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blo Picasso, Les Demoiselles d’Avignon
一開始留意到那個奇怪的現象時,依依和阿熙正在乘搭往上的扶手電梯,依依在前面,阿熙在後面。依依背著阿熙、面向扶手電梯的前方,正好和站在她前面不遠處的一個年輕女孩面對面:那個女孩背著電梯運行的方向,雙手環抱著面向她的男朋友的頸。比女友站低一級的男孩低下頭,正好把臉埋進女友的胸前說話,讓女友咯咯傻笑。
日光日白,就在大亭廣眾之下這樣卿卿我我,難道不會有人側目嗎?依依望向左邊和右邊的扶手電梯,想看看有沒有其他人像她一樣盯著這對旁若無人地親熱的情侶,只發現了更多像那對情侶站法一樣的男女:無論是向上還是向下的扶手電梯,都是女生在前、男生在後,女生轉過來背向電梯運行的方向,雙手環抱住男生,而男生的手,則隨意降落在女生的後腦、臉頰、肩頸、腰背、臀部,直到扶手電梯到達終點之前,都不會分開。
依依很想轉過身去,問阿熙有沒有看見站在前面的那對情侶,可是她很清楚知道,自己並不是阿熙的女朋友,她沒有資格或膽量就這樣轉身,把自己置於只有女朋友才能自然地擺出的站姿裡。而且,就算她問了,那又怎樣?要是阿熙覺得那只不過是在高樓大廈林立的旺區商場裡必然會出現的自然現象,依依豈不是在他心中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大驚小怪的古板保守三姑六婆,或是妒忌年輕愛侶的熱情而心懷怨恨的惡毒剩女?要是阿熙也和她一樣,覺得在扶手電梯上攬攬錫錫會危害其他扶手電梯使用者的安全和安寧,並決定和依依在電梯上從此站得更遠,她可不是白白害自己失去了在電梯上親近他的機會?
依依原本很高興能和阿熙一起逛商場,她甚至特地為此穿了一件在後腰開了一個洞的裙子,讓腰帶上方的一小截皮膚若隱若現,希望阿熙會注意到並覺得驚喜,可惜阿熙好像沒有甚麼反應。在穿過區內無數的商場期間,依依和阿熙一起乘搭了那麼多次扶手電梯,由商場的地庫二樓到十二樓再回到地面,每一次阿熙都讓她先踏上扶手電梯,也許是出於「Ladies first」的紳士風度,也可能是希望可以在她後方多看幾眼她露出的腰肢?每次搭上扶手電梯時,依依都下意識地吸氣、挺胸收腹,希望可以讓顯露在阿熙面前的後腰看起來瘦一點,明明她的胸和腹都長在身體前面而不是後面。可是,阿熙完全沒有提起依依今天穿露背裙這一點,使依依相當失望。
難道她對阿熙來說,真是一點吸引力都沒有嗎?如果這是一齣偶像劇,接下應該要發生的情節,就是前面那對正在耳鬓厮磨的情侶親熱得太過激烈,讓女生不小心鬆開手,原本抓在手裡的智能電話因應扶手電梯的斜度和偶像劇中不符合物理學的邏輯,朝離開她只幾級梯級之遙的依依臉上直飛過去——依依必須失去重心但不失優雅地邊尖叫邊往後跌,然後,阿熙必須像所有偶像劇的男主角一樣,為了保護女主角依依而伸出雙手接住往後倒下的依依的背,以比武打明星更穩的腳步把二人的體重安全地支撐在半空,並停在一個像社交舞的下腰姿勢般的英雄救美式環抱中,四目交投,讓二人發現自己對對方好像有了心動的感覺。可是,這畢竟不是一齣偶像劇,而是一座繁忙的商場,扶手電梯已經把依依和阿熙送到盡頭,她和他仍然是兩個人而不是一雙。而前面那對情侶,已經回到並排連體嬰的姿勢,勾肩搭背地以非常阻街的方法前行,消失在商場中更多對在週末出門拍拖的情侶之間。
依依開始對這段本來就沒有太多實質希望的單戀更加絕望了。她到底是為了甚麼原因,才會以為只要穿上略顯性感的露背裙,就能使他和自己靠近多一步?難道依依真的以為阿熙是那種容易被女性裸露的肌膚迷惑的人嗎?她所認識的阿熙明明不是那麼膚淺的人——雖然其實,依依也很清楚知道,自己對於阿熙,還有那麼多不了解的事情。因此,她才會跟著他到鬧市來,跟他走遍大小商場和商業大廈裡的每一間行山用品專門店,只為尋找他想要的某一個牌子的某一個形號、某一個產地、某一種配色的背囊:她想抓住每一個跟在他身邊看見他的世界的機會,她想知道他的興趣、習慣、社交圈子,那些比一般朋友更深入的私生活層面,那些只有親近的人才能看見的過去和現在。可是,使阿熙感興趣的事情有那麼多,依依只是他世界裡的一小部份,有那麼多她不知道的事,他都只和她以外的人說。到底要怎麼樣,她才可以再走進他的內心更深的地方,看見他還未讓她看見的事情呢?
