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然出現在一張拍攝理大圍城事件的新聞照片上。圖中左邊是水炮車的藍,右邊是路障焚燃的紅,阿然舉起雨傘站在中間,黑色的背影消瘦慘淡。這幅相在社群網站得到無數迴響。千萬人在網絡上表達他們的同情。有人引詩:
「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
——洛夫〈愛的辯證(一題兩式)〉
有留言說這是情詩,不懂不要亂引;又有別人辯駁詩是自由的,任人解讀。後續吵起架來,你順著往下讀,沒完沒了。
大學二年級的終末一日,窗外煙霧四起,火光再現,使他們在學校活動室裡的光影顯得夢幻。他們不是沒有出去。他們去過,但今日絕望已經蓋過勇敢,他們的四肢已經筋疲力盡,在這號稱香港最後一夜,國安法通過前的凌晨一刻,他們只能從活動室的書架上拿出所有香港電影,儀式性地放映一次,並打算通通銷毀。〈香港製造〉裡屠中秋將電視機扔出天井,有人學其語氣大叫「還返香港畀我啊!」,另一人在沙發另一端又提起阿然。
「佢最近點?」「唔知喎,入左荔枝角之後都冇晒聲氣。」「我寫左封信畀佢架,搵左個被捕人士支援團體,唔知最後有冇真係送到佢手上。」「唔叫埋我地?話晒莊員。」「吓,扮咩好心,你咁有心唔自己寫?」「始終都係同學,又係手足……」「以前係你帶頭杯佢先架喎!」「佢個陣——」「唔好提喇,唔好提喇。」
如誤觸舊患,眾人沉默。
終於有人輕聲問:「不如我地搵埋俞教授一齊寫信畀阿然?」場面更形尷尬。
第一個撞破俞教授和阿然的人是會長。他說他見到教授為她沖咖啡。共飲一杯。他牽她的手。挨近的臉。他們一定有更幽暗的來往,會長說,他看著她從沒有光的辦公室走出來。他的證詞一次較一次耐人尋味。
俞教授又矮又瘦,戴烏蠅眼鏡;授課時喜歡說幾句廣東話,既不流暢又常會錯意,配上彆扭的鄉音,不時鬧出笑話。成支莊都笑他,阿然笑得比較節制,有她一貫的柔弱。
無論如何他們不能接受女學生和教授有關係。這種「有關係」,因為他們讀了不少書,深知權力的不平等,便必然視為剝削或交易。
但係阿然果科都拎唔到A喎。
又成了一個謎。
但這都只是一幕背景,真正令阿然和莊員割裂的是運動。阿然不願意和他們出去,連和理非遊行都縮沙,他們很生氣,決定割席。他們想是不是因為有個大陸教授在,所以她不去,不說,甚至不聽。阿然在社交群組陷入沉默。漸漸彼此不相往來,阿然甚至被排除了莊務。那時,剛轉入盛夏的校園,俞教授的辦公室總是亮燈至夜深;另一邊廂,活動室成為他們的安全屋,解甲歸來後他們吃著用餐券換來的飯盒,邊看直播邊聊天,學生的世界時大時細,有時牽涉一個社會的存續,有時只關連一個同學的是非。
七二一夜晚,住元朗的體育幹事不能自制地流淚,健壯的身體縮在活動室角落抽搐。離開時他們又望向俞教授的辦公室,有人影在窗邊閃動。體育幹事發狂般衝上三層樓梯,猛力敲門。門縫細細打開,阿然——竟然真的——從內裡探出頭,大眼閃著驚懼。體育幹事以為她怕自己,更是憤恨,用力推門走進辦公室,終於見到阿然全身,卻發現她手臂一片瘀青,旁邊沙發放著黑衣裝備。教授不在。
這第二篇證詞在莊內流傳,教他們看人有了全新的眼光。可是,基於以前結下的樑子和未可輕易解消的自尊,這支莊沒有破鏡重圓。
十一月秋,理工大學變成戰場。他們的學校就在理工附近,排名也接近,於是心裡更揪痛,好像那是自己的校園,這種學店、這種教畜、這些孤兒一般的學生。他們和十萬人一起如潮浪湧出佐敦,經歷了一場致命的慘敗。
他們第一次直面水炮車。眼前只有蔚藍,像仰望天空。水鞭笞一般射到身上,焦灼感傳遍全身,比早就適應的催淚彈難受十倍;水堵住去路,像一面牆,他們只能反覆前進後退,皮膚上下均留下藍色印記,幾日後才褪去。便是那日起就失去了出去的力氣。
活動室慢慢變回活動室,他們如常放電影,人卻不齊。
雖然沒有說出口,但他們的內心是悲觀的,幾個開始考慮畢業後馬上報考台灣碩士,更有人打算舉家移民。基於倖存者的愧疚,他們開始談起阿然,想像她在荔枝角生活如何,她在理大有掟火魔嗎,她若是前線,她會有幾前。還有她和俞教授,會不會有後來,有沒有過後來?
