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是小說?甚麼是歷史?甚麼是虛構?甚麼又是實相?
陳冠中的小說寫作,具有知識份子的蘊含。從《盛世:中國,2013年》開始,開拓出一條華文小說罕見的政治寓言小說之路。但不同於《一九八四》、《美麗新世界》那樣關注對未來政治獨裁、思想審查,乃至科技監控的想像與警示,陳冠中的憂慮更近身迫切,似乎已沒有時間與時間做對賭,還來不及沉澱,《盛世》當中預見的事情已然發生。但也因為這種現實比想像更加荒誕的狀況,對現實的擔憂更容易侷限對未來的想像。因此,他選擇了訴諸重新構造歷史,從what if(《建豐二年》),到平行時空和後人類視角(《北京零公里》),重新審視歷史,從中抽絲剝繭,篤信總能尋找出一些什麼被歷史學家遺忘、又被小說家不屑的東西。歷史不再是學術研究,也不再是意識形態爭鬥,而是小說的素材,從中開掘出的多世界視野,為失控的現實增添想像的可能。虛實對倒之後,小說也有了司馬遷著述《史記》般的言志情懷。
但要如何找到小說和歷史的交疊處?虛構,為的是更準確說出實相,拆掉有形,釋放出虛擬創造、但卻能夠自我進化的人物生命和故事發展。歷史,被權力綁架,誰掌握了過去,誰就掌握了未來和現在。以權力書寫歷史本身就是權力的體現。而如果能夠像拆掉現實的有形一樣,拆掉權力各種虛假的外衣,也就同樣可以釋放出鮮活的生命。
《北京零公里》為北京城千年來「非正常死亡」人物招魂,安置他們於一處虛擬平行世界——「活貨哪吒城」。小說主角是一位在八九年六月四日凌晨不幸中彈而亡的北京中學生余亞芒,他在死前最後一念竟是「要當一名歷史學家」,於是在「活貨哪吒城」永世不得超脫、勤勤懇懇做歷史調查,樂此不疲跟城中各色「活貨」做口述歷史。小說的主體部分「內篇」,就是余亞芒的歷史研究成果。
「每個城市都有死於非命的人。但是北京特別多,這裏是兵家必爭、帝王所在,所以殺氣特別重,故意打仗也好,皇帝處死也好,上千人集體凌遲,這種事比比皆是。北京慘死的人太多了,所以形成了這樣一個空間。」陳冠中自己這樣解說這個異度空間的由來。
有趣的是,活貨哪吒城,並非既不能上天堂、也不至於落地獄的煉獄,而是活人生前最後一念的延續,是最後的慾望構成活貨的生命種子。而活貨賴以生存的能量,則來自人間的紀念——被人遺忘、無人提起的活貨,則如泥灰一灘。但受制於最後那刻的念想,這些活貨跟在人間、跟歷史上的狀態,往往完全兩樣。
順著歷史次序,小說敘述的故事包括知名活貨:李贄、袁崇煥、譚嗣同、李大釗等。他們要麼被逼自刎,要麼遭凌遲或槍決。活貨歷史學家余亞芒重新書寫這些知名活貨慘烈的人間故事,還給了他們一個清清白白身——這在人間恰恰是不可能做到的。只要還有人間,人間還有人紀念,他們就可以重新獲得能量,活在他們最後一念的那個世界。值得安慰的是,一方面,在現實人間總還有人不信從權力的歷史書寫,哪怕只是少數,哪怕只是短暫。另一方面,在小說中這些「活貨」的最後一念都是非常安詳的,平和無怨的。如此,他們在人間遭遇種種困苦不公,死後作為活貨,在哪吒城安享平靜安寧,也是一種慰藉。李贄和李大釗的故事,是格外感人的,因為都有情感的牽引在後面。他們生前的最後一念,掛念的都是情人或親人。
而余亞芒更是對香港維園三十年來燭光不滅心存感激,因為,每年六四這晚,正是他獲得能量最多之時,足夠用來續航一整年,去做他的歷史研究。
