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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與虛飾──關於生活的詩化

村正
居於村落。詩作散見於《聲韻詩刊》、《字花》、《城市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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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們看一朵花,
    我們真能好好看見一朵花嗎?

    這是一個能連繫生活與詩的問題。除了知道名詞「花」,更多時候,我們習慣把自己的回憶、審美的尺子、比較心等等都擲向它;如果它既美又芳香,我們可能想摘下它,據為己有。受到如此種種干擾,我們如何才能撥開思想的蔓藤,看見一朵真實而廣袤的花?既是詩的問題,亦是生活的問題。

    【築】 語言、思想、詩的虛境

    生活經驗的累積與總結,形成了思想,語言是它的符號,邏輯是它歸納的秩序。思想可以教育,可以流傳,可以按自己的邏輯處理日常挑戰,表達自己,以及對環境作出反應。顯然,思想已掌舵生活,得到相當重要的地位,甚至認定它的秩序是正確的秩序,它的尺度是衡量生活的指標。然而在詩的層面,對此存疑。詩質疑:「真實」就是思想認為的模樣?詩順從語言邏輯,卻築構各種偏離邏輯的意象,對慣常的思想表達了不滿。它的質疑,並非無因。

    因為我們重複犯錯。思想似乎已跌入循環──我們至今仍糾結於矛盾、恐懼、暴力、嫉妒,那些困擾我們的心智反應,跨越整個人類文明,亦未得到妥善釋放;世界仍有大大小小的戰事,在物質或心理層面僵持。物質文明不斷演進,人的內心似乎原地遊蕩。就內在而言,每當思想發現一個「問題」,它擅於從自己裡面挖出一個「答案」,難怪它不斷重複自己。我以為,所謂因果業力鏈,很可能由此演算推動,思想就像一台古老的機械。所以,詩質疑思想的真實,在它看來,思想在時間中漂流,卻拖住重錨,根本無法漫游──而思想繞不過去的,詩可以嗎?

    我認為詩是其中一種探索自由的可能。它可以繞過邏輯(不以思維作為一切的起點),並呈現語言純粹的工具價值(搭建橋樑,而非積累個人情感投射,造成障礙)。至於意象,看似虛構,但不代表失真,或連篇乖戾物事,它依然有現實的肌理,可視為省略了思維邏輯的現象。毅然離開慣常的距離,有時候,視野更廣袤。

    目前,我不會堅持生活必須寫詩,我會堅持每天讀詩;我沒有系統地閱讀詩壇巨匠的詩作,更多是重複翻閱兩三本詩集,每天隨意翻閱,讀一兩首。當一首詩不被思想套住,它是閃爍的,每次重讀,都是新穎的觸碰。你走近它,它像篝火;你走遠,會發現思想的灰燼。我以特朗思特羅默的〈記憶看着我〉為例:

    (萬之譯,《早晨與入口》,牛津大學出版社)

    詩戳破「記憶」的普遍心理狀態:思想喜收集記憶,並認定是個體私有的。詩不以為然:可是一種封閉的錯覺,以為記憶能被「我」佔有?它敲碎了「自我」的鏡子(它們看不見/它們和背景融合/全然一體,完美的變色蜥蜴/它們近得讓我能聽見它們呼吸/儘管鳥的歌聲也讓人麻醉沉迷。)──透過意象,呈現記憶的狀態並非被佔有的,它在「自我」以外棲息,「自我」反而被記憶收納。或許,詩人揭示了「自我」只是記憶(經驗)的一個總結。

    讀詩,不禁敲問,思想到底築構了一個怎樣的王國?「自我」的王座,穩坐了多少年。思想抱住的真實,與詩釋放的真實之間,真的遙遠。

    【削】 詩的省略、生活的省略

    目前寫詩,好比一個刨削的過程。我曾經喜歡裝砌詞語和感覺,如今回看,它們仍在思緒中搖曳,僅此而已,其實令語言負載太多。人負載太多,無論外在內在都難以挪動,語言亦是。那些都可以削掉,以還原語言純粹的意義。所以詩貴於煉字。煉字是省略多餘的成分,生活亦應如此。省略了「不是」,讓「是」呈現。於詩而言,削掉現象的邏輯連結,讓意象呈現,且以弦外之音的姿態揭示「不是」。我並非指出這是寫出好詩的方法,我無法思辨何謂好詩,只是我的一個寫詩方向。我以為,詩的省略與生活的省略,是殊途同歸的。最後,詩與生活,似乎失去非必要的界分。

