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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牛

程皎暘
香港大學文學碩士,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入圍台灣時報文學獎,小說散見於《字花》《香港文學》《城市文藝》《皇冠》等刊。已出版小說集《危險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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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星期六,也是女兒的三歲生日,我帶她去美崖公園郊遊。那是一座小島上的高原,澄藍晴空飛滿風箏,層層疊疊,取代了鳥的翱翔;帳篷像小山坡,此起彼伏,鮮艷野餐布如大地的補丁,不規則地拼接著。沐浴陽光的人彷彿擱淺在灘邊的大魚,醉生夢死地躺在繽紛色彩上,千姿百態的食物就散在手邊,時不時扔進嘴裡,或留給鏡頭來拍攝。地上的草很淺,被陽光燒得枯黃,走幾步就踩到焦黑的乾土,那是篝火給草地留下的傷疤。我們向高原邊緣走去,一片綠油油的植物好似屏風,弱化了懸崖的陡峭,遠遠望去,深淵下是海,無窮無盡,海浪用力拍打山腳石灘,巨石沉默著,任由浪塑造自己的形骸。

    我想讓女兒站在綠植前拍照,但她的注意力卻被別的事物吸引——不遠處的空地中,一群人正在圍觀一頭牛。

    美崖公園時常出現牛,附近的漁村裡有人養牛,但這牛似乎是野生,因為耳上沒掛名牌。起初我擔心牠有攻擊性,不敢靠近,但仔細看了看,又覺得牠瘦得可憐——陽光將其啡色毛皮曬得很薄很薄,皮下排骨清晰可見,像竹竿架子,撐起一整個肉身。許多人給牛拍照,或對牠大聲呼喝,但牠不理,只是專心致志地埋首咀嚼,一對牛角在陽光下烏黑油光,像兩把梳。牛嘴下有一個午餐盤,裡面放著蘋果塊,鮮橙丁,青瓜片,生菜葉,不知是遊人遺漏的,還是誰特地餵給牠的。

    正看著,有人擠了我一下,我趕緊抱起女兒,生怕她被踩,好在她安全無恙,依然饒有興趣地盯著牛。一個粗壯的中年男人闖到我們前面,戴著灰色遮陽帽,連帽垂布搭在左右臉頰,黝黑四肢暴露在烈日下,汗毛濃密好似猩猩,肩上扛著個小男孩,虎頭虎腦。一對母女也跟了過來,女人又高又胖,睡袍般的米色長裙佈滿油漬,面黃皮糙,牽著個少女。少女身材高大,駝著背,脖頸彎彎的好像蝦仁,胸部已微微隆起,但依然穿著窄小童裝,馬尾辮隨意扎起,低著腦袋,額頭扁平。

    「好瘦的一頭牛啊!」男孩叫喚起來。他看上去和我女兒差不多大,都是喜歡亂講話的年紀。
    「牠為甚麼那麼瘦呢?為甚麼呢?為甚麼?」男孩重複這問題。
    「因,因為,沒,沒東西,吃。」胖女人回答。
    「為甚麼沒東西吃?為甚麼呢?為甚麼?」
    「天,天氣熱,熱了,草,草乾了,沒,沒有東西,吃,就,就瘦,瘦了。」
    「收聲啦!肥婆。」男人忽然喝止她,斜起嘴角,似笑非笑地說,「如果吃得少就能瘦,你就不會那麼肥了。」
    男孩聽到這,爆發出一串笑,咯咯咯的。
    「阿仔,」男人繼續說,「你看你媽,是不是比那頭牛還肥啊?」
    男孩笑得更厲害了,誇張地將身子往後仰。
    胖女人也跟著笑,咧開厚唇,露出齙牙,發出吭哧吭哧的喘息,並伸長胳膊兜住男孩後背,防止他從高處跌落。她身後的少女便無人牽手了,皺起眉,噘著嘴,一雙眼眨得飛快。

    「媽媽,」我的女兒也說起話來,「我能給牛餵蛋糕吃嗎?」
    女兒的聲音清脆,好像撥弄竪琴發出的音符,引起周圍的人的注意,我感到他們投來的目光彷彿無聲地說:多可愛的小天使啊!就連前面那男人也回頭看——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當他斜著嘴對我們笑時,我覺得不安,抱著女兒疾步走開。

    「牛不吃蛋糕的,」我一邊走,一邊對女兒說。
    「但牠很瘦了,怎麼辦呢?」
    「會有主人給牠吃東西的,你放心吧。」

    女兒沒有回答我,眯起雙眼,似乎陷入思索。我不想讓她繼續想著那頭牛,於是岔開話題:

