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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民之誤(上)

紅眼
現為專欄作家,《藝文青》總編輯,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已出版長篇小說《毒氣團》、《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小說集《極短篇》、《紙烏鴉》、《獅人鳳》、《壞掉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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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何美芝是高海俊八歲時第一個喜歡上的女孩子。

    那事情他認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發現何美芝不敢吃菠蘿。考試週過後,班上同學生日,就在家裡開了個生日會,而何美芝一直沒有吃那盤最受歡迎的菠蘿香腸。她喝蘋果汁、橙汁,吃熱狗,還吃了幾隻雞翼,但不吃菠蘿。高海俊其實很想跟她聊天,但只是遠遠看著,沒有找到機會。

    自此,高海俊觀察了很久,何美芝的午餐盒亦一直沒有菠蘿,她從來不買學校小食部的菠蘿冰。他知道一定有些原因。那時候他在圖書館借了本書,說一個小王子從小就有尿牀的習慣,過了很多年都好不了,到小王子懂事以後,為了不讓自己尿牀,盡可能都不喝水,侍從們亦不敢讓小王子碰到水,他們會先把食物的汁液全部搾乾,才拿給小王子進食。而且小王子遇到水就害怕,園丁在他面前澆水會被處罰,而在皇宮裡面,連半個水字都不能說,以免小王子受到刺激,晚上又會尿牀。後來有個聰明的侍從,他反其道而行,特意帶著小王子到外面的湖泊玩水,下雨天拉著他到空地,脫光衣服一起跳舞。小王子因此患上嚴重感冒,但感冒好了之後,他就不怕水了,也從此不再尿牀。高海俊覺得書本上的知識可以活學活用,那天下午,他在小食部買了個菠蘿冰,把它捏在手心。吃掉了菠蘿冰,他故意在走廊撞了一下何美芝。何美芝快要跌倒的時候,高海俊抓住了她的手。

    何美芝皺起眉頭:「你的手怎麼濕濕的?」

    高海俊嘻嘻笑道:「因為我剛才吃了個菠蘿冰。」

    何美芝愣住,顯得不知所措。那天,學校隨即將何美芝送到醫院,但她已經救不活。救護車的聲音遠去,高海俊一直待在課室裡,他發現自己闖了禍。他平時喜歡偷看何美芝的座位,現在不敢了。老師叫了他很多遍,他也不動,就坐到母親下班,來到學校把他接走。沒有人責怪他,過了幾天,班主任才將何美芝的死訊告訴大家,高海俊留下來見了一次社工。

    社工花了一點力氣,跟他解釋何美芝天生就對部分食物過敏,譬如菠蘿。他以為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那事情,原來自己並不知道。社工說,有這個病的人比例很低,但是一碰到就會致命。

    高海俊問母親,過敏的人是不是一定會死,又問,死了的人是不是一定不會活過來。他看過很多故事書,人類是可以復活的,只要做了善事,或者找到有神通能力的人幫忙,就可以辦得到。母親抱著他,他一整晚都睡不著,朦朦朧朧中還是在問,有沒有方法可以讓人不用死去?

    班主任告訴他,何美芝受到耶和華的召喚,已經上了天國。在宗教課祈禱的時候,他比平時更用力抓緊十指,他很想跟何美芝道歉,希望耶和華會讓她知道。

    祈禱了許多個禮拜之後,他的心情平伏多了,班主任替他們整班調了座位,悄悄減少了一張桌椅,換了新的座位表,同學們就開始忘記了何美芝。看著同學們在學校門口等他們的父母接回家,高海俊卻總是想起何美芝。他偷偷看過何美芝的學生手冊,記得她的地址,他以前想過在周末到樓下等她,假裝是剛好路過。他現在想去跟她的父母道歉,他能夠想像到他們有多難過。

    到了何美芝的公寓樓下,高海俊按了幾次門鈴,都沒反應。他心跳得很快,沒勇氣再按了。剛好有住戶出來,推開了升降機大堂的閘門,見他是個小孩子,管理員亦不打算理會。高海俊在何美芝住的單位門外又按了幾次門鈴,還是沒反應。

    鄰居下班回家時看到高海俊,有預感可能出了事,便馬上報警。原來何美芝的媽媽自殺死了,已經斷了氣好幾天。她是單親媽媽,受不住女兒過世的打擊。

    高海俊在警署一直坐著,母親今晚夜班,父親接到通知,提早下班趕去警署把他接回家。他的手僵硬得像一塊冰,像一顆壞死的蛹。

    二、

    好幾年的中學生活,高海俊都是兩手空空的走過。午飯時間,他習慣了自己一個坐在操場角落的長椅,慢慢的吃,掛著耳機,卡式錄音帶裡來來去去都是那幾首日文歌。他的志願是做個醫生,但沒有人知道真正原因。他從來不跟男生打球,不跟女孩子約會,他把所有時間都用來讀書,沒有課外興趣,讀書以外的所有事情都讓他覺得愧疚。

