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演者:陳仕文
嘿,2020年的你,過得還好嗎?
這真是一句很糟的開場吧。雖然是一句那麼常見又那麼普遍的問題;可能因為這是一句沒有意義的疑問句吧,比起詢問你吃飽沒、睡了嗎,還要空泛,遙遠,陌生。倘若你過得好,我的提問就顯得多餘和失禮。如果你過得不好,那麼這樣詢問又要教你如何回應?你知道嗎?今年三月,我就要邁向四十歲了。年歲漸長的好處是,慢慢學會敷衍又誠實地說話。像是開場的問題,我就會回說:「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耶。那你呢?」
2020年的我,過得既崩潰又感激。
對於一個人來說,遭逢變故,處在絕境之中,也許最能督促心靈變得敏銳與強健。但是,也經常質疑自己是否熬得過這般折磨,會不會就此滅絕了呢?每當這樣想的時候,心裡竟然升起一股安慰的溫暖與解脫的放鬆。這樣說,不會嚇到你吧?想想,我們無可避免地朝著死亡前進,在未預見時,渴求它,在遇見時,企圖逃離;矛盾反覆,進退躊躇。我們永遠無法揣測自己的心意;我們不過是懦弱虛偽的演員,內心恐懼,表面灑脫;對生命懵懂無知,又故作透澈?
很久沒有寫信給你了。沒想到一寫,又是這樣沒頭沒尾,堆疊著質疑不完的問句。你對這個世界,對自己,是否也充滿了疑問呢?在詢問的時候,也不真的企求獲得回應與解答?畢竟這些疑問構築成我們這個人的樣態,鋪排出我們未來輪廓的構圖,甚至以某種模糊的意象回應了某年某月的一則問句。如果疑問句改寫為肯定句了,我們也許會因此再也探尋不著生命的路徑,呼吸的燈塔。就像吳爾芙筆下的每一位人物,在腦海中翻覆著對彼此的想像與疑惑,那些辯證般的感覺與情緒,永遠不會有暫停的一天吧。又像是韓江在不同作品之間,不同篇章之間,互相遙望地自問自答。縱使隔著時間,距離,故事,角色,頁數,卻更親密更纏繞地滋長著藤蔓般地扣問,與心臟的最深處,疼痛地連接在一起。那些牽動我們的,是記錄我們正活著的回聲。我可以想像,讀信的你,正微笑著鼓勵我,繼續質問吧,千萬別停下來。人生,就是一個疑問接著一個疑問對話下去的。
你還記得大學時期,部落格還興盛的時候嗎?每天一篇的日記,無論是寫給你的,還是寫給他的。那時候的文字總是滔滔不絕,情緒無時翻滾火燙著,愛戀和情傷像是揮霍不完的香菸,任憑自己上癮,陶醉在戒不掉的青春之中。那時候受的傷,一直到了十幾年後,才明白傷是自己耙的,不是他人種下的。還有國高中的時候,和他,還有他,怎麼也通不完的信。明明課業這麼重,睡覺的時間那麼少,還是堅持寫信到半夜。明明班級就在隔壁,經常擦肩而過,卻還是堅持手寫著信,透過朋友傳遞來,傳遞去。在書信裡談論備受輕視的煩惱,談論學業和家長打壓了初生的愛情;反覆推敲轉譯我們信中某句話的意思,熱切辯論我們情感的意向與重量。還有半夜無聲的電話,手拿著聽筒,只有兩個單詞往返,「喂」,「再見」,頂多還有「嗯」。透過類比訊號傳達我們的氣息,靜靜感受時光流淌在我們之間,在腦海裡重播著打算說出口卻怎麼也說不出來的話。緊張莫名,甜蜜莫名。那種稚氣與害臊,是再也不在了,對吧?就連寫信的對象和衝動,也全都逸散了。