阿熙帶她到旺區的另一邊尋找一間行山用品店,在那幢幾十層樓高的商業大廈大堂排隊等𨋢的人,已經多得需要幾個穿反光背心的保安員站在大廈外的馬路上維持秩序,把想進入大廈的人按樓層分流、排隊等候前往不同樓層的電梯。向左邊延伸的人龍在騎樓下長得繞到街角後面,向右邊延伸的人龍則能站在騎樓外專門為排隊的人架起的帳蓬下面等候,不致於佔領整條行人路。阿熙見了,忍不住爆出一句粗口。依依想都沒想就說,沒關係,應該不用等很久的。阿熙嘆了一口氣,向她道歉,並努力尋找各種話題,填滿等𨋢的時間。依依聽著他講生活裡的各種無謂事,說他的堂兄弟最近生了孩子,他阿爺後生時做過甚麼蠢事,他最近在日式雜貨店買了甚麼奇怪的零食,邊看著其他排隊的情侶在隊伍裡繼續攬攬錫錫、讓手在彼此身上遊走,他們看起來多麼的快樂——依依忽然覺得,很累了。她特地為約會而穿的高跟鞋已經把她的腳踭割損,從不行山做運動的雙腿已經不想再站立了,而阿熙就算說起他剛才在街角看見的「企街」,都無法讓她覺得有趣了。她的腰背和雙腳都好痛,但她仍然無法和他走得更近。她忽然覺得,好卑微。
隊伍不時向前移動,已進電梯的人讓人龍縮短一點,又再停下來,等待裝滿人的電梯逐層清空、回到地面。依依強裝微笑地一直回應著阿熙的東拉面扯,好不容易跟隨著人龍,來到電梯前面了。負責按𨋢的管理員一直叫已經在電梯裡的人企入少少、唔該大家拍硬檔企埋少少、仲可以再入多兩個啊唔該晒,即使已經站進小小的電梯裡的人,都一臉茫然看著𨋢外,等著看管理員甚麼時候才肯縮開擋住𨋢門的手,讓電梯終於向上升。你兩個入埋嚟啦,管理員對阿熙和依依招手。依依看著電梯裡已經壓縮得像石油氣粒子的許多隻腳,懷疑是否真的能擠得下多四隻腳而不讓電梯過重,可是在下一秒,阿熙已經站進去了,在他面前空出只夠裝一個人的空間,看著她,等她進去。她吸了一口氣,踏進電梯,拉直身體,然後,𨋢門就關上了。
竟然沒有過重的電梯開始上升,依依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背向阿熙站著,像在扶手電梯上時一樣。但不同的是,在這擠迫得像日本的滿員電車一般的密閉空間裡,她的臀部剛好觸及他的大腿:這樣的觸碰,難道不就和讓她坐在他大腿上一般親密嗎?她完全不敢動,連用力呼吸也不敢,以免驚動阿熙,或者惹來其他和她一起擠電梯的人不滿。不要想太多,她告訴自己。在這種商業大廈的電梯裡,不論是誰都必須這樣擠在一起的,就算是耶穌和佛陀也好,明星和小孩也好,只要來到這裡,都得一視同仁地擠,就像是在日本的公共澡堂裡,誰也不會為了在陌生人面前赤身露體而覺得大驚小怪——可是,為甚麼她那麼在意自己背上那一小片露在布料以外的皮膚,正輕輕貼在阿熙的襯衫前襟這一點呢?電梯裡四面都是鏡,可是人太多了,她無法看見阿熙的臉,或是自己是否正在臉紅;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很高興,心跳和呼吸都變得明顯,而且,腳痛也不再緊要了。只要兩個人有成為戀人的緣份,整個宇宙都會合謀讓他們走在一起:這座擠迫的城市,似乎仍提供了眾多讓依依和阿熙理所當然地站近彼此的機會。也許,只是也許,剛才堅持要她和他一起擠進爆滿的電梯的管理員,就是宇宙派來幫助依依的丘比特?依依輕輕地伸展了一下緊張的腰:來吧,電梯,讓我們再企埋少少,再企埋少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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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花墟的女人。」
街口的那家便利店,不知道什麼時候改成二十四小時營業了,魚龍混雜什麼都有,是比便利店更方便的方便。便利店對面是間野味店,出售各種意想不到的肉,不時能聽見一些不明的淒喊聲,是完全沉淪進沼澤下一秒就會失去叫聲的絕望。
