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與夢之間的壁壘,我們憑藉難民的身份,輕易往來。關於難民這個身份認證,小艾曾跟我有過爭論,那年我已在報館工作幾年,處理一個歐洲難民的文化副刊專題,我在稿件裏引用了某個國際組織的定義。小艾是版面編輯,她極力反對採用這家組織的說法,認為太迂腐,我猜這是源於她曾與NGO不愉快的合作經歷,所以總對那些左膠大愛的機構抱有偏見。是的,這是偏見,所以我堅持引用,最後為了這個問題吵到總編枱,結果是她輸了。小艾當着所有人面前發晦氣地說:「這麼依賴權威食古不化,以後別跑新聞,直接照抄古文古書就好了。」
年飢或避兵他徙者曰流民──我還清楚記得,這句出自《明史.食貨志》的引句,小艾自己做了一個版面,用一堆古藉去解釋「難民」概念的流變,並用儒家思想去討論各國應否接收難民。她把版面印成了A1大小,放在我的枱頭,算是示威。我讀了,資料和理據都運用得很扎實。為免麻煩,那段日子我儘量避免跟小艾碰面,她也曉得,就更覺得道理在她,便刻意在我面前出現,想令我尷尬,倘大的辦公室成為了我們的獵場。她追我躲。
之後的事情,我暫且無法述說,因為這個夢的盡頭已是一片流質,我必須待它完全枯竭後,才能進入另一個場景。這是難民身份的壞處:一旦被某個地方收留就很難逃離,除非那裏也坍塌,我們才能二度流徙。
夢境不是固定的,也不是完全流質,更貼切的形容是像血液那樣的非牛頓流體。在報館某年的報慶上,科學家出身的某大學校長在致辭時,形容記者就是城市裏的血液。坐我旁邊的小艾,笑說想不到科學家也喜歡用比喻,突發組的攝記就插話,說昨晚才處理完一宗墮樓案,血肉模糊的照片打格後,還是令他想嘔。接着校長解釋,因為血液是非牛頓流體,像記者一樣圓滑與固執兼備,台下的我們正為他的恭維熱烈拍掌,他就話鋒一轉,說從事傳媒行業的人也應該要掌握科學基礎知識,然後憶述起在接受採訪時曾被問到的智障問題──當然「智障」這個形容是我忖摸他當時語氣而得出的。
我想在這些場景裏發掘更多細節,例如到底那家組織是如何定義難民的,有那句引起了小艾不快?最終出街的那份專題又是怎樣的?又例如我和小艾有沒有和好?應該有的,否則報慶那日她就不會坐在我身旁,還跟我開玩笑了,但到底是一方道歉了,還是無事無幹就慢慢忘記和好了?
然後在一片難以形容的光裏,小艾問我:
「不如,我們移民?」
那時我們正在旅行結婚,簽紙後的第二天就上機,剛到埗斯洛文尼亞的首都盧比安納,這裏是旅程的第一站。小艾把行李執拾妥當,我攤在床上,才意識到我已從辦公室的那個場景裏離開。
「移民?移民去哪裏?這裏?但我們才到埗不夠三個小時吧。」
小艾沒有理會我,繼續把衫褲疊好,但真正被摺合的,其實是她自己。
接下來幾日,小艾都沒有跟我說話,而我始終弄不清惹惱她的原因。
我們走在舊城區的中央廣場上,有一群人在跳舞,不知在慶祝甚麼。如果小艾願意跟我說話,我們應該會討論那些民族服飾和舞蹈的文化源流,到底繼承了多少奧匈帝國的遺緒。後來我自然知道這是一種自以為是的想像,因為小艾絕不會提出這條問題的。旅程的後幾站我和小艾到了波斯尼亞,在斐迪南大公夫婦被剌殺的那條橋上,她說基於東歐各國歷史的複雜程度,批評我那套後殖民理論下設想一個文化宗主的框架,並不見得適用於所有曾被帝國侵吞的地方。
當時我正將一把寫有我倆名字的鎖,扣在橋上,雖然當地導賞團的工作人員說,這寓意情侶無論在任何歷史大場景裏,都不離不棄,但我一直覺得他陰陽怪氣的,很可能其實那意思是:把鎖扣在橋上的情侶,都會像斐迪南大公夫婦般同生共死之類惡趣味的地獄梗。
盧比安納的中央廣場上有一座詩人的雕像,傳說他眼睛盯住的方向,是生前愛人的居所。
「不知道那間屋會炒成天價,還是被當成兇宅,無人問津呢?」
我本想以此跟小艾打開話題,但話一開口就後悔,因為這正是小艾所討厭的、開口閉口都講買樓的典型香港人心態。小艾並沒有回應我,她不在我身旁。我打量過去,小艾正跟一個吉卜賽女人搭訕。我想走過去,卻發現場景已經凝定,只聽到那女人把一本有關印度教的書遞給小艾後,說如果願意,就付給她三歐羅的印刷成本。
小艾不會買的。她自稱是宗教的流亡者,後來我們不選在教堂行禮,只簡單簽紙,也是因為她的意願。
小艾自小生在道教家庭,不是一般香港家庭燒香拜土地公、年初一到車公廟求籤的那種,她的父母拜在呂祖先師門下,是擁有道號的正宗玄門弟子。每逢大時大節,一家人都要到廟裏辦法事,有時她只需站在一旁,聽那些半唱半唸白的經文,有時她也要跪,叩下去時用眼角偷看大人,待他們有起身的勢頭,才敢起來。以至於後來信了基督教,得知不可跪拜偶像是十誡之一,小艾曾多次祈禱為此懺悔。