看著你在社群媒體上抱著一歲孩子的照片,眼神還流露著憂鬱的目光。我想,你還是一樣。儘管愛著誰,卻還是掩蓋不了悲傷。就像我,儘管悲觀,卻還是抵擋不住呼吸和飲食的慾望。儘管在國際性病毒侵擾下,在美中港台局勢動盪下,在工作事業岌岌可危下,在家人身心疾病突發下,我還是三餐飲食,早晚作息依舊,偶爾菸酒,公車捷運通勤。與甚麼事情也沒發生的人一樣的,過活。2020年初,原先對人群容易感到恐慌的我,受惠於疫情,免於接觸人群。正感到高興的時候,焦慮感替代了恐慌將我掩埋。那像是土石流一般,讓人措手不及,全身彷彿下墜在濃稠的蛋汁流沙裡。心跳加速,呼吸急促,頭暈目眩,思緒混亂。造成暈眩的原因,醫師診斷為耳石症。暈眩感除了在肢體擺動較大時會產生,有時也會突如其來地出現,但是出現的時間極為短暫,不過十幾秒鐘,短暫地讓人懷疑剛才的感覺是否真實地發生了,剛才的自己是否真實地站在當下的位置。我詢問醫師造成耳石症的原因,他回答我:「耳石脫落的關係。」我詢問了兩次,他回答我同樣七個字。我的疑惑就此懸置。耳石究竟為甚麼會脫落?生命,又為甚麼忽然陷落了呢?
信件末了,多半少不了對未來的期盼和祝福,但是請原諒我說不出口。那些過於一般化的社交語言,通俗地讓人無感。我想,我們還是會保持自己原本的模樣和心性吧。不論本性悲觀,眼神哀傷,內心依舊柔軟,充滿關懷。儘管對這個世界尖銳質問,咆哮冷戰,對樹木發出的嫩芽還是會靜靜讚嘆,深深感激。對啊,你可以嘗試種植植栽。只要細心觀察,耐心理解,澆灌所需的水分,沐浴適當的陽光,你會時時受惠於她。不管你正經歷甚麼事情,甚麼情緒,去看看前一晚薄嫩初生的偏黃葉脈,脆弱精巧;隔一天,她就會舒展成青翠的枝葉,堅韌強健了。直挺挺地敞開肩頸雙臂,向著陽光伸展。那就是支撐我走過2020的,生命力量。
祝好
K
2021.3.2
*
陳仕文
Actors’ Square(A2創作社)創團成員之一,劇團之創作總監。因廣告「安信兄弟」而廣為香港人認識。現為自由身之演員、配音員、戲劇導師、編劇、導演、監製及司儀。 近期參與演出有PROJECT ROUNDABOUT「不日上演」計劃《人間有情》讀劇演出;影話戲《扣題》;A2創作社《波音情人》(新版)、《火鳳燎原》舞台劇‧壹《亂世英雄》(2016首演及2018重演);新域劇團《三國》(重演);HKIAC「Harry 哥哥」《鄰居,你好嗎?》、《我的月亮故事》等等。 陳氏更活躍於配音工作,曾參與之配音製作有《瑪莉與魔女之花》、《丁丁歷險記》、《魔幻王國3》、《守護神傳奇》、《秒速5厘米》、《大象阿鈍救世界》、《沙膽大話王》等等。
此項目由香港藝術發展局「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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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花墟的女人。」
街口的那家便利店,不知道什麼時候改成二十四小時營業了,魚龍混雜什麼都有,是比便利店更方便的方便。便利店對面是間野味店,出售各種意想不到的肉,不時能聽見一些不明的淒喊聲,是完全沉淪進沼澤下一秒就會失去叫聲的絕望。
野味店旁是個花墟,大大小小整齊劃一的花放在花槽裡,不時有幾朵零落的鬱金香躺在地上。住在花墟裡的女子掛上營業的牌子:一百元牽手、二百元摸胸、五百元打開雙腿、一千元極樂。她一直在尋找女媧遺落人間堵住人心的大石頭,那也許可以堵住她的心,或許她是在等從虛無縹緲大樓死亡遊戲下的生還者走出來,路過花墟能買她一朵花,那麼她就跟他走,這才是花墟的正當生意。但這麼些年了,都沒有人跟她買花,或許那些人潛意識裡都知道買了花就得搭上一輩子,或是真的不知道花墟女子是花的主人,白白錯過買一朵花就能得到的好差事。
我也曾光顧過她一次,她張開雙腿。我抽著煙坐在她旁邊,手搭在她的胸脯上,是棉花糖在小孩口裡化開的質感。
「你叫什麼名字?」
