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藉旅日作家李琴峰的著作《倒數五秒月牙》,收錄同名小說〈倒數五秒月牙〉和〈聖夜絲〉兩篇,都以離開原生語言環境的女同志為要角。前篇寫一個在日本工作的台灣女人,與另一個嫁往台灣的日本友人久別重逢的一日;後篇寫另一個在日本工作的台灣女人,與其日本戀人共渡的第一個平安夜。兩個故事都訴說着女人之間的愛情:時而安靜時而焦躁的話語、絮語、失語,種種既斷且續的記憶,微妙地失序的欲望、時間、日常,不斷更迭的邂逅、分離、遺忘……還有月亮。
然而,對於愛情及其欲望的展現形式,這個「女人之間」對我們有何啟廸?中譯本推薦序中,瞿欣怡有此觀察:「只有女同志才能讀懂的愛情語言,在書裡不斷低迴。」(頁12)究竟有沒有一種屬於女同志的愛情語言?假如有的話,又有誰能讀懂?置身兩篇小說中的女同志們,難道不正正苦於無法讀懂彼此間的話語嗎?抑或,是語言注定讀不懂愛情?我認為《倒數五秒月牙》的價值,並不在於使用、創造或肯定了某種「女同志才能讀懂的愛情語言」;小說最值得注目的地方,反而在於以日常不過的語言,提出了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語言與愛情,特別是語言與女同志間的愛情,有著怎樣的關係?女同志間的愛,能夠有效轉譯成語言嗎——有如不同語言之間互為轉譯一樣?女同志的愛欲,能夠凝結、聚落於語言所構成的現實嗎?
〈聖夜絲〉中,月柔有這樣的想法:
在習得「戀愛」這個詞語之前,人們是否有可能真正談「戀愛」?若人類是透過語言的濾鏡來觀看這個世界,那麼未知的詞語是否就意味著對世界眼光的死角?……藉由認識這些詞彙,我將這些東西召喚到了自己的認知世界裡,或者說,我在自己的世界裡創造出了這些東西。如此想來,在認識戀愛這個詞語之前,人們應是無法在真正的意義上去談戀愛的。同樣的,在習得男性、女性、同性戀這些詞語之前,人們或許是無法在真正的意義上,去成為男性,女性,或是同性戀者的。(頁147-148)
這裡似乎突兀地提出了一個關乎語言與現實的知識論假設(語言過濾/召喚/創造了現實,是性別與愛欲得以生成的條件)。這固然是個陳舊的假設;但讀者必須先看見,從文脈而言,作者並沒有真的要求讀者參與一場嚴格的哲學辯證,貌似理論的外衣不過指向月柔切身體驗的困惑。從台灣來到日本生活的月柔,持續經歷著語言域內的迷亂:自己的中文名字,在同志友人口中有如「迷失了方向的候鳥,找不到可歸屬棲身的地點」(頁130);凡沒有依附漢字的日語語音,包括戀人的名字,均難以收錄於「記憶的盒子」裡;失去漢字支撐,「語意的道路遭到撤除」(頁155);漢字是「誘人錯亂的迷路(迷宮),但若沒了漢字,就連路也不見了」(頁160)。再者,我們看到,語言和語意的失落,並不只是源於旅居外地所帶來的不適應,更照現著月柔自身愛欲的進退失據、終始不明:「我與繪舞的關係沒有起點也不知終點,正如不知從何處起始,又在何處終結的道路一般,回過神時已站在了路中央。」(頁122)
愛欲是否需要植根語言?或至少要寄身於語言?李琴峰不但沒有給出答案,反而不斷將筆下的戀人置放在許多兩難的語言困境中。當月柔無法在日文裡獲得歸屬感,因著繪舞話語裡的陌生詞彙而焦躁不已時,一直安身於日語的繪舞繼續以溫柔的話語安慰她:「像這樣子觸摸彼此的時候,也用不著話語的,不是嗎?」(頁164)——彷彿二人身體的觸感和溫度能夠越過語言,令愛欲變成阻絕一切現實侵擾的「無聲海洋」(頁123)。但月柔隨即清醒的指出,在語言缺席的時空裡,往往只空有自我的反射和想像,既無法令人安心,更帶來更多的嫉妒和不解:
