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年輕參展創作人合照
作者:陳啟峰 (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同學)
照片及宣傳圖由主辦單位提供
有「藝術源自生活」一說,人從生活中汲取養份繼而創作,創作自然就會反映該時代。在社會普遍瀰漫著一股低氣壓之時,想要獨善其身似乎是個妄想。但往往在這種時候我們才會靜下來,觀照世界反思自己。《體。回》雙生展收錄年輕創作人瓜子丶子健和蘋果樹的創作,體會世情之時,回來做自己。展覽安排於kubrick及創意書院兩地,用意是觀眾在往返時體會當下世情。
「2020年尾,有一種不論做什麼彷彿也會傷了別人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子健作品的緣起。表面上子健是充滿活力的人,但畫作以剝削、傷害彼此為題,表達了子健的另一面。筆者第一次認識子健是在中四的影像藝術課,子健向來是同儕中最努力和活潑的同學,當所有人都怕事而執起攝影機,他是那學期唯一一個做動畫的。一段短短的水墨動畫,不知背後是多少夜的努力。之後再見是在中五的空間研習課,上課動手創作時子健愛播My Little Airport及Serrini的歌,邊播邊跟著唱,站著比坐著多。
「全部人都被富人剝削,同時又在剝削比自己更差的人。」似乎存在於世上,就無可避免要從他人身上提榨取,雖知不可避免仍感罪疚。問到想法從何而來,他戲言「學佛學到瘟瘟地」,「佛學的東西常說這個世界沒救了,一定是痛苦的。」
子健作品照
子健作品《眾》其中一張
「每一個人也是特別卻共同的,在本質上,人與人是毫無分別的,然而人與人之間卻不停地、無止境地互相傷害彼此。」子健的作品《眾》繪畫了一個海,近看會發現有些細小的圓形,散佈在海面上,載浮載沉。每個圓形都有些微差異,子健解釋圓形代表每一個人,擁有相同本質,同時各有差異,身處一個海內卻又傷害彼此。可能是學佛的緣故,在子健的話語中流露出悲天憫人的情感,除了平日的樂觀亦有著纖細的一面。
若來創意書院觀展,會發現電梯旁貼着小而精緻的貼紙,是帶有克蘇魯風格的針筆畫。那是瓜子的作品。瓜子是創意書院2020年的畢業生,這次以針筆畫參展。一部份的作品是瓜子重視的生命及景像,另一部份則刻畫各種死亡前的一瞬。瓜子會想繪畫珍惜及死亡,是因為一則車禍新聞,事主去世,留下一對子女。人因意外喪命的新聞每天都有,本應是過眼雲煙,卻在瓜子心中留下印象。瓜子反思意外可能比想像中更「貼身」,身邊所愛有可能隨時離去。
瓜子展於書院的《下一秒-next-Second》其中一張車禍
瓜子展於kubrick的part-1作品
被問到籌備展覽的難處,瓜子說以前畫插畫、紋身圖為多,較少處理一整個場景。談及紋身,瓜子大方展露出在自己手臂內側的紋身。他左手紋著一頭披狼皮一樣,右手紋著一頭披狼皮的羊。瓜子解釋「這是我第一對紋身,代表我面對別人的狀態。平日對不熟的人表露一副狼的外表,但其實內心不想理會。另一邊則是因為自己平日身穿黑衣黑褲的模樣,但內裏裡是和善的。」瓜子思考創作通常是在獨處時,例如是在巴士上。這次瓜子的作品分別在kubrick和創意書院的概念士多擺放,其中一個原因是想觀眾在往返時回想展覽內容,重新消化。看過一部份的作品後,再在城市中遊走,可能會有不一樣的體會。