    放榜前夕,班上同學相約去離島露營,高海俊的腦袋一片空白,不用應付考試,便答應了邀請。有女生趁著喝多了啤酒,提議到海邊散步,跟高海俊告白。有預感是他們之間最後的見面機會,她主動牽著高海俊的手,顯得非常緊張。然而,還沒有預備接吻,高海俊便往後退開,拒絕了她。她的手指接觸到高海俊的時候,便有股寒意迅速蔓延到他的全身。自從何美芝過了身,她的病便轉移到高海俊的手裡,碰到一切跟女生有關的東西都會過敏,像缺氧一樣思緒錯亂。

    醫學院的迎新活動中,有個名叫陳天偉的男生,梳了個整齊的郭富城髮型,笑容燦爛,特別熱情地跟周圍的人打招呼。起初高海俊對他並不是太有好感。不過,醫學院有兩次迎新活動,第一次是官方的,第二次是非官方的。醫學院的多年傳統,非官方的迎新活動特別不正常,而那天晚上,高海俊第二次遇到陳天偉。

    半夜時分的迎新大會是重中之重,一直被舊生譽為死亡遊戲。新生們需要兩人一組,參與一連串的競技遊戲。默不作聲坐在旁邊的高海俊仍然未找到隊友,他打量著陳天偉那件名牌襯衫的時候,剛好被陳天偉看到了。陳天偉便走過去,拍拍他肩膊:「行,我們一伙。」

    醫學院的拼酒形式據聞有意呼應他們的專業資格,一邊是啤酒,另一邊是類似手術刀的餐刀。其中一人將左手放在桌上,右手捧著一壺啤酒,隊友則拿著餐刀,當音樂響起,便跟著拍子往對方的手指縫來回戳下去,直到對方喝完為止。講解過後,新生們一片嘩然,居然還沒開學就先剁手指。

    陳天偉笑著壓低聲音:「要是剁到手指,接下來這五年都不用混了。同學你能喝多快?」

    高海俊淡淡答道:「應該沒你那麼快。」

    「那第一回合我拿刀,你先喝。」

    「為甚麼?」

    「要是我先喝,下一回合再拿刀,手就沒那麼穩了。」陳天偉瞇起眼睛,撿起桌上的餐刀。

    哨子一響,迎新遊戲正式開始。高海俊意外喝得不算太慢,但喝到一半便要喘氣,倒是新生們都害怕戳到同學的手指,動作完全跟不上拍子,只有陳天偉神色自若,嘿嘿哼哼的手起刀落,落點準得分毫不差。高年級的前輩見狀起哄,看出陳天偉明顯有在酒吧練過,他們隨即歡呼大叫,說今年的新生真有點意思。

    「好囉。下一回合,輪到你開刀了。」說著,陳天偉一邊捲起衣袖。

    然後,高海俊和陳天偉便交換了酒杯和餐刀。高海俊忍不住問:「你應該也很能喝吧。」

    「當然,肯定最快。」陳天偉一臉自信。

    哨子一響,高海俊就動刀了。他當然沒有陳天偉那麼厲害,完全追不上音樂拍子,但不打緊,戳了還不到十刀,陳天偉只花了幾秒鐘便喝到底,將酒杯倒放在頭頂,然後舉起空出的右手,跟高海俊碰拳。他們是一整桌最快喝完的,連圍在旁邊湊熱鬧的高年級都不禁嘖嘖稱奇。

    高海俊好不容易鬆一口氣:「你再喝慢一點,可能就真的不見了幾根手指。」

    陳天偉笑著說:「這裡醫生多的是,要縫回斷指也不困難。」

    高海俊就知道,接下來的五年都會陪著這個人一起混日子。陳天偉跟他的最大分別,是他必須專心為自己想成為一名醫生的志願付出所有,對陳天偉來說,讀醫科只是人生的其中一個目標,或者興趣。他是足球隊前鋒,朗誦冠軍,跆拳道黑帶,偶爾會參與劇社演出。他喜歡釣魚,彈結他,玩不同型號的底片相機。懂得買股票,熟悉時裝潮流。他漸漸習慣閒著無聊便約高海俊出來喝酒、吃宵夜,有時看電影,看球賽。

