礙於家庭關係,我並不習慣把自己的房門關上,儘管許多時候,我渴望它能把我與門外的世界隔絕起來。上鎖,然後找一種類似棉花的物料把四條門縫堵塞,抵擋外來的光和對流的風,讓世界恢復徹底的沉寂。這種想法是在那一次參觀朋友的樂隊錄音房間後產生的。除了那四堵用網狀凝固的黑色海綿的墻,還有兩道厚厚的門作為雙層阻隔。我喜歡唱歌卻不諳音樂,那刻站在徹底隔音的空間裡,我竟萌生起一種放膽高歌的欲望。
小學時期,當身邊的同學收看過叮噹,在小息時紛紛討論自己夢寐以求的法寶是記憶麵包或時光機時,我做著作業的手其實正在習作本上繪畫想像中的那道隨意門,只是我的隨意門與他們所了解的不一樣。我並不特別渴望擁有那件能迅速抵達目的地的法寶,旅途的過程和車窗外消逝的風景是我所享受的。我的隨意門能夠容許我隨時隨地消失於人前,把我從身陷的困境抽離,悄然逃避身邊的人和他們臉上的目光。
於是,門在敏感的人如我的生命裡,顯得尤其重要。
那次往内地旅游,從顛簸的長途車下來,前往中途油站的洗手間如廁。女廁門外如常有長長的隊列,男廁的情況也不遑多讓。抽煙的抽煙,吐痰的吐痰。濕滑的地磚浸泡在一灘被煙灰和鞋印染黑的髒水裡。尿槽前站著一列擠逼的背影,那幾個男人肩膀黏著肩膀的排尿,彼此之間沒有尿兜那樣的擋板阻隔視綫。我害怕面對這種開放式尿槽,除了對人與人過於親密的距離感到不安,眼下海納百川的一潭流動的液體更教我感到惡心。那些不知從誰身上而來的褐黃尿液,順著水流混入自己的體液然後在另一個陌生人的眼下稀釋,這樣的景象使我直接加入廁格的隊伍。
然後我竟發現廁格沒有門。連一塊簡陋的擋板也欠奉,而且裡面全都是蹲廁。我前往最内的一個閑置的廁格時,眼角不經意瞄到其他用家蹲著排便的情況。有的大大咧咧沒有遮掩,有的揚手掀開一張大報紙擋去了臉。我走上兩級濕漉漉的梯階,由於身形較高,視綫很容易便越過了廁格之間矮矮的磚墻,落在旁邊蹲著排泄的鄰舍身上。於是我往後落一級樓梯,俯下腰肢竭力把自己變得矮小。幸虧我只是小解,過程中只背對大開的中門,事後能夠帶著輕盈的腳步離開這個沒有門的地方,不必在這裡放下沉重的排泄物和更沉重的尊嚴。
當然這是個別的例子,絕大部分廁格還是設置了私隱度充足的門。好些商場的廁格設有射燈,讓人如廁時有備受注目的感覺。我對此感到不適。門後的世界本應只屬於我一人,那固定的板塊本應為我抵擋所有外界的目光。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裡,我不必與人分享,不需顧慮別人對我的看法。可是射燈下,我盯著空氣中那些漂浮散渙的、好像永遠不會平息的懸浮粒子,覺得鼻子癢癢,然後冷不防打一個噴嚏。這時才發現,縱使廁格有門,可是藉著地上的積水和充足的光,我還是能隱約透過影子看到鄰旁用家如廁時的動靜。這種偶然的互相監視叫我驚懼,大腿暴露於冷空氣,冷不防冒起了疙瘩。
因此我很不容易才能找到一道密封的門,一個絕對隱私的廁格。在柔和,甚或昏暗的燈光裡,我更願意在這個空間裡多待一會兒,在我需要重新開啓這道門面對一位陌生的清潔工之前。任憑商場的音樂在洗手間蕩漾,我依舊能帶上耳機,聆聽自己喜歡的優美的旋律,有時甚至會不自覺輕輕哼著歌詞。我其實喜歡唱歌,趁著家裡無人,偶爾會開啓手機裡的應用程式高歌一曲。可是這是個不允許私人空間的城市,放腔歌唱的欲望在繁忙的日程表下壓抑然後徹底消失,習慣架上麥克風教學的嗓子長期處於乾痛的狀態,似乎也再經不起高歌的試煉。因此我只能在廁格裡輕輕哼出旋律,在一雙雙求知若渴的眼睛的缺席下,學習把緊張的喉嚨放得輕鬆。