    「如果媽媽變胖了,你會覺得媽媽是一頭牛嗎?」
    「媽媽不是牛,」她竪起食指搖了搖,「媽媽是美人魚公主。」
    「我是公主呀,那你是甚麼呢?」
    「我是小公主。」
    說到這,她自己又高興起來,對著藍天哼起歌來。

    美崖公園的人實在太多了,那些有樹蔭、迎風望海的佳座,不是早已被佔據,就是被牛糞玷污,沒辦法,我們只得在一個並不平滑的坡面坐下,雖然坐著不太舒服,但可以看到山下的大海,層層疊疊的石灘上,遊人來來往往,微小得像某種蟲類,好奇地爬來爬去。

    女兒吹泡泡,陽光下,一個個玻璃球似的氣泡飄起,又破碎,五彩斑斕。我不讓她跑遠,故意用樹枝戳在地上,在我們四周畫了個一平米的圓圈。
    「這是孫悟空用金箍棒畫的圈圈,」我用西遊記裡的橋段嚇唬她,「如果你出了這個圈,你就會被妖精吃掉。」
    這樣一說,她反而更興奮,揚起圓嘟嘟的小臉,甩著微卷的童花頭,在圈圈邊緣奔跑,吐出一串彩色氣泡般的笑聲。我看著女兒,陽光像畫筆將她肉呼呼的四肢塗成金黃色,小肚子在海魂衫下若隱若現,奶白色的蓬蓬裙在膝頭上快速旋轉,好像浮雲被捲入旋渦。
    好可愛的妹妹啊——我聽到路人這樣說,他們像欣賞櫥窗裡的洋娃娃,逗她說話,問她幾歲了。人愈多,女兒愈淘氣,故意做鬼臉。
    忽然,一個足球飛了過來,正好砸到女兒頭上,如此精準,用力,以至於讓我懷疑是故意的。
    女兒大哭,我趕緊撫摸她的額頭,對著痛處吹氣。
    一個瘦小的身影飛過來,迅速捲走球,我回頭一看,才發現踢球的正是剛剛偶遇的那對父子。不知何時,他們一家人搬到我們身後坐著,母女倆在吃力地佈置帳篷,小男孩自顧自踢球,而那中年男人,則除下帽子,露出光頭,一邊扇風,一邊朝我們走來。

    「阿妹,沒事吧?」他在我女兒面前蹲下,斜著嘴問她——這時我才看清他的臉,方形面,顴骨高,一雙刀眉下,眼球渾濁、圓鼓鼓,嘴唇發紫,泛起死皮。
    我趕緊把女兒摟到懷裡,但來不及了,他已伸出手,摸到了我女兒的頭——「啪——」,我一把將他的胳膊打開。
    「欸,你甚麼意思啊,我關心你女兒,你打我?」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不想與他糾纏,抱起女兒,往別的方向走,男人卻快步走到我前面,擋住我:
    「喂,你女兒是不是受傷了,要不要我帶她去醫院啊?」還是那樣似笑非笑的臉,無賴,疲軟,像一口飛來的唾沫,令人不安。
    正在我猶豫如何回應才能安全解脫時,一個龐大的身影快速襲來,像樹蔭遮住我的視線——那胖女人來了。
    她一把鉗住男人的胳膊,並咧著嘴跟我道歉:
    「So,sorry啊,sorry……」
    我還來不及作出回應,男人便好似被按到水裡的皮球,一下子飛彈起來,反手就是一巴掌,甩向女人的後腦勺。
    「你說甚麼啊?死肥婆!」男人呵斥她。她沒回應,繼續死死扣住男人胳膊。
    男人掙扎了幾下,都無法掙脫那只胖手,只好繼續扇她的後腦勺,一邊敲,一邊說:
    「死肥婆,又發神經是不是,啊?是不是?」
    他的聲音很低,嘴角始終保持玩笑般的弧度,彷彿在推一隻不倒翁那樣輕鬆。路人來來往往,有的看著那男人揚起的巴掌卻視而不見,有的甚至完全沈浸在美景中,毫不留意,但我卻彷彿進入被施了魔法的時間隧道,四周一切凝固了,只有男人的手還在我眼中重複運動,扇擊著女人的後腦勺,像海浪衝擊沙灘那樣,一下又一下。
    我想抱著女兒跑走,但不知為何,面對這樣的暴力時,我被嚇得不知所措,只是站在那裡,眼睜睜看著牠發生——直到更大的騷亂從身後的草坪傳來。