我偷偷瞄向繪舞的方向,繪舞依舊全神貫注地畫著畫,進入了一個僅屬於自己的世界。進入了一個,不需要語言,也不需要我的世界……觸摸彼此是用不著話語的。繪舞如是說。但人與人即便傾盡了話語都不見得能互相理解,沒有話語便更加不可能。(頁165)
這些藉著日台越境的女同志愛而表現出來的語言困惑,成為了《倒數五秒月牙》的主要玩味所在。語言是身外物,具有人工和社群性,存在於每個個體心靈以外;然而,亦是來自身體外部的語言,彷彿宰制著心靈欲望的流向。這一邊〈倒數五秒月牙〉,妤梅在實櫻離別在即時感嘆:「若能不透過語言就將情感從自己體內掏出,直接讓對方看到的話,那該有多好。」(頁108)另一邊在〈聖夜絲〉,月柔心裡埋怨:「為什麼繪舞不用我聽得懂的詞彙說話呢?」(頁169)《倒數五秒月牙》訴說著人心底對愛情的兩種願望。第一個願望游離於語言以外:如果毋用語言,人就能直接表達愛慕,實現自身的欲望……;第二個願望寓居於語言之內:如果能夠以語言明白地溝通彼此的欲望……。這本來應該是兩個獨立、分離的願望。在語言以外實現欲望,以及在語言內部呈現、傳達欲望——兩者在邏輯上並不是非此即彼的;最理想的結果是二者兼得。然而,李琴峰的小說內卻有兩重細密的操作,從根本轉化了兩個願望所構成的愛欲結構:小說首先訴說著兩個願望皆為不可能,復又將兩種不可能扭結在一起:愛欲既不在語言以外發生,也無法在語言以內安定。《倒數五秒月牙》裡兩篇看似簡單的小說,正正在這扭結中閃現著誘人的花火。
不過,我們必須搞清,關於這個愛情與語言的扭結,是否只因為中文與日文之間無法達成有效的轉換、翻譯或傳遞,才令越境的女同志愛變成不可能?愛好日本文學者,一定聽過這個故事:夏目漱石曾經跟學生說,「我喜歡你」這洋話,日本人是說不出口的,若真要翻過來,他會將之譯成「今夜は月が綺麗ですね」(今夜月色真美)。這個關於漱石的故事不單指出了日本當初在面向西方現代性包圍時所陷入的文化翻譯問題,這個問題的具體提法更意外地指向了愛情欲望和語言翻譯之間的曖昧關係。值得留意是,這故事並不如某些評論所言,在英語和日語之間,要翻譯出愛意和愛情是不可能的;相反,這個故事正正告訴我們,這樣的翻譯是可能的。故事中,漱石甚至沒有從語言結構去指出翻譯的困難(更遑論翻譯的「不可能」),煩惱大概只緣於「說不出口」。這個故事不過指出文化脈絡的差異和轉移為翻譯帶來諸多障礙,許多詞句無法直譯,否則只會喪失或扭曲本來的意義。
(圖取自李琴峰官方網頁www.likotomi.com)
作為自己日語作品的中譯者,李琴峰也在小說後記〈翻譯的不可能性〉中提到日文與中文互譯的困難(有關這困難及其趣味,她在前作《獨舞》中譯本後記早已提到)。然而,李琴峰並沒有如後記標題所示,指證不同語言間的翻譯是不可能的。在認知上,她認為「透明的翻譯」幾乎不可能,但在實踐上,她認為自己一直努力使譯文更接近「透明的翻譯」。李琴峰與夏目漱石的文學也許沒有太多交接,但在翻譯的取向上,二人有相近之處:翻譯是困難的,難以做到絕對透明,但只要迂迴的繞點路,要把「我喜歡你」的心意譯出來,在實踐上並不是不可能的。譬如,我們可以學效李琴峰筆下的妤梅,這樣向實櫻告白:
夜空裏懸掛了一彎月牙。「或許世上大部份事物都是錯覺。那顆月亮也是。」
「其實月亮沒有缺口,只是看起來缺了一角。」
「不過很漂亮不是嗎?」
「嗯,很漂亮。」
我鼓起勇氣說道:「很像你的眼睛。」(頁97)
