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時,丈夫問:「你聽不到嗎﹖」
「甚麼﹖」我反問。
他用狐疑的目光看著我。
「罷了。」他重新埋首手機。「你一向睡得沉。」
是的。婚後,我像得了渴睡症似的,經常處於昏昏欲睡的狀態。夜晚發生甚麼事,我通常不知道。
「再睡一會。」出門前,丈夫說,「反正沒事情。」
這是他每早都說的話。人們總是覺得家庭主婦的時間無窮無盡,彷彿那些衣服會自動跑上晾衣架,碗碟會清潔自己。我給狗換了乾淨的水;洗好早餐用過的杯碟;換牀單;開動洗衣機;然後,抹地,抹窗,抹房間裡的一切。接著洗衣機剛好停止,晾衣服;把收下來的燙平。我每日孜孜不倦地幹這些事。狗在陽台前俯伏,見證我的勞動。家務完成後,還得到超市買菜,預備母親的食物。把飯菜送到療養院是我每日的任務。
「你聽到嗎﹖」
我轉過頭,
「聽到啊。好幾晚了。」
原來不是和我說話。
「吵得人沒法睡啊,吵著要找女兒。」
收銀機前還有兩三個人才輪到我。我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購物籃上:牛油果、蘋果、甘筍、南瓜、麵包、薯仔。母親身體不好,牙已全掉了,我只能煮糊狀的、沒有調味的東西。不好吃,但我只能讓她吃這些。
付款後,我匆匆離去。回家後我小睡了一會,做了夢。夢中沒有聲音,只有漆黑中的一道門。在它打開之前,我便醒了。
「婆婆,飲湯呀。」
黛西把湯一匙匙餵進母親的口中。湯水從母親的嘴角溢出來了,黛西用紗巾替她抹走。
「乖呀——」
母親果然把湯一口口喝光了。
「她今早吃了甚麼﹖」我問黛西。
「麵包,果汁。」黛西想了一想,「還有半碗麥片。」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氣味:皮屑、排洩、頭髮的氣味,儘管這裡是院舍中租金最昂貴的獨立房間,而黛西已經把房間保持得很乾淨。
「婆婆,mum來探你呀。」黛西站起來,替母親梳頭。「mum呀,你個女。」
母親抬起頭,看著她。
「嗰邊,」黛西指著我,「嗰邊呀。」
母親抓著黛西的手,裂開沒有牙齒的皺巴巴的嘴巴,無聲地笑了;她已經不認得我。打從那時起,她的世界便沒有了期望,變得很平靜。
「比你激死呀。」黛西也笑了。她老愛穿背心,又不剃腋毛。我別過臉去。
「這是婆婆的晚餐。」我指著保暖壺,「昨晚她吃了多少﹖」
「食剩啲菜呀,mum。」黛西說話老愛加個「呀」,「婆婆咬唔到。」
「菜是一定要吃的。」我站起來,「你今晚把菜剪碎給她吃。」
「知道呀,mum。」
「婆婆睡了你便回去。」
「知道呀,mum。」
離開療養院,我忽然感到無比疲倦,在回家的的士上打起盹來。大概因此我當晚罕見地失眠了。我這才發現丈夫的鼻鼾聲吵得像一輪超速的電單車。我索性到客廳的沙發上躺著。狗發現了,靜靜地走近。黑暗中,我還是看到牠明亮的眼睛。
狗是一年前我在街上遇見的。當時牠只比我的手掌長一點,在微雨的路旁打顫,大概是跟母狗走失了,或是被人拋棄了。我站在當地,看著牠好一會,然後脫下大衣把牠包著帶回家裡。丈夫回來, 看見狗,同樣站在當地,看看牠,然後看看我,便一言不發地接受了狗的存在。我沒有給狗改名字——狗想要一個名字嗎﹖我也不知道牠是否喜歡待在人類的家裡。我不特別喜歡動物,只是在那一刻覺得無可選擇:人來人往,沒有人看見牠,除了我。