    人們尖叫著向四處擴散——那頭瘦牛不知何時闖入了這片野餐之地,精準地踩踏在餐墊與餐墊間的空地上,像繞過被客人灑滿果屑的客廳,一雙眼烏黑,眼神篤定。沒人知道牛在尋找甚麼,直到牠衝著一個鮮紅的帳篷走去。帳篷門口,那個額頭很扁的少女正盤腿坐著,低頭玩弄著一大把樹枝。
    「啊——」胖女人慘叫了一聲,鬆開了男人,朝帳篷跑去,彷彿要阻止甚麼悲劇發生。但一切都來不及了,瘦牛繞過少女,朝著帳篷的小門,頂著牛角,將上半身探了進去。下一秒,驚慌的哭喊聲從帳篷裡爆發出來。

    我想趁亂帶女兒走,但她忽然不哭了,反而滿臉好奇地問我:「媽媽,牛在找甚麼?我能去幫牠嗎?」
    看著女兒濕漉漉的雙眼,我不忍心拒絕,只好抱著她,湊到人群裡看熱鬧。
    牛雖然很瘦,但骨架依然擠滿帳篷的門,一對牛角好似兩把匕首,插入帳篷內臟。從牠腿間的縫隙看過去,牠正埋首吃著一個剝了皮的柚子,而在牛角對面,正是那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大哭大叫著。帳篷門邊,少女依然坐在原地,望著牛的尾巴,傻笑著。
    「阿仔,別哭,冷靜!」男人站在帳篷邊大吼,「千萬別動,小心牛角!」但男孩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不斷哭喊。
    男人又急又惱,對著牛咆哮:
    「走啊,死畜牲,走啊——」
    但牛不睬他,專心致志地咀嚼美味。
    「不要怕,」旁人勸說,「等牛吃完了,牠自己就會出來了。」
    但男人還是很急,忍不住一巴掌拍到牛背上,發出「啪嘰」的聲響,但牛無動於衷。
    「你要打,就用力一點啦,牠那麼厚的皮,又不怕痛。」旁人又說。
    男人聽信了,果然,高高揚起手掌,掄圓胳膊,用盡全身力氣,朝牛的身體抽打,一下又一下。
    胖女人條件反射似的,伸出手,想要制止男人,但又停下來,看了看帳篷裡的男孩,又看了看門口的少女,忽然跑過去,從少女手裡抽出幾根樹枝,像揮舞魔杖那樣,也對著牛的排骨戳來戳去。
    「你們這樣沒用的!」又有人來幫忙,「不如拿其他東西引開牠!」
    說著,旁觀者拎出裝有半個蘋果的保鮮袋,甩到帳篷邊。很快,牛聞到香味,果然將腦袋從帳篷裡挪出來,一伸脖子,便將整個保鮮袋都吞入嘴裡,開始新一輪的咀嚼。
    男孩見牛走了,趕緊從帳篷裡爬出來,對著牛屁股大罵:
    「臭牛!傻牛!笨蛋牛!」
    男人也罵:
    「吃吃吃,就知道吃,吃死你吧。」
    說著他從帳篷裡拿出足球,朝牛的身上狠狠砸過去。
    其他人見牛毫無攻擊力,也跟著一起玩弄牠,有人罵牠是貪吃的畜牲,有人笑牠餓起來甚麼垃圾都吃,還有人甚至踢一下牠的屁股然後迅速跑開。
    然而,無論人們怎樣嘲笑,打罵,牛都不理。牠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用牙齒咀嚼著保鮮袋,一下又一下。

    「媽媽,」女兒又問我,「牛為甚麼不還手呢?」
    「甚麼?」我這才回過神來。
    「他們打牛,牛為甚麼不還手?」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抱著女兒離開。但在女兒的追問下,我最終給出一個很爛的理由:
    「因為牛太餓了,餓的時候,就感受不到痛了。」

    那天晚上,女兒吃了蛋糕,收了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一個嶄新的芭比娃娃,穿著和她同款的海魂衫、蛋糕裙。她開心極了,抱著牠睡覺。
    我走出臥室,喝了酒,依然毫無窠意,便走去陽台抽煙,望著深黑的夜,覺得嗓子眼被甚麼東西堵住,不吐不快。於是,我打開手機,不斷翻通訊錄,在一些朋友的電話那裡停留,最後,我打給遠在老家的媽媽。
    電話響了幾聲就被接起。
    「怎麼啦?」媽媽問。
    「你睡了嗎?」我說。
    「沒有啊,我剛打完牌回家呢,怎麼啦?你說。」
    我把女兒過生日的事情跟媽媽說了,從如何偶遇古怪的一家四口,到遭到那個暴力父親的騷擾,再到莫名見到一頭闖入帳篷、差點對小男孩造成威脅的餓牛。我愈說愈起勁,將擠壓許久的焦慮,一股腦地吐出來:
    「我真的太失敗了,明知道那男人不懷好意,卻甚麼都不敢做。我害怕激怒他,怕他像打老婆那樣打我。不是說為母則剛嗎?可我卻那麼膽小。天底下哪有我這樣的媽媽?」我問。
    媽媽沒有吭聲,我只聽到話筒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風。
    於是我又接著說:
    「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倒霉事都喜歡找我?好不容易有空,出去野餐,居然遇到餓瘋了的牛。好在坐在帳篷裡的不是我女兒,想想看,如果一頭牛,忽然踩到我女兒面前搶吃的,我會作出甚麼反應?我敢打牠嗎,像一個爸爸那樣打牠嗎?我不知道。我不是男的,我也打不過誰,不是嗎?」
    媽媽還是沒說話,但我卻聽到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這口氣讓我覺得愈發心虛,於是追問:
    「媽,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
    這一下,媽媽終於回話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輕,甚至微微顫抖:
    「你說這些有用嗎?」她反問我,「是你自己選了這條路,你非要一個人養她,我能怎麼辦?你把這些說給我聽,我能幫你嗎,能回到幾年前,讓你別跟著那野男人鬼混,讓你別懷孕,別把她生下來——你告訴我,我能嗎?」