可是廁格的門終究不值得依賴,它要麽擋板太低,我只好透過視察門板下一雙雙走過的鞋子去估計那些陌生人的年齡、身份和職業,作為唯一的娛樂;要麽是它的門鎖過於鬆動,膠塞搖搖下垂,如廁時必須提心吊膽,慎防一個孔武的漢子會把門輕易推開。於是我選擇了沉重的防煙門,讓後樓梯或貨運升降機的靜謐把我填塞。我討厭落淚於人前,在澎湃的難以壓抑的情緒面前,我只好慌張尋找綠色的「逃生出口」的燈箱,讓防煙門厚實的身軀把門外的烽煙遮擋,好使他們眼睛裡那熾熱的火焰不在我身上繼續蔓延。後樓梯的空氣很鬱悶,沒有空調更沒有風,只有昏暗的光或一根佈滿塵垢的光管。我抽泣的聲音很容易便在這個荒蕪的、無人的空間裡迴盪。儘管如此,在這個空間裡我是安全的。對於偶爾一兩個在門外探頭探腦的身影,以及因巡樓需要而在我身旁掠過的一雙皮鞋,我只消掩起頭,把面容收藏,便能繼續獨享這個隔絕的空間。只有一門之隔的地方有著喧鬧的人潮,歡樂的笑語,他們的聲音在防煙門的阻擋下顯得那麽遙遠,彷彿那是從記憶裡蕩起的餘音。
可幸的是,那一兩個路人,當他們察覺到防煙門後有著一個萎縮的人影時,並沒有把這道門緩慢地推開,沒有把我垂下的臉强行抬起,把我辨認出來。這看似出於成年人的世故,事實上,他們都深深明白到,防煙門過於沉重,門後凝滯的空氣和情緒更沉重得足以使他們感到窒息。
我也害怕窒息的感覺,佯裝孤獨,卻又怕沒有人適時來敲門。因此在成長路途中,我逐漸學會擺脫窒息的情緒,避免自己成為一個在防煙門後腐朽的人。
我關上房門,把床邊的窗子敞開,鳥兒的叫聲瞬間填滿一室,我探了探頭,放寬鼻腔吸一口清新的空氣,然後握起話筒,與可以信賴的友人說著一些隱私的話。電話說久了,我感到掌心微微發著燙,鼓噪不安的情緒帶著溫度漫過我遍身的神經。我很熱,開大了窗子但房間仍然悶焗。我向友人抱怨,一邊執著襯衣的領口煽動。你把門打開,空氣才能對流嘛。友人說,藉著話筒我能聽到他身處的環境有點嘈雜,大概正在鬧市中的大街上走著。我望著自己緊緊關上的房門,嘗試把它拉開一條縫,通風。沒想到風竟大得把整道門直接推開,我能聽到門後的球狀體碰上門吸而發出的磁鐵聲響。咔擦一聲,門固定了。
難怪身邊總有一些朋友,喜歡永遠把門固定在開啓的狀態。對於沒有門吸的門,他們會使用紅色的膠質門塞,夾在門縫底,把它維持在一個特定的角度。從前住在公共屋邨時,門需要經人手開合,門的下擺,大概在成年人腰肢的位置還有一條狹小的縫,幾乎每天下午都會有信件從那道縫中掉下來,從那裡竄進來的還有風,還有鄰家孩子好奇的眼眸。後來風越來越猛,於是家裡的門改裝成油壓的那種,沉重的門遇上多大的風也會自動關上,把鐵閘外那些探問的目光一一擋開。這本來是個教人安心的設計,可是長輩們喜歡通風的環境,儘管家裡有露台,他們還是堅持要把門打開。膠質門塞沒法抵擋它的力度,於是他們把一個生鏽的啞鈴挪動到門邊,鐵閘上薄薄的布簾用作遮擋家裡的環境,卻經年遇風而掀起、飄揚。那時家門正好對著防煙門,經常會在收看電視的過程中,聽到防煙門被推開然後緩慢合上的聲音。有時隔著鐵閘窺看,會看見一個熟悉的管理員,可是在他回望我們家的一瞬,我又往後移動,躲在他視綫不能看到的角落。
因此我向來不喜歡使用布簾這種脆弱的遮擋物。它沒有門穩重的特質,彷彿少女的裙擺遇上風便會輕易走光,使用起來教我感到惴惴不安。這心態為我形成了一種既定的生活模式,例如我拒絕在運動場的更衣室洗澡,不喜歡在購買衣服前試身。這些習慣叫我看到自己身體某一處的那扇大門始終密封著,沒有露出一絲夾縫容許光滲進裡面。好幾次在家人的催逼下,我走進服裝店的更衣室試穿新衣。那更衣室為著方便沒有設門,只有一匹厚厚的著地的布,更衣時只能把布帶上,用上方寬鬆的小繩圈扣著一根小棒子。我脫下身上原有的衣物,在落地試身鏡前看見自己瘦伶伶的骨架,上身的皮膚袒露在商店微冷的空氣中。鏡子倒映著身後微晃的布,我隱約能看見人影在上方移動,繼而憑著他們的聲音,訝異這些陌生人竟離我那麽近。他們手肘的一下碰撞可能已足以使繩圈鬆脫,把我脆弱無助的面孔掀開,在我尚未掛上一副能夠展示人前的皮囊以前。