活動室的牆上貼著拍到阿然的新聞照片。當初他們就一眼就認出來,心中震動不已,久久不可釋懷,便貼起了在牆上。〈香港製造〉在香港人民廣播電台的宣傳中落幕,他們卻靜如死水。
俞教授記不起阿然最初的模樣,她非常平凡,並且樂於消隱身影。但教授多年下來學懂如何辨認有潛質的青年,有些人素行低調,但一旦擦亮了光就不可忽視。阿然談論喜愛的電影時彷彿迸發出生命的激情。是誰先勾搭誰不重要,情不知所起,二人如入無人之境,上天入地無人能夠制止。被同學認出,又和莊員翻臉,但阿然一往無前,連教授都被她難倒,似乎蔓生出真正的情愫。
六九的時候兩人並肩遊行,別人以為是父女,只有他們知道自己是誰。為了逃避鏡頭二人戴了口罩,只憑眼神照應,有說不出的奇特快感。俞教授自認熱愛電影——香港電影,憧憬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深感英國旗落下等於解下了城市的徽章,此後必然萬劫不復,爭取民主自由他非常同意。二零一九年六月九日是他人生第一次遊行,心中極昂揚。但運動升溫,他開始受不了有人爆玻璃、衝立法會、堵路、擲汽油彈……種種之中他最不能接受大學生罵校長是狗。他沒有再遊行。
俞教授在Whatsapp用書面語跟阿然說:「現在的學生太過目無尊長。再怎麼說都是老師,要尊重他。」
阿然用廣東話回覆:「咁係因為校長保護唔到學生,點解校長唔保護學生」
「那你要做值得被保護的人,保護有限度,你暴力傷人不可能要求無盡的包庇。」
「係佢地錯先,點解係都要賴落我地到」
「甚麼意思?甚麼是賴?」
「你唔明我地」
「你不要這麼說,我一直很努力在了解香港,我知道自由重要,但」輸入到此,阿然忽然連珠炮發:
「如果我話我仲有出去呢」「你會唔會反對?」「你係唔係要分手?」「我以為你會了解」「你六九個日都去左行」「你話過自由可貴」「點解今日仲講啲咁既野」「點解?」
俞教授確實沒有想過阿然還上街,他以為她和自己同樣,便不關心她的政治。她藏得那麼好,直至某日突然爆發,如火山。你很難看穿她的體內還有多少能量有待引爆。如同許多曾經的女學生——女學生們總是慢慢走入許多不同的世界——他全然不理解的世界——可是阿然的更加黑暗。
二人唯有啞然。吃飯時多數各自摸著水杯,對座無言。阿然慢慢便濕了眼眶。問她還好不,她竟說催淚彈比你更難捱,從前欲望的進取變成了言語的進取,愛情猶如抗爭。
某個八月殘暴的夜晚,他忘了何故在深夜回到辦公室,赫然發現燈一直亮著,開門即見阿然一身黑衫黑褲攤在地上,背包隱隱透出某種硬物的形狀。他非常震驚,原來她還在冒風險,搞破壞;接著他想到閉路電視,想到系主任,想到原本任教的學校,想到中國的家人,勃然大怒,一定要把阿然扔出門去。
「返屋企啦,呢到唔係咁方便啊。」俞教授用蹩腳的廣東話說。
「唔返呀,阿爸殺左我都似。」
「佢係你爸爸吖嘛,邊可能……」
「我想要個地方抖下。」
她落下淚來,俞教授不忍想安慰,她卻打死拒絕,不肯讓他走近。於是一個人坐辦公桌,一個人坐沙發,任沉默發酵。俞教授聽著她哭,自己不敢喘一口大氣,怕刺激她,終於互相折磨到天明。漫長的對峙中俞教授突然不想再看見她。她走太遠了,他不認識這個人。
新學期阿然沒修他的課,也不主動見面。但他的辦公室仍任由她自出自入。他擔心但優柔寡斷地裝作沒發現。辦公室一個管朝早,一個管夜晚,久久沒交集。直到十一月初秋,阿然突然捎來訊息:
「你得唔得閒聽我講」
深夜,俞教授睡得正沉。阿然不理,一直傳:
「你快啲覆我」「你一定要聽我講,無之後㗎喇」「我要講遺言」「你瞓左?」「起身」「快啲起身」「你係咪唔睇新聞㗎」最後索性錄音。
天光之際教授悠然轉醒,手機已累積幾十條通知,他沒細看也沒有聽,直接打電話出去,卻換阿然沒接聽。他開電視播新聞才知道昨天夜晚發生甚麼事,理工大戰一整個晚上他居然一節聲響都沒有聽見。熒幕裡的大學校園內外遍地殘骸,等於廢墟。他回聽阿然的錄音,從最底開始播,他聽到她說,
「我愛你」
他便沒有辦法再聽其他。
終於他慢慢寫出一句,「對不起」
再寫一句,「真的很對不起」
沒有任何回應。