    讓高海俊無比佩服的是,他有說不完的話題,彷彿對任何事情都充滿熱情。

    回到宿舍的路上,陳天偉忽然摟住他的肩膊,跟他說,不如這一晚再玩個遊戲。「大家交換一個秘密,好吧?」他說自己是萬能插。高海俊只是點點頭,沒說甚麼。其實他是聽不明白。

    陳天偉捧腹笑著,跟他解釋甚麼是萬能插:「就是男女都想插。」

    高海俊那時已經習以為常在陳天偉的房間過夜,兩人可以無所事事喝酒聊天,就到天光。可是從來沒想過這事情。作為交換,高海俊考慮了一段時間,要如何簡單和準確表達自己的秘密。他對女孩子沒有感覺。「但我不知道這是否不喜歡女生。不喜歡女生的話,是不是就是喜歡男孩子,我也不知道。」他說。

    這個念頭,高海俊已經想過無數遍,或者,只是他一廂情願覺得被何美芝下了詛咒,所以無法喜歡上其他女生。他想,說不定不是這樣子,說不定是他還沒遇到那個讓自己喜歡上的女孩子,但亦可能是他並不喜歡女孩子,不是詛咒,說不定是他本來應該喜歡的就是男孩子。陳天偉是不是那個人,他不知道。「所以我跟你是同一類嗎?」他緩緩問道。

    高海俊想了很多,陳天偉卻不在乎:「是一伙,是不是同一類就要看情況。」說著,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安全套。「試試看。」就像當初教他抽菸一樣輕鬆平常。他脫下衣服,陳天偉指導他要怎樣躺著,兩人輕輕的磨擦和親吻,陳天偉的那話兒就已經勃起,然後急不及待的就進入了高海俊。高海俊覺得很痛,但痛楚之中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變得不一樣。陳天偉的身體很堅硬,讓他被結實的填滿,彷彿感覺到自己亦不軟弱。

    高海俊不了解跟最親密的男生睡覺是一種怎樣的關係,他特意去看了很多同志電影,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喜歡陳天偉。

    他始終沒有在別人的感情故事中找到共鳴,但是他滿心期待這種熱烈的肉體纏繞,他害怕接觸女生,但從一開始就不抗拒陳天偉。他們有時候輪流替對方打手槍,也覺得是一種樂趣。其他男生的話,高海俊沒把握是否同樣可以發生關係。從小學開始接受心理輔導之後,他一直認為自己不正常,然而,跟陳天偉在一起,別人眼裡不正常的關係卻讓他豁然醒悟,發現如何在傾斜的狀態下像個正常人一樣站立,讓自己變得正常。

    對高海俊來說,牽手曾經是一個可怕的經歷,但如今是一件必然的事。他不需要為此感到驚慌,他們本來就是不能公然牽手的關係,他了解陳天偉,任何圈子裡都出盡鋒頭的陳天偉,是不會這樣做的。他好像只是被陳天偉飼養在不見光的房間裡。

    他們之間沒有太多煩惱,從未有過爭執,高海俊覺得不錯,他甚至不需要認真探討自己是否真的喜歡陳天偉。他知道陳天偉同樣渴望跟更多的女生上牀,亦包括跟其他男生。他們親密,但並不相愛,就好像總是隔著一個涼薄的安全套。高海俊亦沒有追問他是不是喜歡他,同志與寵物的身分都好像沒資格過問太多。陳天偉不在身邊的時候,他會想著對方自慰,有時會想像陳天偉正跟班上其他關係曖昧的女生上牀,他幻想自己是陳天偉,又幻想自己是那個正被陳天偉用那話兒插入的女生,這也同樣能讓他射精。

    陳天偉確實精通許多事情,聰明灑脫,而且傲慢。所有他缺少了的才能和情緒,都在陳天偉身上,甚至滿溢出來。親密相處的日子漸久,他看得出陳天偉的貪婪。他感覺到陳天偉的青春正在氧化,開始覺得疲倦。陳天偉有著太多興趣和表現出色的事情,他需要不斷練習和消耗自己,才能夠維持下去。高海俊隱約覺得,陳天偉不是非常享受跟他在一起這種傾斜的關係和交媾姿勢,有時候必須用盡全身氣力,才能強迫自己勃起。或者,他只是想要證明成為同志亦是他有能力駕馭的那些事情之一。

    那一年的情人節,陳天偉預先送了一件奇怪的禮物給他,就放在他的宿舍房間外面。但陳天偉那天沒有跟他見面,而是選擇了跟其他人在一起。高海俊收到的禮物是一塊大得嚇人的拼圖,是梵高那幅耳朵包著繃帶的自畫像。