「今夜月色真美」:在「我喜歡你」這種告白通街可見的平成及令和時空,李琴峰巧妙地改變了一句來自大正的話語,將之挪用至一個居於日本的台灣女人對另一個居於台灣的日本女人的感情上,就這樣譯出一段沒能成為戀情的愛情。這樣的翻譯是不是可能的?又是不是只其中一種可能?假如翻譯本身並非全然絕望,當中也仰賴譯者的語言技藝的話,在《倒數五秒月牙》之中,是什麼令我們如此在意愛情和語言之間的間隙,以及其帶來的困頓與迷失?也許,我們最後在意的「不可能」,並不在於語言之間的跨越,而在於女人之間的愛欲——甚至一切愛欲本身——能否跨越至語言之中。語言之間的障礙雖然顯著,就在日常之中近在眼前,但這些障礙在小說中反而是次要的,其作用在於折射出另一種更隱秘、亦更頑固的障礙,亦即前文提到愛欲與語言之間的雙重扭結:愛欲既無法在語言外實現,亦無法在語言內呈現。更甚者,失敗的並非看似苦惱的女同志愛,而是語言本身:
「不過很漂亮不是嗎?」
「嗯,很漂亮。」
我鼓起勇氣說道:「很像你的眼睛。」
妳什麼意思啦!實櫻靦覥地笑着說道。我也笑了。(頁97)
比起說「不可能」,愛欲暴露的是更根本的「失敗」:最終,語言還是無法穩妥地支撐著人的愛欲,成為後者的歸宿和根據。毋用露骨地悲傷,也不需要情感昇華的虛飾;李琴峰選擇用這種日常不起眼的對話,以至二人輕淡的笑語——「妳什麼意思啦!」這話語甚至丟失了引號,也失落了意思的輪廓——來將語言的失敗,動人地刻印下來。
於此,月亮並不是隨意的意象。在〈倒數五秒月牙〉中,妤梅與實櫻的再遇、共處、對話,一再令妤梅感到固有現實的喪失,反覆墮入「今夕是何年」般時空解體後的空白和空洞。如果語言支撐著人的現實,現實感的失去自然亦意味着語言鏈的失效。同樣,實櫻也不斷訴說著,自己本來身處的語言現實,也在異鄉生活中日漸崩塌(家族關係的改變、名字的變形、語言的離異);過程中,只有月亮為她帶來安定:
月亮帶著一確切的現實感,也帶給實櫻安心。只有月亮,不論是在這裡,或是在那裡,都呈現一樣的形狀。這裡的月亮圓了,那裡的月亮也會圓;這裡的月亮缺了,那裡的月亮也會缺。自己在此處所看到的月亮,和彼處的人們所看到的月亮,總會是同一個月亮。一想到這,實櫻便覺得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頁90)
換言之,當「世上大部份事物都是錯覺」(頁97),就只有月亮的圓缺,以及「千里共嬋娟」的願望,成為了不斷解離的現實的最終保證;凝視月色的夢幻以後,實櫻得以再次「回到被窩裡,輕輕以手臂抱住丈夫身體,閉上了眼睛」(頁90),重新接受語言於現實的效力。在〈倒數五秒月牙〉中,月亮作為最後的意象,既是身處愛情「異境」的戀人們所享有最共通的錯覺,亦是用以彌補現實空洞最基本的幻想。是故,妤梅向實櫻告白的一段對話,亦殘酷地向我們暴露了一個關乎語言現實的真相:這樣的月亮,這彎令現實不至全然崩解的月牙,並不是現實以外另一個更可信、更絕對的現實,而只是這巨大現實錯覺中其中一塊魅惑人心的碎片而已。
就如李琴峰筆下東京都會的歇斯底里,以至各種無休無止、或緩或急的時間流速一樣,女同志間越境的愛情都是無根,且無根據的。失敗的語言,及其崩塌的現實,並不是池袋西口公園上的皎月或荒川河岸的花火可以補完或挽回的。不過,語言失敗了,並不就能斷言愛欲的無望。在〈倒數五秒月牙〉的終幕,將月色看透,又把花火放盡的妤梅察覺到心裡「有什麼已經靜止不動的事物又開始蠢蠢欲動……但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煙火……」(頁111)是讀不懂的愛情語言,抑或語言所讀不懂的愛情?即使年少時在鄉下用以解惑的筊杯,在認知上早已被還原成無意義的機率論,妤梅還是願意再一次回到無終無始的不確定性之中:
