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ns Holbein the Younger, The Ambassador
「做緊咩?」等放工。「我都係。」我剛才悶到幫我的座位大掃除,在櫃底找到上一手同事不小心遺下的電子機票。「擺明是用公司printer印的啦。」全香港有哪個打工仔的電子機票不是用公司printer印的呢?「你啱。」你知道嗎,在肺炎連累全球封關以前,只要我被老闆激怒,我就會在公司花很多很多時間上網找便宜機票、特價酒店,計劃我的大假要在哪個國家渡過,當作報仇。「妳真仁慈,我不用被老闆激怒已經會這樣做了。」哈哈。「說起來,我也很久沒幫我的座位大掃除了,辦公桌上堆滿了來自好多個國家的手信,有些可能都過期了。」我的手信一定比你多。「來對賭啊,輸的人要請對方吃刨冰。」好啊,驚你啊?
「妳先介紹一件手信,然後輪到我。」好,第一件展品是我老闆從北韓帶回來的人蔘咖啡。「北韓?」是啊,她去年秋天到北韓旅行,說這是很受歡迎的手信。「味道如何?」我不敢喝,但有喝過的同事說味道很淡。「好特別的手信啊。」對啊,沒想到連北韓都有手信呢。「我以前有個同學跟大學學會去過北韓,買了一本筆記簿給我當手信呢。」北韓的筆記簿?完全無法想像,是一般的間條紙還是白紙?「都不是,像以前中學油印通告那種粗糙的啡色草紙,像書法簿那種線裝。」天啊,聽起來很難寫字呢。「我當然不會用它來記事,它只需要像博物館的展品那般住在我的書櫃就可以了。」當然啦,要是終有一天北韓變了樣子,你可以把它高價賣給博物館,說這是金正恩年代北韓的產物。「那妳的北韓咖啡也要留著當嫁妝喔,到時和我的筆記簿一起賣出去。」那我把我的金銀珠寶都送給我媽,只帶這包咖啡陪嫁。「不!!」哈哈。
「說起北韓,你看,這是來自南韓的卡通公仔襪。」南韓近年出口不少襪子呢。「是啊,兩年前有個年輕同事去首爾旅行,買了一堆回來,讓我們每人自己選擇一對當手信。」怎麼把它一直放在辦公室呢?「要是哪天下雨弄濕了襪子,可以用來替換啊。」也有道理。說起下雨,我這裡有一盒在英國讀書的朋友買給我的止痛藥。「英國手信不是茶葉嗎?」說實話,別人買給你當手信的茶,你真的會喝嗎?「呃……有時候會吧?」而且以前的英國人不是為了買茶葉才來到亞洲嗎?現在我們在英國買茶葉再帶回來亞洲,感覺好像反過來了。「以前林則徐為了阻止英國人賣有止痛功效的毒品給中國人而引發了鴉片戰爭,現在你朋友從英國買止痛藥來香港給妳,不是也反過來了嗎?」可是在英國的藥房,一粒paracetamol才3便士,香港一粒必利痛要2元啊。「3便士即是多少錢?」大約3毫子吧。「下次請妳朋友也給我買一盒吧。」你這個賣國賊。「哈哈。」
說起藥物,我辦公桌上也常備日本的濕疹藥膏和膠布,實在太好用了。「我放在辦公室用的牙膏牙刷也是在日本買的,好用得使我從此不再用其他地方出產的牙膏。」是什麼口味?「比較濃烈的薄荷味。」有次我的同事去日本玩,買了一堆怪味牙膏當手信,什麼咖哩味、可樂味、梅子味,我寧願她買真的咖哩、可樂或梅子回來當手信。「那時妳挑了什麼口味?」可樂味,感覺好像在用可樂糖刷牙,太奇怪了。「好像有些兒童牙膏也是可樂味的呢。」我不是兒童啊。「那麼我們快點生一個孩子,然後買可樂味兒童牙膏給他用。」我跟你說,如果我懷孕的話,你一定要在我們家的浴室裝一個日式電動廁所板,讓我肚子變得再大都不用擔心擦屁股的問題。「好啊,我每次去日本都很期待遇見電動廁所板,要是我們的家裡也有一個,就像是每天都在日本旅行了。」每天都只讓屁股假裝在日本旅行,你的頭啊、手腳啊、鼻哥窿啊,不會妒忌嗎?「那就買些日本洗頭水、日本沐浴露、日本鼻毛剪,讓全身都假裝在日本旅行啊,我很公平的。」說起來,我的風筒、浴巾、面膜,都是在日本旅行時買的呢。「不是有人說,一個國家的廁所可以反映它的文明程度嗎?」所以呢?「所以如果香港像龐貝古城一樣,被爆發的火山凍結了,未來的考古學家發現我們的浴室,就會以為我們都是日本人,哈哈。」
