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耳
綾和羊最後一次見面,在羊新的宿舍裡,綾偶然間發現她的聽診器。羊以一種嫻熟的小心姿勢取出盒子裡的聽診器,就像取出一顆心臟。羊的手指動起來時總像在彈奏某種樂器一樣,彷彿經年的練習在肌肉裡遺下了韻律節奏。綾雙手接過那簇新而冰冷的聽診器,將塑膠包裹的兩端掛在耳上,感覺沒有想像中不適,還沒來得及確認一切的聲響是否與她的耳朵稍微隔開,只聽得一聲短促乾脆的巨響毫不猶豫敲在耳膜上。綾猛抬起頭望向羊,她的微曲的手指還停在聽診器金屬探頭之上,一張笑盈盈的臉等著看綾不可思議的神情。綾常覺得羊像孩子,這是綾靠近她又遠離她的原因。
戴上聽診器以後綾覺得好像一切都可以探聽,她開始想像那些聲音,可是她沒有聽。她拿著冰涼的探頭,好奇自己的心跳,那是她的耳朵難以靠近的位置。而她看著羊,甚麼都沒有聽。
綾和羊在大一時是室友,世上大抵沒有比她們更合拍的室友,因為她們都有潔癖,因此當綾安心地放下那聽診器時,桌子角落一個看起來髒而舊的木頭老鼠無可避免闖入了她的視線裡。「那是我跟室友一起去上手工課做的,很可愛吧!」羊把老鼠立在掌心。老鼠張大著嘴巴,不知道那是笑抑或是要大叫,因為定格在張嘴的一瞬,大概永遠不會有答案。「上色不均勻也就算了,你好歹也把灰塵擦一擦啊。」綾一直都認為羊跟誰都能相處得很好,但凡認識她的人都認同羊是一個太過單純的人。而綾則曾經憂心著像羊這樣樂觀的人,分明在充滿愛的環境之下被呵護著長大的孩子,是否能夠適應醫院這種地方,她不知道到底是羊還是白袍更潔白些。綾覺得醫院飄滿消毒水味道,卻沒有掩蓋住病床上睡眠裡太安靜的味道。
綾開始想老鼠到底會不會說話。Mickey會,Jerry好像不會,但黑山羊的叫聲她則非常了解。小時候在鄉間生活的日子裡,有許多遠比卡通片有趣的事物,那時綾學會了模仿黑山羊的叫聲,而代價是羊的溫馴形象從此破滅。在模仿山羊的叫聲時,綾感覺頸部的肌肉會像老式滾筒洗衣機在快甩乾衣服時一般抖動,嘴巴裡的聲音便如波子擲在地上畫出逐漸短而密的弧線。反覆練習以後,某天綾對田裡的黑羊呼喚,隔著十多米的距離,就像第一次站在乒乓球桌前,充滿期待將「咩」的叫聲彈啊彈到對面,結果那頭羊居然掙脫了釘在田裡的木釘子,朝綾奔去。綾想那刻她學會了羊的叫聲,但永遠學不會羊的語言。她轉身跑向隱沒在草叢之間的路,背後有木釘在羊的足音之間敲著沉啞的節拍。偶爾回頭看見夕陽底下拉得長長的影子,懷疑是山羊用蹄子把她拉長以拖住她的腳步。她在那路上跑著,一個小小的灰影從右邊的草叢竄出來,她感覺到右腳將甚麼東西高高踢起,待她反應過來那灰影已消失在一片青綠裡。是老鼠。身體大約只有一個五歲小孩的巴掌大。
「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甚麼不均勻,那是藝術好嗎?而且我一定比你了解老鼠。」
綾對羊說起那次因為被黑山羊追逐繼而踢到老鼠的意外,羊偶爾不適時的嗯嗯哦哦漫應著,她不知道綾並不常對人說起自己孩提時的事。而綾記得羊曾說希望到精神科實習。
綾拔足狂奔至看見熟悉的青瓦屋頂勾住天的一角,仍是不能緩下腳步。回頭看,確定擺脫了山羊後,疲倦和恐懼瞬間如洪水沒頂,衣衫濕透。家裡的大人吃完晚飯散座在屋子前的空地,他們坐的竹椅對大人來說其實有點太小,大人們卻似乎很適應於那種將身體大幅折疊的彆扭坐姿,只消稍一彎身向前,胸膛便將貼上大腿,那是一種試圖將心隱藏的姿勢。綾胡言亂語對母親講一遍羊的怒與狂、鼠的柔軟,說到羊丟了才留下淚來。母親於是抱著她,在懷裡聽她用家鄉的語言對鄉人複述一遍這個慌亂的故事。綾覺得像翻繩子的遊戲,她的圖案已經被拆解成另一種困局。
綾記得,耳朵貼在母親身上能聽見困在她身體裡的聲音,朦朧且缺乏力量,等待人在非常親近的距離發掘她,而旁人只能聽見她嘴裡的話。母親的話像是戲劇的楔子,引起鄉人一串串的奇事,他們在舌尖齒間將字句搓揉成線或點,讓所說的事延長或驟停。在綾聽來像是混入豐沛感情的念誦。