「嗨。」我摸摸牠的頭。
狗一向安靜乖巧。但此刻牠忽然抬起頭來,向陽台的方向望,那眼神彷彿有所發現。我站起來,朝狗的目光所在走去;深夜二時,外面只有街燈,照著沒有影子與人的柏油路。
我把陽台玻璃門的門簾拉上,拾起被褥往書房的地板上胡亂睡下。幾乎來不及蓋上被子我便墮入黑暗的夢鄉;我在睡著前聽到自己的嘆息。
「昨夜,又來了。」
等村巴的時候,
「是呀,全村人都聽到吧。」
有人在我後面說話,
「村尾那個的就是她女兒吧﹖」
等了很久,
「你見過那些照片嗎﹖」
村巴還不來。
「見過呀,她到處給人看。」
路邊塵土飛揚,
「不三不四的照片。」
我看著對面馬路,
「看不出來啊,好眉好貌。」
人來人往,
「誰知道呢﹖」
沒有狗。
村巴終於到站;我決定從村口走路回家。婚後,我住在這條村,卻從沒走過這條路。人潮剛被巴士運走了。黃昏。天陰,沒有夕陽。白色的統一的村屋在我眼前延展;在我以為一切沒有盡頭時,忽然有人閃出,站在我面前。
「小姐,你見過我的女兒嗎﹖」
我馬上往後退。是個矮小的婦人,頭髮蓬鬆;疲倦的眼睛。
「你見過她嗎﹖」
她把手提電話推到我臉前。在我繞過她之前,電話上的影像閃進了眼簾——還好,不過是沙灘上的泳衣照。
「小姐,她是我的女兒,」婦人追上來,「她老愛穿不正經的衣裳,你看看。」
我控制自己不去理會快步離開。
「小姐,我想找我的女兒。小姐……」
很快我便把婦人拋在身後了。沒甚麼可怕的,我告訴自己。不過是一個精神有點問題的婦人,我想。沒人理會她過兩天便消失,我知道。
路比想像中長,但結果我還是到家了。把門關上後我倒在沙發上;狗走過來,嗅我一下,像要確認我是否還生存。我應該先餵狗。還得把菜放進冰箱。但我做不到;我昏睡過去,直到丈夫回來把我搖醒為止。
「媽近來怎樣﹖」丈夫問。
「差不多。」我盯著水煲。
「嗯。」他把多士端出去,水便燒開了。我沖好咖啡隨後。
「我昨日見到了。」我告訴他。
「甚麼﹖」
「那個婦人。」
丈夫抬起頭,不可思議似的看著我。
「不過就是個精神失常的婦人罷了。」我說。
「聽說她的女兒以前住在這裡,當模特兒的。不過已經搬走了。」
「你有看過那些照片嗎﹖」
「沒有。」丈夫咕嚕著笑起來,「聽街坊說,不過是些臉書上的性感照。」
「那也算不上甚麼。」
「嗯。」丈夫把咖啡喝完,「這個周末我有空,我去看媽吧。你休息。」
「別給她亂吃東西。」我提醒。丈夫出門後我癱瘓在沙發上,看著陽台前在吃早餐的狗。已經好幾個星期沒遛狗了;我太累了。不管睡多久我都覺得累。
這一天,快離開療養院時,母親忽然說:「我想吃雪糕。」
「雪糕﹖」我看著黛西,「她說甚麼﹖」
「我想吃雪糕。」母親重複。
「不可能。」我說,「冷東西你不能吃。」
「我要吃雪榚。」她愈來愈大聲,「我要吃雪糕。」
「不可以。」我低下頭收拾東西,「我給你煮了蕃茄薯仔豆腐。你今晚把飯吃光。」
「我要吃雪糕﹗」母親揮舞著手上的湯勺。黛西伸手去奪,被她推開了。
「我要吃雪糕﹗你要報仇是不是﹖」母親把嘴裡的食物吐在我的身上,「你讓我在這裡坐監﹗你找個人來監視我﹗你每天讓我吃豬餿﹗」
眼前一切發白,我沒法說出話來。
「婆婆,唔好呀﹗」黛西忙著抹走母親吐出來的東西,又把抹過母親嘴巴的布往我身上抹。我用力撥開她的手。
「夠了﹗」我聽見自己的咆哮,「你鬧夠了沒有﹖吃雞翼你會死﹗你會哽死﹗」