逐漸我討厭購買新衣,衣服只有穿久了才能真正感到舒適,故此我只有寥寥幾副皮囊,垂掛在房門後等待替換。當中有好幾條褲子甚至已經穿了破洞,可是我沒有丟棄的打算。相比褲子上的洞,我更在意生活裡大大小小的門是否有漏洞。這也包括防盜眼,那顆因保安需要而鑲嵌的魚眼鏡片。設計是供門内者窺看門外者的,可是它終究是門上的一個破洞,我沒法保證門外者不藉著防盜眼查探門内私隱的空間。門該是穩重的,它不必完美無瑕,可是它應當擁有一顆封閉的心靈。
我關上房門,上鎖,然後戴上耳機,開啓應用程式打算高歌一曲。熟悉的前奏響起時,我依稀聽見一把鑰匙插入門鎖,微微旋動。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釋義】流體:受外力而連續變化,無常形,幾乎可任意改變形態,或者分裂。
流體又分為牛頓流體和非牛頓流體:前者的應力與速度成正比,例如水,後者黏度會隨壓力和速度而變化,例如血液。
沒錯,我們每天隨身攜帶大量非牛頓流體,並且準備隨時流溢,喝多少水也無法中和。
紀錄片中的鮭魚一次次逆流,以赴黃泉的力氣。黃泉在哪裡?在肉身風乾之地。
浮雲鬆散結聚,或許有天降雨,或放負,落雪。雪是沒有收件人的信。
清晨五點,門外等待我們的是甚麼真相?也許只是一頭鹿,牠想喝──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第一年去英國讀法律其實是萬般的不甘願,因為我本來已經考上本地的大學,不必和高中同學道別,而且考試失手成績根本不可能讀法律,奈何家長鐵了心一定要我走上這條路,再不甘願也只好作罷。畢竟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唯有硬著頭皮找了英國幾家排行榜中游的大學叩門,最終還是選了其中一家修讀法律。
那一年過得無比的痛苦,成績也不意外地差,唯一的樂趣卻是上課的時候聽到的案例,中間的轉折實在比小說的情節更為有趣,即使不理解或不關心法律上的原則,作為故事也聽得津津樂道。
如題目所述,我要說的故事是關於一隻蝸牛。
在外國,蝸牛喜歡啤酒和薑汁汽水是一件常識,朋友跟我說過她家裡的後花園要除掉蝸牛就是靠啤酒設陷阱把他們全部一次捕獲。
而在1928年的八月,Donoghue太太探訪蘇格蘭的時候去了一家咖啡店,當時和她同行的朋友替Donoghue太太點了一杯雪糕梳打 (Ice cream float),顧名思義就是汽水加雪糕的飲料,而Donoghue太太的汽水就是薑汁汽水 (Ginger beer)。當時咖啡店的店長給了她一杯雪糕,然後從一個非透明的咖啡色玻璃瓶倒了一點薑汁汽水在雪糕上面。
大家都不知道的是,那瓶薑汁汽水裡面有一條無法抵抗誘惑爬進玻璃瓶裡繼而被分解了的蝸牛,同時因為玻璃瓶不是透明的,誰都沒看到汽水被加料了。
Donoghue太太在喝完杯子裡面的汽水,將玻璃瓶裡面餘下的飲料倒出的時候才發現那隻可憐的蝸牛。Donoghue太太感到不適,幾天後求醫發現患上腸胃炎。