半晌,我在心中暗自做了個決定。下次睜開眼時,就轉身面向實櫻離去的方向——若實櫻的身影還在眼前,就把自己的心意毫不隱瞞地告訴她吧。若她已經不再眼前,但去到月台時她還在月台上的話,就也別多說什麼,把卡片交給她吧。而若她已經不再月台上了,就放棄一切,把心意都藏起來吧……我靜靜閉上雙眼,開始倒數,五秒。(頁112-3)
語言無法成為愛情的根據,語言在其中一再失敗。但這並不一定如妤梅最後所言,令她無法下定決心,放棄選擇,將一切讓渡予機率和命運。我們也可以從中看見另一種可能:愛欲在語言內的無根,正好容讓妤梅穿越由語言所建成的現實幻境,正視自身無根據亦無實體支撐的欲望,驅使她回到時間的不確定性裡,重新作出抉擇。
愛情與語言的扭結,向我們展現了什麼?大概就是一句老套但實在的話:人類一切愛情都是病態。心靈之間的愛欲,或多或少都是不斷越境的變態,都在持續抵抗某種語言所構築出來的虛空秩序,無一例外。既沒有「例外」,則沒有「法」:愛情在語言裡無法可依。假如《倒數五秒月牙》中女同志間的愛欲,一再從語言內部向我們展現出語言自身的缺口,以至失敗,那麼大概就不存在「只有女同志才能讀懂的愛情語言」。這樣的女同志愛甚至成為了所有愛情——亦即一切愛欲所能夠展現出來的病態與變態——的其中一種原型(prototype):在某心靈對另一心靈的欲望之中,並無單一種讀得懂愛的普遍語言;語言只能普遍地失敗,才能承擔愛情的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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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東遊,明日西蕩,雲去雲來,行蹤不定。」——《西遊記》第五回
香港藝術節網上音樂劇場《後話西遊》將古典文學注入西方舞台,已有無數影視、戲曲改編的《西遊記》迎來再度改寫。在新編故事、新穎舞台與服飾設計下,《後話西遊》去離了唐三藏師徒遊歷江湖、闖蕩天下的浪遊,轉而關注師徒五人苦獲「無字經書」的騙局。創新看似與傳統悖離,然則劇場的玩味、空間、對白仍與原文本背後的文化淵源闇合。僅五十分鐘的戲劇裡,「遊」的傳統意識已多處展現,其進路與整齣音樂劇場的形式、藝術暨境界內涵都有著密切的扣連。
《後話西遊》先為六名角色作了相當前衛的造型。唐僧以鮮黃的西裝指代「五彩織金袈裟」,孫悟空頭上的cap帽與運動外套、豬八戒的電單車頭盔、沙僧的灰黑皮草與皮靴,而佛祖則是disco風格的貼身珠片裙和高踭鞋。每個角色臉上更有類似「黥面」的油彩,以時裝形象飾演古典人物,甫開場即已為觀眾帶來顛覆、玩味的體驗,挑戰對經典的傳統想像與認知。劇中佛祖接見師徒五人,第一件事是伸手要錢。1986年影視版《西遊記》亦有此「索要賄賂」的改動,而《後話西遊》卻以紙紮元寶、紙紮iPhone、紙紮「豪宅」與冥幣作為賄款,幽默逗趣。