「你就想我死﹗你一早就想我死﹗」母親把湯勺擲往房門,幾乎擲中推門進來的護士。
「你們怎麼了﹖」護士看看我,又看看母親。沒有人答她。
「佢哋呀,嘈交。」黛西嘆了口氣,「婆婆同佢個女呀。」
我把殘局拋給護士與黛西,在窒息前跑到街上去。
這個晚上我毫無睡意;我索性替狗上好狗繩,牠便安靜地跟我走。開門時,狗先把頭往外伸,嗅嗅外頭的空氣,確定沒有危險了,便看了我一眼。我輕輕地拖著繩,示意牠往前走,牠便踏出家門,眼睛裡閃著興奮的神采。
「對不起。」我跟狗說,「老是讓你困在家裡。」
不知道狗是否聽得懂我的話,步伐輕快起來。深夜的街上沒有一個人,我和狗朝村尾的方向走,那聲音便漸漸清晰起來了。出門時我已做了心理預備,又帶上了狗,便繼續往前走。
「阿女,返屋企啦……」
夜半三時,沿路還有亮起燈的窗戶。不知是否因為這叫喊聲的緣故。
「阿女,返阿媽度啦……」
婦人終於在轉彎處出現,而且看起來比上次更疲累;整張臉就像往下掉的抹布。我和狗停下來。
「你的女兒已經搬走了。」我說,「沒有人告訴你嗎﹖」
婦人轉過來,看著我,似乎並不感到意外。
「你走吧。」我繼續說,「放過她,放過你自己,也放過我們。」
「她不可以離開我。」婦人突然向我衝來。在我勉力站穩的同時,狗已經無聲地擋在我和婦人之間。
「她不可以離開我,」婦人停在狗前面,語氣非常堅定,「我做一切都是為她好。」
「那又怎樣﹖」
「我做一切都是為她好。」婦人忽然哽咽,「她不該拍那種照片,不該跟男人跑掉。」
我待她說完。「還有呢﹖」
「她不能丟下我。」
我吸一口氣。
「坦白說,那些照片其實不算甚麼。你的女兒住在這裡時,很安靜,也有禮貌,大家都喜歡她。還有,她一個人住,沒有跟甚麼男人。」
婦人沒有作聲。
「她並不是你想像中的樣子。」
「你知道甚麼﹖」婦人的聲音突然提高了。狗立即朝她狂吠——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我的狗吠;狗要往前衝,幾乎把我拉跌。狗暴怒了,毛都倒立起來,齜著牙,彷彿站在牠面前的是久別的仇人,牠終於遇見的仇人。
「不要,」我在慌亂中緊緊地拉著狗繩,感覺像跟一隻狂怒的野獸拔河,「狗,不要。」
待我驚魂甫定,我發現婦人已經不見了——大概是被狗嚇跑了。狗忽然回復平靜;蹲下來坐著,就像甚麼也沒發生過。
我抱著狗大哭起來。
這個周末,丈夫代替我往療養院去。
「有甚麼要帶給媽嗎﹖」丈夫問。
我想了想,「雪糕。」
「雪糕﹖」丈夫顯然有點驚訝,但他沒有往下問。
「好的,雪糕。」他穿上球鞋,「你再睡一會。」
睡意如同關上的大門一樣,「嘭」一聲把我關在世界的外面。我希望自己能深深地墮進睡眠中,一個夢也沒有。然而我還發現自己此刻無比清醒。
我把自己扔在牀上。閉上眼之前,我看見狗靜靜地向我走來。讓我出去吧,狗說,讓我出去見見陽光。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井上奈奈的繪本《貓のミ-ラ》:
米白色封面上,孔雀一樣打開來的淡綠與暗紅都鑲了銀色的飾邊,而它們的根刺卻緊緊纏住了微笑中的女孩。彷彿因為滋養了一個豐盈的世界,女孩的臉才成了消失中的銀灰色,有銀灰色的貓隱然藏在她的身後。
翻開書,紅裡白字印著這樣一個句子:
きょう、フリーダは眉毛をそりました。
Today Frida shaved her eyebrows.