以常理來說,一個人在餐廳點餐吃東西後肚子痛腹瀉等等,一般都會直接向餐廳追討責任吧。這是合約法下保障的買賣關係。但問題在於,Donoghue太太和咖啡店不存在合約關係,因為點餐和付錢的人不是她,點餐的人是她朋友,因此和咖啡店店主有有效合約的人是她朋友,問題在於她朋友卻沒有受到傷害或蒙受損失,無法追討賠償。
最終Donoghue太太選擇了向薑汁汽水的製造商、Stevenson先生提出訴訟,訴訟的理據就是疏忽責任。
疏忽責任在當時來說並非一個常見的訴訟理由,雖然當時的案例承認疏忽責任可以在特定的情況下成立,例如有合約背景的關係下所需要背負的責任,但並沒有指明一般的義務或謹慎責任 (duty of care)。
再加上,在她的案件之前有另一個案例有著類似的情況,那個案例是關於薑汁汽水裡面發現了一隻老鼠的屍體,而法院在那個個案裡面知名了除非製造商和消費者有一個合約關係、製造商故意在飲料添加或是隱瞞裡面有有害的成分,否則謹慎責任並不存在,因此製造商疏忽造成消費者的損失並不成立。
這對Donoghue太太不算是一個很有利的情況。
她的薑汁汽水並不是本身就存在有害的物質,但同時製造商Stevenson也並非故意隱瞞飲料裡面的有害物質。
Donoghue太太的法律團隊為她提出了一個理據來嘗試說服法院這宗案件裡面存在著疏忽責任:製造商Stevenson對Donoghue太太的謹慎責任是存在的,因為Donoghue太太在喝下它製造的薑汁汽水時根本無法檢視產品的質素。
兩個案件唯一的差別在於老鼠和蝸牛,前者可以靠重量和光影來參透它的存在,後者明顯地並非一眼就能察覺的存在。
這一個微小的偏差成了這宗案件在蘇格蘭法院審判時的爭議。
負責初審的Lord Moncrieff認為擔任食品製造的人不能以不知情為理由,避免因製造過程中的環境污染所導致的傷害帶來的責任。這個疏忽責任應該是從製造商及商品的品質推斷出來的,不應該因為製造商只是疏忽卻不是故意造成傷害而避免為此負上責任。
處理製造商Stevenson提出的上訴的四位法官正正就是處理發現薑汁汽水內有老鼠屍體案件的幾位法官。他們一如意料的推翻了Lord Moncrieff的判詞,認為老鼠和蝸牛沒太大差別,因此製造商在缺乏合約關係、而且不是在故意隱瞞飲料成分的情況下,並不需要負上責任。
這個案件最後上了當時的上議院審理,上議院在2009年前除了是立法機構外還有司法職能,等同於香港的終審法院。
在上議院,Donoghue太太的團隊為她辯論的理據為當玻璃瓶並非透明而消費者無法去檢視產品的質素時,製造商應當有責任去採取合理的步驟來確認飲料適合人類飲用,而這責任無關合約關係。
製造商Stevenson採取的態度是依賴之前老鼠屍體的個案來否定Donoghue太太的理據。
而就是在這個案件上議院的Lord Atkin發表了現在疏忽責任的基礎原則:鄰居原則。
Lord Atkin認為這個案件的重要性是在於它不單是關乎Donoghue太太的訴求,甚至是影響了公眾衛生的標準及它的系統,因此他的看法是在英國的普通法裡就疏忽責任這個議題必定存在一定的概念或構想,而總括而言就是社會上普遍認同的天理昭彰、罪有攸歸的道理。但在現實社會中,法律並不能確保每一個受到傷害的人都能得到賠償,它仍需要在投訴的種類和追討的責任中有一定的限制。
因此Lord Atkin引用了一個聖經的標準來釐定訴訟一方到底有沒有疏忽責任,即是上述的鄰居原則(Neighbour principle)。在馬可福音12:30-31,耶穌說,人該全心全意的敬愛上主,亦應愛人如愛己,英文為“Love your neighbour as you love yourself”。在倫理及法律上,我們也該愛人如愛己。