其實呢,在生孩子之前,我還有很多地方想去看啊。「例如呢?」我想去看北極光啊。「我也想去!那是我bucket list裡的一個必去景點。」我也想看企鵝。「澳洲還是南極?」都可以,如果我的體力足以應付西藏,應該也可以應付南極。「那是非常不同的氣候吧?一個是高原,一個是極地。」也是的,我連富士山也未登頂,應該先由富士山開始。「趁我們年輕力壯,一起去吧。」我還想去土耳其看清真寺,去埃及看獅身人面像。「我陪妳。」也想去歐洲看名畫和巴黎鐵塔。「蜜月旅行勝地啊。」當然也要去看身為香港前宗主國的英國,在美國的《哈利波特》主題樂園,和《獅子王》所在的非洲。「我們的童年回憶!」這樣看來,我們差不多要環遊世界了呢。「對啊,整個地球都是一座巨大的博物館,我們要一個一個展廳慢慢去看。」那麼等疫情過去,日本開放旅客入境後,我們就一起去爬富士山吧。「好,我家裡還藏著一疊在日元低水時兌換的日元呢,隨時可以『番鄉下』!」香港不就是我們的鄉下嗎?「是的,但日本是香港人的第二個鄉下啊。」大家常常把『去日本』喚作『番鄉下』,你猜我們真正的鄉下會不會吃醋呢?「當然不會啦,香港從來都是人來人往的地方,有些人冒死入境,有些人努力移民離開,也有更多的人總是彈出又彈入,拿著護照自出自入,這片土地應該一早就習慣了。」我想起我媽有次罵我:當屋企係酒店啊?「不,香港永遠也會是屋企。」無腳雀仔的巢。「而且離開是為了回來走更遠的路啊。」例如回來OT嗎。「對啊,不然怎樣賺錢帶妳去環遊世界呢?」可是你今晚不許OT,我們要去吃刨冰。「當然當然,要是得罪了女友大人,賺再多的錢去環遊世界又有什麼意思呢?」口甜舌滑。「因為我剛才悶到落樓下買了可樂味牙膏啊,哈哈。」為什麼啊?「為我們未來的孩子試味啊!」白癡!「只屬於妳的白癡。」
20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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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俊以機械裝置模仿候鳥遷徙時的飛行型態,牠們規律地拍動翅膀,準備飛越重洋,遷徙至另一個容身之處。
陳家俊(Chan Ka-chun Joseph)曾學習機械工程學,並畢業於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他游走於工程、科學和藝術之間,在一片廣闊奇特的世界中持續探索。
迴旋處——余文翰回應作
又一次像巴士駛出站台
在同樣的問題上轉彎抹角
每日自行剪輯,又一則
城中新聞在螢幕與螢幕之間
閃退,以為自己睡過頭
入錯了夢,來回翻轉過,摺疊過
倦了在你面前消失過,被暴雨
逼入大廈,如升降機
不失熱情而執著地望住自己
直至眼角潮濕走出幾個陌生人
他們層層推敲
你不能夠解釋何以
故事未完,仍然四周圍接駁
那些沾染鄉音的字
屢次消毒、沖洗,未晾乾記憶
內側的水分,就從舊織物上甩脫
何以在你不曾懷疑過的
未來響起的電話一接就收線
彷彿此刻,街頭上密集而井然的腳步
正與盛大的寂靜擦肩
又一次像巴士駛入站台
打開系統儲存、替換著同名檔案
填不完的表單裡目睹自己
套用格式,滿身的數據
等待下一次超出畫面:
你穿梭在單程路中途無拘無束
成為失效的超連結
詩作以節錄方式列印在熱感紙上,參觀者可免費取得。餘溫易散,紙上有QR Code,以讀取整首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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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景於台港泰三地,《日子》的地景往復於城郊之間,當中各種環境音彼此交響、共振出迥然的頻率。
沉默、緩慢、疏離,儼然成了蔡明亮的電影關鍵詞。然而,追溯蔡明亮的早期作品,我們發現沉默雖然佔據了作品核心,卻也襯托出那些靡靡之音。舉例,《青少年哪吒》採用了黃舒駿陰鬱而冷冽的配樂,其後一首首懷舊歌曲縈繞於《洞》、《不散》、《天邊一朵雲》,近作《你的臉》還請到坂本龍一操刀配樂。誠如林松輝在其著述中指出的:「蔡明亮對聲音的運用有一個根本的矛盾:一方面對白簡約,禁絕旁白,突出日常噪音,這些共同擴大了沉默;另一方面,他愈來愈常用歌舞劇目和劇情外歌曲。」(1)