「楊,你說聽診器能聽見死去的軀體裡的聲音嗎?」
「聽診器只能如實反映身體運作的聲音,如果你對我說死去的身體有聲音,我只能當作虛妄的話啊。」綾的問題對於羊來說顯然太過荒謬。綾自從偎在母親身上聽見人身體裡的聲音,常常覺得每個生命都有被困住的一部分自己等待被聆聽,那像是一個謎語等待解答。綾以為那頭黑山羊的故事是自己生命的謎語,她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反覆雕琢那個謎面,越是投入越是迷惘,好像陷在這個故事裡頭。在她到羊的宿舍以前,她有一瞬想像羊告訴她那背後是否有任何寓意,可是她在羊以一聲嗯回應她時,就覺得自己做了錯誤的決定。
那一夜綾醒來時發現自己已躺在床上,耳畔一隻蚊子似是被蚊香環狀的煙追趕著似的,在耳畔高高低低忽遠而近地悶哼著惱人的歌,床頭的燈盞亮著昏黃的光,把房樑之間的紅白藍膠布映得變了色。那樣一個夏夜,屋外雖然有密密的蟲鳴,習慣了卻像能自動忽略掉那些聲音似的,因此房子裡的動靜也能聽得清楚。綾記得頭頂上傳來一陣像是重物擊打厚塑膠布的聲音,偶爾在左邊的房頂,忽然又到了右面,感覺像把幾粒豆子倒進塑膠米缸裡,聲音零碎而不密集。綾想到了老鼠,黃昏時踢飛的灰老鼠,於是心裡生出不祥的感覺。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一隻黑山羊倒在一片田地裡。
綾看著不語的楊,依循腦中的想像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臉。「別在意,那只是我胡謅的一個故事而已。」
真相
阿木總是很想丟棄另一個他。
他忘記了從哪刻開始自己變成兩個人,可能是兒子離家出走以後,或是結束第一段婚姻的時候,又或者更早。他在失業後的某天才突然在意這件事,那時電視正播放著海獺的紀錄片。一隻海獺在石壁上刮下一個貝殼,牠翻過肚皮,用兩顆尖齒將貝殼裡橙色的肉撕扯下來,滿足地咀嚼。牠丟去空掉的殼時,阿木像突然感應到自己左面那個男人的恐懼。他在確認過男人眉間川字紋的深度和眼神的冷漠以後,肯定那人完美複製了自己的外貌,同時又與自己完全不同。阿木並沒有驚慌,他生活的這座城裡有過太多荒唐的事,人們已經訓練出安然接受一切不合理的能力。海獺在水中掙扎起來,沒有任何預兆。鏡頭拉近,整個畫面都是牠嘴邊的毛,沾滿了剛剛死去的貝的橙色汁液。
「午飯做肉餅,你也吃點吧?」阿木的妻子嫻從廚房走到客廳時踩到那塊發脹的木地板,發出微微一聲吱呀。阿木皺起眉頭,將眼睛瞇成兩道剛好能透出厭惡的縫,嘗試拆解嫻的唇語。「午飯做肉餅,你吃不吃!」嫻像對遠方呼喊一樣,聲量大得能掩蓋她不經意露出的憤怒與不滿。「肉餅,吃一點吧。」男人回答「喂,我只要一點。」
嫻在敲打砧板上的肉時,想要嘔吐。電視不知甚麼時候轉台,播放關於屠宰豬隻的報導。她放下手裡的棍子,撕起肉與砧板之間的保鮮紙,這時她不住嘔吐,並不是因為懷孕,可是嘔吐使她想起懷孕時的事。她看著地上那團粉紅的嘔吐物,像最柔軟的肉。
阿木繞過飯桌取出冰箱裡的肉包子。「煮好了,吃一點吧。」嫻說著時她對面另一個阿木正在夾肉餅。微波爐叮一聲,阿木搖搖頭,回到沙發上。掰開的肉包吐出嘆息一樣的白煙,顯得這個正處夏季的城市很冷。從那時起阿木開始回想另一個自己是甚麼到底時候出現的。他嘗試問那個男人,他以一句咒罵回應,大抵就是那天起,他想擺脫他,戒掉在他身旁蜷縮的姿態。
失蹤人口調查員上門是在兒子離家出走一百三十天的午後,阿木正在重看海獺紀錄片,許多的海獺肚子朝天浮在海上,隨波流在海裡緩緩移動,阿木好奇他們可以飄流到多遠的地方。調查員用一種不耐煩的節奏敲門,屋內腳步聲和門鎖扭動聲卻拖泥帶水。
「我是負責調查失蹤人口的專員,據報你們家有人失蹤。」調查員透過門縫看見阿木和另一個他的時候晃了晃神,低頭再讀一遍手上的資料,覺得非常疑惑。