    媽媽的聲音在風中好像搖晃的路燈,把我的思緒照得飄飄盪盪,影子一時長、一時短,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童年,又好像就在昨天。

    第二天一早,我在女兒的呼喚下醒來。
    「媽媽,快來看吶,快來看!」她穿著睡衣,赤著腳,站在床邊搖晃我的肩膀,我聽到電視聲從客廳裡傳來,好像夢囈,模模糊糊。
    「怎麼啦?」
    我腦子很暈,但還是強打笑意回應她:
    「有甚麼好寶貝要給我看的?」
    「牛!」女兒興奮地小跳著,「我們昨天看的那隻牛,在電視裡!」
    說著,她使勁把我拉了出去。
    只見晨間新聞的窗口裡,正在播放一個網友拍攝的手機視頻。新聞主播解說,昨日,在美崖公園,遊人圍觀一頭偷吃人食物的野牛,其中,一中年男子對牛進行暴力行為。
    在長達一分鐘的畫面裡,我再次見到那個男人,他用足球砸牛的後背,一下又一下,圍觀的眾人紛紛起哄——好在那時我已離去。
    就在人群失去控制,紛紛戲耍牛時,一個少女的身影闖入畫面,只見她額頭扁扁,馬尾辮隨意紮起,穿著窄小的童裝,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像一隻企鵝。沒有人警覺她,而她卻扒開人群,舉起一大把樹枝,朝著男人的後背,狠狠擲過去。樹枝纖瘦微小,卻像精準定位的令箭,紛紛落在男人寬厚結實的後背上,彷彿被狂風吹散、卻依然奮力飛揚的蒲公英種子,因為渺小,而在無垠的空中顯得格外美麗。

    「牛還手了!」女兒叫起來,「牛真的還手了,牠變成姐姐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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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冰
    「薄皮廢老文青」一片,夢中以為勇武,現實怕死累人。疫症來時,無所事事,揮筆亂寫,一切隨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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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歸前的那個復活節,他們在京都。前一年九月,陳毓祥在釣魚臺海域宣示主權,遇溺身亡,悲而不壯,再次吹響保釣運動的號角,我城反日情緒高漲,還到日本賞櫻,多少也有點內疚感。

      他們住的民宿,座落在七条,叫村上家,居然和他喜歡的一個當代日本作家姓氏相同,入住的房間牆上,掛有一幅「平常心是道」的牌匾,就像我城庶民在屋邨單位牆上掛一幅「莫生氣」的字畫那種貨色,可掛在這兒就總覺與別不同。民宿一住就是七天,為了省錢,他們連早餐都在外面吃,才入住了兩天,看來年近花甲的老闆娘居然耳聰目明,早就認得他們的聲音與背影。每回他們早出或晚歸,老闆娘就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蜥蜴般不斷搬弄舌頭,用英語、日語向他們噓寒問暖一番,談當日的天氣,問他們這天打算到哪兒去玩,祝他們有美好的一天等等。她一張開嘴,每一句句子都是以my home、my home開頭,教人煩瑣,但也可見她是如何熱愛她的「家」。

      離去那天早上,他們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去,到底是有過百年歷史的木構房子,穿上襪子在地板上滑行,也吱呀作響。他們坐到玄關前,卸下背囊,準備換上鞋子,好安靜離去。老闆娘卻如鬼魅似的,忽地坐到妻子旁邊,一張臉堆滿笑容,嘰哩咕嚕的說出一大段日語來,推想她是說聽到你們的腳步聲,便走出來跟你們道別。妻子臉上立時泛起一片緋紅,想起老闆娘說過她的房間就正正在他們住處下一層,那昨夜在榻榻米上的溫存,以為不動聲色,恐怕還是給老闆娘察覺得到。真尷尬啊,她向他示意。而這個傻憨憨的丈夫,當然一點也不在意。

