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之後,他就消失了。我們想要聯絡他,用盡所有方式,包括敲他的家門。午夜十二點,我們走上六層樓梯,想知道他是否安全:是被捕、被殺,或只是單純地睡著了。因為他實在需要好好休息。樓梯間的燈光明滅不定,這真是一棟破舊的唐樓。
沒有應門。我們更用力敲,終於後座單位的住客忍不住,開門大聲罵,比我們更吵。
他還是沒有應門。
我們想過破門,但那便容易落人口實。後座伯伯的臉上,有一種屬於老人家的固執和野蠻。我們害怕他會報警,到時一網打盡。終於決定打道回府。我們都很低落,內臟如被勒緊。街頭秋意漸濃。經過大街時,我們往上望,他的窗前放下遮光布簾,密封起所有光的通道。
直至天微亮之際,手機有聲響,是他的留言。
「我沒事,想休息一下。」
頓時舒心下來。又隨即生氣。這種提心吊膽我們都不想再嚐到第二次。
不要玩失蹤,不好玩。
「抱歉呢。」
後來我們不再提及這件事。
後來很多事情都不適宜再提及。像他這樣的,似乎必然被噤聲。他也自甘輕盈地隱沒在通訊軟件背後,不作聲響,如潛行的受傷的獸。我們沒有再敲他的門。如果他需要一個人,我們就讓他一個人;如果他需要安靜地舔拭傷口,料理它,或是想要通過窗簾的空隙凝視天空,都行。缺席是我們留給彼此的,無聲的溫柔。
但是他的缺席如此長久,如同一個世紀過去。
其實只是一個冬天。街道仍然冷清,因為別的緣故──食肆和戲院關上門;不可多於四個人走同一條走道;原本禁止蒙上的臉這次被迫蒙上,諸如此類。我們失去了曾經響徹天邊的吶喊聲。
由於聲音的消失,使得當初連結我們的雄心壯志也彷彿同時瓦解。事物歸於沉靜,只餘下生活中粗重的呼吸,例如工作不順、情愛歡愉、家庭爭吵,諸多導致一個人躲在被窩中落淚的私情。眼淚滴進被褥,留一圈水印,很快就乾了。
有時我們仍會聚在一起,選定一個幽暗的公園角落,恪守四人原則,互相挑一些不那麼尖利的刺。生命總有苦楚需要被聆聽,而透過承受別人,我們好像可以短暫放下自己的悲哀,或大或小。少女意外懷孕,決定跟男朋友結婚,但孩子仍要打掉。女老師想轉工,因為學校是一個想要聲音卻不真的需要聲音的地方。公仔店老闆說他要縫製七百個畢業公仔,但有一些縫好了卻無人認領。發言次序齊整如一場圓桌會議,我們不約而同望向一個空位。默契一樣,我們不明言卻還是留下了位置給他。
離開時,我們兩人一組,一前一後,安靜前行。當踩踏到某一階磚,如觸電一般,我抬起頭,想到這裡就是他住的唐樓。視線逐層而上,他的一扇窗,遮光窗簾始終放下。有沒有重新拉起過?沒有人知道。突然覺得如此便好,如果他來,我們就會被票控,或者走路時,會留一個人伶仃地跟在後頭。有許多恐怖故事,都是關於一群人在黑暗中向前走,走著走著就少了一個人。
走著走著就少了一個人。
還不過是三月,早春,我卻感到一切已經枯死。每一晚凌晨都會傳出新聞。有誰從家中被帶走,身後遺下一臉驚愕的親人。起初傳媒將事件當成頭條,慢慢便如同所有監禁者的後事,不了了之。
所有清算的晚上,緊接而來的白日都反常地明媚,如同炎夏,烈日高掛。
我決定戒除舊習,不再追蹤新聞媒體。日復一日地過。不論身後有否孤苦零落的一個人,我都不會知道他有否被魔鬼帶走。但有一天我收到一封放在郵箱的信。無名無姓,白色長筒信封,中央漲鼓鼓的。信封裡放了一條鎖匙,和一張紙條。
紙條上只寫了一行地址。它不具備任何明確指示,但我想要跟隨字跡出走。
它把我引領到一棟唐樓,走六層樓梯。
房間仍然門戶緊鎖,但如今,他把光的通道留給了我。
推開門。裡頭空空如也,如從來沒有住下過任何人。窗打開了,布簾重重卷起。但室內依然殘留潮濕的霉味,證明這個房間久久沒有新鮮空氣流通,直到今天,或昨天,或某個他下定決心的時刻。
轉身掩上門扉,我才發現門後藏了一個小小的行李箱。打開它。裡面有他所有的物品,包括應該銷毀和不能銷毀的,例如酸臭的眼罩,或者一張張身份證明。如此我就明白他將會前往什麼地方。但已經不再重要;如同我對時局不再熱切,我也不打算知道他的去處。我必須如此相信。
迎向窗戶,對面只有密密麻麻的高樓,如屏風遮擋所有遠景。但是,稍微挪移姿勢,調動觀看的角度,還是可以在鐵幕之間,找到一線隙縫。
