓的少年睡過了》的大方向,這對我當時是全新的風格,裡面也有很多不同的嘗試:送我貓砂/那是我的必需品/我全靠貓給我的自由/靠貓給我的銷毁/靠這個銷毁婚戒/靠這個比平常更大聲地膜拜(〈送我貓砂〉)

    我依然持續想到時投投稿,也會固定在電腦桌面有個詩的文件夾。每一次產出詩的背景,想必都是我又看了哪些書,受了哪些寫法的啟發,可如今要我回想我又不記得了。若不是要寫這篇文章,我也不會去瞄回自己的書。

    後來不知又是如何的契機下我把方向轉向了長篇敘事詩。我把在台北領養狗(後來失敗)的一切,特別是我受到的阻力(我先生!鄰居!不長眼的路人!)我的憤怒、我的愧疚!寫成長長一本沒有目錄的《我現在是狗》:我的喉嚨被灌了狗的聲音與憤怒/我知道我不是白痴/我也想幫你辦生日會。看得出來「聲音與憤怒」是福克納的書名,裡面有個角色是「白痴」,這是我其中一種「沒有老師」的寫作方式之一。我寫的東西跟那本書完全沒有關係,只是借用了兩個詞。

    「我的喉嚨」對我已經是有點語意不清了,和〈送我貓砂〉這類型相比的話,我更享受「我的喉嚨」的寫法,我喜歡詩的氣勢、文字流動的意象。但我知道像這樣的詩,有些人就會看不懂,說你「到底在講甚麽?」

    我後來、現在有很多詩轉向了「台北」,這個對我不完全友善的寄生地(台北和我創作的關係密不可分)。我有一陣子喜歡寫這種介於一半「知道在講甚麽」、一半「到底在講甚麽」的詩。

    我住在台北沒有窗戶的厠所 (收錄於《幫我換藥》)

    我在台北沒有窗戶的厠所
    洗我沒有窗戶的身體
    他們要在我的身體開會
    擠牛奶 當志工
    我得出去洗 用我的雙手

    我的貓舔開我身上的窗戶
    洗我身上沒有窗戶的眼睛
    那東西已穿過我的心臟
    我現在很會表演

    我住在台北沒有窗戶的厠所
    用我身上的火車厢
    用我紅色的三十一年
    用這些顏色去繫好我的頭髮
    去洗淨我的臉

    在台北早上先拜神再吃早餐
    早上喝掉的水 尿的尿
    一切都放進此生的展覽

    此生是一個厚重的近視眼鏡
    被士兵圍攻 被老師罰寫
    縫了一隻普通的耳朵

    我在第三節車厢 脫掉了舌頭
    在那安靜的三十公里
    閉上我的小眼睛
    我最尖的眼睛

    但是我不會一直都在寫這樣的詩,「知道在講甚麽」、「到底在講甚麽」並不是詩的全部。詩不是為了「知道在講甚麽」而存在的。

    我沒有甚麽大道理。講不出大道理。我有我自己的小道理。沒有要任何人信我。

    其實有句老生常談。就是持續寫。持續看。
    看不完的。寫不完的。能夠生活在這樣的狀態就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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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光


    貓眼語詞

    謝曉虹
    著有《好黑》,編有《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小說卷一》。《字花》雜誌發起人之一。現任教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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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上奈奈的繪本《貓のミ-ラ》:

      米白色封面上,孔雀一樣打開來的淡綠與暗紅都鑲了銀色的飾邊,而它們的根刺卻緊緊纏住了微笑中的女孩。彷彿因為滋養了一個豐盈的世界,女孩的臉才成了消失中的銀灰色,有銀灰色的貓隱然藏在她的身後。

      翻開書,紅裡白字印著這樣一個句子:
      きょう、フリーダは眉毛をそりました。
      Today Frida shaved her eyebrows.
      另一頁上,鏡子裡倒映著她:失去了眉毛,一張關於匱缺的臉。

      匱缺像是被吞進去的一個詞,滿盈的句子便被打開了一個能夠重新進入的缺口。

      飛機降落在關西機場是三月封關的前一天。半夜裡買機票時,還在鬼氣森森的愛丁堡。已經來不及回香港了,只能帶著英國冬天的衣物來到日本的春天。要帶來京都的書,本來已經選好,但它們終於只能待在我房間暗黑的抽屜裡,沒有機會被裝進行李箱。

      按學校宿舍的要求,臨上機前去買了一部探耳式溫度計,然後每天填寫縱橫線條交錯密密麻麻的健康觀察表格,體溫是35.8、36、36.2⋯⋯,在鼻汁、咳、痰等等的正負選項裡打勾。這麼細緻的表格,卻原來不必呈交任何人,它預設的讀者是填寫的人,每天早晚耳語一樣跟自己低聲報告,好像便暗暗明白了,走在愈來愈寂靜無人的街道時,在那些落下的閘門前反覆看到的「自粛」二字。