而誰是我們的鄰居呢?Lord Atkin將法律上的範圍收窄,不再是倫理宗教上的廣義,而是以一個符合常人邏輯的取態 (common sense approach) 去定義為「將會直接而且緊密地受到我的行動而影響的人,故此在做或是不做某件事情的時候,我應該去思考那個人是否會被我的行為影響」。
這是一個非常巧妙的說法,它既沒有否認之前的案例,同時又將社會大眾對法律甚至是公義的期望納入為考慮,將倫理上的概念收窄成為一個法律原則,不但讓它更人性化及容易理解,也能達到彌補市民對公義的期望以及案例和法律之間的所存在的差異。
而這個原則,在法律上約束了一個人在行為上一定要在能合理預見的範圍內採取合理的措施,不去為他人造成傷害,成為了人身傷害和疏忽責任這兩個民事訴訟的基礎,對日後的案件、不光是在英國,而是所有實行普通法的國家影響深遠。
雖然Donoghue太太的案件在上議院判定發還蘇格蘭法院重審後,卻因為製造商Stevenson去世而庭外和解,那家咖啡店在案件尚未結束的時候已經倒閉,而我們最終都不知道其實玻璃瓶裡面到底有沒有蝸牛。
這一切都不能說得上是有始有終,但至少我們能從這個案件得到的是一個確認,我們生存在世並非獨斷獨行的,每個人的行為在世界上會影響到另外一個人,而我們選擇善待他人、業業兢兢,不一定是因為我們有利益上的關係,是我們都欠了他人一個責任,把他們的存在、權益和福祉看成和自己的一樣重要。
這或許也是法律在不經意間展露的人道主義和平等,也是司法制度基礎的原則。
這世界沒有誰比誰重要,但只有共榮我們才能共存。
盡管筆者自己都無法完全的責無旁貸,身邊的人也不一定全是對我們一無所求,但我們能做到的或許就如英國詩人W.H. Auden所說的,“You shall love your crooked neighbour, With your crooked heart”。
我們該以我們扭曲歪斜的心靈,去愛我們那扭曲不正的鄰居,就如我們愛著扭曲不堪的自己。
無關是否值得去愛,而是否應當及應該去愛,而結論是我們必須、應該、應當去愛,即使、甚至是尤其是,對方多麼的不值得。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香港從二零一九熬到二零二零,傷患之後是隔離與流亡,還有世界範圍的苦難——人還在寫,文學還在出版,當然不是為了直接掀開夜霧,而是告訴我們,夜未央,但總有人在堅持,尋找更多方式,回應一些我們也許無法直接面對的事情,與我們不安的內心對話。
香港有文學,也有文學出版。以下的書單當然不是最齊全的,我們只希望盡量收入更多獨立出版社的、香港作者的創作,合計二十九本。不論是以虛構為主軸,還是紀實以明志,歷史分解為故事,記憶又豐富歷史,願這些書留下時代的暗,帶來書寫的光。
璇筠《自由之夏》新版
藝鵠在三年之後為《自由之夏》推出新版本,多了五首在2019年寫的詩,就印在可以打開成海報的書封上面,新的設計是,即使關閉,仍留有一抹海闊天空的想望。樊善標說:「在詩藝上,璇筠偏向輕的,但那是舉重若輕。」如這首:「進入毒氣室/洗澡//磨掉一層皮膚/然後/下班」,這是去年九月寫的。不妨留意一下,由麥穗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水中木馬》在水煮魚冬眠書展有售。
李智良《渡日若渡海》