身為音樂班的一員,蘋果樹在書院同學心中就是一個歌手,只要音樂班辦音樂會就會有蘋果樹。人當然不只一個面向,除了音樂以外繪畫是蘋果樹另一擅長的創作媒介。提及近兩年的心境時,「有一段時間我感到很絕望,被問起未來,我會說我已經看不到這裡會有未來了。甚至日常很多小事情都能讓我感到很壓迫。」相信很多人有相同的體會,蘋果樹說一系列的作品是想將生活中的壓迫感更加具象化。在作品《魚缸》,一個碩大的魚缸,被兩幅白色厚牆包圍。魚缸中的水靜止不動,了無生氣。中間有一個小人,閉着眼抱膝浮在水上,就似是經已接受了停滯不前的命運,不再抵抗。
蘋果樹《魚缸》
「不論是人際社交丶工作學業丶社會議題都充斥住壓迫感,無法呼吸、無法放鬆。」蘋果樹的作品營造出一個壓抑的環境,令人透不過氣。一次在花叢中見到一件被吊住的衣服,其形態和蘋果樹心中「看不見未來的感覺」相符,成為蘋果樹其中一件作品的題材。若非心中有強烈的情感,可能根本不會在意生活中的微小景象。
受世情影響,同時身為其中一部份。三位年輕創作人從世情中的微小部份看到自己,用創作記錄思緒,期望能在深潭之上引起漣漪。
展覽名:書院新晉創作雙生展2021-體。回
整體展期:3/5(一)至 26/6/2021(六)
3/5(一)- 26/6/2021(六)展覽內容:瓜子的創作
kubrick地址:九龍油麻地眾坊街3號驗發花園H2地舖
開放時間:每天11:30 am-10:00p.m.
同場pop up限量發售:參展創作人及創意書院人類的手作zines
10/5(一)- 29/5/2021(六)
展覽內容:子健,蘋果樹和瓜子的創作
概念士多concept store @香港兆基創意書院
地址:九龍聯合道135號地下香港兆基創意書院文化藝術中心AC
公眾來訪時間:星期六日2:00 pm-6:00p.m.
和創作人會面Meet the artists:(免費)
22/5(六)1:00 p.m.-2:30p.m. 概念士多concept st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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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東遊,明日西蕩,雲去雲來,行蹤不定。」——《西遊記》第五回
香港藝術節網上音樂劇場《後話西遊》將古典文學注入西方舞台,已有無數影視、戲曲改編的《西遊記》迎來再度改寫。在新編故事、新穎舞台與服飾設計下,《後話西遊》去離了唐三藏師徒遊歷江湖、闖蕩天下的浪遊,轉而關注師徒五人苦獲「無字經書」的騙局。創新看似與傳統悖離,然則劇場的玩味、空間、對白仍與原文本背後的文化淵源闇合。僅五十分鐘的戲劇裡,「遊」的傳統意識已多處展現,其進路與整齣音樂劇場的形式、藝術暨境界內涵都有著密切的扣連。
《後話西遊》先為六名角色作了相當前衛的造型。唐僧以鮮黃的西裝指代「五彩織金袈裟」,孫悟空頭上的cap帽與運動外套、豬八戒的電單車頭盔、沙僧的灰黑皮草與皮靴,而佛祖則是disco風格的貼身珠片裙和高踭鞋。每個角色臉上更有類似「黥面」的油彩,以時裝形象飾演古典人物,甫開場即已為觀眾帶來顛覆、玩味的體驗,挑戰對經典的傳統想像與認知。劇中佛祖接見師徒五人,第一件事是伸手要錢。1986年影視版《西遊記》亦有此「索要賄賂」的改動,而《後話西遊》卻以紙紮元寶、紙紮iPhone、紙紮「豪宅」與冥幣作為賄款,幽默逗趣。