傳統主流儒家社會遠鬼神,迷信不過是實用主義。不似一神宗教有聖徒,有使徒行傳,可以安放或托住民族集體意識中對抗不義不公不平的超越的道德感。世俗權力於是膨脹而無所制約,各種學說輕易就被扭曲為當權者所用,入侵者元、清更勝一籌。李贄是儒家中的異類,他在晚明已經贊成女性蒙教,主張婚姻自由。他說:「世間下下人最多,我為下下人說,不為上上人說。」是個徹頭徹尾的平民主義者,也「開出一條華文世界思想的新路」。然後,威權尤盛,李學至今依然並非顯學,無人傳承。
這幾位知名活貨冤死北京的故事,被權力書寫的歷史扭曲。因此,只需將他們的思想和事蹟平鋪開來直寫,就已經勾勒出華文傳統中的自由思想淵源。多年前任職《南方週末》時,曾跟經學史學朱維錚先生有一篇約稿,約定的題目叫《我們傳統中的自由》,可惜朱先生不久病故,大作無緣面世。這個既不為當局所允、也少人愛理的題目,竟然意外在這部小說中得以窺見全貌。
余亞芒作為活貨城的唯一歷史學家,他的歷史書寫,乃是一部無權者的歷史實相。一無政治審查包袱,二無出版銷售壓力,三無需在乎學術框框,四可以跟當事者活貨對證,五「說了沒用但還是不得不說」(因為在他的平行世界裡,活貨們因為都被困在自己最後一念,因此無法交流。)因此,余亞芒所敘述的整個「內篇」,只有頓號,沒有其他標點符號(如同歷史本實相沒有正義、道德、道理、邏輯等標籤),更沒有句號(如同歷史永遠是開放結局的)。大概,這就是歷史唯一的實相吧。長歌當哭而不哭,閱讀全書我沒做任何標記,跟著一個個頓號順流而下,反而明亮清晰。
小說中很重要的篇幅,除了歷史,還有北京古城的建築史,回答了為何「活貨」的世界叫「哪吒城」,留待讀者自己去尋找答案。小說對北京城歷經金、遼、宋、元、明、清,一直到民國、日據、中共建政,所歷經的成型、轉變、保護、毀壞,朝代更迭至當下,由盛而衰,直寫無礙,無微不至。
陳冠中筆下對常民的北京充滿了溫情。在歷史和現實中,「北京從來不是北京人的北京」。北京的生與死,盛與衰,從來只掌握在成王敗寇、意識形態爭鬥、乃至一些「狠角色」手中。但真正的京味文化,恰恰是在北京叫北平的那些年,不再是權力的中心,沒有那麼多的利益瓜葛,百姓得以融合各種文化,民間雜而繁盛,自然長出個性十足的京味。陳冠中在專訪中說:「張北海的小說《俠隱》重建了一個民國後、日據前的北京。真的北京人當家作主就是這五六年了。那個味道可能是最典型的北京。老舍建立出來的老北京,也是那幾個時代的東西」。
可是,統治者一來,一切都又階級分明起來。
對毛時代的筆墨着實濃重,有點像《盛世》中那位被綁架的副國級領導的自白,一發不可收。這閱讀上的失重,寫作技術上過於顯眼,難逃故意為之的嫌疑。原因可能在於小說主角所處時代的無名冤魂,是在太多太多,直到如今依然沒有名字,陽間沒人紀念,在活貨哪吒城都可憐巴巴的化作死灰。為他們招魂,比起其他久遠朝代更迫切、更有希望。四九年之後的歷史實相,跟權力糾纏得最深,要解開談何容易。洗腦歷史教育之下,連詞語都是虛假、都被掏空,哪裡找得到一部常理之下的歷史書。這個任務,非活貨歷史學家莫屬。
小說除了主體「內篇」,還有「外篇」,是關於活貨余亞芒的哥哥、活人吃貨余思芒的記述,其中有他作為美食網紅的報導、有他撰寫的北京美食,以及一封寫給弟弟余亞芒的信,都是何其真實的人間煙火。最後的「秘篇」,則以「後智人」視角所做的一篇關於毛澤東之腦的「後設敘事所報告」。除了鉤沉毛學列寧保存大腦,等待科技發展以求起死回生,在死前設立秘密「放心辦事處」三人組,派遣三四人在鬧市四合院看守儲存在地下室的毛腦。那是一個只有三個人知道全部秘密的平行世界,隨著領導人變更、時代演變,毛腦復活有了不同尋常的政治意義,讀來驚心動魄。結尾是2019年夏天的一個傍晚,看守人亡、老毛腦毀。對這離奇荒誕情節,讀來卻心有戚戚焉,這難道不是秦始皇尋找長生不老藥的現代版嗎?