      想是老闆娘以為和他們混得熟了,臨別秋波,竟毫不避忌地撫摸著妻子的頭髮,說現時的日本女孩,都愛留長髮了,這麼亮麗的一頭短髮,配在她的小顏上,就分外可愛。日本人讚賞女孩,除了「かわいい、かわいい」,似乎就沒有別的詞彙。忽然,他看到民宿門外那幾株櫻花樹,花瓣正在隨風飄揚,落「櫻」繽紛,正是日本人所說的「吹雪」時刻。屋外的晨光,剛好映進門裡來,為妻子那張短髮的側臉勾勒出一紙輪廓分明的剪影。門框以外,吹雪飄呀飄呀,一時間竟有點夢幻的感覺。

      他們向老闆娘道別。老闆娘不忘說下次再來京都,一定要來my home探望她,說自己從沒有到過香港,日本人都說香港夜景價值一百萬美元,她真想在離開人世前也去看一看。他只是隨意應和著,說如果你來,我們就當你的嚮導吧。我就虛應一番好了,萍水相逢,才不會如此認真,他想。

      他們背上背囊,朝京都站走去,偶一回頭,老闆娘還站在民宿門前,保持著鞠躬的姿勢,好像只要他們還在她視線之內,這姿勢就得一直保持下去。這時,漫天飛舞的花瓣隨風飄落,為這條巷弄鋪上一片淺淺的粉紅,好些花瓣還落到妻子的髮上、肩上、身上、背囊上,一如雪花,卻又比雪花立體而踏實,用來沏茶,也會齒頰留香,教人捨不得撥掉。回想起來,他當年居然沒用相機拍下這難得的一刻,未免帶點遺憾,可能是菲林昂貴,捨不得亂按快門。

      二十多年後,他們到過日本其他地方許多次了,就是沒有重遊京都。本來計畫這年春天,好回到京都去賞櫻。看谷歌地圖,原址已找不到那家民宿的名字,推想老闆娘可能已經退休,甚至作古,當年妻子被她撫摸過的一頭短髮,表面還亮麗如昔,但如果沒有染髮劑之助,也掩不住一片花白如雪的真貌。

      過年前,疫症來襲我城,迫不得已退回機票,取消預定好的酒店,一心安排好的路線圖暫且淡出,行程宣告泡湯。起初,他還後悔一早向公司請了個多星期的假,反正家都變成home office,同事大都不用舟車勞頓上班,工作都可以在家中完成,只須間中來個視像會議便行。其後,他才知道,原來boss要眾人輪流放假,由他自己開始,來個身先士卒,以示平等,就把怨聲給壓下去。

      為節省口罩,他們非不得已也不會外出,主要是他出外購物,男人到底氣力大,合該成為搬運物品的工蟻。每回出外,他都得做好準備功夫,口罩、搓手液、消毒紙巾一大堆的,回來時,又是酒精、1:99漂白水、消毒紙巾的,既要為買回來的物品消毒,也要為剛上街的衣物除毒,噴個不亦樂乎,彷彿家居以外,就毒素充斥得不行。只怕未曾感染病毒,人類世界已遭受各式各樣化學物品的侵蝕,慢性自殺而不自知。

      終日自囚在四面牆壁之內,做家務之餘,妻子的興趣除了煲電話粥,多加了煲韓劇一項;而他呢,啃書和上網看電影,完全可以足不出戶,全在居所內進行,一派與世無爭的樣子。幾個月下來,人都快要長出蘑菇來,從開始時的渾身不舒泰,到日漸適應,深居簡出,原來也不是難事。比起達摩於嵩山少林面壁九年、小龍女在斷腸崖谷底生活十六年,還差得遠哩。

      他透過手機的app,開始善用網購:只要按下想添購的物品,輸入信用卡號碼,青蚨就會無形中飛走,約好時間,門鈴響過,戴上口罩的送貨員捧著盒子出現在防盜鏡中,仿若secret angel從天而降。

      他近日迷上一款Switch的遊戲,機不離手地玩得廢寢忘食。無人島上,沒有暴政,沒有病毒,自由近在咫尺,民主唾手可得,編織一個又一個現實無法實踐的夢。虛擬世界,有人貼上標語,鋪出一個又一個小人的名字,累得鄰近地區忙不迭要遊戲下架,算是報了病毒來襲的一箭之仇,是阿Q一點,但還可以怎麼樣?