調查員凝視阿木的臉,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曾經見過阿木,當年他負責的是調查偷渡來回城的人口,而阿木則是興建回城外圍人工島的工人(誠如其名,回城是一個四方的島嶼,而人工島則環繞著城的四面)。他經常在回城的北岸遇見阿木,偶爾也會聊天,他還記得有段日子人們見面就會閒聊兩句關於回城人工島的事。資料所載與他的記憶相符,阿木沒有雙胞胎兄弟。
「我兒子。整整一百三十天。」嫻回答。
「我們目前仍然未掌握他的去向,你們知道他離家出走的原因嗎?」嫻搖搖頭,很想嘔吐。兩個阿木的頭隨著嫻的動作移動,其中一個高呼「你不舒服嗎?」另一個則沉默,調查員有點暈眩。
「最近有很多傳聞說失蹤的人與二十年前興建人工島的事有關。」調查員忽然壓低聲線「說是當年誤判了回城四周的環境狀況,不知道興建人工島會導致整座城市下沉,不少知道實情,想呼籲居民離開的人一一失蹤。你們的兒子會與這有關係嗎?」阿木蹙著眉,他根本聽不見調查員在說甚麼,依稀能分辨他說了「兒子」、「離開」。
「你不知道,兒子大了,整天說自己忙,根本不願和我多說一句話。」另一個男人回答。
阿木在想多年前他離開家鄉的事。在他記憶裡,那年偷渡來回城整整在水裡游了一天,很多次覺得自己的體力無法支持下去,一面向前游動一面想像下一秒就會下沉。聽過這故事的人,大多質疑一個人怎可能游泳整整一天,阿木的兒子是例外,他會追問許多問題。
「你說走?你也知道我也是偷渡來的,人的一生犯過一次那樣的險就很足夠了。」男人說,阿木只是木然。
調查員看著兩個阿木,越覺頭暈,匆匆交代他本來要完成的工作:「我原是來收集你們的基因資料,可是你……明天到這個地址去吧,到時會工作人員指示,有機會再約,我還住在北岸那頭!我得趕去下一家了。」他將單張、名片塞到阿木手裡。
那夜阿木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天微亮的時候,他站在另一個自己面前,那人在軟塌塌的沙發上熟睡,沙發中央已經下陷,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將他整個包裹起來。阿木留下字條,提醒他到基因收集中心,他自己則在天全亮以前到北岸去找調查員。
阿木在北岸碼頭看見調查員正在釣魚。「上鉤了。」他對阿木說。
北岸並沒有大變,在這裡二十年的時光忽然縮短成一瞬,有些事就不明不白地過去了。調查員和阿木都是偷渡來的,後來一個成了阻截偷渡者的職員,另一個成了加固邊界防禦的工人,再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座城。
「我還記得那時是怎樣游泳來的。」調查員說。這輩子好像沒有停下來過,總是感覺在海裡,背後是大浪捲起你又推擁著你向前。「聽說是真的,回城早晚會沉到海裡,可是我只能選擇不相信,有些人說我們是老了糊塗了,但一輩子都沒有時間做想東想西的精明人,餘下的日子也就糊糊塗塗地過就好了。」調查員把一尾魚放在砧板上,用棍子敲打魚頭。
「很多嘗試離開回城的人,永遠在海裡浮沉。我只能說這麼多。」
阿木跳進回城與人工島之間的水域,想起那些隨波漂浮的海獺。彼時另一個阿木正去往基因收集中心。就像調查員只能選擇不相信回城下沉,阿木只能丟棄另一個自己。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釋義】流體:受外力而連續變化,無常形,幾乎可任意改變形態,或者分裂。
流體又分為牛頓流體和非牛頓流體:前者的應力與速度成正比,例如水,後者黏度會隨壓力和速度而變化,例如血液。
沒錯,我們每天隨身攜帶大量非牛頓流體,並且準備隨時流溢,喝多少水也無法中和。
紀錄片中的鮭魚一次次逆流,以赴黃泉的力氣。黃泉在哪裡?在肉身風乾之地。
浮雲鬆散結聚,或許有天降雨,或放負,落雪。雪是沒有收件人的信。