通過那隙縫,灼眼的艷陽懸於天際,燒進我的眼睛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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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花墟的女人。」
街口的那家便利店,不知道什麼時候改成二十四小時營業了,魚龍混雜什麼都有,是比便利店更方便的方便。便利店對面是間野味店,出售各種意想不到的肉,不時能聽見一些不明的淒喊聲,是完全沉淪進沼澤下一秒就會失去叫聲的絕望。
野味店旁是個花墟,大大小小整齊劃一的花放在花槽裡,不時有幾朵零落的鬱金香躺在地上。住在花墟裡的女子掛上營業的牌子:一百元牽手、二百元摸胸、五百元打開雙腿、一千元極樂。她一直在尋找女媧遺落人間堵住人心的大石頭,那也許可以堵住她的心,或許她是在等從虛無縹緲大樓死亡遊戲下的生還者走出來,路過花墟能買她一朵花,那麼她就跟他走,這才是花墟的正當生意。但這麼些年了,都沒有人跟她買花,或許那些人潛意識裡都知道買了花就得搭上一輩子,或是真的不知道花墟女子是花的主人,白白錯過買一朵花就能得到的好差事。
我也曾光顧過她一次,她張開雙腿。我抽著煙坐在她旁邊,手搭在她的胸脯上,是棉花糖在小孩口裡化開的質感。
「你叫什麼名字?」
煙從我的口裡吐出,化成一股霧氣,跟空氣裡隱藏的曖昧化為了一體。
「我就是花啊。」
她這樣說著,一動也不動,雙手撐在冷冷的用肉體無法捂熱的瓷磚地板。
「你是說這兒嗎?」
我靠近她的雙腿之間,朝那個自古以來延續人類可怕文明的地方吐了一口霧。
「不是,我整個人就是花。」她瞇了瞇眼睛,眼神不掩飾身體的快感,似乎我剛剛的那口氣取悅了她。
我頓了一頓,不太懂她在說什麼,也許是在描述肉體嚮往的極樂,也許她就是極樂的根本。這一晚我和她做了愛,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她。花墟旁的野味店老闆也說沒有再見過她,尋樂子的對象離開了。她在這些人眼裡只是被尋的樂子,她應該很感恩沒有人買下她的花。
我有想過要找她,問她關於花的問題。但我墮入了輪迴的通病,我拼命想著就永遠想不到,於是因為我的問題,她不在了。我丟掉了極樂,也丟掉了花,我那晚應該找她買花的。
她帶來了花,卻丟掉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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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政今早聯同強大警力到橫洲要求村民離開。鳳池村歐陽家希望可以寬限兩星期安置一家六口一狗一貓,不果。歐陽太在前門聲淚俱下,與此同時,地政人員截水截電,並在他們家後門剪斷鐵絲網進內。
下午,歷經一個早上的折騰,歐陽太神情渙散了許多。她的丈夫向身穿奧雅納(ARUP)反光衣的工程人員詢問情況。她突然問道:「這棵樹——天氣樹會斬嗎?」
他們到後花園去看樹。她指的樹是後花園的白千層,歐陽太把它叫作天氣樹。以前,她就看白千層的樹枝擺動,猜風向;老死的貓狗也葬在樹下。
歐陽太沒氣力解釋了。歐陽生續話:「她由小到大都看著這樹長大。」
「這麼大棵樹一般……留,但都要睇……這一帶都是平整(土地)帶來的嘛。」
「這帶會是學校,學校應該要有樹的。」本來是幼兒園老師的歐陽太說。當刻,似乎沒有人知道怎樣回應這個再自然不過的想法。這看來也不在發展商的考慮範圍。
她聽著工程人員講解了一會處理手法,只道:「斬的時候你一定要call我。」
「我到時斬給你留幾舊,但不要太大舊,很重的。」
歐陽太在腳前比劃:「我用來做我的墳墓。」
「不是……我自己也留了一舊,擺在桌上,幾頂癮的。」工程人員笑著說,彷彿在談論一個旅行紀念品。
在一邊沉默已久的義工忍不住喊話:「……這不是頂癮啊!是創傷來的!」
三點半死線之前,他們一家把握時間不斷執拾。歐陽太把裝滿多士爐、風扇的紙皮箱拉出拉入。她喚兩個累透睡去的女兒起床出發,又拖拉著一堆被子問道:「你猜我待會回來拿被子可以嗎?」
她說怕遺漏了什麼生活必須品。失魂落魄地來來回回,離開前半小時,她敞開家門不下十數次,一直不捨得走。她低聲說好驚。歐陽生安撫她,你怕爆竊對吧?你驚咩啊?歐陽太沒來得及應話,疊得高高的一堆碗盤突然摔到地上。一聲巨響。
