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會以為是一場純粹技術討論大會,畢竟這場講座就叫作「小說開頭與後續時光」,很容易就會聯想成為將小說拆分為各個局部,仔細檢視開頭、高潮、結尾等等部分的操作空間。結果到場後發現其實是寫作者的經驗雜談,開頭是指創作生涯的開端,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為與談人全都是經驗豐富的創作者。主講是小說家連明偉,今年他擔任國立清華大學駐校作家,而三位與談人都是清大研究生,分別是獲得林榮三文學獎首獎的博士生蕭鈞毅、獲時報文學獎首獎的碩士生洪昊賢以及獲竹塹文學獎首獎的碩士生林皓淳。
連明偉
如果將這場講座想像為文壇前輩們念茲在茲的「同場競技」,職業小說家與年輕寫作者在同一平面綻放戰鬥火花甚麼的,那就完全捉錯用神了。這場對談氣氛相當融洽,連明偉從頭到尾都散發著love and peace氣場,絕對不會讓人自討苦吃去跟他吵架的。雖說如此,講座名稱中的「小說開頭」也只是一小部分,而更多後續時光,四位講者都在討論關於距離、道德以及文學獎標準等等的深入問題。巴迪歐(Alain Badiou)曾經講過,哲學的意義在於理清與把握人們的距離、決斷及事件三樣概念之間的關係,而小說這個體裁,其實也在做著類似的事。於是,他們就從距離開始談起。
小說的核心=「不要嘗試理解我,兩個人之間是有距離的。」
連明偉分享到自己小說的狀況,每刷2000本都賣不完,版稅也是只收10%,在這種情況下,依靠寫作維生是不太可能的一件事。於是他問,寫作者該如何支撐生活?在這裡突顯出來的,是現實與小說之間的距離,它們會忽然拉得極近,甚至危及生存狀況,使人無所適從。這是文化問題,也是一種政治問題,連明偉憶述,去年他到巴塞隆那擔任駐村藝術家時,特別有感觸的是儘管小國的創作者們對於政治性有非常急切的關注,但大國的人卻不一定,他們的根基過於深厚,專職寫作也能好好過活,甚至可以具備與政治保持距離的權利。在這裡,連明偉不得不反思自己身為台灣創作者該如何量度文學與現實之間的距離。
蕭鈞毅引述了一段動畫《新世紀福音戰士》裡父親對兒子的話:「不要嘗試理解我,兩個人之間是有距離的。」而這段話就反映了文學與政治間的關係,讀者閱讀時會產生無可避免的偏差,而寫作者在描寫他觀察的客體時,也會產生扭曲與距離。這種現實與虛構之間的距離感,是寫作者需要克服的難關,也是一種道德難題。但雖然如此,無論是小說還是人生,也不存在100%絕對的現實與虛構,而文學所做的,可能就是將這種狀態塞到讀者面前,把距離大幅拉近,告訴他們政治的狀態,甚至刺痛他們的道德感。
(右起)洪昊賢、蕭鈞毅
洪昊賢則提及,這兩三年間他思考的主要議題就是距離,來自香港的他儘管到達了七百公里外的台灣新竹,但網絡使得兩地的資訊非常緊密,距離感變得非常模糊。但由於身在外地,使得他反而能更抽身地思考如何書寫香港。目前,他採取的方法是與世隔絕,減少使用社交媒體,在家裡策劃下一部書寫香港的作品。而林皓淳的書寫聚焦於故鄉雲林,他採用一種焦距極近的寫作,來寫故鄉事物不斷變遷下的小人物,他們所經歷的苦難與勞動,讓林皓淳覺得必須貼近他們的生活才能寫出來。這樣會產生一種問題,他無法擺脫真實的框架,無法虛構出更遠的距離感。
在歸納這部分的內容時,連明偉舉出了一系列韓國作品作為例子,例如電影《熔爐》、《少數意見》、小說《少年來了》等等,指出目前的非虛構作品產量相當多,也是創作者們用心關注的一個議題。然而,必須非常敏感地把握距離感這一回事,否則集中書寫了別人的痛苦,創作者卻從中獲得利益,這樣的行為會否構成偽善?蕭鈞毅說道,一旦將苦難與書寫連結起來,無可避免地會讓觀察對象為了創作者服務,這是寫作的原罪,無法擺脫,只能與它共存。而創作者在此思考的,就是在結尾應該給於這個人物善終,還是萬劫不復。道德與創作自由,在此就呈現一種弔詭的狀態。