《廣雅.釋詁》「遊」義作嬉戲娛樂解,此與《西遊記》「故浪謔笑虐以恣肆」特徵相通,《後話西遊》詼諧的藝術改編亦不妨與之對讀。第一幕人物蜂擁而出,群起奏樂唱跳,又奇幻錯置的服飾與行舉(甚至是「踩界」的笑話,如佛祖講普通話、其車子掛著「粵港車牌」等),完全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而劇中制度的操縱、欺騙;荒唐的造型;彷彿若有所指地暗諷當下病態的社會等,即見劇組在有限的創作空間裡嘗試破界,深得遊戲三昧之筆——愈是幽默怪誕,愈荒唐,則愈見「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的謬悠力量。
「遊」於《西遊記》中所佔極豐,涉世遠世,發源於中國古典美學。《西遊記》的「遊」既是苦歷千山萬水之現實遠遊,亦是馳騁想像,上天入地之離世幻遊。此二行遊/幻遊的空間隨著敘事者的行動擴展變化,視通萬里,延展出離。然而《後話西遊》的舞台設計卻摒棄了「行遊」或「遊歷」的概念,以近乎全黑的密閉空間作為全劇的舞台佈景。在這個空間裡觀眾無法從任何佈置感知時地,此如幻境般的黑盒不但抹去塵世間所有的色彩、經歷,更以流動多維的視角反覆敘述唐僧一行人所面對「希望失落」的心理掙扎。直至戲劇末段方呈現了佈景的裡/外層次。原來密閉空間外仍有刺眼明亮的外部(現實)世界,汽車駛進黑暗的當刻觀眾只能看見外間的光線而無法看清任一角色的表情、容貌,更近乎懸疑地使用無聲處理。直至觀眾真正看清佛祖之相,投射於其臉上的自然光線卻顯得非常違和與突兀——一切真實的意圖與騙局就此揭穿,如同世情現實與心境的襯色落差。
佈景的取捨預設了這齣戲劇從「心遊」的角度關注各人面對著希望幻滅,或沉淪或迷失,或叩問的旅程。彼黑暗且完全異質化的空間內不依循外間的日常秩序,營造了獨立且離異於現實環境的圖景/空間,以全新的視角遊於人生之迷惘,嘗試為生命延展新的契機。師徒五人的情緒放大或提煉為反抗、妥協、支配等不同象徵,也不妨視為同一人面對困局時的不同反應,五者皆一,息念間起落變化就如戲劇中反覆提及的「我相、人相、眾生相」,相刃相靡。此處反覆展示、摩娑內心狀態的「遊」與浮遊江湖的「實遊」相對,在探索心靈桎梏與拘累間完成了沉澱自我的「心遊」。
疫情下不少劇場演出延宕,網上展演成為新的觀影體驗。《後話西遊》的視覺經驗較一般網上劇場更具張力,並不以一般錄影方法來展示完整的劇場空間,而以近乎電影調度的多種鏡頭語言(尤其第三場「困局」有多個精彩的移鏡,環視五人的迷失與反應,或揈大繩時巧妙的借位與跟鏡)追隨角色主體移動拍攝,映以流暢的觀影節奏。藝評人洪思行指出導演黃俊達是從電影角度去考慮和製作該網上劇場,該版本的《後話西遊》不可能照樣搬演至舞臺。此即強調《後話西遊》的鏡頭運動、剪接之流麗(或可視為視覺之欺騙)效果。值得注意的是,「遊」的概念正在於玄放自如,無拘無束,《後話西遊》或急或緩,不受束縛的鏡頭語言獨特而多變,在流動與不定的視角中創造了奭然四解的自在遊境。
劇中形體的流動、詩意的唱詞、如煙的舞台設計還有看似抽離實則遊走旁觀的樂師,無人不遊於方內方外。最後所有角色同遊於一場白茫茫大雪,駕虛遊幻,卻仍立足於真實的衝突與心境,「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在虛構敘事的提撕下逐步逼近人心的焦慮、異化,既是幻中顯真,也是虛而存實。
全劇開首的第一句「如來如去」由南音唱出。靈魂與生命如此來,如此去,「人到最後也是一種循環,所有事情都是過渡」,我們究竟是不得已而遊,還是在不止的遊境裡進出跳離,創造現實。那些如煙的風景從來都不只是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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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在想父親何時會死去。