      《貓のミ-ラ》是在京都買的第一本書。從上京區由西向東走,搖搖晃晃到了一乘寺站的惠文社。在這家販賣書本的珠寶店裡,日語入門課只上了一半的我,看著迷離貓眼一樣,看著書架上乍隱乍現的字詞。我走到童書和繪本的架子前,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要帶一本回去。辭典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最少能看明白一本書。」

      フリーダ為甚麼削去她自己的眉毛?她和她的貓怎麼了?
      (如果先不去偷看英文的部分,字詞就藏在一張張面具後面看著我。)

      為了讓我記得名字而自稱妹妹的她,時時從大阪坐車到京都上博士班,本來要當我的日語老師,相約定期在大學附近的山貓軒一起讀一本書。然而,不久以後學校便關了門。在緊急狀態令以前,傳來妹妹的電郵,好意地說要陪我去一趟櫻花小旅行。這樣的邀約背後是善待客人的禮貌,還是春天到來的心情?回覆時應該說:yes,還是:no, thanks?當她用panic一詞,是在抱怨大家都惶恐過了頭,還是在訴說她自己的恐懼?在櫻花樹下,我們都緊張兮兮地把嘴巴藏在口罩後,默默地向著山上的瞭望台走。

      昏天暗地蝸在宿舍裡。訪問學者居住的一邊,除了我以外,據說只有一個男教授。清晨時分聽到非常激動的男聲穿牆而來,彷彿隨時有人會梆梆梆梆的敲響門。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辨清了聲音的方向,卻怎樣也無法認出是哪一種語言。

      其他時候,就只有房間本身了。房間由許多現成的部件組裝起來,太空艙一樣展示著各式各樣的操控按鈕。買了一個雪平鍋,雨天的時候,把即食米飯倒進去,放在那一塊嵌入式的電磁板上加熱。電力運行時,整座灶台都動了起了來,鍋蓋一直抖動,房間便像運轉中的飛行器一樣,不住發出滋滋的聲響。房間這就要飛向太空了嗎?

      晴天的時候,房子好像也靜默下來。我獨自在附近的街道上亂走,偶爾拐進一個小巷,谷歌上查不到的咖啡館和食堂,便魔法一樣浮現出來。有時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猶豫著,是否要把它打開來?第二次來到時,手放在門上,就像分享了一個小秘密。

      有一家不時光顧的蕎麥麵店,餐牌上看得懂的只有天婦羅蕎麥這一款,反覆的點了幾次後,拍了一張照片,回去逐字查實。一天,再來到店的門前,閘門卻已經落下來了。沒有吃到也沒有查出來的那個詞背後是怎樣的味道?

      J說:「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熒幕上的光影消失,我又滑回一個無聲的世界,在棋盤一樣筆直的道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像是一頁頁翻過一本夢中的書。這是我一直期望能寫出來的一本書:非常的安靜,像陽光裡透明的氣泡,所有的語詞在真正說出來以前就先爆破。

      那麼,是誰耳語般和你呫嚅著甚麼?比如說,當你彎身下去,把每天食用過後的各種丟棄物,清洗乾淨分門別類放進指定顏色的膠袋裡;比如說,超級市場和便利店的收銀處,當你看著那些儀式似地,把收據和零錢放到小盤子上的手勢;有一個老清潔工,張開各執一塊抹布的兩手,望著扶手電梯的頂部像望著一場戰役。

      離開一家小店時,店主追出來,調動了全身訓練有素的肌肉,從嘴唇之間吐出明知道你聽不懂的謝辭。你知道,話語有時沒有一個指定的對象,而是一種久遠的結構,就像寺院和皇宮建築的榫卯。古老的庭園以至整個細心經營的城市裡,花和葉變換的景觀都是預先設計好的。即使在沒有一個旅客的真空時間裡,櫻花開過了就是不遠處的杜鵑,然後翠綠的楓葉邊角已悄悄地轉紅。

      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你回到宿舍,翻開書的第一頁。那時,貓其實已不在了,某個旅程已經結束,フリーダ削去了自己的眉毛。

      默默的,她甚麼也沒有說。

      轉注


      詩的公與私

      樊善標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教授。香港出生、成長。創作集有《力學》、《暗飛》、《發射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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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兩個古老的句子,近日重聞於世,一時眾口稱道,卻終於惹來了「奧斯威辛之後,仍然寫詩是野蠻」的反唇相稽。俄而詩人楊牧下世,不少人提到他的名作〈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也許更有人記得他說過:「文學固然不能變成其他東西的附庸,但文學也不可以自絕於一般的人文精神,和廣大的社會關懷。」(《柏克萊精神‧自序》)我倒是想起身兼科學家和散文家的陳之藩,在八十年代初的慨嘆:「但不知為甚麼,我忽然有一種遺憾的感覺。我給這個時代起了一個名字,叫『無詩的時代』。……無詩的時代是最可憐的時代,天翻了,地覆了,我們也不能形狀於萬一。」(〈四月八日這一天〉)寫詩還是不寫,為甚麼而寫,應該怎樣寫,此時此地,這些提問難免都帶著對立場究詰或反思的意味。然而回憶向詩走近的過程,我怎樣端詳捉摸它,體驗感受它,總無法匯整為「一個」顛撲不破的論述。