小艾沒有正式受洗,所以後來脫教時,免去了許多教會關係上的麻煩,儘管其實並不存在「脫教」這種手續。她還是會祈禱,但不會有上款或結語,與其說她不相信有神,小艾只是不相信某個特定教派的詮釋。我總想這會否是某種邪教異端的想法,比起無神論者,任何教會都應該會更警惕像小艾這類的人,因為他們試圖把世俗的組織,與崇高的、具號召力的神明分開。我甚至想,小艾正暗地裏組織一場運動,口號就是:反教會不反神。這太像是她會做的事。
吉卜賽女人消失了。跳舞的人也消失了。小艾在翻閲那本有關印度教的書,我才想起幾年前我們進劇院看《少年Pi的奇幻漂流》,她曾表現出對印度這個擁有眾多宗教神明的國家,類近狂熱的興趣。
「…………」小艾說。
夢境是沒有聲音的,此前所有的對話都源於我的記憶。所以當小艾出於即興,突然想說些甚麼,我就無法聽見,再加上我是以難民身份停滯在這些夢裏,早就陷入一種隔絕。難民無法聽懂當地語言,並非不曉得字詞的意思,而是潛藏在語言裏、基於一個城市的集體記憶所加附的力量,使我們不可能聽得懂。
但當然,我很早就曉得掌握一門外語的重要性。那年中學公開試的成績不理想,我拿着高不成低不就的分數,報讀一間頗有聲名的私立大學,第一志願選了傳理系,系內教授在面試時問我,若要學一種新語言,會選擇那個國家。
「俄文。」
「為什麼?」
「因為我想讀懂《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原文,想知道我手上的簡體字譯本,有沒有被刪減。」
後來我被排在第二志願的中文系取錄了。面試結束前,那位穿着鬆跨跨的格子襯衫和牛仔長褲、企圖以此佯裝隨和的傳理系教授,大概是看不過眼我的愚鈍,告訴我若想在香港當記者,亞洲區的語種應該要掌握日文,其次是韓文,歐洲語系則可選擇德文或西班牙文。
「不過你的選擇不是重點,我們看重的是你如何解釋。」他想了想,補多一句,似乎不想讓我抱有任何希望地離開。
我曾跟小艾分享過這個故事,成為她多次揶揄我的談資。她顯然不明白,即使經典作品如《卡拉馬佐夫兄弟》,在香港也很難找到一個譯者翻譯。至於台灣的譯本,價錢相比簡體版算是頗昂貴。雖然都是中文,但大陸也好台灣也好,都不是貼近自身用語習慣的譯法,作為一個窮學生,便只好選較便宜的簡體版。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當了記者,雖然是文化版,在咖啡店裏舒舒服服地做兩三個小時的人物訪問,寫好就可以交差的那類記者。有幾位同學畢業後,當了港聞記者,他們總會對我說:「你也算是半個行家,應該知道__」,填空的部分通常是報界八卦秘辛,至於「半個行家」的意思就是:你真的不算是我們同行。
小艾在最有名的那所公立大學傳理系畢業後,分別在突發組、國際組和教育組跑了幾年新聞,然後調去了報館裏最神秘的偵察組,一年後主動提出轉職編輯,不再外出跑新聞。表面上是升職,但這其中顯然曾經有過一些故事,可是小艾從不願意跟我提及,她會反過來質疑我:「你們這些中文系出身的,其實根本不是想當記者吧,在報館工作也只是想累積題材寫小說,對吧。」她狡黠的眼神令我體會到,那些被她追問得口誤連連的政治人物,內心的慌亂。
我當然不敢再問下去。可能因為她說對了。在報館工作的第一年,我已經想辭職,後來說服自己,沒有一份工作可以像記者這樣,讓我接觸到那麼多的故事。當時我真的在為第一本小說集作準備。
以上這些都是我所能回憶,跟小艾離婚前相處的場景。
我和小艾離婚後不久,社會運動爆發,身在副刊版的我自然不會被派上街頭,即使人手多短缺,上頭並不相信缺乏港聞經驗的我們,能應付那些複雜的衝突場面,加上各刊物的職責壁壘分明,難有跨版借人的情況。有些同事於是選擇辭職,改投別的媒體當前線記者,小艾則以獨立記者的身份,到現場採訪。我沒有這麼大的勇氣,繼續留了下來做一些滯後的專題。而我僅有的參與只是在那幾次大型遊行時告假,以個人身份投身其中,起初還會遇到熟悉的面孔,一些攝記同事會站在街旁的石礐,靜靜等待合適的取鏡角度。後來人群多了穿黑衫、戴口罩的人,再後來所有人都不得不如此裝束,口罩也換成防毒面具。所有身披螢光衣的記者,大部分時間都疲於奔走,我有時看着那一雙雙眼睛,竟有點害怕是我所認識的人。
那時街頭抗爭也多了一個代稱:發夢。
人們在複述抗爭的經歷時,都會稱為是夢中所見,避免落下秋後算帳的口實。只是後來時局嚴峻,一些街頭所見歷歷可怖的畫面,也真的成為我們夜半驚醒的惡夢。