野味店旁是個花墟,大大小小整齊劃一的花放在花槽裡,不時有幾朵零落的鬱金香躺在地上。住在花墟裡的女子掛上營業的牌子:一百元牽手、二百元摸胸、五百元打開雙腿、一千元極樂。她一直在尋找女媧遺落人間堵住人心的大石頭,那也許可以堵住她的心,或許她是在等從虛無縹緲大樓死亡遊戲下的生還者走出來,路過花墟能買她一朵花,那麼她就跟他走,這才是花墟的正當生意。但這麼些年了,都沒有人跟她買花,或許那些人潛意識裡都知道買了花就得搭上一輩子,或是真的不知道花墟女子是花的主人,白白錯過買一朵花就能得到的好差事。
我也曾光顧過她一次,她張開雙腿。我抽著煙坐在她旁邊,手搭在她的胸脯上,是棉花糖在小孩口裡化開的質感。
「你叫什麼名字?」
煙從我的口裡吐出,化成一股霧氣,跟空氣裡隱藏的曖昧化為了一體。
「我就是花啊。」
她這樣說著,一動也不動,雙手撐在冷冷的用肉體無法捂熱的瓷磚地板。
「你是說這兒嗎?」
我靠近她的雙腿之間,朝那個自古以來延續人類可怕文明的地方吐了一口霧。
「不是,我整個人就是花。」她瞇了瞇眼睛,眼神不掩飾身體的快感,似乎我剛剛的那口氣取悅了她。
我頓了一頓,不太懂她在說什麼,也許是在描述肉體嚮往的極樂,也許她就是極樂的根本。這一晚我和她做了愛,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她。花墟旁的野味店老闆也說沒有再見過她,尋樂子的對象離開了。她在這些人眼裡只是被尋的樂子,她應該很感恩沒有人買下她的花。
我有想過要找她,問她關於花的問題。但我墮入了輪迴的通病,我拼命想著就永遠想不到,於是因為我的問題,她不在了。我丟掉了極樂,也丟掉了花,我那晚應該找她買花的。
她帶來了花,卻丟掉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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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政今早聯同強大警力到橫洲要求村民離開。鳳池村歐陽家希望可以寬限兩星期安置一家六口一狗一貓,不果。歐陽太在前門聲淚俱下,與此同時,地政人員截水截電,並在他們家後門剪斷鐵絲網進內。
下午,歷經一個早上的折騰,歐陽太神情渙散了許多。她的丈夫向身穿奧雅納(ARUP)反光衣的工程人員詢問情況。她突然問道:「這棵樹——天氣樹會斬嗎?」
他們到後花園去看樹。她指的樹是後花園的白千層,歐陽太把它叫作天氣樹。以前,她就看白千層的樹枝擺動,猜風向;老死的貓狗也葬在樹下。
歐陽太沒氣力解釋了。歐陽生續話:「她由小到大都看著這樹長大。」
「這麼大棵樹一般……留,但都要睇……這一帶都是平整(土地)帶來的嘛。」
「這帶會是學校,學校應該要有樹的。」本來是幼兒園老師的歐陽太說。當刻,似乎沒有人知道怎樣回應這個再自然不過的想法。這看來也不在發展商的考慮範圍。
她聽著工程人員講解了一會處理手法,只道:「斬的時候你一定要call我。」
「我到時斬給你留幾舊,但不要太大舊,很重的。」
歐陽太在腳前比劃:「我用來做我的墳墓。」
「不是……我自己也留了一舊,擺在桌上,幾頂癮的。」工程人員笑著說,彷彿在談論一個旅行紀念品。
在一邊沉默已久的義工忍不住喊話:「……這不是頂癮啊!是創傷來的!」
三點半死線之前,他們一家把握時間不斷執拾。歐陽太把裝滿多士爐、風扇的紙皮箱拉出拉入。她喚兩個累透睡去的女兒起床出發,又拖拉著一堆被子問道:「你猜我待會回來拿被子可以嗎?」
她說怕遺漏了什麼生活必須品。失魂落魄地來來回回,離開前半小時,她敞開家門不下十數次,一直不捨得走。她低聲說好驚。歐陽生安撫她,你怕爆竊對吧?你驚咩啊?歐陽太沒來得及應話,疊得高高的一堆碗盤突然摔到地上。一聲巨響。
他們把部分家當匆匆堆上貨Van,離開這本來屬於他們一家三代的私人土地。一個支援義工離開前,在站滿地政人員的路上大喊:「橫洲黑幕!政府要負全責!」