清晨五點,門外等待我們的是甚麼真相?也許只是一頭鹿,牠想喝──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第一年去英國讀法律其實是萬般的不甘願,因為我本來已經考上本地的大學,不必和高中同學道別,而且考試失手成績根本不可能讀法律,奈何家長鐵了心一定要我走上這條路,再不甘願也只好作罷。畢竟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唯有硬著頭皮找了英國幾家排行榜中游的大學叩門,最終還是選了其中一家修讀法律。
那一年過得無比的痛苦,成績也不意外地差,唯一的樂趣卻是上課的時候聽到的案例,中間的轉折實在比小說的情節更為有趣,即使不理解或不關心法律上的原則,作為故事也聽得津津樂道。
如題目所述,我要說的故事是關於一隻蝸牛。
在外國,蝸牛喜歡啤酒和薑汁汽水是一件常識,朋友跟我說過她家裡的後花園要除掉蝸牛就是靠啤酒設陷阱把他們全部一次捕獲。
而在1928年的八月,Donoghue太太探訪蘇格蘭的時候去了一家咖啡店,當時和她同行的朋友替Donoghue太太點了一杯雪糕梳打 (Ice cream float),顧名思義就是汽水加雪糕的飲料,而Donoghue太太的汽水就是薑汁汽水 (Ginger beer)。當時咖啡店的店長給了她一杯雪糕,然後從一個非透明的咖啡色玻璃瓶倒了一點薑汁汽水在雪糕上面。
大家都不知道的是,那瓶薑汁汽水裡面有一條無法抵抗誘惑爬進玻璃瓶裡繼而被分解了的蝸牛,同時因為玻璃瓶不是透明的,誰都沒看到汽水被加料了。
Donoghue太太在喝完杯子裡面的汽水,將玻璃瓶裡面餘下的飲料倒出的時候才發現那隻可憐的蝸牛。Donoghue太太感到不適,幾天後求醫發現患上腸胃炎。
以常理來說,一個人在餐廳點餐吃東西後肚子痛腹瀉等等,一般都會直接向餐廳追討責任吧。這是合約法下保障的買賣關係。但問題在於,Donoghue太太和咖啡店不存在合約關係,因為點餐和付錢的人不是她,點餐的人是她朋友,因此和咖啡店店主有有效合約的人是她朋友,問題在於她朋友卻沒有受到傷害或蒙受損失,無法追討賠償。
最終Donoghue太太選擇了向薑汁汽水的製造商、Stevenson先生提出訴訟,訴訟的理據就是疏忽責任。
疏忽責任在當時來說並非一個常見的訴訟理由,雖然當時的案例承認疏忽責任可以在特定的情況下成立,例如有合約背景的關係下所需要背負的責任,但並沒有指明一般的義務或謹慎責任 (duty of care)。
再加上,在她的案件之前有另一個案例有著類似的情況,那個案例是關於薑汁汽水裡面發現了一隻老鼠的屍體,而法院在那個個案裡面知名了除非製造商和消費者有一個合約關係、製造商故意在飲料添加或是隱瞞裡面有有害的成分,否則謹慎責任並不存在,因此製造商疏忽造成消費者的損失並不成立。
這對Donoghue太太不算是一個很有利的情況。
她的薑汁汽水並不是本身就存在有害的物質,但同時製造商Stevenson也並非故意隱瞞飲料裡面的有害物質。
Donoghue太太的法律團隊為她提出了一個理據來嘗試說服法院這宗案件裡面存在著疏忽責任:製造商Stevenson對Donoghue太太的謹慎責任是存在的,因為Donoghue太太在喝下它製造的薑汁汽水時根本無法檢視產品的質素。
兩個案件唯一的差別在於老鼠和蝸牛,前者可以靠重量和光影來參透它的存在,後者明顯地並非一眼就能察覺的存在。
這一個微小的偏差成了這宗案件在蘇格蘭法院審判時的爭議。
負責初審的Lord Moncrieff認為擔任食品製造的人不能以不知情為理由,避免因製造過程中的環境污染所導致的傷害帶來的責任。這個疏忽責任應該是從製造商及商品的品質推斷出來的,不應該因為製造商只是疏忽卻不是故意造成傷害而避免為此負上責任。
處理製造商Stevenson提出的上訴的四位法官正正就是處理發現薑汁汽水內有老鼠屍體案件的幾位法官。他們一如意料的推翻了Lord Moncrieff的判詞,認為老鼠和蝸牛沒太大差別,因此製造商在缺乏合約關係、而且不是在故意隱瞞飲料成分的情況下,並不需要負上責任。