      生活在我城,原以為不可能整天躲在家中,愈留在家中太久,人就會愈變得老氣,而家也會愈住愈蒼老,愈住愈了無生氣。可在疫症的陰影下,家就好像喝了重生泉的水,回到初生嬰兒的狀態,慢慢成長,頭顱是頭顱,臂膀是臂膀,每天都有不同的變化。這段日子,本來周遭喧囂的環境,漸漸變得寧靜安謐,聽得最多的是鳥語和狗吠,隨著夏天腳步日近,日間的蟬鳴、晚上牛蛙的求偶之聲,也漸漸洪亮而放恣。他想起幾年前看過山田洋次導演的電影《東京小屋》,小小的家,在戰火連天之際,是逃離俗世紛擾的避難之所。而他們這個家,比起電影中那座小紅屋,還要狹小,即使如第三隻小豬所建的磚屋,能否如銅牆鐵壁般阻隔病毒入侵,也很成疑問。只是相依為命日久,閉上眼睛,都可以自由穿梭無礙;觸及的一椅一桌,都可愛可親。當年民宿老闆娘開口埋口的my home、my home,今天不難體會。

      五十年不變的承諾,原來只是虛與委蛇,還未過半,溫水煮蛙,早就由量變到質變。他害怕小小的家,最終也會毀於一旦。想起去年六月以來,多次在遊行隊伍中,他牽著妻子的手在路上走,由午後走到黃昏,感到疲乏無力,卻拉高了參與者平均年歲的curve。他沒勇氣也沒膽量走上前線去,也不會高舉標語、聲嘶力竭的沿街吶喊,只是平靜地走著,走著,從初夏走到寒冬。如今疫症久久不散,從沒想過短短一年,會過得如斯漫長,我城的命運,起伏跌宕得無人可以預測。近日,移民與否,成為親友間最常觸及的話題。八九那年,他們留下來了,可這回呢?是去是留,成為有生以來最難面對的抉擇。

      這天,他們翻開當年在京都拍下的照片冊,兩口子只能翻看褪色的照片,反芻當年賞櫻的滋味,以緬懷已逝去的青春,或者,還有我城即將逝去的點點滴滴,即使老闆娘所說的百萬美元夜景仍然存在,很多事物已如櫻花開落,而這花季,恐怕是我城最後一次,他們心目中的my home、my home,最終也永不復返,只能殘留在記憶之中,那種感慨,交織著多少哀傷與憤恨,是一年前從不曾有過的,竟也有點夢幻的感覺。

      忽然覺得,如果病毒如吹雪,只要有風,便無遠弗屆,登堂入室,吹進千家萬戶,無論跑到天涯海角,都無法藏匿,眼白白望著病毒,飄呀飄呀的飄進屋裡來,小小的家,一介庶民,平常心好,莫生氣也好,任何符咒都無法抵抗,要是因此而死,也死得夠悲而不壯的。

      透光


      【詩四首】吸煙者

      枯毫
      大學讀中文,現職揸車,間中揸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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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日前

        末日近了
        我往舊情人攤開四指
        「一同赴死否?」
        她腹中有嬰,捏拳,望窗
        惟已無風景
        「誕生後還有氧氣就好」
        氣體交換——我們上高中時說的
        結合,Krebs和Calvin
        符號和箭嘴默滿桌上度日
        末日近了
        樹木都是檯凳任人拉移
        如我們無根只有引力
        相依,僅是瓶與瓶蓋的關係
        結更深的緣,來自坑紋
        不知剖開人也有年輪
        以供描繪端詳
        末日近了
        只有好人期待審判
        我只想結蛹
        她只想回到過去任意某點
        修佛或自了
        畢竟眼冤
        藉一兩門宗教保命
        搶購了經書
        撕下,貼成揮春
        所擔心的自必出現
        末日近了
        表示我們對世界的多餘
        因此她的孩子
        將在新的世界稱王

        自雜誌摘字作

        世上的鬼城都升天了
        殞出月相,然而是新月
        狼的孩子仰首,變身
        卻變成人,伏在禁書館
        打算終老而放棄草原
        第五行雜誌架上有呼吸聲
        仍未定價的消息,一同下沉
        陰間,已是熱議紛紛
        翻看自己的死狀推斷潮流
        「淑女、巨人、高樓」那種情節
        四野無人,嫌不似大戰
        大戰都有雲朵,像百摺裙,自遠方
        已呼喊「不要放⋯⋯」餘下的字無可
        落腳
        不敗的只有地球如冰運轉