念頭最早於中四那年成形,也許是中三。在一個適合所有故事發生的尋常天,陽光模模糊糊地曬下來。放學後我打電話給正在工作的啊媽,說要不我去報警吧。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如蛛網,輕輕地黏住「好吧」兩個字,我沒有再多說什麼去捅破它,棍子般掛斷電話。那時距離父親消失已整整一天一夜。
在我的敘事裡,我常常不夠堅強。無法獨自去警局,便喚了一個當時要好的朋友伴我,她又帶上了她的啊媽。我羞怯地叫了聲姨姨。
報案室裡成列的座椅和肅靜的間隔像是急症室,我幾近佝僂地完成報案程序,警員輸入些資料然後轉身拿出些資料,我得知當天早上家附近有中年男子跳樓身亡。警員把聲音低低地壓進我耳朵:「機會不大,但還是需要看照片進行辨認,會有點可怕。」
後來無論我如何回憶,那幾張墜樓屍體照片的影像總是一片空白。也許因為眼睛已被崩塌的淚水灌滿,看不真切,又或是某種身體的保護機制。事情最後以在澳門輸了錢的父親來警局接我回家告終。一個活生生的父親。我忘記他來時有否對擅自報警的我說些什麼,只記得警員對他說「你女兒以為你死了,哭得好傷心吶」。父親似乎是沈默地把我從眾人眼光中接走。
父親死亡這件事從那時起便重重地摔進我的認知裡,這個寡言但能幫我打開所有開不了的罐子的男人,也許會死成一具、一灘,或一張。它們成為惡靈縈繞在我日後的生活中,不時跳出來,使我心悸。
若把嗜賭不顧家的角色設定套入這個瘦弱男子身上,似乎對他太不公平,畢竟大部分時間他身處的場景都在下班後家裡的廚房。從客廳看過去,往往會見到他或切或剝或洗著某種食材的背影。當他轉過身來,你會在背光的陰影中找到張滿佈皺摺的臉,小心翼翼翻開皺摺的話,就能掏出大量挫折與鬱躁。我從不敢注視。
父親是被命運遺落的人。少時風光只留在了他的記憶裡和嘴巴裡,他抱著想望渡過了事業失意的中年,後來就哀哀接受地邁入年老之中。
隨著年歲增長,父親的傷病也越來越多,時而因工作勞損而腰痛,或是肝腎之類的器官有些毛病。患病的時候,他像隻被陷阱困住的獸,時常憤恨地發出低鳴,用敵視的目光看待一切事物,包括我與啊媽。
最近父親腳底長了顆雞眼。
雞眼是皮膚因受到長期的壓迫而產生的厚硬角質層,走路時像插著口釘子。在腳板近大拇指的位置,奶黃色的圓冒起來,如同膿瘡硬化。疼痛使他行路艱難,於是走得越來越慢。畫面常常變成我們並行而他蹣跚地掉落在背後,距離像要趨近無限遠。偶爾我停下腳步等待,但沒有回頭,直到他的身影現於眼側,復又前行。
每天晚飯後他便盤腿坐於沙發上,抱著長了雞眼的腳,數分鐘數分鐘地凝視。有時他穿著黑色長絨毛外套,肉色睡褲,曲身窩成蚌狀,益發像隻自舔傷口的獸。我小心翼翼地拋擲詢問給他,還好嗎,氣氛靜默得像具屍體。隨後我不再問,只聽著因疼痛而濃重的喘息。
那年那個墜樓的男人斷氣前,也會發出這樣的喘息嗎?他背著怎樣的痛跳下去呢?每每如此想下去,我也變成一個死者,無法呼吸。
*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散文組優異獎,蒙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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