這個案件最後上了當時的上議院審理,上議院在2009年前除了是立法機構外還有司法職能,等同於香港的終審法院。
在上議院,Donoghue太太的團隊為她辯論的理據為當玻璃瓶並非透明而消費者無法去檢視產品的質素時,製造商應當有責任去採取合理的步驟來確認飲料適合人類飲用,而這責任無關合約關係。
製造商Stevenson採取的態度是依賴之前老鼠屍體的個案來否定Donoghue太太的理據。
而就是在這個案件上議院的Lord Atkin發表了現在疏忽責任的基礎原則:鄰居原則。
Lord Atkin認為這個案件的重要性是在於它不單是關乎Donoghue太太的訴求,甚至是影響了公眾衛生的標準及它的系統,因此他的看法是在英國的普通法裡就疏忽責任這個議題必定存在一定的概念或構想,而總括而言就是社會上普遍認同的天理昭彰、罪有攸歸的道理。但在現實社會中,法律並不能確保每一個受到傷害的人都能得到賠償,它仍需要在投訴的種類和追討的責任中有一定的限制。
因此Lord Atkin引用了一個聖經的標準來釐定訴訟一方到底有沒有疏忽責任,即是上述的鄰居原則(Neighbour principle)。在馬可福音12:30-31,耶穌說,人該全心全意的敬愛上主,亦應愛人如愛己,英文為“Love your neighbour as you love yourself”。在倫理及法律上,我們也該愛人如愛己。
而誰是我們的鄰居呢?Lord Atkin將法律上的範圍收窄,不再是倫理宗教上的廣義,而是以一個符合常人邏輯的取態 (common sense approach) 去定義為「將會直接而且緊密地受到我的行動而影響的人,故此在做或是不做某件事情的時候,我應該去思考那個人是否會被我的行為影響」。
這是一個非常巧妙的說法,它既沒有否認之前的案例,同時又將社會大眾對法律甚至是公義的期望納入為考慮,將倫理上的概念收窄成為一個法律原則,不但讓它更人性化及容易理解,也能達到彌補市民對公義的期望以及案例和法律之間的所存在的差異。
而這個原則,在法律上約束了一個人在行為上一定要在能合理預見的範圍內採取合理的措施,不去為他人造成傷害,成為了人身傷害和疏忽責任這兩個民事訴訟的基礎,對日後的案件、不光是在英國,而是所有實行普通法的國家影響深遠。
雖然Donoghue太太的案件在上議院判定發還蘇格蘭法院重審後,卻因為製造商Stevenson去世而庭外和解,那家咖啡店在案件尚未結束的時候已經倒閉,而我們最終都不知道其實玻璃瓶裡面到底有沒有蝸牛。
這一切都不能說得上是有始有終,但至少我們能從這個案件得到的是一個確認,我們生存在世並非獨斷獨行的,每個人的行為在世界上會影響到另外一個人,而我們選擇善待他人、業業兢兢,不一定是因為我們有利益上的關係,是我們都欠了他人一個責任,把他們的存在、權益和福祉看成和自己的一樣重要。
這或許也是法律在不經意間展露的人道主義和平等,也是司法制度基礎的原則。
這世界沒有誰比誰重要,但只有共榮我們才能共存。
盡管筆者自己都無法完全的責無旁貸,身邊的人也不一定全是對我們一無所求,但我們能做到的或許就如英國詩人W.H. Auden所說的,“You shall love your crooked neighbour, With your crooked heart”。
我們該以我們扭曲歪斜的心靈,去愛我們那扭曲不正的鄰居,就如我們愛著扭曲不堪的自己。
無關是否值得去愛,而是否應當及應該去愛,而結論是我們必須、應該、應當去愛,即使、甚至是尤其是,對方多麼的不值得。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香港從二零一九熬到二零二零,傷患之後是隔離與流亡,還有世界範圍的苦難——人還在寫,文學還在出版,當然不是為了直接掀開夜霧,而是告訴我們,夜未央,但總有人在堅持,尋找更多方式,回應一些我們也許無法直接面對的事情,與我們不安的內心對話。