之後,他拿著手機,在近半年的運動裡,第一次開直播。立即就見到理工正門紅火朝天,新聞報有抗爭者焚燒路障,俞教授對畫面直覺性地感到難受,但他忍下來。他直盯著那些火,扭曲著影子的炎,環繞了一座大學,紅磚映襯得更紅,彷彿有血潑在牆上。他持續地看,看著抗爭者衝出校園,隊形馬上被催淚彈打散,有人被捕。他持續地看,搜索每一個身影,看人們是如何頭破血流。直到黃昏,佐敦、油麻地人流聚集,事情通宵不斷發生,他仍持續地看。除此他無能為力。
始終不見阿然,只有火的殘影銘刻心頭。
直至十幾日後理工解封,漫天都是相關報導,有深入的抗爭者訪問,有宏觀的局勢分析,他一一都讀了。像迴避,他唯獨不讀法庭新聞,深怕一看即觸礁。但不必他眼利,拍到阿然的新聞圖片廣為流傳,那背影他永生都能認出,他見過無數相似的身體,卻唯獨這一人能在內斂中透出棱角分明的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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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著那照片,無話可說,只能抖顫著手拿下眼鏡。眼中水和火渲染成一體,融掉中間的黑,三者密不可分。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今晨我為赴約而醒
漱洗,水裡有灰燼的味道,盆裡迴旋
仿如聲聲火的餘音。刮鬍刀上往年的
血漬又濕潤起來,抹了一唇一臉一鏡
從舊照片取下夏日白襯衫穿上
自枯焦的脖子解下粗繩索結上
妻為我準備的太陽已然破裂,漿液塗地
她囑我早歸,為小孩說完未完結的故事
出門,上大學後便沒回過家的鄰家少年
打了一聲招呼,只是我們都互忘了名字
車子開往市區,一路顛簸都是碾碎的廣場
磚頭,一台扭曲成廢鐡的自行車失控撞來
一聲輕響後我加速前行,反正在此之前它
已毀亡一遍又一遍反正之後它也無處索償
在電影院門口我下車走向我的初戀她
穿著一身喧嘩怒放的夏季碎花裙。她
承諾讓我牽手、接長長的吻,我和她
踏上電扶梯看見履帶把一個鞋子捲入
虛無,爆米花砰砰砰砰砰把孩子嚇哭
她承諾我許多春天,但在某段殘酷的
情節裡我一恍神她已不在身邊。外頭
天已不知黑了多久,滿天星星瞄準我
心臟。牆縫間有手伸出給我遞上一支
香菸,但這禁區就連磷火也不許升起
只有遠方燭光永不爽約地兀自明亮卻
無力為我點著一支香菸。妻來電,說
孩子已沉睡,已不再聲聲追問然後呢
然後。是我誤了鐘點?綽綽人影穿身
而過。她送的腕錶停留在碎裂的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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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懷晨的詩集《渴飲光流》,應是這兩年台灣出版的最重要詩集之一。
其重要性既在其直面白色恐怖的主題,也在於其組詩長詩合一、抒情與省思開合有度的形式,更在於其最終的陡然高聳:它成為從純粹的存在論角度思考短暫此在的一種冒險。而這短暫此在,是詩中「在最卑賤的世界裡/也無一意志虛無」的勇者。
因此,革命問題也是哲學問題,一如吳懷晨在其後記所寫。這是一種自設了很高難度的寫作,在當下台灣詩壇也頗稀缺。整部詩集本身就像一股光流,時緩時急,讓讀者浮沉在個人的低迴與家國的磅礴之間。激流之中紛紛裸裎又隱沒的,不是歷史的殘渣,而是珍珠——那些迫使我們念記、同時還要反思念記的意義何在的人和事。
在我看來,《渴飲光流》最沉重的反思,在於義與不義之間的反覆。歷史的辯證法何為?正如詩集中其中一個最驚悚的場景,在第六十二帖:
……俄然一名新生拐倒在路旁
天使急趨,前扶
博愛浮現他面容
同當年他在昏搖黃光下拷打我們
乾癟的嘴唇是同樣那般溫柔。