《房間》再版了又多年,香港文學館在今年九月終於推出李智良全新結集,可說是最令人期待的新書之一。在十多年中寫出的這些文字裡,每一篇都歷歷是掙扎的紀錄,如書名所示。除了個人生活體驗,也充溢對全球資本主義下城市荒蕪割裂的觀察描繪,揭出人被剝削的,是權益,更是連結。有連結才有可能,而在這巨大無形的欠缺中,末日其實早在身邊:「他夢到一個城市,醒在一個城市,與眾人的生命相連同時隔絕,感情無處流淌」。在《明周》訪問裡,李智良提及寫作讓他從窒息狀態稍稍浮出,回望深淵。我們可以多點回望嗎?例如那株「車燈流竄照亮道旁沾滿灰塵的小樹,無人愛惜但它們依然熱愛這個世界,在不自由的處地沉默生長。」
陳李才《漫長的夜 黝黑的霧》
序詩中「記憶其實不需要我/是我需要記憶」便道出詩人穿行於夜霧的信號燈,而詩集反覆出現客觀的天氣播報,固然是無法推翻的歷史一種,也是夜行的警惕。除了面對此城街頭風暴與創傷,陳李才以詩審視的也是這時代人的嚴峻處境,及希望所在。高牆難越,但我們也在牆上留下語言、希望,即使是岩石,也終有一天變成我們相遇的「陽光明亮的房子」。
萍凡人《潛》
詩人喜歡用魚的意象,但「潛」這名字更寄寓了以想像潛行,在沉重刻板的現實裡尋找游動空間之意。詩集中那輯旅行詩尤見特色,從尋常景物發揮,創造新境,如寫於多瑙河畔的《鐵鞋子》:「對岸城堡很好,守衛著天空/海鷗飛過一抹雲朵/不需鞋子就可抵達對岸吧/幾隻海鷗停停走走/在鐵鞋子旁,乘涼/有些鞋子不想再做鐵/看河邊美景看膩了/想試試跳到對岸看漁人/怎樣為黃昏補網/積厚的鐵鏽一片/一/片/掉/落/始終補不完的網」。
陳曦靜《漫遊者》
石磬文化並不只是出版詩集,還有六月出版的陳曦靜散文集《漫遊者》。她出版過兩本小說,《爆炸糖殺人事件及其他》獲香港文學季推薦獎,今次則以多篇散文細述回憶與日常,「討價還價的生存狀態總吸引著我」,她紀錄「夾縫人」的生活,也表達她對自己也身為「夾縫人」的反思。
劉偉成《影之忘返》、《果實微溫》
劉偉成這年出版了兩本書,散文集《影之忘返》剛剛趕及在年末面世,從「繪本守夢人」到「香港這種人」,五輯各以繪本、動畫、旅遊、童年與香港現實為據,既見出興趣的廣泛與探究的純真,也劃出影子沉醉美的王國後投入動盪我城的軌跡。
《果實微溫》於六月由水煮魚文化出版,是繼《陽光棧道有多寬》(獲第十三屆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組首獎)後的詩集,劉偉成在三年前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作家工作坊,期間的創作結晶都在書中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詩人在跨文化的對話中,建構著一篇篇日常的小史詩。
律銘《沿道尋回》
水煮魚文化在年終也會出版另一部詩集,律銘的《沿道尋回》。作者是紓緩科病房醫生,是基督徒,也是香港的城市觀察者和在地吟遊者。街道盛載著思考的線索,草木灌注生命的想像,更重要的是,個人的生活片段與眾生同流動、相映照,如同〈繁華浮世〉裡候鳥之姿令人動容:「哪裡有飛翔,就有未見之事/季節能變換,光可被折射/候鳥卻可用雙腳表白,落地生根/用火織成身體,若不能渡海/就燒出一片土地/永遠擱置遷徙的思量」
盧卓倫《夜海》
作為應屆社工系畢業生,盧卓倫也有以故事連結不同身份、階層與處境的人的才華,可說是新一代說書人。讀他的精心的幽默能療癒,但讀他挑撥倫理話題、描繪可悲人物時卻會刺痛不安,把黑色奇幻幽默和沉重寫實諷刺混合的〈怪物〉又是另一種,〈怪物〉獲選為去年《字花/別字》佳作,評選者陳麗芬為《夜海》寫的序指出盧卓倫難得之處正在於他既擅於經營,也能在充斥制度暴力、權力關係複雜的社會自省:「他要我們看到,一個人的不幸,是全體的不幸。」