我曾在街頭遇見一個三十歲多的女人,和小艾的年紀相近,輕裝上陣只有一個薄薄的口罩,她向我問路,說不熟悉這區,不知道要如何撤離。她很激動地說,不是有不反對通知書嗎,大家都不是在好地地行嗎,為什麼又無端端有催淚彈。
那晚我在電話裏問小艾,要不要一起移民。她說,既然我們都離了婚,就再沒有甚麼事情是可以一起做的了。當時我正負責一個關於移民的專題,訪問一批想要移民、已經移民、篤定不會移民的人。他們各有掙扎,和說服自己的說辭,我寫了一段自以為頗精準的引言:「香港人精明,擅長在罅隙穿行,但也許都只是表面虛象,面對城市日漸逼庂的未來,我們卻未必能輕易抽身,流動如水。」但上司覺得太文藝腔,要我改寫,並加上一條各地移民政策撰要的配稿。他不接納我原先建議的標題:【香港人──非牛頓流體的一種】,改為引用某位決定留在香港的受訪者自嘲的一句戲言,作為聳動的標題:【契弟先走得摩】。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有堅持,反而把這些意見照單全收。專題出版後,被人放上了網上討論區,網民捉住標題和那個顯然佔據過多版面的移民懶人包,說寧死都不會做二等公民,又指責撰文的我是散水撚,鼓吹失敗主義。
專題的其中一名受訪者是七十多歲的老伯,他在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後,就決定移民,在2000年前後與太太回流,子女則留在英國,原因是自己多年來都無法適應異地生活,而那時的香港看上去沒有大家預估的那樣糟糕。
我問他會否再回英國,他回答說自己年紀大,不想走了,但年輕一代要是有機會,就不要留下。
「我們已經是難民了。」老伯說。
老伯正替太太斟上普洱,我也不好代勞,他一邊倒茶一邊告訴我,人生嘗過最好的廣式點心,是在倫敦的唐人街。我望住老伯倒茶時緩慢而顫抖的動作,就跟那幾次移民潮中,人們去留的決定一樣,看似謹慎思量,但其實都是慌張的舉措。
茶的熱煙不斷冒出、擴散,也變得刺鼻。
我知道這個夢已經枯萎,但周遭的灰蒙令我難以知曉自己到底身處何地。我看見一個女孩跪在煙霧裏,背影很像小艾,那可能是年幼的小艾在道廟中,面對焚香的煙火,遲疑地跪拜的場景。
我想起身扶起她,卻無法動彈。
一束難以描述的光照進來,然後我才看清楚,是牧師在帶領我們祈禱。在座的許多人和我一樣,都不是基督徒,那是一次遊行的中段,催淚彈突然投向人群,我們在慌亂中躲進教堂。
牧師在祈禱時忍不住哭,口裏的話卻沒有停下,他在向心中的神表達自己的無助與乏力。不知為何,在台下的我們沒有因牧師的哭聲,而感到煩躁不安,反而平定下來。之後我走到講台前,給他一個擁抱。
在運動開展之初,烽火和仇恨未如催淚煙霧蔓延,一些教徒會在街頭唱聖詩,作為最平和的抗議,有時我腦海裏也會響起那首《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但音樂很快就消失在街頭,口號也漸漸改變,從香港人加油,變成香港人報仇。因為有人死了,很多很多人離去了。
小艾在社交媒體上分享了一段牧師的講話,並附上一個大哭中的表情符號。我問她是否改變了對教會的態度,她否認。
「但我以後都不會稱呼他們耶撚了。」
「好吧。」我也附上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符號。
「不過你知道我為何不喜歡那些NGO了吧?」
整場運動中,那些國際性的大型NGO,幾乎沒有一間發聲,或提供過任何基本的人道援助。
「你最近過得如何?」
不,其實小艾沒有問這句,我也沒有。我只是一直想像,若她問起近況,我能如何回答。但我們約定了如果會到街頭,回來後不管多晚都一定互報平安,若一直沒有回音,就要把對方的資料報備給為被捕者提供法律援助的義工機構。
只是我也知曉,小艾已經是個頗有知名度的獨立記者了,如果她真的被捕,可能也輪不到我做些什麼。離婚以後,如果沒有遇上社會運動,我們都以為不會再聯絡,分開的原因不外乎是感情變淡,日常積存的磨蹭下,沒有甚麼是不會破損的。傷感不是沒有,至少我有,但在大時代的傷口裏,這些細微的情緒都顯得可有可無。
我想起扣在波斯尼亞那條橋上的鎖,其實每年的旅客眾多,橋上的鎖應該也會被定期清理掉,至於寓意情侶在任何歷史大場景裏都不離不棄的屁話,我和小艾都不曾相信。可是在動盪的日子裏,我們的連結的確是若隱若現地重新繫上。
但一些想說的話,在這個特殊的時勢下,也像被上了鎖,無論如何述說都會顯得不合時宜。
「有人敲門。你去開開。」老何突然喚我。
這次夢境替換得異常急促。