煙從我的口裡吐出,化成一股霧氣,跟空氣裡隱藏的曖昧化為了一體。
「我就是花啊。」
她這樣說著,一動也不動,雙手撐在冷冷的用肉體無法捂熱的瓷磚地板。
「你是說這兒嗎?」
我靠近她的雙腿之間,朝那個自古以來延續人類可怕文明的地方吐了一口霧。
「不是,我整個人就是花。」她瞇了瞇眼睛,眼神不掩飾身體的快感,似乎我剛剛的那口氣取悅了她。
我頓了一頓,不太懂她在說什麼,也許是在描述肉體嚮往的極樂,也許她就是極樂的根本。這一晚我和她做了愛,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她。花墟旁的野味店老闆也說沒有再見過她,尋樂子的對象離開了。她在這些人眼裡只是被尋的樂子,她應該很感恩沒有人買下她的花。
我有想過要找她,問她關於花的問題。但我墮入了輪迴的通病,我拼命想著就永遠想不到,於是因為我的問題,她不在了。我丟掉了極樂,也丟掉了花,我那晚應該找她買花的。
她帶來了花,卻丟掉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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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政今早聯同強大警力到橫洲要求村民離開。鳳池村歐陽家希望可以寬限兩星期安置一家六口一狗一貓,不果。歐陽太在前門聲淚俱下,與此同時,地政人員截水截電,並在他們家後門剪斷鐵絲網進內。
下午,歷經一個早上的折騰,歐陽太神情渙散了許多。她的丈夫向身穿奧雅納(ARUP)反光衣的工程人員詢問情況。她突然問道:「這棵樹——天氣樹會斬嗎?」
他們到後花園去看樹。她指的樹是後花園的白千層,歐陽太把它叫作天氣樹。以前,她就看白千層的樹枝擺動,猜風向;老死的貓狗也葬在樹下。
歐陽太沒氣力解釋了。歐陽生續話:「她由小到大都看著這樹長大。」
「這麼大棵樹一般……留,但都要睇……這一帶都是平整(土地)帶來的嘛。」
「這帶會是學校,學校應該要有樹的。」本來是幼兒園老師的歐陽太說。當刻,似乎沒有人知道怎樣回應這個再自然不過的想法。這看來也不在發展商的考慮範圍。
她聽著工程人員講解了一會處理手法,只道:「斬的時候你一定要call我。」
「我到時斬給你留幾舊,但不要太大舊,很重的。」
歐陽太在腳前比劃:「我用來做我的墳墓。」
「不是……我自己也留了一舊,擺在桌上,幾頂癮的。」工程人員笑著說,彷彿在談論一個旅行紀念品。
在一邊沉默已久的義工忍不住喊話:「……這不是頂癮啊!是創傷來的!」
三點半死線之前,他們一家把握時間不斷執拾。歐陽太把裝滿多士爐、風扇的紙皮箱拉出拉入。她喚兩個累透睡去的女兒起床出發,又拖拉著一堆被子問道:「你猜我待會回來拿被子可以嗎?」
她說怕遺漏了什麼生活必須品。失魂落魄地來來回回,離開前半小時,她敞開家門不下十數次,一直不捨得走。她低聲說好驚。歐陽生安撫她,你怕爆竊對吧?你驚咩啊?歐陽太沒來得及應話,疊得高高的一堆碗盤突然摔到地上。一聲巨響。
他們把部分家當匆匆堆上貨Van,離開這本來屬於他們一家三代的私人土地。一個支援義工離開前,在站滿地政人員的路上大喊:「橫洲黑幕!政府要負全責!」
另一位村民陳生也在努力執拾。他在歐陽家門前停下腳步,跟年輕的支援義工說:「香港社會不同了。去或留,你們自己作決定。」
*以上文字及圖片均獲同意轉載自作者面書,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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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鳥