《北京零公里》是一部北京城的有血有肉有靈魂的百科全書。透過內篇、外篇和秘篇的多世界敘述,在想像、虛擬與現實之間,歷史得以重組,對未來的想像,也有了新的可能——派對是永遠不會結束的。理解北京,也就理解了中國的權力。理解了權力,才能理解自由的秘密。
人間如此不堪,何處安身立命?
「有了活貨哪吒城,戀人就等於擁有了不經上帝審判的天堂,來到活貨哪吒城他們就是活在他倆的天堂中了,享有永恆的愛的愉悅,如果凡間眾生都知道有咱們這個活貨世界,我相信各位都會來到北京城地段,幸福無比的跟愛人一起燒炭殉情自盡⋯⋯」這是活貨歷史學家余亞芒考察北京城歷史後的「太史公自序」。
在人間身不由己,在活貨哪吒城又會完全失去自由意志,你真正可以自己抉擇的,或許只是那最後一念,一生的最後一念,一天的最後一念,一時、一分、一秒的最後一念⋯⋯
2020-6-9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今晨我為赴約而醒
漱洗,水裡有灰燼的味道,盆裡迴旋
仿如聲聲火的餘音。刮鬍刀上往年的
血漬又濕潤起來,抹了一唇一臉一鏡
從舊照片取下夏日白襯衫穿上
自枯焦的脖子解下粗繩索結上
妻為我準備的太陽已然破裂,漿液塗地
她囑我早歸,為小孩說完未完結的故事
出門,上大學後便沒回過家的鄰家少年
打了一聲招呼,只是我們都互忘了名字
車子開往市區,一路顛簸都是碾碎的廣場
磚頭,一台扭曲成廢鐡的自行車失控撞來
一聲輕響後我加速前行,反正在此之前它
已毀亡一遍又一遍反正之後它也無處索償
在電影院門口我下車走向我的初戀她
穿著一身喧嘩怒放的夏季碎花裙。她
承諾讓我牽手、接長長的吻,我和她
踏上電扶梯看見履帶把一個鞋子捲入
虛無,爆米花砰砰砰砰砰把孩子嚇哭
她承諾我許多春天,但在某段殘酷的
情節裡我一恍神她已不在身邊。外頭
天已不知黑了多久,滿天星星瞄準我
心臟。牆縫間有手伸出給我遞上一支
香菸,但這禁區就連磷火也不許升起
只有遠方燭光永不爽約地兀自明亮卻
無力為我點著一支香菸。妻來電,說
孩子已沉睡,已不再聲聲追問然後呢
然後。是我誤了鐘點?綽綽人影穿身
而過。她送的腕錶停留在碎裂的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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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懷晨的詩集《渴飲光流》,應是這兩年台灣出版的最重要詩集之一。
其重要性既在其直面白色恐怖的主題,也在於其組詩長詩合一、抒情與省思開合有度的形式,更在於其最終的陡然高聳:它成為從純粹的存在論角度思考短暫此在的一種冒險。而這短暫此在,是詩中「在最卑賤的世界裡/也無一意志虛無」的勇者。
因此,革命問題也是哲學問題,一如吳懷晨在其後記所寫。這是一種自設了很高難度的寫作,在當下台灣詩壇也頗稀缺。整部詩集本身就像一股光流,時緩時急,讓讀者浮沉在個人的低迴與家國的磅礴之間。激流之中紛紛裸裎又隱沒的,不是歷史的殘渣,而是珍珠——那些迫使我們念記、同時還要反思念記的意義何在的人和事。
在我看來,《渴飲光流》最沉重的反思,在於義與不義之間的反覆。歷史的辯證法何為?正如詩集中其中一個最驚悚的場景,在第六十二帖:
……俄然一名新生拐倒在路旁
天使急趨,前扶
博愛浮現他面容
同當年他在昏搖黃光下拷打我們
乾癟的嘴唇是同樣那般溫柔。
天使在《渴飲光流》分別以「苦天使」與「站在睫毛上的一千個天使」兩種狀態存在,分別是墮落塵世與白色恐怖監視的象徵。他們的結合惹人不由得想到班雅明的歷史天使:「似乎正要遠離某個祂凝神注視的東西。祂雙眼圓睜,張開了嘴,展開雙翼。歷史的天使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祂的臉面向過去」這樣的一位存在。