老何是我中學的班主任,兼教歷史科和通識科,有次他邀請我和幾個中學同學到他家作客,因為近五十歲的老何正準備賣樓移民。他不喜歡美國,也擔心英國多雨,會加重他的風濕,加拿大和澳洲地廣人疏,外出不太方便,所以首選是德國。像老何這樣,能夠移民並且選擇移居國家的人,其實並不多,他年輕時學過德語,據他說是想親身到柏林圍牆去看看,感受一堵牆壁是如何隔絕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散席之後,老何堅持駕車送我們幾個回家,途中我們都同時收到新聞通知,又是一宗浮屍案,死者年紀只有二十出頭。我們都安靜起來,不然,還可以說什麼呢。一個同學忍不住輕聲罵了句FUCK the POPO,我望着窗外石壆上的噴漆,一時聲畫同步了。
中途我說要到超級市場買些東西,就提早下了車。
其實我只是想在街上走走,漫無目的地看看城市入黑的模樣,直至破曉,我想知道那句「黎明前嘅黑暗係最撚黑暗」是不是真的。指責我那篇報導的帖文,一度上了論壇熱門,然後又很快消退,最後的回應是有人引用某獨立樂團的歌詞:「這一場革命最終無人取勝/但請你留低一齊見證」。
街口突然傳來口號,繼而是一陣騷動,人群開始往我的方向走過來,我下意識轉過頭,發現背後是一片黑暗,漸漸吞噬街道的細節,跑過來的人們也跌進深淵般的黑暗裏。這不是夢境枯竭的正常情況,我只好逆着人流往街口走過去,接近騷動的源頭。
一群防暴警察在追打人群。
他們通紅的眼睛像野狗,這是我第一次在夢裏看見黑白以外的顏色。
我環視四周,還沒有記者或任何鏡頭。當我準備從背包裏掏出電話和記者證時,一個二十歲模樣的女孩在奔跑途中跌倒,我幾乎毫無顧忌地撲向她,把人護在胸口裏。
因為幾秒後,一根警棍就向我後腦扑下來。
在痛楚完全取代意識前,我突然明白到,原來這就是先前那連串夢境的起始。
夢、血液、記者。我想起那位大學校長的比喻,但始終沒有依他提議,惡補科學常識。我只是好奇,若牛頓知道了非牛頓流體這種例外的存在,會否激到從棺材裏跳出來呢。夢境外的我可能已經躺在棺木裏,如果我流的血足夠多的話。小艾應該會記得我遺書的內容,器官損贈,以及火葬後把骨灰灑到大海。
那段日子裏,很多香港人都寫了一封類似的遺書。
小艾也給我留了一封,但她強調那是遺囑,不是遺書,因為她只想交待一些事情,並不打算為世界留下些甚麼有溫度的說話。
然後是一片難以描述的光。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釋義】流體:受外力而連續變化,無常形,幾乎可任意改變形態,或者分裂。
流體又分為牛頓流體和非牛頓流體:前者的應力與速度成正比,例如水,後者黏度會隨壓力和速度而變化,例如血液。
沒錯,我們每天隨身攜帶大量非牛頓流體,並且準備隨時流溢,喝多少水也無法中和。
紀錄片中的鮭魚一次次逆流,以赴黃泉的力氣。黃泉在哪裡?在肉身風乾之地。
浮雲鬆散結聚,或許有天降雨,或放負,落雪。雪是沒有收件人的信。
清晨五點,門外等待我們的是甚麼真相?也許只是一頭鹿,牠想喝──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第一年去英國讀法律其實是萬般的不甘願,因為我本來已經考上本地的大學,不必和高中同學道別,而且考試失手成績根本不可能讀法律,奈何家長鐵了心一定要我走上這條路,再不甘願也只好作罷。畢竟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唯有硬著頭皮找了英國幾家排行榜中游的大學叩門,最終還是選了其中一家修讀法律。
那一年過得無比的痛苦,成績也不意外地差,唯一的樂趣卻是上課的時候聽到的案例,中間的轉折實在比小說的情節更為有趣,即使不理解或不關心法律上的原則,作為故事也聽得津津樂道。
如題目所述,我要說的故事是關於一隻蝸牛。
在外國,蝸牛喜歡啤酒和薑汁汽水是一件常識,朋友跟我說過她家裡的後花園要除掉蝸牛就是靠啤酒設陷阱把他們全部一次捕獲。
而在1928年的八月,Donoghue太太探訪蘇格蘭的時候去了一家咖啡店,當時和她同行的朋友替Donoghue太太點了一杯雪糕梳打 (Ice cream float),顧名思義就是汽水加雪糕的飲料,而Donoghue太太的汽水就是薑汁汽水 (Ginger beer)。當時咖啡店的店長給了她一杯雪糕,然後從一個非透明的咖啡色玻璃瓶倒了一點薑汁汽水在雪糕上面。
大家都不知道的是,那瓶薑汁汽水裡面有一條無法抵抗誘惑爬進玻璃瓶裡繼而被分解了的蝸牛,同時因為玻璃瓶不是透明的,誰都沒看到汽水被加料了。