    後來,他們開始到不同的醫院實習,各自忙著,直到畢業前都再沒有聯絡。

    跟陳天偉的最後一次見面,是臨近畢業搬出學生宿舍前的那個夜晚。他們約好了在天台見面,喝著啤酒,偷偷抽一兩根菸。陳天偉始終避開了分手這個說法,意味著他們並不是在一起過,然後分開,這令高海俊的心裡有點失望。但他說得明白,他們應該是後會無期了。陳天偉說,家人覺得回歸之後這幾年經濟衰退,前景不太樂觀,香港的優勢很快會轉移到大陸其他城市,已經聯絡了外國的親戚準備舉家移民。他自己亦打算離開香港,到外國繼續讀醫,以及修心養性,找一個穩定而正常的交往對象。

    「所以你是本來就覺得我們之間不正常?」高海俊安靜的笑起來,他發現自己有點生氣。

    「那就好像抽菸,我們明明都知道對身體有害,但有時候還是會很喜歡,像是無法抗拒。」陳天偉想了一想,緩緩說:「其實都只是某一個階段的一種樂趣。」

    「那我們是甚麼階段?抽菸不是會上癮嗎?」高海俊反問。

    陳天偉突然一派正經的說:「許多人認為癮是戒不掉的,說穿了都是藉口。當你說服了自己它很難戒掉,即使真的戒不掉,你也可以原諒自己。」

    高海俊笑道:「你確實從來放個屁都有道理。」

    陳天偉仍然有著駕馭一切的自信,高海俊覺得他將來必定是個很了不起的醫生,但他改變了的髮型,他的圓滑和世故,以及那頭頭是道的認真表情,讓他已經不像以前那麼閃閃發亮。

    高海俊一個人將宿舍的東西搬回家裡,包括那張梵高的自畫像拼圖。沒有失戀的感覺,卻好像是離開了溫室,或是真的把一包菸抽光了的那種失落。幾年下來,他沒有喜歡上陳天偉,說不定他喜歡的人亦從來不是男生,他只是沒有辦法喜歡一個人,說不定他只是更喜歡一個人。原來陳天偉從不打算在這個城市待下去,高海俊以前沒想過離開亦是一種選擇。他在某年暑假決定去一趟很遠的旅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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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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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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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詩人自道】古與今的拉扯
    • 【詩人自道】在自我與時代的陰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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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無法澆灌的死地——讀蘇朗欣《水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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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病毒如吹雪

    凌冰
    「薄皮廢老文青」一片,夢中以為勇武,現實怕死累人。疫症來時,無所事事,揮筆亂寫,一切隨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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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歸前的那個復活節,他們在京都。前一年九月,陳毓祥在釣魚臺海域宣示主權,遇溺身亡,悲而不壯,再次吹響保釣運動的號角,我城反日情緒高漲,還到日本賞櫻,多少也有點內疚感。

      他們住的民宿,座落在七条,叫村上家,居然和他喜歡的一個當代日本作家姓氏相同,入住的房間牆上,掛有一幅「平常心是道」的牌匾,就像我城庶民在屋邨單位牆上掛一幅「莫生氣」的字畫那種貨色,可掛在這兒就總覺與別不同。民宿一住就是七天,為了省錢,他們連早餐都在外面吃,才入住了兩天,看來年近花甲的老闆娘居然耳聰目明,早就認得他們的聲音與背影。每回他們早出或晚歸,老闆娘就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蜥蜴般不斷搬弄舌頭,用英語、日語向他們噓寒問暖一番,談當日的天氣,問他們這天打算到哪兒去玩,祝他們有美好的一天等等。她一張開嘴,每一句句子都是以my home、my home開頭,教人煩瑣,但也可見她是如何熱愛她的「家」。

      離去那天早上,他們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去,到底是有過百年歷史的木構房子,穿上襪子在地板上滑行,也吱呀作響。他們坐到玄關前,卸下背囊,準備換上鞋子,好安靜離去。老闆娘卻如鬼魅似的,忽地坐到妻子旁邊,一張臉堆滿笑容,嘰哩咕嚕的說出一大段日語來,推想她是說聽到你們的腳步聲,便走出來跟你們道別。妻子臉上立時泛起一片緋紅,想起老闆娘說過她的房間就正正在他們住處下一層,那昨夜在榻榻米上的溫存,以為不動聲色,恐怕還是給老闆娘察覺得到。真尷尬啊,她向他示意。而這個傻憨憨的丈夫,當然一點也不在意。