    阿巴斯的詩集,是我最近常常翻閱的讀本。他的詩呈現的意象非常純粹,一首(還是一節?)圍繞一個意象,在三數個分行內完成。他的語言相當克制,我想也相當純粹,縱然看不到原文,但正如他說:「傳統詩歌根植於文字的節奏和音樂。我的詩注重意象,更容易從一種語言轉換到另一種語言而不失去其意義。它們是普遍性的。我看見詩歌。我不一定要讀它。」(黃燦然譯,《一隻狼在放哨:阿巴斯詩集》,中信出版集團,頁數214)可見他喜用簡單純粹的語言,令意象受到最少的干擾。

    (黃燦然譯,《一隻狼在放哨:阿巴斯詩集》,中信出版集團)

    阿巴斯的寫詩形式很好模仿,適合練習,卻很難完成,變成你的一個作品。因為他的意象是如此精於關注身邊的事,是關注,而不是專注。「專注」拒絶了焦點外的一切,是一種排他的觀察方式;「關注」是你省略掉干擾你的思想,接納你感知範圍內呈現的一個事物,你跟它保持自然的距離,意象於距離後呈現,擁有自己的秩序,而非把你的邏輯強加於它。阿巴斯選擇的詩的形式,似乎是基於他意識到,描述事物的語言,絕不等同被描述的事物。這一點,是相當深刻的洞悉。

    我想我會繼續以省略的方式寫詩,它又帶動我以省略的方式生活,原因是,我沒有總結一個把詩寫好的直接法門,也不明晰真正的生活的光景。是故,我嘗試省略思想的虛飾,讓真實呈現。

    「問題」(question)一詞,在英語裏的字根是quest,源自拉丁文questa,有探尋的意思。探尋的過程好比不斷刪除「不是」的過程,它根本不需要一個由思想歸納出來的「答案」。並不是故弄玄虛,也不是剝洋蔥,到最後除了眼淚甚麼都沒有。如果我們能真實地看見一朵花,就不會製造那麼多問題了。長久以來,我們歸納了那麼多「答案」,而「問題」持續,兩者似乎無甚關係。我視寫詩讀詩也是一個探尋的旅程,我不希望它負載太多,也避免宣洩或追求幻想滿足。不然,它很可能變成一種娛樂活動,變成一個漫長而悲傷的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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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字

    第二十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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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字

    第二十八期

    「別字」一名,不僅意指某種形式上

    的別冊,更寄望另闢網絡傳播門徑,

    拓寬文學場域,連結更多文字力量。

    透光
    • 貓眼語詞
    • Parallel
    • 【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今朝有酒
    • 我是怪胎,但我與眾不同——Radiohead
    • 人生七十玩泥沙之玩唔過(離魂記)
    • 無心睡眠
    • 螢火蟲
    • 浴火之橋
    • 【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花落之前
    • 十二篇(之一)
    • 裂路轉
    • 蒜泥白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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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今朝有酒
    • 我是怪胎,但我與眾不同——Radioh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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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二篇(之一)
    • 裂路轉
    • 蒜泥白肉
    轉注
    • 詩的公與私
    • 你喺邊?你想去邊?——鍾寶倫《追尋》裡的香港身影
    • 「到底在講甚麽」、「知道在講甚麽」的詩
    • 從獨白到對話
    • 寫作者的自覺
    • 真實與虛飾──關於生活的詩化
    • 徘徊在擁有與失去的共同修行:記曾詠聰《戒和同修》詩集發佈暨詩人對談會
    • 改編者新手向育成攻略——黃怡潘國靈談室內歌劇《兩個女子》
    • 十八港孩凝視著你身後的未來——訪范家朗
    • 【通關者】疫情下的第53回古戰場
    • 詩的公與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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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徘徊在擁有與失去的共同修行:記曾詠聰《戒和同修》詩集發佈暨詩人對談會
    • 改編者新手向育成攻略——黃怡潘國靈談室內歌劇《兩個女子》
    • 十八港孩凝視著你身後的未來——訪范家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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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光