香港有文學,也有文學出版。以下的書單當然不是最齊全的,我們只希望盡量收入更多獨立出版社的、香港作者的創作,合計二十九本。不論是以虛構為主軸,還是紀實以明志,歷史分解為故事,記憶又豐富歷史,願這些書留下時代的暗,帶來書寫的光。
璇筠《自由之夏》新版
藝鵠在三年之後為《自由之夏》推出新版本,多了五首在2019年寫的詩,就印在可以打開成海報的書封上面,新的設計是,即使關閉,仍留有一抹海闊天空的想望。樊善標說:「在詩藝上,璇筠偏向輕的,但那是舉重若輕。」如這首:「進入毒氣室/洗澡//磨掉一層皮膚/然後/下班」,這是去年九月寫的。不妨留意一下,由麥穗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水中木馬》在水煮魚冬眠書展有售。
李智良《渡日若渡海》
《房間》再版了又多年,香港文學館在今年九月終於推出李智良全新結集,可說是最令人期待的新書之一。在十多年中寫出的這些文字裡,每一篇都歷歷是掙扎的紀錄,如書名所示。除了個人生活體驗,也充溢對全球資本主義下城市荒蕪割裂的觀察描繪,揭出人被剝削的,是權益,更是連結。有連結才有可能,而在這巨大無形的欠缺中,末日其實早在身邊:「他夢到一個城市,醒在一個城市,與眾人的生命相連同時隔絕,感情無處流淌」。在《明周》訪問裡,李智良提及寫作讓他從窒息狀態稍稍浮出,回望深淵。我們可以多點回望嗎?例如那株「車燈流竄照亮道旁沾滿灰塵的小樹,無人愛惜但它們依然熱愛這個世界,在不自由的處地沉默生長。」
陳李才《漫長的夜 黝黑的霧》
序詩中「記憶其實不需要我/是我需要記憶」便道出詩人穿行於夜霧的信號燈,而詩集反覆出現客觀的天氣播報,固然是無法推翻的歷史一種,也是夜行的警惕。除了面對此城街頭風暴與創傷,陳李才以詩審視的也是這時代人的嚴峻處境,及希望所在。高牆難越,但我們也在牆上留下語言、希望,即使是岩石,也終有一天變成我們相遇的「陽光明亮的房子」。
萍凡人《潛》
詩人喜歡用魚的意象,但「潛」這名字更寄寓了以想像潛行,在沉重刻板的現實裡尋找游動空間之意。詩集中那輯旅行詩尤見特色,從尋常景物發揮,創造新境,如寫於多瑙河畔的《鐵鞋子》:「對岸城堡很好,守衛著天空/海鷗飛過一抹雲朵/不需鞋子就可抵達對岸吧/幾隻海鷗停停走走/在鐵鞋子旁,乘涼/有些鞋子不想再做鐵/看河邊美景看膩了/想試試跳到對岸看漁人/怎樣為黃昏補網/積厚的鐵鏽一片/一/片/掉/落/始終補不完的網」。
陳曦靜《漫遊者》
石磬文化並不只是出版詩集,還有六月出版的陳曦靜散文集《漫遊者》。她出版過兩本小說,《爆炸糖殺人事件及其他》獲香港文學季推薦獎,今次則以多篇散文細述回憶與日常,「討價還價的生存狀態總吸引著我」,她紀錄「夾縫人」的生活,也表達她對自己也身為「夾縫人」的反思。
劉偉成《影之忘返》、《果實微溫》
劉偉成這年出版了兩本書,散文集《影之忘返》剛剛趕及在年末面世,從「繪本守夢人」到「香港這種人」,五輯各以繪本、動畫、旅遊、童年與香港現實為據,既見出興趣的廣泛與探究的純真,也劃出影子沉醉美的王國後投入動盪我城的軌跡。
《果實微溫》於六月由水煮魚文化出版,是繼《陽光棧道有多寬》(獲第十三屆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組首獎)後的詩集,劉偉成在三年前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作家工作坊,期間的創作結晶都在書中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詩人在跨文化的對話中,建構著一篇篇日常的小史詩。
律銘《沿道尋回》