天使在《渴飲光流》分別以「苦天使」與「站在睫毛上的一千個天使」兩種狀態存在,分別是墮落塵世與白色恐怖監視的象徵。他們的結合惹人不由得想到班雅明的歷史天使:「似乎正要遠離某個祂凝神注視的東西。祂雙眼圓睜,張開了嘴,展開雙翼。歷史的天使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祂的臉面向過去」這樣的一位存在。
緊接著是曾拷問普羅米修斯的天使向普羅米修斯借火——「向盜火者借火」——這個驚豔的意象戛然而止,意猶未盡。
這矛盾的天使還涉及轉型正義裡面,平庸的惡為自己辯護所留的空間、善又能做出多少的讓渡。如果我們把平庸的惡換一種說法「平庸的不義」,那麼如何避免成為「平庸的義」則是詩人以詩給我們的示範。畢竟詩不是歷史審判,吳懷晨多次流露出他真正認同的是魯迅式對暗黑的直面和投身,而不只是單純批判。繼而詩以高度的同理心去完成為亡魂招魂、乃至安魂的藝術。
這種藝術的危險在於,一不小心你會落入審美化歷史悲劇的迷津中。
在當代詩裡,有一位偉大詩人經受過這種質疑,那就是寫《死亡賦格》的保羅‧策蘭。他必然成為《渴飲光流》的「影響的焦慮」,繼承或者挑戰他,則是吳懷晨成為一個「強力詩人」的必經之路。策蘭的納粹集中營,在這裡相對應的是綠島,是六張犁,是博愛路172號的刑訊室。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晚上喝
我們中午喝早上喝我們夜裡喝
我們喝呀喝呀
我們在空中掘個墳墓躺下不擁擠
就像《死亡賦格》的恐怖之節奏如此歡快,吳懷晨的「林投葉賦格」(姑且用一個台灣植物去命名)驟眼看來也有著兒歌式催眠的魅力,似乎只是一個魔幻作家在重新定義「再教育」主題:
穿過林投葉
我們穿過林投葉
往嶙峋的海岸線
往炙熱的採石場
……
穿過五節芒
穿過西北風
我們變成小雨點
一點一點絳染梅花鹿
雖然「再教育」一點點露出恐怖面目,但詩人依然用魔法維繫這些被摧殘被改造的人的尊嚴,3b這一帖成為全書最迷人的旋律,愈是迷人,愈讓人揣測其恐怖。於是我們發現,「審美化歷史悲劇」是不存在的,因為美本身就是對不義的反抗,對被剝奪人權的人的重新賦權。林投葉、五節芒這些倔強的野生植物,成為這些殉道者的支柱、脊梁,最後融合為一,他們一起成為未來台灣的預言:
滿山淨白野百合,新生
搖曳,是一座座悲傷
溫柔但信心的塔,我們
穿過林投葉。
接下來是近半本書的多重宇宙的動盪,混雜著殉道者、倖存者的言語、一系列神話人物在今日台灣的日常受難、陶淵明形影神問答在一個當代知識分子身上的變奏……有時他們寄身於一隻超越薛定諤困境的貓咪,像波德萊爾的貓一樣「雙眼同看著永恆」;但有時他僅僅是一隻讀魯迅《野草》的青蛙,呱呱叫著睥睨世情,像一隻貓頭鷹,又像一隻蝙蝠遊蕩在夜裡各處,寫下騷動的每個人與鬼、甚至獨裁者銅像的命運。
終於去到第五十九帖,賦格再次出現,以極端反諷的形式完美「呼應」林投葉的浪漫主義。那是一篇反「反烏托邦」的哀歌,「普匪羅米修斯」、「薛匪西弗斯」等白色恐怖式命名,戲謔之餘不免沉痛,沉痛之餘又有對左翼理想的反思,讓我想起陳映真的豁達與矛盾。
在這首後賦格曲中突入的各種拼貼怵目驚心,一如:
穿過右後背肋骨折斷九支左側折斷三支腹腔積血嚴重肝肺破裂
腎臟一邊腫脹恥骨斷裂(下體遭重重擊)
這種來自被自殺的民主先行者陳文成的驗屍報告,完全「非詩」卻變成賦格難以掩面迴避的重音。該帖同樣以野百合的抒情作結,然而苦澀之味已經迥異於半部書前面的舒爽輕盈。
詩集裡穿插的「盜火者文本」比比皆是,都有直摧人肺腑的力量。對於我,最不忍讀的是丁窈窕的部分,女性主義的意象以雌性決絕之力喚起,經血抄寫無瑕歌謠這一紀錄,讓我想到另一個中國裡的女殉道者林昭。她們遭受極權與男權的雙重輾壓之時,本能以自身血肉作終極武器,其悽慘反而轉化為最明豔的那一股光流。
此際我不禁又想及我的香港,遲於大陸和台灣半個世紀,我們也出現了殉難的民主先驅,我們在獄中被折磨的手足們、姊妹們,她們也必須承受林昭、丁窈窕她們承受過的命運嗎?假如台灣人經歷過的一切,香港人也要經歷一次,我們終於不再是假裝的亞細亞的幸運兒而是更無外援的孤兒,那將如何?