他們把部分家當匆匆堆上貨Van,離開這本來屬於他們一家三代的私人土地。一個支援義工離開前,在站滿地政人員的路上大喊:「橫洲黑幕!政府要負全責!」
另一位村民陳生也在努力執拾。他在歐陽家門前停下腳步,跟年輕的支援義工說:「香港社會不同了。去或留,你們自己作決定。」
*以上文字及圖片均獲同意轉載自作者面書,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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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鳥
腳跟提起時,一片落葉宛如婚紗
沉沉跌蕩在遙遠山崖
我是這樣說的,請你記得。
請歲月保持距離——
壓榨聲浪。是的以下,是命運
即將低吟淺唱:
由下從近,而上至遠
到海獄更深處。我在奇怪
那坐井觀天的陌生女士
竟嗅到浪花的香氣
微光閃爍生活,我們在看不見的繁星
只有那蒼白的座標鏤刻你我唯一之名
除了虛幻以外,星漢燦爛
可供回味,地球上的一切事物
只是我的倒影,或者襯托
一無所有,我的名字——只是名字
無所有的秘密由陽光驚動
葉脈化為山峰成為盟誓,更遙遠了。一些時候
於沒完沒了的奇怪航程
平凡事物能參與我
家裏的日曆就像
可撕走下一張,有力的手臂挽著手臂
稱謂逸出陌生的唇角
消逝讓我了解
構成婚姻關係的另一種遐想,赤裸
而且加倍熟練
下一片海不能容納我的海洋
從插入中魚感到活著
你們可以坦白我在漩渦中綻裂的心
名字因為沒有打開石頭,儘管再次凝視
我沒有墜落的碎石展示世界
生命倒影這樣疲倦
拉扯角力,若出其裏
如水的月掛在天上
等同明鏡,時時高懸淚珠
如果可以,我將不再讓任何生靈進入我的海
請你記得我還在說話,仍然在說
以觀滄海
風再起
是這樣敘述——母親第一次。
一切都在故事中,都在掌中
婚姻是被逼,命運和男人
懶腰伸了一個,牙正擦着
一個女兒傷害了,生下一個男嬰
他說:這是一個關於故事的婚姻
是歷史。母親說
我說:「文學變成現在,或者是傷痕」
文學和問號讀音相同
繪畫可以選擇書寫也可以選擇
我們人生很長,要說些謊話
要看著海
海看的故事,回想曾經
戰爭也在海浪中,海邊在書寫
東臨碣石水何澹澹。第二次你的敘述
令我變成可能會回家的人,指涉幾個月後
浪的清晰就像雨點,清晰的故事
只在人背後慢慢打落,擊打心臟時
空氣構成了空的心臟
如果我說離開,即將就是離開,早已就是離開
那麼這行列中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同時在開展
片刻的無數
來自於敘述,顛倒是非或被是非顛倒
在出生時線索已被提示
臍帶,我和你唯一的聯繫
現在我仍然足夠專注,如果能夠隱約看到
繩索靠近我的海洋,航行停止
命運早在無常覺曉
又該如何吸吮你的內心
藍海石白
祈求能夠死亡而我將死亡變化
一個徹底的名詞是我。能夠活著祈求
看海浪將生命翻來覆去
陽光跳動浪花,嘴巴張大
石子的海邊看上去像貝殼
任何名字都不吐出
山島竦峙,婚姻的陌生
旋轉再旋轉而成為風暴的旋轉
星空轉動
那是影子是的我知道,漩渦中一切都在形塑
星座沒有聲音在動念時
對,宇宙們,我知道那是想像
漁夫座不再出海的帆船
將女人掛在天際,獵户射殺的永恆
創造黑暗時神知道我們會墜落黑暗
招潮蟹叫父親探頭,石蠔要母親過濾海水
而夜了,將不再是懦弱。潮水哭泣
從漩渦而來的情感,舔吻你的腳尖
我的無知或許和旁人無異
為了把不幸延長,父母將我孕育
繪成全身像,僅屬於人和悲哀之寺院
在旋轉鍾聲,重心迴盪
寧靜溫和。孩子想起蟬鳴
直至可能沉沒於波濤那一瞬間
我看見世界被温柔掀起
包圍,而比地獄更遼闊
本篇作品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新詩組優異獎,蒙作者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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