      想是老闆娘以為和他們混得熟了,臨別秋波,竟毫不避忌地撫摸著妻子的頭髮,說現時的日本女孩,都愛留長髮了,這麼亮麗的一頭短髮,配在她的小顏上,就分外可愛。日本人讚賞女孩,除了「かわいい、かわいい」,似乎就沒有別的詞彙。忽然,他看到民宿門外那幾株櫻花樹,花瓣正在隨風飄揚,落「櫻」繽紛,正是日本人所說的「吹雪」時刻。屋外的晨光,剛好映進門裡來,為妻子那張短髮的側臉勾勒出一紙輪廓分明的剪影。門框以外,吹雪飄呀飄呀,一時間竟有點夢幻的感覺。

      他們向老闆娘道別。老闆娘不忘說下次再來京都,一定要來my home探望她,說自己從沒有到過香港,日本人都說香港夜景價值一百萬美元,她真想在離開人世前也去看一看。他只是隨意應和著,說如果你來,我們就當你的嚮導吧。我就虛應一番好了,萍水相逢,才不會如此認真,他想。

      他們背上背囊,朝京都站走去,偶一回頭,老闆娘還站在民宿門前,保持著鞠躬的姿勢,好像只要他們還在她視線之內,這姿勢就得一直保持下去。這時,漫天飛舞的花瓣隨風飄落,為這條巷弄鋪上一片淺淺的粉紅,好些花瓣還落到妻子的髮上、肩上、身上、背囊上,一如雪花,卻又比雪花立體而踏實,用來沏茶,也會齒頰留香,教人捨不得撥掉。回想起來,他當年居然沒用相機拍下這難得的一刻,未免帶點遺憾,可能是菲林昂貴,捨不得亂按快門。

      二十多年後,他們到過日本其他地方許多次了,就是沒有重遊京都。本來計畫這年春天,好回到京都去賞櫻。看谷歌地圖,原址已找不到那家民宿的名字,推想老闆娘可能已經退休,甚至作古,當年妻子被她撫摸過的一頭短髮,表面還亮麗如昔,但如果沒有染髮劑之助,也掩不住一片花白如雪的真貌。

      過年前,疫症來襲我城,迫不得已退回機票,取消預定好的酒店,一心安排好的路線圖暫且淡出,行程宣告泡湯。起初,他還後悔一早向公司請了個多星期的假,反正家都變成home office,同事大都不用舟車勞頓上班,工作都可以在家中完成,只須間中來個視像會議便行。其後,他才知道,原來boss要眾人輪流放假,由他自己開始,來個身先士卒,以示平等,就把怨聲給壓下去。

      為節省口罩,他們非不得已也不會外出,主要是他出外購物,男人到底氣力大,合該成為搬運物品的工蟻。每回出外,他都得做好準備功夫,口罩、搓手液、消毒紙巾一大堆的,回來時,又是酒精、1:99漂白水、消毒紙巾的,既要為買回來的物品消毒,也要為剛上街的衣物除毒,噴個不亦樂乎,彷彿家居以外,就毒素充斥得不行。只怕未曾感染病毒,人類世界已遭受各式各樣化學物品的侵蝕,慢性自殺而不自知。

      終日自囚在四面牆壁之內,做家務之餘,妻子的興趣除了煲電話粥,多加了煲韓劇一項;而他呢,啃書和上網看電影,完全可以足不出戶,全在居所內進行,一派與世無爭的樣子。幾個月下來,人都快要長出蘑菇來,從開始時的渾身不舒泰,到日漸適應,深居簡出,原來也不是難事。比起達摩於嵩山少林面壁九年、小龍女在斷腸崖谷底生活十六年,還差得遠哩。

      他透過手機的app,開始善用網購:只要按下想添購的物品,輸入信用卡號碼,青蚨就會無形中飛走,約好時間,門鈴響過,戴上口罩的送貨員捧著盒子出現在防盜鏡中,仿若secret angel從天而降。

      他近日迷上一款Switch的遊戲,機不離手地玩得廢寢忘食。無人島上,沒有暴政,沒有病毒,自由近在咫尺,民主唾手可得,編織一個又一個現實無法實踐的夢。虛擬世界,有人貼上標語,鋪出一個又一個小人的名字,累得鄰近地區忙不迭要遊戲下架,算是報了病毒來襲的一箭之仇,是阿Q一點,但還可以怎麼樣?

