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父母子女之間必定相似,年少時我不信,主要是不想承認。但如今我願意承認,大概原因和近來著迷於香港的一切美好事物一樣,我需要回憶起自己是誰,我是你的女兒。
聲演者:蘇巧珊
媽:
「你,最近還好嗎?」
每次我想跟你說話,又不知如何啟齒時,我就會這麼給你留言。在我腦內響起是麥浚龍〈耿耿於懷〉的歌聲,不過我知道你沒有聽過。你只喜歡K-pop。我偶爾跟別人說起:「我阿媽晚晚都睇《看見你的聲音》,又掛住煲劇唔瞓覺……」大家啞然失笑,說你是潮媽。我知道你不是潮媽,你只是一個愛家的師奶,同時喜歡上年輕人的玩意。無害的事,盡情喜歡就好,能衷心熱愛某事某物是一件好事。
幾年前你特別喜歡EXO,整天播放〈Growl〉,每個成員都認得。其實你就像一個少女,愛看年青靚仔;悄悄跟你說,我也是。人不在香港,反而更需要香港的聲音,香港的人,最近沉迷MIRROR,下次我們一定要一起看YouTube,教你分辨邊個是Anson Kong、邊個是Anson Lo,你會慢慢認得的。
而想像中那一起看YouTube的畫面,是必須要「家裡」才能發生,我無法想像在「秀茂坪的家」以外的地方,和你分享討論靚仔的快樂。家。家在高山,28樓,近乎觀塘最高點,窗外無遮無掩,由我的房間望出去,底下是佐敦谷公園,再往下是牛頭角,愈望愈遠,破曉時刻,天光穿透雲層落入城市,那是魔幻的景色。你有沒有試過從窗口眺望黎明?我已經不清楚了。我們太久沒有見面——不是相隔手機熒幕的相見,而是面對面、身體對身體,在同一個空間,例如圍坐在玻璃餐桌前,吃你用氣炸鍋做的煎豬排——這種真實的、緊密的相處。
可是世道如此,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回去。疫情和時局都是壁壘,很難跨越過去。今年你生日的時候,我寄給你一個木製掛飾,畫了一隻柴犬在臺北101留影。裡面藏有的寄望是終有一日,在臺北,我帶你去旅行。哎──不要來花蓮,你不會習慣,和我一樣。
正是因為離別了,我才知道你和我一樣。
人們常說父母子女之間必定相似,年少時我不信,主要是不想承認。但如今我願意承認,大概原因和近來著迷於香港的一切美好事物一樣,我需要回憶起自己是誰,我是你的女兒。
我們都是憂鬱的人(現在也許換你不承認了),從小如此,我一直記得你會在廚房盯著洗衣機。我們家從來都用直立式洗衣機,你俯視它,衣物、水和泡沫混和旋轉。有一個晚上,我在客廳凝視你,而你凝視洗衣機,燈沒有開,機器在幽暗中以固定的節奏發出悶響。那時你消瘦了,有一段日子你特別瘦,當時我們剛搬上秀茂坪的公屋不久,是我們一家四口等了十年終於等到的一個,大概可以長長久久的家吧,但一旦等到了,命運一般,你就病倒了。
為甚麼人生到耳順之年,明明是時候要等到幸福的,卻偏偏沒有。你是無數中老年女人之中比較不幸而悲傷的一個,世界把你壓垮了,又無人把你救上來。我說的救,是應該要在很久以前就發生,是應該在我們兄妹仍然年幼不懂事的時候,就有人來告訴你,不要害怕,你可以擁有你自己,而不是單純獻身於家庭,彷彿沒有了自己。
好。
到此為止。
到底是公開信,傷心事就不說太多了。
回到電器吧。你有洗衣機,我有抽濕機。來到臺灣讀書,因為花蓮太潮濕,一次大病之後,我用獎學金添置了一部抽濕機。日本牌子,抽濕力特強,價格昂貴,簡直是套房裡最值錢的東西了,所以我最看重它。它是我的好朋友。貨剛送來時,我興奮地將它插上電源,不消半個鐘頭,床鋪變乾了,書櫃裡的課堂筆記也變硬淨了。我盯著水位像看魔術師變戲法一樣,它那樣神奇。後來相處日久,但我始終依賴它,常每隔一陣子就回望水箱,發現水位又上升了,代表套房又更宜人、更舒適了……朋友常笑說比起他們,我更愛抽濕機。