Donoghue太太在喝完杯子裡面的汽水,將玻璃瓶裡面餘下的飲料倒出的時候才發現那隻可憐的蝸牛。Donoghue太太感到不適,幾天後求醫發現患上腸胃炎。
以常理來說,一個人在餐廳點餐吃東西後肚子痛腹瀉等等,一般都會直接向餐廳追討責任吧。這是合約法下保障的買賣關係。但問題在於,Donoghue太太和咖啡店不存在合約關係,因為點餐和付錢的人不是她,點餐的人是她朋友,因此和咖啡店店主有有效合約的人是她朋友,問題在於她朋友卻沒有受到傷害或蒙受損失,無法追討賠償。
最終Donoghue太太選擇了向薑汁汽水的製造商、Stevenson先生提出訴訟,訴訟的理據就是疏忽責任。
疏忽責任在當時來說並非一個常見的訴訟理由,雖然當時的案例承認疏忽責任可以在特定的情況下成立,例如有合約背景的關係下所需要背負的責任,但並沒有指明一般的義務或謹慎責任 (duty of care)。
再加上,在她的案件之前有另一個案例有著類似的情況,那個案例是關於薑汁汽水裡面發現了一隻老鼠的屍體,而法院在那個個案裡面知名了除非製造商和消費者有一個合約關係、製造商故意在飲料添加或是隱瞞裡面有有害的成分,否則謹慎責任並不存在,因此製造商疏忽造成消費者的損失並不成立。
這對Donoghue太太不算是一個很有利的情況。
她的薑汁汽水並不是本身就存在有害的物質,但同時製造商Stevenson也並非故意隱瞞飲料裡面的有害物質。
Donoghue太太的法律團隊為她提出了一個理據來嘗試說服法院這宗案件裡面存在著疏忽責任:製造商Stevenson對Donoghue太太的謹慎責任是存在的,因為Donoghue太太在喝下它製造的薑汁汽水時根本無法檢視產品的質素。
兩個案件唯一的差別在於老鼠和蝸牛,前者可以靠重量和光影來參透它的存在,後者明顯地並非一眼就能察覺的存在。
這一個微小的偏差成了這宗案件在蘇格蘭法院審判時的爭議。
負責初審的Lord Moncrieff認為擔任食品製造的人不能以不知情為理由,避免因製造過程中的環境污染所導致的傷害帶來的責任。這個疏忽責任應該是從製造商及商品的品質推斷出來的,不應該因為製造商只是疏忽卻不是故意造成傷害而避免為此負上責任。
處理製造商Stevenson提出的上訴的四位法官正正就是處理發現薑汁汽水內有老鼠屍體案件的幾位法官。他們一如意料的推翻了Lord Moncrieff的判詞,認為老鼠和蝸牛沒太大差別,因此製造商在缺乏合約關係、而且不是在故意隱瞞飲料成分的情況下,並不需要負上責任。
這個案件最後上了當時的上議院審理,上議院在2009年前除了是立法機構外還有司法職能,等同於香港的終審法院。
在上議院,Donoghue太太的團隊為她辯論的理據為當玻璃瓶並非透明而消費者無法去檢視產品的質素時,製造商應當有責任去採取合理的步驟來確認飲料適合人類飲用,而這責任無關合約關係。
製造商Stevenson採取的態度是依賴之前老鼠屍體的個案來否定Donoghue太太的理據。
而就是在這個案件上議院的Lord Atkin發表了現在疏忽責任的基礎原則:鄰居原則。
Lord Atkin認為這個案件的重要性是在於它不單是關乎Donoghue太太的訴求,甚至是影響了公眾衛生的標準及它的系統,因此他的看法是在英國的普通法裡就疏忽責任這個議題必定存在一定的概念或構想,而總括而言就是社會上普遍認同的天理昭彰、罪有攸歸的道理。但在現實社會中,法律並不能確保每一個受到傷害的人都能得到賠償,它仍需要在投訴的種類和追討的責任中有一定的限制。
因此Lord Atkin引用了一個聖經的標準來釐定訴訟一方到底有沒有疏忽責任,即是上述的鄰居原則(Neighbour principle)。在馬可福音12:30-31,耶穌說,人該全心全意的敬愛上主,亦應愛人如愛己,英文為“Love your neighbour as you love yourself”。在倫理及法律上,我們也該愛人如愛己。
而誰是我們的鄰居呢?Lord Atkin將法律上的範圍收窄,不再是倫理宗教上的廣義,而是以一個符合常人邏輯的取態 (common sense approach) 去定義為「將會直接而且緊密地受到我的行動而影響的人,故此在做或是不做某件事情的時候,我應該去思考那個人是否會被我的行為影響」。
這是一個非常巧妙的說法,它既沒有否認之前的案例,同時又將社會大眾對法律甚至是公義的期望納入為考慮,將倫理上的概念收窄成為一個法律原則,不但讓它更人性化及容易理解,也能達到彌補市民對公義的期望以及案例和法律之間的所存在的差異。