另一頁上,鏡子裡倒映著她:失去了眉毛,一張關於匱缺的臉。
匱缺像是被吞進去的一個詞,滿盈的句子便被打開了一個能夠重新進入的缺口。
飛機降落在關西機場是三月封關的前一天。半夜裡買機票時,還在鬼氣森森的愛丁堡。已經來不及回香港了,只能帶著英國冬天的衣物來到日本的春天。要帶來京都的書,本來已經選好,但它們終於只能待在我房間暗黑的抽屜裡,沒有機會被裝進行李箱。
按學校宿舍的要求,臨上機前去買了一部探耳式溫度計,然後每天填寫縱橫線條交錯密密麻麻的健康觀察表格,體溫是35.8、36、36.2⋯⋯,在鼻汁、咳、痰等等的正負選項裡打勾。這麼細緻的表格,卻原來不必呈交任何人,它預設的讀者是填寫的人,每天早晚耳語一樣跟自己低聲報告,好像便暗暗明白了,走在愈來愈寂靜無人的街道時,在那些落下的閘門前反覆看到的「自粛」二字。
《貓のミ-ラ》是在京都買的第一本書。從上京區由西向東走,搖搖晃晃到了一乘寺站的惠文社。在這家販賣書本的珠寶店裡,日語入門課只上了一半的我,看著迷離貓眼一樣,看著書架上乍隱乍現的字詞。我走到童書和繪本的架子前,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要帶一本回去。辭典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最少能看明白一本書。」
フリーダ為甚麼削去她自己的眉毛?她和她的貓怎麼了?
(如果先不去偷看英文的部分,字詞就藏在一張張面具後面看著我。)
為了讓我記得名字而自稱妹妹的她,時時從大阪坐車到京都上博士班,本來要當我的日語老師,相約定期在大學附近的山貓軒一起讀一本書。然而,不久以後學校便關了門。在緊急狀態令以前,傳來妹妹的電郵,好意地說要陪我去一趟櫻花小旅行。這樣的邀約背後是善待客人的禮貌,還是春天到來的心情?回覆時應該說:yes,還是:no, thanks?當她用panic一詞,是在抱怨大家都惶恐過了頭,還是在訴說她自己的恐懼?在櫻花樹下,我們都緊張兮兮地把嘴巴藏在口罩後,默默地向著山上的瞭望台走。
昏天暗地蝸在宿舍裡。訪問學者居住的一邊,除了我以外,據說只有一個男教授。清晨時分聽到非常激動的男聲穿牆而來,彷彿隨時有人會梆梆梆梆的敲響門。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辨清了聲音的方向,卻怎樣也無法認出是哪一種語言。
其他時候,就只有房間本身了。房間由許多現成的部件組裝起來,太空艙一樣展示著各式各樣的操控按鈕。買了一個雪平鍋,雨天的時候,把即食米飯倒進去,放在那一塊嵌入式的電磁板上加熱。電力運行時,整座灶台都動了起了來,鍋蓋一直抖動,房間便像運轉中的飛行器一樣,不住發出滋滋的聲響。房間這就要飛向太空了嗎?