《廣雅.釋詁》「遊」義作嬉戲娛樂解,此與《西遊記》「故浪謔笑虐以恣肆」特徵相通,《後話西遊》詼諧的藝術改編亦不妨與之對讀。第一幕人物蜂擁而出,群起奏樂唱跳,又奇幻錯置的服飾與行舉(甚至是「踩界」的笑話,如佛祖講普通話、其車子掛著「粵港車牌」等),完全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而劇中制度的操縱、欺騙;荒唐的造型;彷彿若有所指地暗諷當下病態的社會等,即見劇組在有限的創作空間裡嘗試破界,深得遊戲三昧之筆——愈是幽默怪誕,愈荒唐,則愈見「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的謬悠力量。
「遊」於《西遊記》中所佔極豐,涉世遠世,發源於中國古典美學。《西遊記》的「遊」既是苦歷千山萬水之現實遠遊,亦是馳騁想像,上天入地之離世幻遊。此二行遊/幻遊的空間隨著敘事者的行動擴展變化,視通萬里,延展出離。然而《後話西遊》的舞台設計卻摒棄了「行遊」或「遊歷」的概念,以近乎全黑的密閉空間作為全劇的舞台佈景。在這個空間裡觀眾無法從任何佈置感知時地,此如幻境般的黑盒不但抹去塵世間所有的色彩、經歷,更以流動多維的視角反覆敘述唐僧一行人所面對「希望失落」的心理掙扎。直至戲劇末段方呈現了佈景的裡/外層次。原來密閉空間外仍有刺眼明亮的外部(現實)世界,汽車駛進黑暗的當刻觀眾只能看見外間的光線而無法看清任一角色的表情、容貌,更近乎懸疑地使用無聲處理。直至觀眾真正看清佛祖之相,投射於其臉上的自然光線卻顯得非常違和與突兀——一切真實的意圖與騙局就此揭穿,如同世情現實與心境的襯色落差。
佈景的取捨預設了這齣戲劇從「心遊」的角度關注各人面對著希望幻滅,或沉淪或迷失,或叩問的旅程。彼黑暗且完全異質化的空間內不依循外間的日常秩序,營造了獨立且離異於現實環境的圖景/空間,以全新的視角遊於人生之迷惘,嘗試為生命延展新的契機。師徒五人的情緒放大或提煉為反抗、妥協、支配等不同象徵,也不妨視為同一人面對困局時的不同反應,五者皆一,息念間起落變化就如戲劇中反覆提及的「我相、人相、眾生相」,相刃相靡。此處反覆展示、摩娑內心狀態的「遊」與浮遊江湖的「實遊」相對,在探索心靈桎梏與拘累間完成了沉澱自我的「心遊」。
疫情下不少劇場演出延宕,網上展演成為新的觀影體驗。《後話西遊》的視覺經驗較一般網上劇場更具張力,並不以一般錄影方法來展示完整的劇場空間,而以近乎電影調度的多種鏡頭語言(尤其第三場「困局」有多個精彩的移鏡,環視五人的迷失與反應,或揈大繩時巧妙的借位與跟鏡)追隨角色主體移動拍攝,映以流暢的觀影節奏。藝評人洪思行指出導演黃俊達是從電影角度去考慮和製作該網上劇場,該版本的《後話西遊》不可能照樣搬演至舞臺。此即強調《後話西遊》的鏡頭運動、剪接之流麗(或可視為視覺之欺騙)效果。值得注意的是,「遊」的概念正在於玄放自如,無拘無束,《後話西遊》或急或緩,不受束縛的鏡頭語言獨特而多變,在流動與不定的視角中創造了奭然四解的自在遊境。
劇中形體的流動、詩意的唱詞、如煙的舞台設計還有看似抽離實則遊走旁觀的樂師,無人不遊於方內方外。最後所有角色同遊於一場白茫茫大雪,駕虛遊幻,卻仍立足於真實的衝突與心境,「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在虛構敘事的提撕下逐步逼近人心的焦慮、異化,既是幻中顯真,也是虛而存實。
全劇開首的第一句「如來如去」由南音唱出。靈魂與生命如此來,如此去,「人到最後也是一種循環,所有事情都是過渡」,我們究竟是不得已而遊,還是在不止的遊境裡進出跳離,創造現實。那些如煙的風景從來都不只是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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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在想父親何時會死去。