修改文本,以及這樣做的動機
談到觀察與結局等等議題時,連明偉就提出了修改其實是在書寫過程當中一個很大的問題,他指出,在碰到感興趣的議題時他總是寫得很快,因為很想要馬上就紀錄下來,但往往總是在半年後重看才想到有更好的處理方法。於是,小說面貌就會不停地作出改變,他憶述,《藍莓夜的告白》這部作品改了七、八年,修訂不下二十多次。而林皓淳亦有相同的經驗,當他不斷書寫故鄉時,一種消費他人的感覺就油然而生。為了排解這種鬱悶,他決定回到故鄉,把自己的作品分享給那些觀察對象看,而那些善解人意們的工人們也帶他去接觸他們的日常生活。在觀察時,林皓淳反覆地修改自己的作品,甚至以相同的題目重新再寫一篇文章,並在新文章裡給予這些人物更好的善終。
《藍莓夜的告白》
蕭鈞毅指,他真的修改自己的舊稿要到三十歲之後才開始,至於以前的寫作,他都認為是慘不忍睹。這種情況與文學界的一個現象相關,那就是 Deadline與拖稿的問題,他指出,編輯經常抱怨作者們會拖稿,然而寫作者們卻經常需要一個接一個的Deadline才能激發出寫作的腎上腺素,這才能讓他們以最快最順的方法解決。文學獎也是這樣的一個模式,他拿林榮三首獎的小說只耗時兩日就寫完了,結果如今看來就是不甚滿意。在修改舊稿的過程中,他其中一個最大的感悟是這種文學生態相當不健康,一種以文學獎與Deadline主導的寫作方法使得寫作者們都以單篇小說作為思考的起點,卻無法以一本書的架構來關注自己的核心關懷。
至於洪昊賢則覺得自己的狀態與蕭鈞毅不太一樣,他目前處於大量閱讀的狀態,於是在不斷經受各種流派與脈絡的作品衝擊過後,自己會因而修改作品是一條必經之路。關於修改,洪昊賢認為這是寫小說的本質,而為何修改則與個人的變動、成長與經歷相關,人的美學標準總會變化,而創作內容就會一改再改。而在目前,他煩惱的是在台灣寫作時,這裡的讀者需要甚麼香港內容?而寫香港時,又是否需要迎合現今的政治正確?有沒有辦法讓這裡的讀者看到不太一樣的內容?這些問題,都會讓他一改再改文章內容。
有人拿了五十多個文學獎,就等於有必勝套路存在?
最近一周,網絡上捲起了一些關於台灣文學獎的討論,有些前輩們總共拿過了五十多個文學獎,被稱之為「獎棍」。針對於此,朱宥勳認為是文學獎的分級制度使得這些獎棍可以不受約束地拿獎,但這也側面反映出其實他們的寫作技術絕對不低,而他也在「作家新手村」系列裡提到過,寫作到了某一個階段後只要參加地方文學獎就必然是手到拿來。這段發人深省的判斷究竟是真是假,我們就拿到了這次「小說開頭與後續時光」對談來問各位與談人。
(右起)連明偉、林浩淳
在分享關於文學獎的話題時,洪昊賢馬上提出了香港文學獎的現況,一些獎項名字很大,歷史悠久,獎金卻只有一兩千港幣,而每年能投的文學獎其實也沒有幾個,對比之下,台灣的文學獎也多得太誇張了。連明偉說,當一個人不斷投地方文學獎,很容易就會得到可恥、跟風等評價,但與此同時,也可能是寫作者在面對經濟問題不得不參賽,這些都很難一概而論。不過,當一個人可以拿那麼多文學獎時,也會讓人反思文學獎是否存在必勝套路。他假設自己如果要投地方文學獎,就會先想像自己是評審,再構思文章中需要有怎樣的地方風采、如何表達出當地的產業結構、又該怎樣寫當地人的溝通方式。這種書寫策略與投稿全國性的文學獎不太一樣。
蕭鈞毅指,一個人能拿五十多個文學獎,其實是因為現存制度有其缺陷,而利用缺陷本身也不是問題,頂多會使人在道德層面上譴責他。如果真的需要改革,那就需要在文學獎制度上設立級別,否則將前輩與新人們在同一個平面上匿名投稿,前輩們就總是會贏。他指出台灣的文學獎都以技術水平來衡量各篇作品,但其實並不是要找出最優秀的文章,而是要挑選出失誤最少的,這樣一來經驗老到的前輩贏面就會相當之大。這樣一來,套路就可能會出現了,因為大家都用差不多的方法來迴避失誤。