蘇朗欣《水葬》
不幸者總是人人不同,更痛苦的是,他們無法彼此拯救,甚至一同沉淪。取材自新界東北看似無關的暴力事件,拆毀、堆填和殺人,九十後作家蘇朗欣把新聞編織成世代間的悲劇。中篇小說《水葬》從半世紀前的傳說,說到回歸前的情事,直到今天,這跨度的恩怨糾結,都集中由最年輕的男主角講述,恍如在虛實之間、過去未來之間尋求救贖。蘇朗欣寫作適逢香港反修例運動,她卻人在異地,濃重的鬱悶也滲進角色情節裡。
《香港文學大系1950-1969新詩卷、歌詞卷》
五十年後,你會記得哪些歌詞和詩句?《香港文學大系》推出第二輯,歌詞與詩,一同留下時代印記。1950—60年代,粵語歌地位不高,由於戰後南來者眾,當時吒咤香港樂壇的,大多是充滿上海遺風的歌曲,但《大系‧歌詞卷》也收錄了一百首粵語歌詞。至於那時代的香港詩,因家國動盪離散而裂變,一邊是文青最愛的感傷格律派,一邊是希望延續現代派傳統的探索,如楊際光以詩的純境透露內在壓抑。當時的年輕詩人也創辦文社和雜誌,在砥礪中成長,包括馬朗、崑南、王無邪、葉維廉、西西,以詩句留下冷戰時代、海角都市的苦思與凝望。
小西《琉璃脆》
年初出版時,世界正變得越來越恐怖,詩人說自己的詩作是一齣齣恐怖片,這些詩又將如何呼應、抗衡或消解現實?無論如何正適合現在重讀。詩分七輯:我的記憶、人在紐約、當這城市的腹地餓了、夢之辯證、用腳思考、詩淫窟──致邱剛健、無心經。許定銘認為小西的詩是情感理智的結晶,洪慧則指出這詩集的作品巧思與批判力度兼備。
陸潔玲、孫珏《抗命女聲》
已離開我們的陸潔玲博士,與孫珏合編的《抗命女聲》是回顧雨傘運動的書,十六個女子的抗爭史,卻又不只於此。應亮〈重逢:讀《抗命女聲》〉指此書猶如多聲部合唱,合眾聲完成了對一段重要歷史的敘述,更難得地兼容了文化研究視角的尖銳批判,與回憶的感性價值。
譚蕙芸《天愈黑,星愈亮:反修例運動的人和事》
去年大家常常在面書看的貼文,可能包括譚蕙芸的街頭特寫。她做過記者,在大學教新聞寫作,反修例運動以來,她奔走於硝煙現場,記下眾生相,細節之豐富,不僅足以還原事件,更重要是重新交代脈絡,讓意義明晰,讓光從看似平凡的小人物身上透現。
崑南《天堂舞哉足下》、吳煦斌《看牛集》、游靜《另起爐灶》、杜杜《飲食魔幻錄》
香港文學館在今年復刻了四本經典。《天堂舞哉足下》是崑南的第一本長篇小說,以香港澳門回歸為背景,寫何游與何戲這對孿生子,語言實驗延續《地的門》,而又進一步回應了在世紀末來臨的虛擬時代,在再版序裡,崑南直言這個雙子寓言,回頭看來就像預言。吳煦斌《看牛集》來自報章專欄七十多篇文字,從童年舊物到動物生態,都帶著發現的目光和細密的感受,例如閣樓上如雨降下的孤獨,內街顯影工業文明的興衰,意味深長。游靜《另起爐灶》有文化評論,有散文,其實更像富個性的跨文類實踐,對性別、階級、政治或藝術問題的回應既帶犀利的批判筆觸,也往往從回憶和親身體會出發,流露當時留學美國的反思。杜杜在十五年前出版的《飲食魔幻錄》,示範了飲食的博學怎樣與魔幻想像的調配,我們可以讀到古典文學中的奇怪餐單,以及尋常食材與山海經的關係,圖文並茂地為我們打開更豐盛的互文世界。
謝曉虹《無遮鬼》
兩本趕及年尾的新書,《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面世後約半年,謝曉虹再有新作,這次由香港文學館出版,收錄多篇短篇創作,作者明言均源自眼底下發生的事,或直接由新聞觸發,時代敗壞中,謝曉虹說把這些作品連結的,竟是無語,最早的〈月事〉在十年前以陰鬱的手作完成,去年在酒店寫好的一部分〈逝水流城〉,她也說像「把一種液態的火焰,暫時裝進一個瓶子,把那些還沒有辦法說出來的話,用一種真空容器把它保存下來。」