念頭最早於中四那年成形,也許是中三。在一個適合所有故事發生的尋常天,陽光模模糊糊地曬下來。放學後我打電話給正在工作的啊媽,說要不我去報警吧。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如蛛網,輕輕地黏住「好吧」兩個字,我沒有再多說什麼去捅破它,棍子般掛斷電話。那時距離父親消失已整整一天一夜。
在我的敘事裡,我常常不夠堅強。無法獨自去警局,便喚了一個當時要好的朋友伴我,她又帶上了她的啊媽。我羞怯地叫了聲姨姨。
報案室裡成列的座椅和肅靜的間隔像是急症室,我幾近佝僂地完成報案程序,警員輸入些資料然後轉身拿出些資料,我得知當天早上家附近有中年男子跳樓身亡。警員把聲音低低地壓進我耳朵:「機會不大,但還是需要看照片進行辨認,會有點可怕。」
後來無論我如何回憶,那幾張墜樓屍體照片的影像總是一片空白。也許因為眼睛已被崩塌的淚水灌滿,看不真切,又或是某種身體的保護機制。事情最後以在澳門輸了錢的父親來警局接我回家告終。一個活生生的父親。我忘記他來時有否對擅自報警的我說些什麼,只記得警員對他說「你女兒以為你死了,哭得好傷心吶」。父親似乎是沈默地把我從眾人眼光中接走。
父親死亡這件事從那時起便重重地摔進我的認知裡,這個寡言但能幫我打開所有開不了的罐子的男人,也許會死成一具、一灘,或一張。它們成為惡靈縈繞在我日後的生活中,不時跳出來,使我心悸。
若把嗜賭不顧家的角色設定套入這個瘦弱男子身上,似乎對他太不公平,畢竟大部分時間他身處的場景都在下班後家裡的廚房。從客廳看過去,往往會見到他或切或剝或洗著某種食材的背影。當他轉過身來,你會在背光的陰影中找到張滿佈皺摺的臉,小心翼翼翻開皺摺的話,就能掏出大量挫折與鬱躁。我從不敢注視。
父親是被命運遺落的人。少時風光只留在了他的記憶裡和嘴巴裡,他抱著想望渡過了事業失意的中年,後來就哀哀接受地邁入年老之中。
隨著年歲增長,父親的傷病也越來越多,時而因工作勞損而腰痛,或是肝腎之類的器官有些毛病。患病的時候,他像隻被陷阱困住的獸,時常憤恨地發出低鳴,用敵視的目光看待一切事物,包括我與啊媽。
最近父親腳底長了顆雞眼。
雞眼是皮膚因受到長期的壓迫而產生的厚硬角質層,走路時像插著口釘子。在腳板近大拇指的位置,奶黃色的圓冒起來,如同膿瘡硬化。疼痛使他行路艱難,於是走得越來越慢。畫面常常變成我們並行而他蹣跚地掉落在背後,距離像要趨近無限遠。偶爾我停下腳步等待,但沒有回頭,直到他的身影現於眼側,復又前行。
每天晚飯後他便盤腿坐於沙發上,抱著長了雞眼的腳,數分鐘數分鐘地凝視。有時他穿著黑色長絨毛外套,肉色睡褲,曲身窩成蚌狀,益發像隻自舔傷口的獸。我小心翼翼地拋擲詢問給他,還好嗎,氣氛靜默得像具屍體。隨後我不再問,只聽著因疼痛而濃重的喘息。
那年那個墜樓的男人斷氣前,也會發出這樣的喘息嗎?他背著怎樣的痛跳下去呢?每每如此想下去,我也變成一個死者,無法呼吸。
*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散文組優異獎,蒙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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