緊接著是曾拷問普羅米修斯的天使向普羅米修斯借火——「向盜火者借火」——這個驚豔的意象戛然而止,意猶未盡。
這矛盾的天使還涉及轉型正義裡面,平庸的惡為自己辯護所留的空間、善又能做出多少的讓渡。如果我們把平庸的惡換一種說法「平庸的不義」,那麼如何避免成為「平庸的義」則是詩人以詩給我們的示範。畢竟詩不是歷史審判,吳懷晨多次流露出他真正認同的是魯迅式對暗黑的直面和投身,而不只是單純批判。繼而詩以高度的同理心去完成為亡魂招魂、乃至安魂的藝術。
這種藝術的危險在於,一不小心你會落入審美化歷史悲劇的迷津中。
在當代詩裡,有一位偉大詩人經受過這種質疑,那就是寫《死亡賦格》的保羅‧策蘭。他必然成為《渴飲光流》的「影響的焦慮」,繼承或者挑戰他,則是吳懷晨成為一個「強力詩人」的必經之路。策蘭的納粹集中營,在這裡相對應的是綠島,是六張犁,是博愛路172號的刑訊室。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晚上喝
我們中午喝早上喝我們夜裡喝
我們喝呀喝呀
我們在空中掘個墳墓躺下不擁擠
就像《死亡賦格》的恐怖之節奏如此歡快,吳懷晨的「林投葉賦格」(姑且用一個台灣植物去命名)驟眼看來也有著兒歌式催眠的魅力,似乎只是一個魔幻作家在重新定義「再教育」主題:
穿過林投葉
我們穿過林投葉
往嶙峋的海岸線
往炙熱的採石場
……
穿過五節芒
穿過西北風
我們變成小雨點
一點一點絳染梅花鹿
雖然「再教育」一點點露出恐怖面目,但詩人依然用魔法維繫這些被摧殘被改造的人的尊嚴,3b這一帖成為全書最迷人的旋律,愈是迷人,愈讓人揣測其恐怖。於是我們發現,「審美化歷史悲劇」是不存在的,因為美本身就是對不義的反抗,對被剝奪人權的人的重新賦權。林投葉、五節芒這些倔強的野生植物,成為這些殉道者的支柱、脊梁,最後融合為一,他們一起成為未來台灣的預言:
滿山淨白野百合,新生
搖曳,是一座座悲傷
溫柔但信心的塔,我們
穿過林投葉。
接下來是近半本書的多重宇宙的動盪,混雜著殉道者、倖存者的言語、一系列神話人物在今日台灣的日常受難、陶淵明形影神問答在一個當代知識分子身上的變奏……有時他們寄身於一隻超越薛定諤困境的貓咪,像波德萊爾的貓一樣「雙眼同看著永恆」;但有時他僅僅是一隻讀魯迅《野草》的青蛙,呱呱叫著睥睨世情,像一隻貓頭鷹,又像一隻蝙蝠遊蕩在夜裡各處,寫下騷動的每個人與鬼、甚至獨裁者銅像的命運。
終於去到第五十九帖,賦格再次出現,以極端反諷的形式完美「呼應」林投葉的浪漫主義。那是一篇反「反烏托邦」的哀歌,「普匪羅米修斯」、「薛匪西弗斯」等白色恐怖式命名,戲謔之餘不免沉痛,沉痛之餘又有對左翼理想的反思,讓我想起陳映真的豁達與矛盾。
在這首後賦格曲中突入的各種拼貼怵目驚心,一如:
穿過右後背肋骨折斷九支左側折斷三支腹腔積血嚴重肝肺破裂
腎臟一邊腫脹恥骨斷裂(下體遭重重擊)
這種來自被自殺的民主先行者陳文成的驗屍報告,完全「非詩」卻變成賦格難以掩面迴避的重音。該帖同樣以野百合的抒情作結,然而苦澀之味已經迥異於半部書前面的舒爽輕盈。
詩集裡穿插的「盜火者文本」比比皆是,都有直摧人肺腑的力量。對於我,最不忍讀的是丁窈窕的部分,女性主義的意象以雌性決絕之力喚起,經血抄寫無瑕歌謠這一紀錄,讓我想到另一個中國裡的女殉道者林昭。她們遭受極權與男權的雙重輾壓之時,本能以自身血肉作終極武器,其悽慘反而轉化為最明豔的那一股光流。
此際我不禁又想及我的香港,遲於大陸和台灣半個世紀,我們也出現了殉難的民主先驅,我們在獄中被折磨的手足們、姊妹們,她們也必須承受林昭、丁窈窕她們承受過的命運嗎?假如台灣人經歷過的一切,香港人也要經歷一次,我們終於不再是假裝的亞細亞的幸運兒而是更無外援的孤兒,那將如何?