    貓眼語詞

    謝曉虹
    著有《好黑》,編有《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小說卷一》。《字花》雜誌發起人之一。現任教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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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上奈奈的繪本《貓のミ-ラ》:

      米白色封面上,孔雀一樣打開來的淡綠與暗紅都鑲了銀色的飾邊,而它們的根刺卻緊緊纏住了微笑中的女孩。彷彿因為滋養了一個豐盈的世界,女孩的臉才成了消失中的銀灰色,有銀灰色的貓隱然藏在她的身後。

      翻開書,紅裡白字印著這樣一個句子:
      きょう、フリーダは眉毛をそりました。
      Today Frida shaved her eyebrows.
      另一頁上,鏡子裡倒映著她:失去了眉毛,一張關於匱缺的臉。

      匱缺像是被吞進去的一個詞,滿盈的句子便被打開了一個能夠重新進入的缺口。

      飛機降落在關西機場是三月封關的前一天。半夜裡買機票時,還在鬼氣森森的愛丁堡。已經來不及回香港了,只能帶著英國冬天的衣物來到日本的春天。要帶來京都的書,本來已經選好,但它們終於只能待在我房間暗黑的抽屜裡,沒有機會被裝進行李箱。

      按學校宿舍的要求,臨上機前去買了一部探耳式溫度計,然後每天填寫縱橫線條交錯密密麻麻的健康觀察表格,體溫是35.8、36、36.2⋯⋯,在鼻汁、咳、痰等等的正負選項裡打勾。這麼細緻的表格,卻原來不必呈交任何人,它預設的讀者是填寫的人,每天早晚耳語一樣跟自己低聲報告,好像便暗暗明白了,走在愈來愈寂靜無人的街道時,在那些落下的閘門前反覆看到的「自粛」二字。

      《貓のミ-ラ》是在京都買的第一本書。從上京區由西向東走,搖搖晃晃到了一乘寺站的惠文社。在這家販賣書本的珠寶店裡,日語入門課只上了一半的我,看著迷離貓眼一樣,看著書架上乍隱乍現的字詞。我走到童書和繪本的架子前,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要帶一本回去。辭典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最少能看明白一本書。」

      フリーダ為甚麼削去她自己的眉毛?她和她的貓怎麼了?
      (如果先不去偷看英文的部分,字詞就藏在一張張面具後面看著我。)

      為了讓我記得名字而自稱妹妹的她,時時從大阪坐車到京都上博士班,本來要當我的日語老師,相約定期在大學附近的山貓軒一起讀一本書。然而,不久以後學校便關了門。在緊急狀態令以前,傳來妹妹的電郵,好意地說要陪我去一趟櫻花小旅行。這樣的邀約背後是善待客人的禮貌,還是春天到來的心情?回覆時應該說:yes,還是:no, thanks?當她用panic一詞,是在抱怨大家都惶恐過了頭,還是在訴說她自己的恐懼?在櫻花樹下,我們都緊張兮兮地把嘴巴藏在口罩後,默默地向著山上的瞭望台走。

      昏天暗地蝸在宿舍裡。訪問學者居住的一邊,除了我以外,據說只有一個男教授。清晨時分聽到非常激動的男聲穿牆而來,彷彿隨時有人會梆梆梆梆的敲響門。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辨清了聲音的方向,卻怎樣也無法認出是哪一種語言。

      其他時候,就只有房間本身了。房間由許多現成的部件組裝起來,太空艙一樣展示著各式各樣的操控按鈕。買了一個雪平鍋,雨天的時候,把即食米飯倒進去,放在那一塊嵌入式的電磁板上加熱。電力運行時,整座灶台都動了起了來,鍋蓋一直抖動,房間便像運轉中的飛行器一樣,不住發出滋滋的聲響。房間這就要飛向太空了嗎?