        蕃茄炒蛋

        廚子多勞
        貪一杯新釀的高粱過冬
        一夢過了人世
        而日出前自必醒來
        廚子也務農的
        接起多餘的雞蛋
        灶邊有蕃茄
        正可一炒寧神
        蛋不必拌勻
        調味是三指抓起的鹽
        蕃茄去蒂斜切
        沒有農藥
        樂予鳥蟲分甘
        下油
        打出漩渦
        勺底蝕得光滑
        茄片平鋪
        紅如冠狀病毒
        惟猛火不能消毒只會焦苦
        緣鑊邊傾下黃泉
        黃泉裡有泡沬
        遇熱成牢
        囚自如的空氣
        拋鑊拋不散
        趁炒燶前上碟
        落蔥花只用蔥白
        也像溪錢
        悼念一切沒出生過的
        蕃茄與蛋緊纏
        合葬廚子口中
        形態永垂
        呷口平靜的啤酒*
        又遙想了華夏五千年一遍
        「哼」
        樂無頭緒

        *摘自也斯《啤酒館》末句

        吸煙者

        我懷念你
        爬到煙囪吸你的遺體

        轉注


        【詩人自道】古與今的拉扯

        枯毫
        大學讀中文,現職揸車,間中揸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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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寫作的才能。

          應該說,我沒有任何才能。出身平凡,人生的表現平凡,會考分數平凡,際遇平凡。鄭愁予說三十歲前不會寫詩的人,三十歲後大概沒有當詩人的可能。數年前,我開始投稿,保留了這種可能性。只是,到現在我還不認為自己是詩人。於是乎「自道」只能道平凡事,不能期待有何識見。

          既然說到詩人,詩人是怎樣的身份?

          A. 恆常寫詩的人
          B. 間中投稿但平日怠於創作的人
          C. 靠寫詩維生的人
          D. 視詩為嗜好的人

          我自問沒有寫作的紀律,不是A。B也不算,儘管沒有紀律,還是每兩個月就從作品堆中選出一兩首詩投稿。C是理想,但現實中詩人們都另有正職。我所知的詩人泰半從事教育與出版事業。我則在機場駕車,輪班。日常寫詩,都是在車上敲電話。因此最貼近我的情況,該是D。

          把詩當成嗜好的人可多了。嗜好不及興趣高雅,也有不良意味。偶爾聽說詩集銷情理想,或許是某一兩facebook專頁的推波助瀾,使人認為詩當如此讀,如此用。詩在不少人眼中,就是生活哲理的結集,或是浪漫的佳句,適宜自詡文青者剪裁自用。如此用,算不算嗜好?

          我看待詩也是從嗜好開始。

          初接觸「詩」,是在小學時代。和所有人一樣,起頭的必然是〈靜夜思〉。老師說詩是「文學」,大概就是很厲害的課文。學〈靜夜思〉,把語譯草率讀完就算學成。我羨慕李白有能看月光的床,還看過雪。這都是奢侈的。故鄉在甚麼地方?我有沒有故鄉?聽說父母的故鄉就是我的故鄉,所以學生手冊裡籍貫一欄不會填「香港」。我就成為「上海」人,儘管我不在那裡出生,也不會說那裡的話。

          厲害的課文是怎樣的?該是課後有一個密麻麻的生字表。〈靜夜思〉用了兩次「明月」,我想不算很厲害,想不明白為何是文學。因為舊嗎?我寫的文在千年以後也會成為文學嗎?不知道。而同學們在抽屜偷看《CO-CO!》,我則在桌上了無意義地抄寫「明月」,凝視著,一遍一遍。中華牌鉛筆底端的紅色擦膠,很快就磨平了。要噬開環著擦膠的鐵皮,才能用更多擦膠。

          那樣就度過了數年。

          讀過更多的課文,還有新詩,沒有感覺。大家都會寫網誌的時代,我也默默開設了一個,但每天內容都是一樣的,除了日期。我沒有可記下的事,日記也就沒動力寫下去。然而,最初的寫作,就是在網誌進行的。寫了甚麼已相當模糊,多是想像出來的片段,還有對人生的感想。暗戀的女同學和別的男生聊得投契,妒忌得咬牙切齒,寫下千百個捉弄對方的計謀,但沒有實行過,沒那種膽量。流行《哈利波特》的時代,偶爾幻想貓頭鷹會送我一信,說我其實另有使命,不為過。那封信沒有寄到,我格格不入的想法,也被語文老師狠批,最終落戶網誌內。

          我不捨得這些想法。這裡需要例子說明。蟑螂形穢,難以親近。但我幼年時常與家中亂竄的蟑螂玩樂。不是將之裝入膠樽猛搖的虐殺行為,而是讓牠爬在掌心,走到邊緣,用另一隻手鋪出新路,讓牠有永遠走下去的可能。