      生活在我城,原以為不可能整天躲在家中,愈留在家中太久,人就會愈變得老氣,而家也會愈住愈蒼老,愈住愈了無生氣。可在疫症的陰影下,家就好像喝了重生泉的水,回到初生嬰兒的狀態,慢慢成長,頭顱是頭顱,臂膀是臂膀,每天都有不同的變化。這段日子,本來周遭喧囂的環境,漸漸變得寧靜安謐,聽得最多的是鳥語和狗吠,隨著夏天腳步日近,日間的蟬鳴、晚上牛蛙的求偶之聲,也漸漸洪亮而放恣。他想起幾年前看過山田洋次導演的電影《東京小屋》,小小的家,在戰火連天之際,是逃離俗世紛擾的避難之所。而他們這個家,比起電影中那座小紅屋,還要狹小,即使如第三隻小豬所建的磚屋,能否如銅牆鐵壁般阻隔病毒入侵,也很成疑問。只是相依為命日久,閉上眼睛,都可以自由穿梭無礙;觸及的一椅一桌,都可愛可親。當年民宿老闆娘開口埋口的my home、my home,今天不難體會。

      五十年不變的承諾,原來只是虛與委蛇,還未過半,溫水煮蛙,早就由量變到質變。他害怕小小的家,最終也會毀於一旦。想起去年六月以來,多次在遊行隊伍中,他牽著妻子的手在路上走,由午後走到黃昏,感到疲乏無力,卻拉高了參與者平均年歲的curve。他沒勇氣也沒膽量走上前線去,也不會高舉標語、聲嘶力竭的沿街吶喊,只是平靜地走著,走著,從初夏走到寒冬。如今疫症久久不散,從沒想過短短一年,會過得如斯漫長,我城的命運,起伏跌宕得無人可以預測。近日,移民與否,成為親友間最常觸及的話題。八九那年,他們留下來了,可這回呢?是去是留,成為有生以來最難面對的抉擇。

      這天,他們翻開當年在京都拍下的照片冊,兩口子只能翻看褪色的照片,反芻當年賞櫻的滋味,以緬懷已逝去的青春,或者,還有我城即將逝去的點點滴滴,即使老闆娘所說的百萬美元夜景仍然存在,很多事物已如櫻花開落,而這花季,恐怕是我城最後一次,他們心目中的my home、my home,最終也永不復返,只能殘留在記憶之中,那種感慨,交織著多少哀傷與憤恨,是一年前從不曾有過的,竟也有點夢幻的感覺。

      忽然覺得,如果病毒如吹雪,只要有風,便無遠弗屆,登堂入室,吹進千家萬戶,無論跑到天涯海角,都無法藏匿,眼白白望著病毒,飄呀飄呀的飄進屋裡來,小小的家,一介庶民,平常心好,莫生氣也好,任何符咒都無法抵抗,要是因此而死,也死得夠悲而不壯的。

      透光


      【詩四首】吸煙者

      枯毫
      大學讀中文,現職揸車,間中揸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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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日前

        末日近了
        我往舊情人攤開四指
        「一同赴死否?」
        她腹中有嬰,捏拳,望窗
        惟已無風景
        「誕生後還有氧氣就好」
        氣體交換——我們上高中時說的
        結合,Krebs和Calvin
        符號和箭嘴默滿桌上度日
        末日近了
        樹木都是檯凳任人拉移
        如我們無根只有引力
        相依,僅是瓶與瓶蓋的關係
        結更深的緣,來自坑紋
        不知剖開人也有年輪
        以供描繪端詳
        末日近了
        只有好人期待審判
        我只想結蛹
        她只想回到過去任意某點
        修佛或自了
        畢竟眼冤
        藉一兩門宗教保命
        搶購了經書
        撕下,貼成揮春
        所擔心的自必出現
        末日近了
        表示我們對世界的多餘
        因此她的孩子
        將在新的世界稱王

        自雜誌摘字作

        世上的鬼城都升天了
        殞出月相,然而是新月
        狼的孩子仰首,變身
        卻變成人,伏在禁書館
        打算終老而放棄草原
        第五行雜誌架上有呼吸聲
        仍未定價的消息,一同下沉
        陰間,已是熱議紛紛
        翻看自己的死狀推斷潮流
        「淑女、巨人、高樓」那種情節
        四野無人,嫌不似大戰
        大戰都有雲朵,像百摺裙,自遠方
        已呼喊「不要放⋯⋯」餘下的字無可
        落腳
        不敗的只有地球如冰運轉

        蕃茄炒蛋

        廚子多勞
        貪一杯新釀的高粱過冬
        一夢過了人世
        而日出前自必醒來
        廚子也務農的
        接起多餘的雞蛋
        灶邊有蕃茄
        正可一炒寧神
        蛋不必拌勻
        調味是三指抓起的鹽
        蕃茄去蒂斜切
        沒有農藥
        樂予鳥蟲分甘
        下油
        打出漩渦
        勺底蝕得光滑
        茄片平鋪
        紅如冠狀病毒
        惟猛火不能消毒只會焦苦
        緣鑊邊傾下黃泉
        黃泉裡有泡沬
        遇熱成牢
        囚自如的空氣
        拋鑊拋不散
        趁炒燶前上碟
        落蔥花只用蔥白
        也像溪錢
        悼念一切沒出生過的
        蕃茄與蛋緊纏
        合葬廚子口中
        形態永垂
        呷口平靜的啤酒*
        又遙想了華夏五千年一遍
        「哼」
        樂無頭緒