而這個原則,在法律上約束了一個人在行為上一定要在能合理預見的範圍內採取合理的措施,不去為他人造成傷害,成為了人身傷害和疏忽責任這兩個民事訴訟的基礎,對日後的案件、不光是在英國,而是所有實行普通法的國家影響深遠。
雖然Donoghue太太的案件在上議院判定發還蘇格蘭法院重審後,卻因為製造商Stevenson去世而庭外和解,那家咖啡店在案件尚未結束的時候已經倒閉,而我們最終都不知道其實玻璃瓶裡面到底有沒有蝸牛。
這一切都不能說得上是有始有終,但至少我們能從這個案件得到的是一個確認,我們生存在世並非獨斷獨行的,每個人的行為在世界上會影響到另外一個人,而我們選擇善待他人、業業兢兢,不一定是因為我們有利益上的關係,是我們都欠了他人一個責任,把他們的存在、權益和福祉看成和自己的一樣重要。
這或許也是法律在不經意間展露的人道主義和平等,也是司法制度基礎的原則。
這世界沒有誰比誰重要,但只有共榮我們才能共存。
盡管筆者自己都無法完全的責無旁貸,身邊的人也不一定全是對我們一無所求,但我們能做到的或許就如英國詩人W.H. Auden所說的,“You shall love your crooked neighbour, With your crooked heart”。
我們該以我們扭曲歪斜的心靈,去愛我們那扭曲不正的鄰居,就如我們愛著扭曲不堪的自己。
無關是否值得去愛,而是否應當及應該去愛,而結論是我們必須、應該、應當去愛,即使、甚至是尤其是,對方多麼的不值得。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香港從二零一九熬到二零二零,傷患之後是隔離與流亡,還有世界範圍的苦難——人還在寫,文學還在出版,當然不是為了直接掀開夜霧,而是告訴我們,夜未央,但總有人在堅持,尋找更多方式,回應一些我們也許無法直接面對的事情,與我們不安的內心對話。
香港有文學,也有文學出版。以下的書單當然不是最齊全的,我們只希望盡量收入更多獨立出版社的、香港作者的創作,合計二十九本。不論是以虛構為主軸,還是紀實以明志,歷史分解為故事,記憶又豐富歷史,願這些書留下時代的暗,帶來書寫的光。
璇筠《自由之夏》新版
藝鵠在三年之後為《自由之夏》推出新版本,多了五首在2019年寫的詩,就印在可以打開成海報的書封上面,新的設計是,即使關閉,仍留有一抹海闊天空的想望。樊善標說:「在詩藝上,璇筠偏向輕的,但那是舉重若輕。」如這首:「進入毒氣室/洗澡//磨掉一層皮膚/然後/下班」,這是去年九月寫的。不妨留意一下,由麥穗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水中木馬》在水煮魚冬眠書展有售。
李智良《渡日若渡海》
《房間》再版了又多年,香港文學館在今年九月終於推出李智良全新結集,可說是最令人期待的新書之一。在十多年中寫出的這些文字裡,每一篇都歷歷是掙扎的紀錄,如書名所示。除了個人生活體驗,也充溢對全球資本主義下城市荒蕪割裂的觀察描繪,揭出人被剝削的,是權益,更是連結。有連結才有可能,而在這巨大無形的欠缺中,末日其實早在身邊:「他夢到一個城市,醒在一個城市,與眾人的生命相連同時隔絕,感情無處流淌」。在《明周》訪問裡,李智良提及寫作讓他從窒息狀態稍稍浮出,回望深淵。我們可以多點回望嗎?例如那株「車燈流竄照亮道旁沾滿灰塵的小樹,無人愛惜但它們依然熱愛這個世界,在不自由的處地沉默生長。」
陳李才《漫長的夜 黝黑的霧》
序詩中「記憶其實不需要我/是我需要記憶」便道出詩人穿行於夜霧的信號燈,而詩集反覆出現客觀的天氣播報,固然是無法推翻的歷史一種,也是夜行的警惕。除了面對此城街頭風暴與創傷,陳李才以詩審視的也是這時代人的嚴峻處境,及希望所在。高牆難越,但我們也在牆上留下語言、希望,即使是岩石,也終有一天變成我們相遇的「陽光明亮的房子」。
萍凡人《潛》
詩人喜歡用魚的意象,但「潛」這名字更寄寓了以想像潛行,在沉重刻板的現實裡尋找游動空間之意。詩集中那輯旅行詩尤見特色,從尋常景物發揮,創造新境,如寫於多瑙河畔的《鐵鞋子》:「對岸城堡很好,守衛著天空/海鷗飛過一抹雲朵/不需鞋子就可抵達對岸吧/幾隻海鷗停停走走/在鐵鞋子旁,乘涼/有些鞋子不想再做鐵/看河邊美景看膩了/想試試跳到對岸看漁人/怎樣為黃昏補網/積厚的鐵鏽一片/一/片/掉/落/始終補不完的網」。
陳曦靜《漫遊者》
石磬文化並不只是出版詩集,還有六月出版的陳曦靜散文集《漫遊者》。她出版過兩本小說,《爆炸糖殺人事件及其他》獲香港文學季推薦獎,今次則以多篇散文細述回憶與日常,「討價還價的生存狀態總吸引著我」,她紀錄「夾縫人」的生活,也表達她對自己也身為「夾縫人」的反思。