但雖然如此,蕭毅鈞依然肯定地方文學獎的作用,因為至少它可以確保在新手時期的作者們不會餓死,也有發表平台,慢慢接觸到世界文學的大環境,再從地方的局限裡跳脫出來。他們藉此平台,重新認知自己的家鄉,以同心圓的方式擴展出去。雖然這樣會讓新手們陷入一再「重新發明輪子」的困境,但依然可以繼續發展。
談到最後,有觀眾問及為何在場各位都選擇小說作為體裁,而非其他。連明偉以這樣的回答作為結尾,他說道,小說具備著虛構的契約保護,如果要問散文還是小說比較真誠,他會站在小說的一方,這是因為,有著虛構的保護反而更有真正展現自己的空間。小說是一個容器,甚麼東西都能放進去,這樣一來,創作空間就無遠弗屆。而真正好的小說,則能暫緩時光,以各種各樣的修辭與故事等等,讓作者與讀者感到對於生命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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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俊以機械裝置模仿候鳥遷徙時的飛行型態,牠們規律地拍動翅膀,準備飛越重洋,遷徙至另一個容身之處。
陳家俊(Chan Ka-chun Joseph)曾學習機械工程學,並畢業於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他游走於工程、科學和藝術之間,在一片廣闊奇特的世界中持續探索。
迴旋處——余文翰回應作
又一次像巴士駛出站台
在同樣的問題上轉彎抹角
每日自行剪輯,又一則
城中新聞在螢幕與螢幕之間
閃退,以為自己睡過頭
入錯了夢,來回翻轉過,摺疊過
倦了在你面前消失過,被暴雨
逼入大廈,如升降機
不失熱情而執著地望住自己
直至眼角潮濕走出幾個陌生人
他們層層推敲
你不能夠解釋何以
故事未完,仍然四周圍接駁
那些沾染鄉音的字
屢次消毒、沖洗,未晾乾記憶
內側的水分,就從舊織物上甩脫
何以在你不曾懷疑過的
未來響起的電話一接就收線
彷彿此刻,街頭上密集而井然的腳步
正與盛大的寂靜擦肩
又一次像巴士駛入站台
打開系統儲存、替換著同名檔案
填不完的表單裡目睹自己
套用格式,滿身的數據
等待下一次超出畫面:
你穿梭在單程路中途無拘無束
成為失效的超連結
詩作以節錄方式列印在熱感紙上,參觀者可免費取得。餘溫易散,紙上有QR Code,以讀取整首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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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景於台港泰三地,《日子》的地景往復於城郊之間,當中各種環境音彼此交響、共振出迥然的頻率。
沉默、緩慢、疏離,儼然成了蔡明亮的電影關鍵詞。然而,追溯蔡明亮的早期作品,我們發現沉默雖然佔據了作品核心,卻也襯托出那些靡靡之音。舉例,《青少年哪吒》採用了黃舒駿陰鬱而冷冽的配樂,其後一首首懷舊歌曲縈繞於《洞》、《不散》、《天邊一朵雲》,近作《你的臉》還請到坂本龍一操刀配樂。誠如林松輝在其著述中指出的:「蔡明亮對聲音的運用有一個根本的矛盾:一方面對白簡約,禁絕旁白,突出日常噪音,這些共同擴大了沉默;另一方面,他愈來愈常用歌舞劇目和劇情外歌曲。」(1)
來到《日子》,蔡明亮不若《郊遊》在影像構圖上有著如油畫般的精雕細琢,反而專注在聲音處理上,像是運用環境音和畫內音(diegetic music),突顯出零星對白下聲音和靜默互為表裡的齟齬關係。以雨景作為電影開場,使我們想起《青少年哪吒》、陰雨綿綿的《洞》,不同的是,《日子》的雨聲是層層遞進的,從淅淅瀝瀝的雨聲,轉而稠密,嘩嘩地覆蓋了周遭一切聲響,小康獨坐落地玻璃前,表情木然,漸漸被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所包覆,有點像蔣捷寫的「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我們從小康臉上,彷彿看到時間的紋路,時間如雨沖刷著人的年華,雨一直下一直下,而人只能臣服應對。