晴天的時候,房子好像也靜默下來。我獨自在附近的街道上亂走,偶爾拐進一個小巷,谷歌上查不到的咖啡館和食堂,便魔法一樣浮現出來。有時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猶豫著,是否要把它打開來?第二次來到時,手放在門上,就像分享了一個小秘密。
有一家不時光顧的蕎麥麵店,餐牌上看得懂的只有天婦羅蕎麥這一款,反覆的點了幾次後,拍了一張照片,回去逐字查實。一天,再來到店的門前,閘門卻已經落下來了。沒有吃到也沒有查出來的那個詞背後是怎樣的味道?
J說:「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熒幕上的光影消失,我又滑回一個無聲的世界,在棋盤一樣筆直的道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像是一頁頁翻過一本夢中的書。這是我一直期望能寫出來的一本書:非常的安靜,像陽光裡透明的氣泡,所有的語詞在真正說出來以前就先爆破。
那麼,是誰耳語般和你呫嚅著甚麼?比如說,當你彎身下去,把每天食用過後的各種丟棄物,清洗乾淨分門別類放進指定顏色的膠袋裡;比如說,超級市場和便利店的收銀處,當你看著那些儀式似地,把收據和零錢放到小盤子上的手勢;有一個老清潔工,張開各執一塊抹布的兩手,望著扶手電梯的頂部像望著一場戰役。
離開一家小店時,店主追出來,調動了全身訓練有素的肌肉,從嘴唇之間吐出明知道你聽不懂的謝辭。你知道,話語有時沒有一個指定的對象,而是一種久遠的結構,就像寺院和皇宮建築的榫卯。古老的庭園以至整個細心經營的城市裡,花和葉變換的景觀都是預先設計好的。即使在沒有一個旅客的真空時間裡,櫻花開過了就是不遠處的杜鵑,然後翠綠的楓葉邊角已悄悄地轉紅。
在這樣的旅程裡,你可收獲了些甚麼?
你回到宿舍,翻開書的第一頁。那時,貓其實已不在了,某個旅程已經結束,フリーダ削去了自己的眉毛。
默默的,她甚麼也沒有說。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兩個古老的句子,近日重聞於世,一時眾口稱道,卻終於惹來了「奧斯威辛之後,仍然寫詩是野蠻」的反唇相稽。俄而詩人楊牧下世,不少人提到他的名作〈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也許更有人記得他說過:「文學固然不能變成其他東西的附庸,但文學也不可以自絕於一般的人文精神,和廣大的社會關懷。」(《柏克萊精神‧自序》)我倒是想起身兼科學家和散文家的陳之藩,在八十年代初的慨嘆:「但不知為甚麼,我忽然有一種遺憾的感覺。我給這個時代起了一個名字,叫『無詩的時代』。……無詩的時代是最可憐的時代,天翻了,地覆了,我們也不能形狀於萬一。」(〈四月八日這一天〉)寫詩還是不寫,為甚麼而寫,應該怎樣寫,此時此地,這些提問難免都帶著對立場究詰或反思的意味。然而回憶向詩走近的過程,我怎樣端詳捉摸它,體驗感受它,總無法匯整為「一個」顛撲不破的論述。
大概是小五升小六的暑假,某個午後,半躺在父母的床上,拿著一本為升中試作準備的中國語文補充讀物隨便翻閱。床邊有一台電動衣車,母親在埋頭縫衣服。那時香港製衣廠林立,勞動力供不應求,很多家庭主婦都當上了外發工人,母親也重操她婚前的舊業,賺些家用。回頭說那本書,好像從成語到各種文體寫作指導都有,包羅萬象,但最喜歡是那些讀來異常順口的短詩。我沒有怎麼費力就記住了「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堂。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之類。在衣車和風扇交響的馬達聲中,四季徐徐淌過,我像觀看舞台演出,鮮明的印象直留到今天。