劉偉成《影之忘返》、《果實微溫》
劉偉成這年出版了兩本書,散文集《影之忘返》剛剛趕及在年末面世,從「繪本守夢人」到「香港這種人」,五輯各以繪本、動畫、旅遊、童年與香港現實為據,既見出興趣的廣泛與探究的純真,也劃出影子沉醉美的王國後投入動盪我城的軌跡。
《果實微溫》於六月由水煮魚文化出版,是繼《陽光棧道有多寬》(獲第十三屆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組首獎)後的詩集,劉偉成在三年前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作家工作坊,期間的創作結晶都在書中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詩人在跨文化的對話中,建構著一篇篇日常的小史詩。
律銘《沿道尋回》
水煮魚文化在年終也會出版另一部詩集,律銘的《沿道尋回》。作者是紓緩科病房醫生,是基督徒,也是香港的城市觀察者和在地吟遊者。街道盛載著思考的線索,草木灌注生命的想像,更重要的是,個人的生活片段與眾生同流動、相映照,如同〈繁華浮世〉裡候鳥之姿令人動容:「哪裡有飛翔,就有未見之事/季節能變換,光可被折射/候鳥卻可用雙腳表白,落地生根/用火織成身體,若不能渡海/就燒出一片土地/永遠擱置遷徙的思量」
盧卓倫《夜海》
作為應屆社工系畢業生,盧卓倫也有以故事連結不同身份、階層與處境的人的才華,可說是新一代說書人。讀他的精心的幽默能療癒,但讀他挑撥倫理話題、描繪可悲人物時卻會刺痛不安,把黑色奇幻幽默和沉重寫實諷刺混合的〈怪物〉又是另一種,〈怪物〉獲選為去年《字花/別字》佳作,評選者陳麗芬為《夜海》寫的序指出盧卓倫難得之處正在於他既擅於經營,也能在充斥制度暴力、權力關係複雜的社會自省:「他要我們看到,一個人的不幸,是全體的不幸。」
蘇朗欣《水葬》
不幸者總是人人不同,更痛苦的是,他們無法彼此拯救,甚至一同沉淪。取材自新界東北看似無關的暴力事件,拆毀、堆填和殺人,九十後作家蘇朗欣把新聞編織成世代間的悲劇。中篇小說《水葬》從半世紀前的傳說,說到回歸前的情事,直到今天,這跨度的恩怨糾結,都集中由最年輕的男主角講述,恍如在虛實之間、過去未來之間尋求救贖。蘇朗欣寫作適逢香港反修例運動,她卻人在異地,濃重的鬱悶也滲進角色情節裡。
《香港文學大系1950-1969新詩卷、歌詞卷》
五十年後,你會記得哪些歌詞和詩句?《香港文學大系》推出第二輯,歌詞與詩,一同留下時代印記。1950—60年代,粵語歌地位不高,由於戰後南來者眾,當時吒咤香港樂壇的,大多是充滿上海遺風的歌曲,但《大系‧歌詞卷》也收錄了一百首粵語歌詞。至於那時代的香港詩,因家國動盪離散而裂變,一邊是文青最愛的感傷格律派,一邊是希望延續現代派傳統的探索,如楊際光以詩的純境透露內在壓抑。當時的年輕詩人也創辦文社和雜誌,在砥礪中成長,包括馬朗、崑南、王無邪、葉維廉、西西,以詩句留下冷戰時代、海角都市的苦思與凝望。
小西《琉璃脆》
年初出版時,世界正變得越來越恐怖,詩人說自己的詩作是一齣齣恐怖片,這些詩又將如何呼應、抗衡或消解現實?無論如何正適合現在重讀。詩分七輯:我的記憶、人在紐約、當這城市的腹地餓了、夢之辯證、用腳思考、詩淫窟──致邱剛健、無心經。許定銘認為小西的詩是情感理智的結晶,洪慧則指出這詩集的作品巧思與批判力度兼備。
陸潔玲、孫珏《抗命女聲》
已離開我們的陸潔玲博士,與孫珏合編的《抗命女聲》是回顧雨傘運動的書,十六個女子的抗爭史,卻又不只於此。應亮〈重逢:讀《抗命女聲》〉指此書猶如多聲部合唱,合眾聲完成了對一段重要歷史的敘述,更難得地兼容了文化研究視角的尖銳批判,與回憶的感性價值。
譚蕙芸《天愈黑,星愈亮:反修例運動的人和事》
去年大家常常在面書看的貼文,可能包括譚蕙芸的街頭特寫。她做過記者,在大學教新聞寫作,反修例運動以來,她奔走於硝煙現場,記下眾生相,細節之豐富,不僅足以還原事件,更重要是重新交代脈絡,讓意義明晰,讓光從看似平凡的小人物身上透現。
崑南《天堂舞哉足下》、吳煦斌《看牛集》、游靜《另起爐灶》、杜杜《飲食魔幻錄》