來了,成群結隊的母親都來了
……一株白楊默默
角梟的眼一直都掛著死亡
我是那唯一開口說話的
時間在我裡面。
到底誰是唯一開口說話的?我們都說:「人亦有言」、「石亦有言」,我們都可以是這開口說話的,但當他是「唯一」那則是一種自覺的承擔。成群結隊的母親曾經出現在莫斯科探監的行列,出現在天安門母親的行列,當然也在六張犁認屍的行列裡。她們被迫消聲之時,詩人喚起一個鬼魂替她們長嘯:時間開始了。
在全文引用政治犯詩人曹開的詩作的第五十六帖裡,「流」的最原始秘密被註釋道破:「常有政治犯經多日審訊無眠後,視野所見皆流態,萬物像水一般流。」那麼,詩人何以需要痛飲?痛飲這種殘酷、這種虛無對存在的否定,是夸父追日之後渴極了的姿態。光之流本無所謂滋潤或燒灼,一如關於歷史殘酷的詩本無所謂安慰或者加劇疼痛,詩人引領讀者去窺視光流劃分開黑暗之一縫,痛飲還是淺涉,視乎你的修為。
吳懷晨的文字則是承接光流的酒盞,也堪玩味。首先,那些極其浪漫主義的字句要放回去那個時期的理想主義者口中理解,是其角色基於自身本色的裸裎,不能代表吳懷晨的詩語抉擇。他真正顯露自己的時候,文字總有林莽山靈之氣,也是當代詩中罕見,有如山海經的濃墨重彩版本——苦難的絢爛最終解放苦難。
而他的思辨體詩行中,同時又流盪著尼采主義者的革新蛻變衝動(詩中多次出現「末人」,呼應隱形的「超人」,但吳懷晨沒有徹底否定、放棄前者,倒似以後者給前者加持),那部分則不知屬於他筆下的先驅還是他自己,總之都有超越漢字陳義的血氣方剛,又讓人想到他的遠師魯迅。
全詩最神祕的,還是那隻貓,牠總是與星空一併出現,卻不屑於與道德律一起審判世人。這時刻提醒我,本文開篇就引出的命題:在一個宇宙大背景中談論一時一地的革命悲劇的意義何在?或者說,我們如何為這些悲劇爭奪出不亞於自然界進化生變的意義來?
在光流中洗刷的珍珠,讓我想起智利詩人勞爾‧朱利塔的長詩《大海》,這首為智利白色恐怖時期被扔溺海中的死者招魂之詩。我曾評論此詩曰:「詩歌的招魂儀式並不轟動、不危言聳聽,甚至拒絕輕易的讀解,然而其回聲深邃漫長,就像電影《珍珠鈕扣》El botón de nácar裡水的聲音一樣,適於反芻歷史苦澀的味道。」
因此也許不是水在招魂,也不是光流在招魂,一首好詩會直接成為原本缺席的鬼魂本身,詩人適時退隱把語言呈為光流,以供渴極的夸父與普羅米修斯痛飲。吳懷晨的這本詩集向這個幾乎難以企及的境界邁進了一大步,讓我們這些耿耿於歷史的勢利的渴者也能分享他的酣暢,如此這般,選擇作超越之貓還是孤介的貓頭鷹,倒不是最迫切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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