水煮魚文化在年終也會出版另一部詩集,律銘的《沿道尋回》。作者是紓緩科病房醫生,是基督徒,也是香港的城市觀察者和在地吟遊者。街道盛載著思考的線索,草木灌注生命的想像,更重要的是,個人的生活片段與眾生同流動、相映照,如同〈繁華浮世〉裡候鳥之姿令人動容:「哪裡有飛翔,就有未見之事/季節能變換,光可被折射/候鳥卻可用雙腳表白,落地生根/用火織成身體,若不能渡海/就燒出一片土地/永遠擱置遷徙的思量」
盧卓倫《夜海》
作為應屆社工系畢業生,盧卓倫也有以故事連結不同身份、階層與處境的人的才華,可說是新一代說書人。讀他的精心的幽默能療癒,但讀他挑撥倫理話題、描繪可悲人物時卻會刺痛不安,把黑色奇幻幽默和沉重寫實諷刺混合的〈怪物〉又是另一種,〈怪物〉獲選為去年《字花/別字》佳作,評選者陳麗芬為《夜海》寫的序指出盧卓倫難得之處正在於他既擅於經營,也能在充斥制度暴力、權力關係複雜的社會自省:「他要我們看到,一個人的不幸,是全體的不幸。」
蘇朗欣《水葬》
不幸者總是人人不同,更痛苦的是,他們無法彼此拯救,甚至一同沉淪。取材自新界東北看似無關的暴力事件,拆毀、堆填和殺人,九十後作家蘇朗欣把新聞編織成世代間的悲劇。中篇小說《水葬》從半世紀前的傳說,說到回歸前的情事,直到今天,這跨度的恩怨糾結,都集中由最年輕的男主角講述,恍如在虛實之間、過去未來之間尋求救贖。蘇朗欣寫作適逢香港反修例運動,她卻人在異地,濃重的鬱悶也滲進角色情節裡。
《香港文學大系1950-1969新詩卷、歌詞卷》
五十年後,你會記得哪些歌詞和詩句?《香港文學大系》推出第二輯,歌詞與詩,一同留下時代印記。1950—60年代,粵語歌地位不高,由於戰後南來者眾,當時吒咤香港樂壇的,大多是充滿上海遺風的歌曲,但《大系‧歌詞卷》也收錄了一百首粵語歌詞。至於那時代的香港詩,因家國動盪離散而裂變,一邊是文青最愛的感傷格律派,一邊是希望延續現代派傳統的探索,如楊際光以詩的純境透露內在壓抑。當時的年輕詩人也創辦文社和雜誌,在砥礪中成長,包括馬朗、崑南、王無邪、葉維廉、西西,以詩句留下冷戰時代、海角都市的苦思與凝望。
小西《琉璃脆》
年初出版時,世界正變得越來越恐怖,詩人說自己的詩作是一齣齣恐怖片,這些詩又將如何呼應、抗衡或消解現實?無論如何正適合現在重讀。詩分七輯:我的記憶、人在紐約、當這城市的腹地餓了、夢之辯證、用腳思考、詩淫窟──致邱剛健、無心經。許定銘認為小西的詩是情感理智的結晶,洪慧則指出這詩集的作品巧思與批判力度兼備。
陸潔玲、孫珏《抗命女聲》
已離開我們的陸潔玲博士,與孫珏合編的《抗命女聲》是回顧雨傘運動的書,十六個女子的抗爭史,卻又不只於此。應亮〈重逢:讀《抗命女聲》〉指此書猶如多聲部合唱,合眾聲完成了對一段重要歷史的敘述,更難得地兼容了文化研究視角的尖銳批判,與回憶的感性價值。
譚蕙芸《天愈黑,星愈亮:反修例運動的人和事》
去年大家常常在面書看的貼文,可能包括譚蕙芸的街頭特寫。她做過記者,在大學教新聞寫作,反修例運動以來,她奔走於硝煙現場,記下眾生相,細節之豐富,不僅足以還原事件,更重要是重新交代脈絡,讓意義明晰,讓光從看似平凡的小人物身上透現。
崑南《天堂舞哉足下》、吳煦斌《看牛集》、游靜《另起爐灶》、杜杜《飲食魔幻錄》
香港文學館在今年復刻了四本經典。《天堂舞哉足下》是崑南的第一本長篇小說,以香港澳門回歸為背景,寫何游與何戲這對孿生子,語言實驗延續《地的門》,而又進一步回應了在世紀末來臨的虛擬時代,在再版序裡,崑南直言這個雙子寓言,回頭看來就像預言。吳煦斌《看牛集》來自報章專欄七十多篇文字,從童年舊物到動物生態,都帶著發現的目光和細密的感受,例如閣樓上如雨降下的孤獨,內街顯影工業文明的興衰,意味深長。游靜《另起爐灶》有文化評論,有散文,其實更像富個性的跨文類實踐,對性別、階級、政治或藝術問題的回應既帶犀利的批判筆觸,也往往從回憶和親身體會出發,流露當時留學美國的反思。杜杜在十五年前出版的《飲食魔幻錄》,示範了飲食的博學怎樣與魔幻想像的調配,我們可以讀到古典文學中的奇怪餐單,以及尋常食材與山海經的關係,圖文並茂地為我們打開更豐盛的互文世界。
謝曉虹《無遮鬼》