      晴天的時候,房子好像也靜默下來。我獨自在附近的街道上亂走,偶爾拐進一個小巷,谷歌上查不到的咖啡館和食堂,便魔法一樣浮現出來。有時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猶豫著,是否要把它打開來?第二次來到時,手放在門上,就像分享了一個小秘密。

      有一家不時光顧的蕎麥麵店,餐牌上看得懂的只有天婦羅蕎麥這一款,反覆的點了幾次後,拍了一張照片,回去逐字查實。一天,再來到店的門前,閘門卻已經落下來了。沒有吃到也沒有查出來的那個詞背後是怎樣的味道?

      J說:「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熒幕上的光影消失,我又滑回一個無聲的世界,在棋盤一樣筆直的道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像是一頁頁翻過一本夢中的書。這是我一直期望能寫出來的一本書:非常的安靜,像陽光裡透明的氣泡,所有的語詞在真正說出來以前就先爆破。

      那麼,是誰耳語般和你呫嚅著甚麼?比如說,當你彎身下去,把每天食用過後的各種丟棄物,清洗乾淨分門別類放進指定顏色的膠袋裡;比如說,超級市場和便利店的收銀處,當你看著那些儀式似地,把收據和零錢放到小盤子上的手勢;有一個老清潔工,張開各執一塊抹布的兩手,望著扶手電梯的頂部像望著一場戰役。

      離開一家小店時,店主追出來,調動了全身訓練有素的肌肉,從嘴唇之間吐出明知道你聽不懂的謝辭。你知道,話語有時沒有一個指定的對象,而是一種久遠的結構,就像寺院和皇宮建築的榫卯。古老的庭園以至整個細心經營的城市裡,花和葉變換的景觀都是預先設計好的。即使在沒有一個旅客的真空時間裡,櫻花開過了就是不遠處的杜鵑,然後翠綠的楓葉邊角已悄悄地轉紅。

      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你回到宿舍,翻開書的第一頁。那時,貓其實已不在了,某個旅程已經結束,フリーダ削去了自己的眉毛。

      默默的,她甚麼也沒有說。

      轉注


      詩的公與私

      樊善標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教授。香港出生、成長。創作集有《力學》、《暗飛》、《發射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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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兩個古老的句子,近日重聞於世,一時眾口稱道,卻終於惹來了「奧斯威辛之後,仍然寫詩是野蠻」的反唇相稽。俄而詩人楊牧下世,不少人提到他的名作〈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也許更有人記得他說過:「文學固然不能變成其他東西的附庸,但文學也不可以自絕於一般的人文精神,和廣大的社會關懷。」(《柏克萊精神‧自序》)我倒是想起身兼科學家和散文家的陳之藩,在八十年代初的慨嘆:「但不知為甚麼,我忽然有一種遺憾的感覺。我給這個時代起了一個名字,叫『無詩的時代』。……無詩的時代是最可憐的時代,天翻了,地覆了,我們也不能形狀於萬一。」(〈四月八日這一天〉)寫詩還是不寫,為甚麼而寫,應該怎樣寫,此時此地,這些提問難免都帶著對立場究詰或反思的意味。然而回憶向詩走近的過程,我怎樣端詳捉摸它,體驗感受它,總無法匯整為「一個」顛撲不破的論述。

        大概是小五升小六的暑假,某個午後,半躺在父母的床上,拿著一本為升中試作準備的中國語文補充讀物隨便翻閱。床邊有一台電動衣車,母親在埋頭縫衣服。那時香港製衣廠林立,勞動力供不應求,很多家庭主婦都當上了外發工人,母親也重操她婚前的舊業,賺些家用。回頭說那本書,好像從成語到各種文體寫作指導都有,包羅萬象,但最喜歡是那些讀來異常順口的短詩。我沒有怎麼費力就記住了「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堂。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之類。在衣車和風扇交響的馬達聲中,四季徐徐淌過,我像觀看舞台演出,鮮明的印象直留到今天。