來了,成群結隊的母親都來了
……一株白楊默默
角梟的眼一直都掛著死亡
我是那唯一開口說話的
時間在我裡面。
到底誰是唯一開口說話的?我們都說:「人亦有言」、「石亦有言」,我們都可以是這開口說話的,但當他是「唯一」那則是一種自覺的承擔。成群結隊的母親曾經出現在莫斯科探監的行列,出現在天安門母親的行列,當然也在六張犁認屍的行列裡。她們被迫消聲之時,詩人喚起一個鬼魂替她們長嘯:時間開始了。
在全文引用政治犯詩人曹開的詩作的第五十六帖裡,「流」的最原始秘密被註釋道破:「常有政治犯經多日審訊無眠後,視野所見皆流態,萬物像水一般流。」那麼,詩人何以需要痛飲?痛飲這種殘酷、這種虛無對存在的否定,是夸父追日之後渴極了的姿態。光之流本無所謂滋潤或燒灼,一如關於歷史殘酷的詩本無所謂安慰或者加劇疼痛,詩人引領讀者去窺視光流劃分開黑暗之一縫,痛飲還是淺涉,視乎你的修為。
吳懷晨的文字則是承接光流的酒盞,也堪玩味。首先,那些極其浪漫主義的字句要放回去那個時期的理想主義者口中理解,是其角色基於自身本色的裸裎,不能代表吳懷晨的詩語抉擇。他真正顯露自己的時候,文字總有林莽山靈之氣,也是當代詩中罕見,有如山海經的濃墨重彩版本——苦難的絢爛最終解放苦難。
而他的思辨體詩行中,同時又流盪著尼采主義者的革新蛻變衝動(詩中多次出現「末人」,呼應隱形的「超人」,但吳懷晨沒有徹底否定、放棄前者,倒似以後者給前者加持),那部分則不知屬於他筆下的先驅還是他自己,總之都有超越漢字陳義的血氣方剛,又讓人想到他的遠師魯迅。
全詩最神祕的,還是那隻貓,牠總是與星空一併出現,卻不屑於與道德律一起審判世人。這時刻提醒我,本文開篇就引出的命題:在一個宇宙大背景中談論一時一地的革命悲劇的意義何在?或者說,我們如何為這些悲劇爭奪出不亞於自然界進化生變的意義來?
在光流中洗刷的珍珠,讓我想起智利詩人勞爾‧朱利塔的長詩《大海》,這首為智利白色恐怖時期被扔溺海中的死者招魂之詩。我曾評論此詩曰:「詩歌的招魂儀式並不轟動、不危言聳聽,甚至拒絕輕易的讀解,然而其回聲深邃漫長,就像電影《珍珠鈕扣》El botón de nácar裡水的聲音一樣,適於反芻歷史苦澀的味道。」
因此也許不是水在招魂,也不是光流在招魂,一首好詩會直接成為原本缺席的鬼魂本身,詩人適時退隱把語言呈為光流,以供渴極的夸父與普羅米修斯痛飲。吳懷晨的這本詩集向這個幾乎難以企及的境界邁進了一大步,讓我們這些耿耿於歷史的勢利的渴者也能分享他的酣暢,如此這般,選擇作超越之貓還是孤介的貓頭鷹,倒不是最迫切的問題了。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