兩本趕及年尾的新書,《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面世後約半年,謝曉虹再有新作,這次由香港文學館出版,收錄多篇短篇創作,作者明言均源自眼底下發生的事,或直接由新聞觸發,時代敗壞中,謝曉虹說把這些作品連結的,竟是無語,最早的〈月事〉在十年前以陰鬱的手作完成,去年在酒店寫好的一部分〈逝水流城〉,她也說像「把一種液態的火焰,暫時裝進一個瓶子,把那些還沒有辦法說出來的話,用一種真空容器把它保存下來。」
郭梓祺《無腔曲》
繼《積風集》系列,郭梓祺新書結集自《蘋果日報》專欄,收入2017年以來五十二篇散文。他自言寫作期間歷經時代崩壞,「也寫了些驪歌和呢喃」,至於書名,原來來自張岱那篇著名的〈西湖七月半〉。
陳健民《獄中書簡》、邵家臻《帶一本書去坐監》
「我的自由時刻,是靈魂飛回家中書房」陳健民這句話也可以是《獄中書簡》的註腳:可以被監禁,但不可以被吞噬。稍為改動海明威的名言,可能更貼合現今香港白色恐怖的圍城處境。身處無形的大牢獄,如何保持意志,唔好慣?其中一法大概是讀書,從書中人事,得到寄靠和啟迪。陳健民獄中十一個月,便讀了五十本書,本本都是抵抗的見證。邵家臻《帶一本書去坐監》則是《坐監記》後的新書,除了分享獄中讀書點滴,也記下出獄後為囚權奔走、與懲教周旋的經歷,。
朱少璋《消寒帖》
這是作者第十二部散文集,收錄二十四篇作品,作者自言此書是繼《梅花帳》後「另一部任性之作:同樣堅持「抒理」與「古典陌生化」兩個略為偏鋒的創作理念。寫文章能「任性」起碼作者自己享受,我就是偏愛談掌故,愛引用,愛間接,愛跳躍,愛隱約,愛恬淡。」冬至已過,讓我們讀著情理並濟的文字,殷殷期盼春天。
辛其氏《藝情絮語》
收錄自二零零二年來多篇散文,辛其氏上次出版已是八年前的小說《漂移的崖岸》,她在梳理半生歷程的長序說以此書「記下曾經不期而遇,意會神交的好書、好曲、好戲、好物、好人,清雅俚俗並列,人情世物相融,寄託我對青蔥歲月與成長故地的深厚情思。」
張婉雯《你在——校園貓的故事》
這是張婉雯在二零零九年出版的《我跟流浪貓學到的16堂課》的增訂版,新增一萬餘字,換了貓的照片,並由黑白變為彩色。但彩色並沒有令貓的苦難流離變得輕盈,這也不是一般賣萌的貓寫真,正如小思在序言說的:「我們各自在自己營造的小世界中流浪,小世界又困在宇宙中流浪,且看不同的命,遇上祝福還是咒詛。」
曾詠聰《戒和同修》
剛剛三十出頭的曾詠聰,其詩已屢獲獎項肯定,這是他的首部詩集,書名包含的「規律、和諧,以及共同修行的意味」,體現在詩作中,也許便是穩密的節奏,和感情的提煉,如寫親人的〈腦退化〉,在廣漠的生老忘逝之前,是記得這動作:「我仍然記得/盛夏的側影在山坡上折騰/仍然記得,窗台懸著的風車轉動/幾隻麻雀尋找倒生的盆栽/你會用晾衫竹驅趕/說一句家鄉話,讓牠們自由」。
偵探冰室.靈
《偵探冰室》續篇,以靈異為主題,推理更疑神疑鬼。集合陳浩基、譚劍、冒業、黑貓C、莫理斯、望日這六位本地作家的力作,離奇情節之中,當然映照著這個越來越荒謬的不公義社會。
陳志樺《其短》
收錄劇作家陳志樺五篇短篇劇作,當中人物包括過氣AV女星、監犯、盲歌手、中女、地盤佬、劇作家,作者說職業不過表皮,總有一個在你左近。別以為短就輕鬆,由不加鎖舞踊館演出、以舞蹈融合音樂和錄像的《牆四十四》便需要讀者發揮更多想像力。
小結
為什麼不湊夠整數?去年的盤點是三十本,今年看似少一本,就當是留白,期待下一年極有可能更嚴峻的局勢下,能繼續數下去。起碼已收到可靠線報,多位本地年輕作家將有新書,包括散文、小說、詩集,部分更是第一本,還有將由Kubrick出版的潘國靈《事到如今》,以及水煮魚文化一部絕版經典的修訂重出,值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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