腳跟提起時,一片落葉宛如婚紗
沉沉跌蕩在遙遠山崖
我是這樣說的,請你記得。
請歲月保持距離——
壓榨聲浪。是的以下,是命運
即將低吟淺唱:
由下從近,而上至遠
到海獄更深處。我在奇怪
那坐井觀天的陌生女士
竟嗅到浪花的香氣
微光閃爍生活,我們在看不見的繁星
只有那蒼白的座標鏤刻你我唯一之名
除了虛幻以外,星漢燦爛
可供回味,地球上的一切事物
只是我的倒影,或者襯托
一無所有,我的名字——只是名字
無所有的秘密由陽光驚動
葉脈化為山峰成為盟誓,更遙遠了。一些時候
於沒完沒了的奇怪航程
平凡事物能參與我
家裏的日曆就像
可撕走下一張,有力的手臂挽著手臂
稱謂逸出陌生的唇角
消逝讓我了解
構成婚姻關係的另一種遐想,赤裸
而且加倍熟練
下一片海不能容納我的海洋
從插入中魚感到活著
你們可以坦白我在漩渦中綻裂的心
名字因為沒有打開石頭,儘管再次凝視
我沒有墜落的碎石展示世界
生命倒影這樣疲倦
拉扯角力,若出其裏
如水的月掛在天上
等同明鏡,時時高懸淚珠
如果可以,我將不再讓任何生靈進入我的海
請你記得我還在說話,仍然在說
以觀滄海
風再起
是這樣敘述——母親第一次。
一切都在故事中,都在掌中
婚姻是被逼,命運和男人
懶腰伸了一個,牙正擦着
一個女兒傷害了,生下一個男嬰
他說:這是一個關於故事的婚姻
是歷史。母親說
我說:「文學變成現在,或者是傷痕」
文學和問號讀音相同
繪畫可以選擇書寫也可以選擇
我們人生很長,要說些謊話
要看著海
海看的故事,回想曾經
戰爭也在海浪中,海邊在書寫
東臨碣石水何澹澹。第二次你的敘述
令我變成可能會回家的人,指涉幾個月後
浪的清晰就像雨點,清晰的故事
只在人背後慢慢打落,擊打心臟時
空氣構成了空的心臟
如果我說離開,即將就是離開,早已就是離開
那麼這行列中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同時在開展
片刻的無數
來自於敘述,顛倒是非或被是非顛倒
在出生時線索已被提示
臍帶,我和你唯一的聯繫
現在我仍然足夠專注,如果能夠隱約看到
繩索靠近我的海洋,航行停止
命運早在無常覺曉
又該如何吸吮你的內心
藍海石白
祈求能夠死亡而我將死亡變化
一個徹底的名詞是我。能夠活著祈求
看海浪將生命翻來覆去
陽光跳動浪花,嘴巴張大
石子的海邊看上去像貝殼
任何名字都不吐出
山島竦峙,婚姻的陌生
旋轉再旋轉而成為風暴的旋轉
星空轉動
那是影子是的我知道,漩渦中一切都在形塑
星座沒有聲音在動念時
對,宇宙們,我知道那是想像
漁夫座不再出海的帆船
將女人掛在天際,獵户射殺的永恆
創造黑暗時神知道我們會墜落黑暗
招潮蟹叫父親探頭,石蠔要母親過濾海水
而夜了,將不再是懦弱。潮水哭泣
從漩渦而來的情感,舔吻你的腳尖
我的無知或許和旁人無異
為了把不幸延長,父母將我孕育
繪成全身像,僅屬於人和悲哀之寺院
在旋轉鍾聲,重心迴盪
寧靜溫和。孩子想起蟬鳴
直至可能沉沒於波濤那一瞬間
我看見世界被温柔掀起
包圍,而比地獄更遼闊
本篇作品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新詩組優異獎,蒙作者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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