          性質上能與蟑螂對立的怕且是貓。如果在街上留連覓食的蟑螂都變成貓,讓人撫頭,對人反肚,世界仍然運行如常。反之,家貓都變成蟑螂,在家中亂爬,不受拘束,若有那個世界,就是觀念起了革命。我於是寫了一篇人類奉蟑螂為寵物的小說,不亦樂乎。相類的想法,後來延伸到某些聲音的定義。比如我曾寫過這種短句:「掌聲是刺痛的滾油」、「雨滴在傘上像攪六合彩」、「我對著風扇談話,談得像小巴過海時的FM94.8」……

          要安置我這些想法,就需要寫作。但這些不加修飾的短句還不是詩,如要類比,僅像初中生寫閱讀報告的摘句謄文而已。直至高中讀到顧城〈一代人〉,才顛覆我對詩的看法。它像一個精密設計過的符號,簡約而美麗,讓人心領神會。因此,如非另有目的,詩是不應冗長的。這是我第一次對詩有了審美標準。

          而寫詩的自覺,是在借閱了《詩韻合璧》以後才產生的。那時恰巧需要應付一門古典詩創作課。為了貼近古人的創作條件,我甚至以毛筆書寫,回想起來卻過於彆扭:

          〈聞帝廟新成〉

          華容道上潰強曹,坐斷荊南震敵旄。
          髧髯鴻飛馳赤馬,兜鍪疾落洗清刀。
          徘徊弈石動如猱,慷慨徑勦志若濤。
          搏拊春秋餘勇在,寧當鬼傑莫為鼇。

          古典詩有其客觀要求,歷年詩話多種,不容議論。今人寫古詩,只能在取材上突破前人。儘管如此,此作以時代的迴聲自居,技法與內容均流於擬古,不好看。古典詩與現代詩當然是兩種不同的體裁,但兩者倒也「感於哀樂,緣事而發」。華文學有其抒情傳統,載體不同,不代表就要完全割裂二者。我嘗試統一讀詩的眼光,但凡是「詩」,撇除格律要求,剩下的純粹意念,該可作有意義的比較。可一旦這樣研讀,不知為何,那時候讀的詩,都變得索然無味,像文學考試,像影評,像寫論文。

          誰都少年過。可以這樣辯解嗎?嘗試把嗜好提升為興趣,為其安排系統,強行解構,才發現雖遠離了嗜好層面,卻不有趣。疏於習字且中斷古典詩創作,是年少迷途後的結局。轉而創作現代詩,則是將想法從儲物間搬出,嘗試佈置新居的行動。脫離了格律的限制,才發現格律仍在現代詩創作留痕。且看以下戲作:

          聲調拼貼

          國學誤人
          竊物扮傻
          嚼月字藏
          革滅暴秦
          血肉躪蹂
          赤蠟淚流
          節日驟忘
          結局做完
          喝著壽眉
          說沒事兒

          顯然這是一首寫不完的詩。控制其繼續生長的主軸在於聲調。於是成了個小巧的填充遊戲。此後,我才較恆常地寫作,多半是在電話記下觀察,轉化,然後寫成詩。有次,看過電影,想寫觀後感,我寫成詩:

          英雄學

          總有鮮明之壞人
          總有行刑之英雄
          總有渴彩之我們
          總有熄滅之太陽
          總有可登之梁山
          總有曰善之惡意
          總有沸騰之菩薩
          總有遲疑之孔丘
          總有罐裝之對錯
          總有血染之道德
          總有無視律動之蜉蝣
          總有從此平淡之天穹
          ——《東方快車謀殺案》觀後

          以上兩詩都寫得平整,但前者有其功能需要,後者只是砌磚塊,不滿意,忘了為何寫成這樣。大概是格律烙於我身上,創作取向已定了形。於是,我又嘗試隨意地斷句,盡可能把句子的長短做得參差,例如我在《字花》首次獲刊的〈關於如何成體統的故事情節〉,最長那句有二十五字,最短那句只有四字。形體上看似擺脫了束縛,句子開首卻保持了某種格式。如果製成字幕逐句播出,會被人猜出下一句的大概。至此,我還是不能認為自己是詩人,詩人應該自由,這自由是詩人賦予自己的。我只是視詩為嗜好的人而已。

          不滯於物,是我後來寫詩的中心想法。現代詩是應當反抗古典詩的。反抗代表對現況的不滿。不是說古典不合時宜,竹枝詞文白混用,三及第兼及文言、白話與粵文,一樣可觀。分別是,創作者是故意為之,還是拘泥舊習。上文引用的〈英雄學〉顯然是被格律詩限制的,不算進步之作。有了這樣的結論,我後來寫詩就較為自在了。

          最近,我嘗試寫短詩,想要寫出像〈一代人〉那樣精簡而力量無窮的作品。卻又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寫成文青打卡佳句,苦惱了好一陣子。字數所限,僅以新作收結,日後再談。

          吸煙者

          我懷念你
          爬上煙囪吸你的遺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