        *摘自也斯《啤酒館》末句

        吸煙者

        我懷念你
        爬到煙囪吸你的遺體

        轉注


        【詩人自道】古與今的拉扯

        枯毫
        大學讀中文,現職揸車,間中揸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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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寫作的才能。

          應該說,我沒有任何才能。出身平凡,人生的表現平凡,會考分數平凡,際遇平凡。鄭愁予說三十歲前不會寫詩的人,三十歲後大概沒有當詩人的可能。數年前,我開始投稿,保留了這種可能性。只是,到現在我還不認為自己是詩人。於是乎「自道」只能道平凡事,不能期待有何識見。

          既然說到詩人,詩人是怎樣的身份?

          A. 恆常寫詩的人
          B. 間中投稿但平日怠於創作的人
          C. 靠寫詩維生的人
          D. 視詩為嗜好的人

          我自問沒有寫作的紀律,不是A。B也不算,儘管沒有紀律,還是每兩個月就從作品堆中選出一兩首詩投稿。C是理想,但現實中詩人們都另有正職。我所知的詩人泰半從事教育與出版事業。我則在機場駕車,輪班。日常寫詩,都是在車上敲電話。因此最貼近我的情況,該是D。

          把詩當成嗜好的人可多了。嗜好不及興趣高雅,也有不良意味。偶爾聽說詩集銷情理想,或許是某一兩facebook專頁的推波助瀾,使人認為詩當如此讀,如此用。詩在不少人眼中,就是生活哲理的結集,或是浪漫的佳句,適宜自詡文青者剪裁自用。如此用,算不算嗜好?

          我看待詩也是從嗜好開始。

          初接觸「詩」,是在小學時代。和所有人一樣,起頭的必然是〈靜夜思〉。老師說詩是「文學」,大概就是很厲害的課文。學〈靜夜思〉,把語譯草率讀完就算學成。我羨慕李白有能看月光的床,還看過雪。這都是奢侈的。故鄉在甚麼地方?我有沒有故鄉?聽說父母的故鄉就是我的故鄉,所以學生手冊裡籍貫一欄不會填「香港」。我就成為「上海」人,儘管我不在那裡出生,也不會說那裡的話。

          厲害的課文是怎樣的?該是課後有一個密麻麻的生字表。〈靜夜思〉用了兩次「明月」,我想不算很厲害,想不明白為何是文學。因為舊嗎?我寫的文在千年以後也會成為文學嗎?不知道。而同學們在抽屜偷看《CO-CO!》,我則在桌上了無意義地抄寫「明月」,凝視著,一遍一遍。中華牌鉛筆底端的紅色擦膠,很快就磨平了。要噬開環著擦膠的鐵皮,才能用更多擦膠。

          那樣就度過了數年。

          讀過更多的課文,還有新詩,沒有感覺。大家都會寫網誌的時代,我也默默開設了一個,但每天內容都是一樣的,除了日期。我沒有可記下的事,日記也就沒動力寫下去。然而,最初的寫作,就是在網誌進行的。寫了甚麼已相當模糊,多是想像出來的片段,還有對人生的感想。暗戀的女同學和別的男生聊得投契,妒忌得咬牙切齒,寫下千百個捉弄對方的計謀,但沒有實行過,沒那種膽量。流行《哈利波特》的時代,偶爾幻想貓頭鷹會送我一信,說我其實另有使命,不為過。那封信沒有寄到,我格格不入的想法,也被語文老師狠批,最終落戶網誌內。

          我不捨得這些想法。這裡需要例子說明。蟑螂形穢,難以親近。但我幼年時常與家中亂竄的蟑螂玩樂。不是將之裝入膠樽猛搖的虐殺行為,而是讓牠爬在掌心,走到邊緣,用另一隻手鋪出新路,讓牠有永遠走下去的可能。

          性質上能與蟑螂對立的怕且是貓。如果在街上留連覓食的蟑螂都變成貓,讓人撫頭,對人反肚,世界仍然運行如常。反之,家貓都變成蟑螂,在家中亂爬,不受拘束,若有那個世界,就是觀念起了革命。我於是寫了一篇人類奉蟑螂為寵物的小說,不亦樂乎。相類的想法,後來延伸到某些聲音的定義。比如我曾寫過這種短句:「掌聲是刺痛的滾油」、「雨滴在傘上像攪六合彩」、「我對著風扇談話,談得像小巴過海時的FM94.8」……