對照時間光譜的兩端,小康早已揮別了《青少年哪吒》那個下雨天掄拳揮向玻璃窗的叛逆少年,邁向晚期生涯的蔡明亮,創作及生命態度也漸臻圓熟。《日子》讓觀眾似曾相識的是,小康深受當年《河流》的脖子隱疾所苦,給大夫針灸時,我們看到他背上插滿了通電的、艾香裊繞的針,空間充斥著壓抑的悶響,混雜著刺耳的機械聲,人的肉身如遭刑求,如困在牢籠之中,動彈不得。後來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小康後腦勺被燙到,背對鏡頭難言痛處,幸好蔡明亮及時現「聲」,救了他一把,但也釀成了另一段插曲,一方面消解了劇情片恆常奉為圭臬的虛構性;另一方面,李康生中風之後,蔡明亮一直悉心照料著他的起居,現實中照顧者的操心和體貼,在鏡頭下表露無遺。
取景於台港泰三地,《日子》的地景往復於城郊之間,當中各種環境音彼此交響、共振出迥然的頻率。有一幕雲霧叆叇的山上空鏡,蟬鳴雖然很響,大自然卻奇妙地鎮靜了我們的心神。反觀,當小康戴著護頸器,一手按著太陽穴,行走在香港鬧市街頭時,我們從那雜沓人聲中,明顯察覺到小康的不安、抽離。可以說,《日子》的寂靜與喧囂,某種程度折射了城市的矛盾屬性,既污染(噪音)且又象徵著進步,由於都市化造成城郊醫療資源分配不均,城市獨斷地主宰了康復的途徑,一個歸隱鄉下或山上的人一旦罹患重疾,唯一辦法只有靠著進城投醫。
除了小康,《日子》也是阿儂的日常,阿儂是一名寮籍移工,兩人後來在曼谷展開了一段短而美的邂逅。對於兩人的床戲,我無意多作討論,竊以為事後的「餘韻」猶勝這場情慾戲。事前,小康獨自在房間數著鈔票,我們知道是給阿儂的,卻也莫名空虛,因為只是一晌貪歡,只是交易。俗世裡,交易總也不美,一如資本主義。完事後,小康送了阿儂一台小音樂盒。音樂盒流出了卓別林為《舞台春秋》(Limelight,1952)作的曲子《永恆》(Eternally),我們有印象這首曲子,緣於《黑眼圈》片末由李香蘭翻唱的《心曲》。幽美的旋律娓娓迤邐,劃破了空氣中的寂靜,阿儂自顧自轉著音樂盒,小康把手搭在阿儂膝蓋上,望了他一眼,復又抽了一口煙。特別喜歡這一幕,無言,卻細膩得溢於言表。音樂盒像一條絲線,串起兩顆寂寞芳心,巧妙地褪去了兩人之間的語言、年齡及階級隔閡,哪怕曲終人散,情感卻是真摯的、不散的。
臨近午夜的曼谷,阿儂一個人在候車亭,行人、遊客稀稀落落地從他面前走過,鮮少人注意到他。如果到過語言不通的城市,對日常中的忽視與被忽視,一定有所體會,其實這是全球化下族群景觀的側面寫照,人與人流動到同一時空,因為文化或階級差異,無法在群體中連結他者的孤單。孤獨中,阿儂轉著、聽著小康送他的音樂盒,思念隨曲聲悠揚,那些呼嘯而過的嘈雜車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如風吹過地成了過客。
身處瘟疫之年,人們的生活節奏或被打亂,或慢了下來,此刻看蔡明亮的《日子》,我們或能從中領會日常緩慢之美,靜下心來聽下雨的聲音、蟬鳴的聲音、渴望的聲音、寂寞的聲音、沉默的聲音、日子的聲音。
註(1):林松輝著,譚以諾譯:《蔡明亮與緩慢電影》(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6),頁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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