香港文學館在今年復刻了四本經典。《天堂舞哉足下》是崑南的第一本長篇小說,以香港澳門回歸為背景,寫何游與何戲這對孿生子,語言實驗延續《地的門》,而又進一步回應了在世紀末來臨的虛擬時代,在再版序裡,崑南直言這個雙子寓言,回頭看來就像預言。吳煦斌《看牛集》來自報章專欄七十多篇文字,從童年舊物到動物生態,都帶著發現的目光和細密的感受,例如閣樓上如雨降下的孤獨,內街顯影工業文明的興衰,意味深長。游靜《另起爐灶》有文化評論,有散文,其實更像富個性的跨文類實踐,對性別、階級、政治或藝術問題的回應既帶犀利的批判筆觸,也往往從回憶和親身體會出發,流露當時留學美國的反思。杜杜在十五年前出版的《飲食魔幻錄》,示範了飲食的博學怎樣與魔幻想像的調配,我們可以讀到古典文學中的奇怪餐單,以及尋常食材與山海經的關係,圖文並茂地為我們打開更豐盛的互文世界。
謝曉虹《無遮鬼》
兩本趕及年尾的新書,《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面世後約半年,謝曉虹再有新作,這次由香港文學館出版,收錄多篇短篇創作,作者明言均源自眼底下發生的事,或直接由新聞觸發,時代敗壞中,謝曉虹說把這些作品連結的,竟是無語,最早的〈月事〉在十年前以陰鬱的手作完成,去年在酒店寫好的一部分〈逝水流城〉,她也說像「把一種液態的火焰,暫時裝進一個瓶子,把那些還沒有辦法說出來的話,用一種真空容器把它保存下來。」
郭梓祺《無腔曲》
繼《積風集》系列,郭梓祺新書結集自《蘋果日報》專欄,收入2017年以來五十二篇散文。他自言寫作期間歷經時代崩壞,「也寫了些驪歌和呢喃」,至於書名,原來來自張岱那篇著名的〈西湖七月半〉。
陳健民《獄中書簡》、邵家臻《帶一本書去坐監》
「我的自由時刻,是靈魂飛回家中書房」陳健民這句話也可以是《獄中書簡》的註腳:可以被監禁,但不可以被吞噬。稍為改動海明威的名言,可能更貼合現今香港白色恐怖的圍城處境。身處無形的大牢獄,如何保持意志,唔好慣?其中一法大概是讀書,從書中人事,得到寄靠和啟迪。陳健民獄中十一個月,便讀了五十本書,本本都是抵抗的見證。邵家臻《帶一本書去坐監》則是《坐監記》後的新書,除了分享獄中讀書點滴,也記下出獄後為囚權奔走、與懲教周旋的經歷,。
朱少璋《消寒帖》
這是作者第十二部散文集,收錄二十四篇作品,作者自言此書是繼《梅花帳》後「另一部任性之作:同樣堅持「抒理」與「古典陌生化」兩個略為偏鋒的創作理念。寫文章能「任性」起碼作者自己享受,我就是偏愛談掌故,愛引用,愛間接,愛跳躍,愛隱約,愛恬淡。」冬至已過,讓我們讀著情理並濟的文字,殷殷期盼春天。
辛其氏《藝情絮語》
收錄自二零零二年來多篇散文,辛其氏上次出版已是八年前的小說《漂移的崖岸》,她在梳理半生歷程的長序說以此書「記下曾經不期而遇,意會神交的好書、好曲、好戲、好物、好人,清雅俚俗並列,人情世物相融,寄託我對青蔥歲月與成長故地的深厚情思。」
張婉雯《你在——校園貓的故事》
這是張婉雯在二零零九年出版的《我跟流浪貓學到的16堂課》的增訂版,新增一萬餘字,換了貓的照片,並由黑白變為彩色。但彩色並沒有令貓的苦難流離變得輕盈,這也不是一般賣萌的貓寫真,正如小思在序言說的:「我們各自在自己營造的小世界中流浪,小世界又困在宇宙中流浪,且看不同的命,遇上祝福還是咒詛。」
曾詠聰《戒和同修》
剛剛三十出頭的曾詠聰,其詩已屢獲獎項肯定,這是他的首部詩集,書名包含的「規律、和諧,以及共同修行的意味」,體現在詩作中,也許便是穩密的節奏,和感情的提煉,如寫親人的〈腦退化〉,在廣漠的生老忘逝之前,是記得這動作:「我仍然記得/盛夏的側影在山坡上折騰/仍然記得,窗台懸著的風車轉動/幾隻麻雀尋找倒生的盆栽/你會用晾衫竹驅趕/說一句家鄉話,讓牠們自由」。
偵探冰室.靈
《偵探冰室》續篇,以靈異為主題,推理更疑神疑鬼。集合陳浩基、譚劍、冒業、黑貓C、莫理斯、望日這六位本地作家的力作,離奇情節之中,當然映照著這個越來越荒謬的不公義社會。
陳志樺《其短》
收錄劇作家陳志樺五篇短篇劇作,當中人物包括過氣AV女星、監犯、盲歌手、中女、地盤佬、劇作家,作者說職業不過表皮,總有一個在你左近。別以為短就輕鬆,由不加鎖舞踊館演出、以舞蹈融合音樂和錄像的《牆四十四》便需要讀者發揮更多想像力。
小結
為什麼不湊夠整數?去年的盤點是三十本,今年看似少一本,就當是留白,期待下一年極有可能更嚴峻的局勢下,能繼續數下去。起碼已收到可靠線報,多位本地年輕作家將有新書,包括散文、小說、詩集,部分更是第一本,還有將由Kubrick出版的潘國靈《事到如今》,以及水煮魚文化一部絕版經典的修訂重出,值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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