來到《日子》,蔡明亮不若《郊遊》在影像構圖上有著如油畫般的精雕細琢,反而專注在聲音處理上,像是運用環境音和畫內音(diegetic music),突顯出零星對白下聲音和靜默互為表裡的齟齬關係。以雨景作為電影開場,使我們想起《青少年哪吒》、陰雨綿綿的《洞》,不同的是,《日子》的雨聲是層層遞進的,從淅淅瀝瀝的雨聲,轉而稠密,嘩嘩地覆蓋了周遭一切聲響,小康獨坐落地玻璃前,表情木然,漸漸被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所包覆,有點像蔣捷寫的「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我們從小康臉上,彷彿看到時間的紋路,時間如雨沖刷著人的年華,雨一直下一直下,而人只能臣服應對。
對照時間光譜的兩端,小康早已揮別了《青少年哪吒》那個下雨天掄拳揮向玻璃窗的叛逆少年,邁向晚期生涯的蔡明亮,創作及生命態度也漸臻圓熟。《日子》讓觀眾似曾相識的是,小康深受當年《河流》的脖子隱疾所苦,給大夫針灸時,我們看到他背上插滿了通電的、艾香裊繞的針,空間充斥著壓抑的悶響,混雜著刺耳的機械聲,人的肉身如遭刑求,如困在牢籠之中,動彈不得。後來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小康後腦勺被燙到,背對鏡頭難言痛處,幸好蔡明亮及時現「聲」,救了他一把,但也釀成了另一段插曲,一方面消解了劇情片恆常奉為圭臬的虛構性;另一方面,李康生中風之後,蔡明亮一直悉心照料著他的起居,現實中照顧者的操心和體貼,在鏡頭下表露無遺。
取景於台港泰三地,《日子》的地景往復於城郊之間,當中各種環境音彼此交響、共振出迥然的頻率。有一幕雲霧叆叇的山上空鏡,蟬鳴雖然很響,大自然卻奇妙地鎮靜了我們的心神。反觀,當小康戴著護頸器,一手按著太陽穴,行走在香港鬧市街頭時,我們從那雜沓人聲中,明顯察覺到小康的不安、抽離。可以說,《日子》的寂靜與喧囂,某種程度折射了城市的矛盾屬性,既污染(噪音)且又象徵著進步,由於都市化造成城郊醫療資源分配不均,城市獨斷地主宰了康復的途徑,一個歸隱鄉下或山上的人一旦罹患重疾,唯一辦法只有靠著進城投醫。
除了小康,《日子》也是阿儂的日常,阿儂是一名寮籍移工,兩人後來在曼谷展開了一段短而美的邂逅。對於兩人的床戲,我無意多作討論,竊以為事後的「餘韻」猶勝這場情慾戲。事前,小康獨自在房間數著鈔票,我們知道是給阿儂的,卻也莫名空虛,因為只是一晌貪歡,只是交易。俗世裡,交易總也不美,一如資本主義。完事後,小康送了阿儂一台小音樂盒。音樂盒流出了卓別林為《舞台春秋》(Limelight,1952)作的曲子《永恆》(Eternally),我們有印象這首曲子,緣於《黑眼圈》片末由李香蘭翻唱的《心曲》。幽美的旋律娓娓迤邐,劃破了空氣中的寂靜,阿儂自顧自轉著音樂盒,小康把手搭在阿儂膝蓋上,望了他一眼,復又抽了一口煙。特別喜歡這一幕,無言,卻細膩得溢於言表。音樂盒像一條絲線,串起兩顆寂寞芳心,巧妙地褪去了兩人之間的語言、年齡及階級隔閡,哪怕曲終人散,情感卻是真摯的、不散的。
臨近午夜的曼谷,阿儂一個人在候車亭,行人、遊客稀稀落落地從他面前走過,鮮少人注意到他。如果到過語言不通的城市,對日常中的忽視與被忽視,一定有所體會,其實這是全球化下族群景觀的側面寫照,人與人流動到同一時空,因為文化或階級差異,無法在群體中連結他者的孤單。孤獨中,阿儂轉著、聽著小康送他的音樂盒,思念隨曲聲悠揚,那些呼嘯而過的嘈雜車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如風吹過地成了過客。
身處瘟疫之年,人們的生活節奏或被打亂,或慢了下來,此刻看蔡明亮的《日子》,我們或能從中領會日常緩慢之美,靜下心來聽下雨的聲音、蟬鳴的聲音、渴望的聲音、寂寞的聲音、沉默的聲音、日子的聲音。
註(1):林松輝著,譚以諾譯:《蔡明亮與緩慢電影》(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6),頁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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