郭梓祺《無腔曲》
繼《積風集》系列,郭梓祺新書結集自《蘋果日報》專欄,收入2017年以來五十二篇散文。他自言寫作期間歷經時代崩壞,「也寫了些驪歌和呢喃」,至於書名,原來來自張岱那篇著名的〈西湖七月半〉。
陳健民《獄中書簡》、邵家臻《帶一本書去坐監》
「我的自由時刻,是靈魂飛回家中書房」陳健民這句話也可以是《獄中書簡》的註腳:可以被監禁,但不可以被吞噬。稍為改動海明威的名言,可能更貼合現今香港白色恐怖的圍城處境。身處無形的大牢獄,如何保持意志,唔好慣?其中一法大概是讀書,從書中人事,得到寄靠和啟迪。陳健民獄中十一個月,便讀了五十本書,本本都是抵抗的見證。邵家臻《帶一本書去坐監》則是《坐監記》後的新書,除了分享獄中讀書點滴,也記下出獄後為囚權奔走、與懲教周旋的經歷,。
朱少璋《消寒帖》
這是作者第十二部散文集,收錄二十四篇作品,作者自言此書是繼《梅花帳》後「另一部任性之作:同樣堅持「抒理」與「古典陌生化」兩個略為偏鋒的創作理念。寫文章能「任性」起碼作者自己享受,我就是偏愛談掌故,愛引用,愛間接,愛跳躍,愛隱約,愛恬淡。」冬至已過,讓我們讀著情理並濟的文字,殷殷期盼春天。
辛其氏《藝情絮語》
收錄自二零零二年來多篇散文,辛其氏上次出版已是八年前的小說《漂移的崖岸》,她在梳理半生歷程的長序說以此書「記下曾經不期而遇,意會神交的好書、好曲、好戲、好物、好人,清雅俚俗並列,人情世物相融,寄託我對青蔥歲月與成長故地的深厚情思。」
張婉雯《你在——校園貓的故事》
這是張婉雯在二零零九年出版的《我跟流浪貓學到的16堂課》的增訂版,新增一萬餘字,換了貓的照片,並由黑白變為彩色。但彩色並沒有令貓的苦難流離變得輕盈,這也不是一般賣萌的貓寫真,正如小思在序言說的:「我們各自在自己營造的小世界中流浪,小世界又困在宇宙中流浪,且看不同的命,遇上祝福還是咒詛。」
曾詠聰《戒和同修》
剛剛三十出頭的曾詠聰,其詩已屢獲獎項肯定,這是他的首部詩集,書名包含的「規律、和諧,以及共同修行的意味」,體現在詩作中,也許便是穩密的節奏,和感情的提煉,如寫親人的〈腦退化〉,在廣漠的生老忘逝之前,是記得這動作:「我仍然記得/盛夏的側影在山坡上折騰/仍然記得,窗台懸著的風車轉動/幾隻麻雀尋找倒生的盆栽/你會用晾衫竹驅趕/說一句家鄉話,讓牠們自由」。
偵探冰室.靈
《偵探冰室》續篇,以靈異為主題,推理更疑神疑鬼。集合陳浩基、譚劍、冒業、黑貓C、莫理斯、望日這六位本地作家的力作,離奇情節之中,當然映照著這個越來越荒謬的不公義社會。
陳志樺《其短》
收錄劇作家陳志樺五篇短篇劇作,當中人物包括過氣AV女星、監犯、盲歌手、中女、地盤佬、劇作家,作者說職業不過表皮,總有一個在你左近。別以為短就輕鬆,由不加鎖舞踊館演出、以舞蹈融合音樂和錄像的《牆四十四》便需要讀者發揮更多想像力。
小結
為什麼不湊夠整數?去年的盤點是三十本,今年看似少一本,就當是留白,期待下一年極有可能更嚴峻的局勢下,能繼續數下去。起碼已收到可靠線報,多位本地年輕作家將有新書,包括散文、小說、詩集,部分更是第一本,還有將由Kubrick出版的潘國靈《事到如今》,以及水煮魚文化一部絕版經典的修訂重出,值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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