另一位村民陳生也在努力執拾。他在歐陽家門前停下腳步,跟年輕的支援義工說:「香港社會不同了。去或留,你們自己作決定。」
*以上文字及圖片均獲同意轉載自作者面書,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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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鳥
腳跟提起時,一片落葉宛如婚紗
沉沉跌蕩在遙遠山崖
我是這樣說的,請你記得。
請歲月保持距離——
壓榨聲浪。是的以下,是命運
即將低吟淺唱:
由下從近,而上至遠
到海獄更深處。我在奇怪
那坐井觀天的陌生女士
竟嗅到浪花的香氣
微光閃爍生活,我們在看不見的繁星
只有那蒼白的座標鏤刻你我唯一之名
除了虛幻以外,星漢燦爛
可供回味,地球上的一切事物
只是我的倒影,或者襯托
一無所有,我的名字——只是名字
無所有的秘密由陽光驚動
葉脈化為山峰成為盟誓,更遙遠了。一些時候
於沒完沒了的奇怪航程
平凡事物能參與我
家裏的日曆就像
可撕走下一張,有力的手臂挽著手臂
稱謂逸出陌生的唇角
消逝讓我了解
構成婚姻關係的另一種遐想,赤裸
而且加倍熟練
下一片海不能容納我的海洋
從插入中魚感到活著
你們可以坦白我在漩渦中綻裂的心
名字因為沒有打開石頭,儘管再次凝視
我沒有墜落的碎石展示世界
生命倒影這樣疲倦
拉扯角力,若出其裏
如水的月掛在天上
等同明鏡,時時高懸淚珠
如果可以,我將不再讓任何生靈進入我的海
請你記得我還在說話,仍然在說
以觀滄海
風再起
是這樣敘述——母親第一次。
一切都在故事中,都在掌中
婚姻是被逼,命運和男人
懶腰伸了一個,牙正擦着
一個女兒傷害了,生下一個男嬰
他說:這是一個關於故事的婚姻
是歷史。母親說
我說:「文學變成現在,或者是傷痕」
文學和問號讀音相同
繪畫可以選擇書寫也可以選擇
我們人生很長,要說些謊話
要看著海
海看的故事,回想曾經
戰爭也在海浪中,海邊在書寫
東臨碣石水何澹澹。第二次你的敘述
令我變成可能會回家的人,指涉幾個月後
浪的清晰就像雨點,清晰的故事
只在人背後慢慢打落,擊打心臟時
空氣構成了空的心臟
如果我說離開,即將就是離開,早已就是離開
那麼這行列中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同時在開展
片刻的無數
來自於敘述,顛倒是非或被是非顛倒
在出生時線索已被提示
臍帶,我和你唯一的聯繫
現在我仍然足夠專注,如果能夠隱約看到
繩索靠近我的海洋,航行停止
命運早在無常覺曉
又該如何吸吮你的內心
藍海石白
祈求能夠死亡而我將死亡變化
一個徹底的名詞是我。能夠活著祈求
看海浪將生命翻來覆去
陽光跳動浪花,嘴巴張大
石子的海邊看上去像貝殼
任何名字都不吐出
山島竦峙,婚姻的陌生
旋轉再旋轉而成為風暴的旋轉
星空轉動
那是影子是的我知道,漩渦中一切都在形塑
星座沒有聲音在動念時
對,宇宙們,我知道那是想像
漁夫座不再出海的帆船
將女人掛在天際,獵户射殺的永恆
創造黑暗時神知道我們會墜落黑暗
招潮蟹叫父親探頭,石蠔要母親過濾海水
而夜了,將不再是懦弱。潮水哭泣
從漩渦而來的情感,舔吻你的腳尖
我的無知或許和旁人無異
為了把不幸延長,父母將我孕育
繪成全身像,僅屬於人和悲哀之寺院
在旋轉鍾聲,重心迴盪
寧靜溫和。孩子想起蟬鳴
直至可能沉沒於波濤那一瞬間
我看見世界被温柔掀起
包圍,而比地獄更遼闊
本篇作品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新詩組優異獎,蒙作者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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