中四那年,中文科考試有一道題目問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表達了怎樣的感情。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詞,不知道是悼念亡妻,只覺愁雲不散的沉哀壓在心上,難過得回到家裡忍不住告訴母親,她當然也未聽說過這首詞。後來接觸新詩,也不乏類似的觸動。點點滴滴,蒐索起來還有很多。有趣的是,舊詩讓我縈懷的往往是情感的濃度,新詩的興奮卻在於啟示了種種可能,例如初逢淮遠的〈白玫〉:
夜有許多許多
不見底的
洞
在園中醫生和縫衣匠
都幫不上忙。
赫然發現所謂「美」不需要是必然的。讀了羅青,才知道透明的語意也可以深邃無底。陳黎、飲江既雄辯又慧黠地演示了遊戲的嚴肅意義……
再後來,我認為不是這樣的。晚唐人讀杜甫、韓愈,南宋人讀蘇軾、辛棄疾,同樣會有新奇的感受。距離愈遠,細節愈模糊,把二三千年壓縮為一個「傳統」,拿來與「現代」對照,代價是省略了中間沒有間斷的變化。我讀曹操、丕、植的詩,很驚訝這一門兩代竟然有那麼大的差異,禁不住忖想,在他們父子兄弟心目中,「詩」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各自追求的又是甚麼?
我很懷疑,古今中外叫作「詩」的東西,究竟有多少相通的元素?但最低限度,「詩人」似乎是一個鼓勵超越常規的護身符——不一定是行為舉止,而是寫作上的別出心裁,開疆闢土。此時此地,寫詩不可能成為職業,我更認定自己是業餘者中的業餘者。曾聽過一位年輕詩人說,可以為詩而死,另一位更年輕的詩人,為了詩藝的進境而著意和流浪漢搭訕,我自問辦不到。坦白說,寫詩於我純粹是為了好奇,希望藉著實踐多看懂一些別人的異樣風景。至於自己能的風景能有多異樣,那是餘事的餘事了。
我出版過一部半詩集。半部是與散文集《力學》連體的《[ ]》,一部是新舊體混雜的《暗飛》,縱加上未結集的,為數依然甚少,重讀舊作,一下子就完事了。這次回顧,翻到一些久已遺忘的句子:
就用這種語氣
談談最近幾天的心緒吧
談談翻開日誌就悠悠飄出
總說不來的那種感覺
只剩下幾天了距離那日子
約會差不多排滿一如平時
見面要等回歸之後啦
——我們忽然習慣這樣說
那麼牙齒檢查該遲些才掛號嗎
百老匯電影中心那片子不會割畫吧
這首詩寫了一半得趕在殖民時代完成
就像一場感冒
最後在週末打網球前恢復
舊日誌早丟掉了
去年這一天做過甚麼事情
想過即將舉行的慶典嗎
錯覺總以為過渡期還有十四年
那時剛考上大學正好中英談判結束
校園陽光燙熱香港的前途決定了
偶然也會懸想遙遠的將來
但具體內容已經忘記
現在最關心窗外的暴雨
會不會影響明天上班
和下班後的晚宴
還有後天要簽的房子貸款合約
假期裡到嘉湖山莊看看朋友剛滿月的女兒
雨再下不停回歸煙花也得取消了
明年就有濕淋淋的沉悶記憶
——〈方格地磚〉
聯想起楊牧在《柏克萊精神》外的另一本社會評論集《交流道》,裡面恰巧有這樣的話:「我只是覺得奇怪,為甚麼我們從小就盼望它發生的『廢除不平等條約』這件事,一旦在我們有生之年實現了,卻給予我們這許多困惑和諷刺,使我們體會到命運的欺凌,感受到一種悲愴?」(〈致香港友人書〉)那首詩寫得好也吧,壞也吧,並不要緊。對現在的我來說,最慶幸是二十三年前,畢竟留下了那些詩行。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