          要安置我這些想法,就需要寫作。但這些不加修飾的短句還不是詩,如要類比,僅像初中生寫閱讀報告的摘句謄文而已。直至高中讀到顧城〈一代人〉,才顛覆我對詩的看法。它像一個精密設計過的符號,簡約而美麗,讓人心領神會。因此,如非另有目的,詩是不應冗長的。這是我第一次對詩有了審美標準。

          而寫詩的自覺,是在借閱了《詩韻合璧》以後才產生的。那時恰巧需要應付一門古典詩創作課。為了貼近古人的創作條件,我甚至以毛筆書寫,回想起來卻過於彆扭:

          〈聞帝廟新成〉

          華容道上潰強曹,坐斷荊南震敵旄。
          髧髯鴻飛馳赤馬,兜鍪疾落洗清刀。
          徘徊弈石動如猱,慷慨徑勦志若濤。
          搏拊春秋餘勇在,寧當鬼傑莫為鼇。

          古典詩有其客觀要求,歷年詩話多種,不容議論。今人寫古詩,只能在取材上突破前人。儘管如此,此作以時代的迴聲自居,技法與內容均流於擬古,不好看。古典詩與現代詩當然是兩種不同的體裁,但兩者倒也「感於哀樂,緣事而發」。華文學有其抒情傳統,載體不同,不代表就要完全割裂二者。我嘗試統一讀詩的眼光,但凡是「詩」,撇除格律要求,剩下的純粹意念,該可作有意義的比較。可一旦這樣研讀,不知為何,那時候讀的詩,都變得索然無味,像文學考試,像影評,像寫論文。

          誰都少年過。可以這樣辯解嗎?嘗試把嗜好提升為興趣,為其安排系統,強行解構,才發現雖遠離了嗜好層面,卻不有趣。疏於習字且中斷古典詩創作,是年少迷途後的結局。轉而創作現代詩,則是將想法從儲物間搬出,嘗試佈置新居的行動。脫離了格律的限制,才發現格律仍在現代詩創作留痕。且看以下戲作:

          聲調拼貼

          國學誤人
          竊物扮傻
          嚼月字藏
          革滅暴秦
          血肉躪蹂
          赤蠟淚流
          節日驟忘
          結局做完
          喝著壽眉
          說沒事兒

          顯然這是一首寫不完的詩。控制其繼續生長的主軸在於聲調。於是成了個小巧的填充遊戲。此後,我才較恆常地寫作,多半是在電話記下觀察,轉化,然後寫成詩。有次,看過電影,想寫觀後感,我寫成詩:

          英雄學

          總有鮮明之壞人
          總有行刑之英雄
          總有渴彩之我們
          總有熄滅之太陽
          總有可登之梁山
          總有曰善之惡意
          總有沸騰之菩薩
          總有遲疑之孔丘
          總有罐裝之對錯
          總有血染之道德
          總有無視律動之蜉蝣
          總有從此平淡之天穹
          ——《東方快車謀殺案》觀後

          以上兩詩都寫得平整,但前者有其功能需要,後者只是砌磚塊,不滿意,忘了為何寫成這樣。大概是格律烙於我身上,創作取向已定了形。於是,我又嘗試隨意地斷句,盡可能把句子的長短做得參差,例如我在《字花》首次獲刊的〈關於如何成體統的故事情節〉,最長那句有二十五字,最短那句只有四字。形體上看似擺脫了束縛,句子開首卻保持了某種格式。如果製成字幕逐句播出,會被人猜出下一句的大概。至此,我還是不能認為自己是詩人,詩人應該自由,這自由是詩人賦予自己的。我只是視詩為嗜好的人而已。

          不滯於物,是我後來寫詩的中心想法。現代詩是應當反抗古典詩的。反抗代表對現況的不滿。不是說古典不合時宜,竹枝詞文白混用,三及第兼及文言、白話與粵文,一樣可觀。分別是,創作者是故意為之,還是拘泥舊習。上文引用的〈英雄學〉顯然是被格律詩限制的,不算進步之作。有了這樣的結論,我後來寫詩就較為自在了。

          最近,我嘗試寫短詩,想要寫出像〈一代人〉那樣精簡而力量無窮的作品。卻又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寫成文青打卡佳句,苦惱了好一陣子。字數所限,僅以新作收結,日後再談。

          吸煙者

          我懷念你
          爬上煙囪吸你的遺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