        大概是小五升小六的暑假,某個午後,半躺在父母的床上,拿著一本為升中試作準備的中國語文補充讀物隨便翻閱。床邊有一台電動衣車,母親在埋頭縫衣服。那時香港製衣廠林立,勞動力供不應求,很多家庭主婦都當上了外發工人,母親也重操她婚前的舊業,賺些家用。回頭說那本書,好像從成語到各種文體寫作指導都有,包羅萬象,但最喜歡是那些讀來異常順口的短詩。我沒有怎麼費力就記住了「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堂。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之類。在衣車和風扇交響的馬達聲中,四季徐徐淌過,我像觀看舞台演出,鮮明的印象直留到今天。

        中四那年,中文科考試有一道題目問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表達了怎樣的感情。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詞,不知道是悼念亡妻,只覺愁雲不散的沉哀壓在心上,難過得回到家裡忍不住告訴母親,她當然也未聽說過這首詞。後來接觸新詩,也不乏類似的觸動。點點滴滴,蒐索起來還有很多。有趣的是,舊詩讓我縈懷的往往是情感的濃度,新詩的興奮卻在於啟示了種種可能,例如初逢淮遠的〈白玫〉:

        夜有許多許多
        不見底的

        在園中

        醫生和縫衣匠
        都幫不上忙。

        赫然發現所謂「美」不需要是必然的。讀了羅青,才知道透明的語意也可以深邃無底。陳黎、飲江既雄辯又慧黠地演示了遊戲的嚴肅意義……

        再後來,我認為不是這樣的。晚唐人讀杜甫、韓愈,南宋人讀蘇軾、辛棄疾,同樣會有新奇的感受。距離愈遠,細節愈模糊,把二三千年壓縮為一個「傳統」,拿來與「現代」對照,代價是省略了中間沒有間斷的變化。我讀曹操、丕、植的詩,很驚訝這一門兩代竟然有那麼大的差異,禁不住忖想,在他們父子兄弟心目中,「詩」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各自追求的又是甚麼?

        我很懷疑,古今中外叫作「詩」的東西,究竟有多少相通的元素?但最低限度,「詩人」似乎是一個鼓勵超越常規的護身符——不一定是行為舉止,而是寫作上的別出心裁,開疆闢土。此時此地,寫詩不可能成為職業,我更認定自己是業餘者中的業餘者。曾聽過一位年輕詩人說,可以為詩而死,另一位更年輕的詩人,為了詩藝的進境而著意和流浪漢搭訕,我自問辦不到。坦白說,寫詩於我純粹是為了好奇,希望藉著實踐多看懂一些別人的異樣風景。至於自己能的風景能有多異樣,那是餘事的餘事了。

        我出版過一部半詩集。半部是與散文集《力學》連體的《[ ]》,一部是新舊體混雜的《暗飛》,縱加上未結集的,為數依然甚少,重讀舊作,一下子就完事了。這次回顧,翻到一些久已遺忘的句子:

        就用這種語氣
        談談最近幾天的心緒吧
        談談翻開日誌就悠悠飄出
        總說不來的那種感覺
        只剩下幾天了距離那日子
        約會差不多排滿一如平時
        見面要等回歸之後啦
        ——我們忽然習慣這樣說
        那麼牙齒檢查該遲些才掛號嗎
        百老匯電影中心那片子不會割畫吧
        這首詩寫了一半得趕在殖民時代完成
        就像一場感冒
        最後在週末打網球前恢復

        舊日誌早丟掉了
        去年這一天做過甚麼事情
        想過即將舉行的慶典嗎
        錯覺總以為過渡期還有十四年
        那時剛考上大學正好中英談判結束
        校園陽光燙熱香港的前途決定了
        偶然也會懸想遙遠的將來
        但具體內容已經忘記
        現在最關心窗外的暴雨
        會不會影響明天上班
        和下班後的晚宴
        還有後天要簽的房子貸款合約
        假期裡到嘉湖山莊看看朋友剛滿月的女兒
        雨再下不停回歸煙花也得取消了
        明年就有濕淋淋的沉悶記憶
        ——〈方格地磚〉

        聯想起楊牧在《柏克萊精神》外的另一本社會評論集《交流道》,裡面恰巧有這樣的話:「我只是覺得奇怪,為甚麼我們從小就盼望它發生的『廢除不平等條約』這件事,一旦在我們有生之年實現了,卻給予我們這許多困惑和諷刺,使我們體會到命運的欺凌,感受到一種悲愴?」(〈致香港友人書〉)那首詩寫得好也吧,壞也吧,並不要緊。對現在的我來說,最慶幸是二十三年前,畢竟留下了那些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