        中四那年,中文科考試有一道題目問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表達了怎樣的感情。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詞,不知道是悼念亡妻,只覺愁雲不散的沉哀壓在心上,難過得回到家裡忍不住告訴母親,她當然也未聽說過這首詞。後來接觸新詩,也不乏類似的觸動。點點滴滴,蒐索起來還有很多。有趣的是,舊詩讓我縈懷的往往是情感的濃度,新詩的興奮卻在於啟示了種種可能,例如初逢淮遠的〈白玫〉:

        夜有許多許多
        不見底的

        在園中

        醫生和縫衣匠
        都幫不上忙。

        赫然發現所謂「美」不需要是必然的。讀了羅青,才知道透明的語意也可以深邃無底。陳黎、飲江既雄辯又慧黠地演示了遊戲的嚴肅意義……

        再後來,我認為不是這樣的。晚唐人讀杜甫、韓愈,南宋人讀蘇軾、辛棄疾,同樣會有新奇的感受。距離愈遠,細節愈模糊,把二三千年壓縮為一個「傳統」,拿來與「現代」對照,代價是省略了中間沒有間斷的變化。我讀曹操、丕、植的詩,很驚訝這一門兩代竟然有那麼大的差異,禁不住忖想,在他們父子兄弟心目中,「詩」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各自追求的又是甚麼?

        我很懷疑,古今中外叫作「詩」的東西,究竟有多少相通的元素?但最低限度,「詩人」似乎是一個鼓勵超越常規的護身符——不一定是行為舉止,而是寫作上的別出心裁,開疆闢土。此時此地,寫詩不可能成為職業,我更認定自己是業餘者中的業餘者。曾聽過一位年輕詩人說,可以為詩而死,另一位更年輕的詩人,為了詩藝的進境而著意和流浪漢搭訕,我自問辦不到。坦白說,寫詩於我純粹是為了好奇,希望藉著實踐多看懂一些別人的異樣風景。至於自己能的風景能有多異樣,那是餘事的餘事了。

        我出版過一部半詩集。半部是與散文集《力學》連體的《[ ]》,一部是新舊體混雜的《暗飛》,縱加上未結集的,為數依然甚少,重讀舊作,一下子就完事了。這次回顧,翻到一些久已遺忘的句子:

        就用這種語氣
        談談最近幾天的心緒吧
        談談翻開日誌就悠悠飄出
        總說不來的那種感覺
        只剩下幾天了距離那日子
        約會差不多排滿一如平時
        見面要等回歸之後啦
        ——我們忽然習慣這樣說
        那麼牙齒檢查該遲些才掛號嗎
        百老匯電影中心那片子不會割畫吧
        這首詩寫了一半得趕在殖民時代完成
        就像一場感冒
        最後在週末打網球前恢復

        舊日誌早丟掉了
        去年這一天做過甚麼事情
        想過即將舉行的慶典嗎
        錯覺總以為過渡期還有十四年
        那時剛考上大學正好中英談判結束
        校園陽光燙熱香港的前途決定了
        偶然也會懸想遙遠的將來
        但具體內容已經忘記
        現在最關心窗外的暴雨
        會不會影響明天上班
        和下班後的晚宴
        還有後天要簽的房子貸款合約
        假期裡到嘉湖山莊看看朋友剛滿月的女兒
        雨再下不停回歸煙花也得取消了
        明年就有濕淋淋的沉悶記憶
        ——〈方格地磚〉

        聯想起楊牧在《柏克萊精神》外的另一本社會評論集《交流道》,裡面恰巧有這樣的話:「我只是覺得奇怪,為甚麼我們從小就盼望它發生的『廢除不平等條約』這件事,一旦在我們有生之年實現了,卻給予我們這許多困惑和諷刺,使我們體會到命運的欺凌,感受到一種悲愴?」(〈致香港友人書〉)那首詩寫得好也吧,壞也吧,並不要緊。對現在的我來說,最慶幸是二十三年前,畢竟留下了那些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