最近有一次我特別憂鬱,沒有任何藥物能夠令我快樂,我開始畏光,用皺紋膠紙把窗廉邊緣貼起,又不出門見任何人。一個夜晚,我喝了酒,如常盯著抽濕機,突然開始跟他說話。
我不是那個瞬間才知道我們相似,我只是無法克制地,回想起你盯著洗衣機的背影。
因此更加想念你。聽哥哥說你最近失眠,憔悴了,我就非常擔心──人生到耳順之年,理應是時候等到幸福的。雖然我也明白,要幸福非常困難,大概就和在眼下這時勢從香港去臺灣旅行一樣難吧,不是沒有可能,但又好像沒有可能;難以想像,但仍期望有一天能一起吃牛肉麵、魯肉飯,去臺北101、華山文創打卡,到時笑開眼眉,所有人都會快快樂樂。
不要來花蓮哦。
安康
妹
臺灣花蓮,202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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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巧珊 Abigail
2019年畢業於榞劇場全日制全方位戲劇(進階)證書課程。2015年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綜合傳播管理學系。
現為自由身工作者,以舞台劇演出和教學為主。現為同流We Draman Group核心成員,主要工作為創作及演出。於中小學校擔任課程老師、助理導演及編舞;為不同劇團作校園演出演員、傀儡師及舞者;曾於主題樂園擔任特備節目演員。最近演出為同流《生生》及同·讀《時間與房間》。
此項目由香港藝術發展局「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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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東遊,明日西蕩,雲去雲來,行蹤不定。」——《西遊記》第五回
香港藝術節網上音樂劇場《後話西遊》將古典文學注入西方舞台,已有無數影視、戲曲改編的《西遊記》迎來再度改寫。在新編故事、新穎舞台與服飾設計下,《後話西遊》去離了唐三藏師徒遊歷江湖、闖蕩天下的浪遊,轉而關注師徒五人苦獲「無字經書」的騙局。創新看似與傳統悖離,然則劇場的玩味、空間、對白仍與原文本背後的文化淵源闇合。僅五十分鐘的戲劇裡,「遊」的傳統意識已多處展現,其進路與整齣音樂劇場的形式、藝術暨境界內涵都有著密切的扣連。
《後話西遊》先為六名角色作了相當前衛的造型。唐僧以鮮黃的西裝指代「五彩織金袈裟」,孫悟空頭上的cap帽與運動外套、豬八戒的電單車頭盔、沙僧的灰黑皮草與皮靴,而佛祖則是disco風格的貼身珠片裙和高踭鞋。每個角色臉上更有類似「黥面」的油彩,以時裝形象飾演古典人物,甫開場即已為觀眾帶來顛覆、玩味的體驗,挑戰對經典的傳統想像與認知。劇中佛祖接見師徒五人,第一件事是伸手要錢。1986年影視版《西遊記》亦有此「索要賄賂」的改動,而《後話西遊》卻以紙紮元寶、紙紮iPhone、紙紮「豪宅」與冥幣作為賄款,幽默逗趣。
《廣雅.釋詁》「遊」義作嬉戲娛樂解,此與《西遊記》「故浪謔笑虐以恣肆」特徵相通,《後話西遊》詼諧的藝術改編亦不妨與之對讀。第一幕人物蜂擁而出,群起奏樂唱跳,又奇幻錯置的服飾與行舉(甚至是「踩界」的笑話,如佛祖講普通話、其車子掛著「粵港車牌」等),完全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而劇中制度的操縱、欺騙;荒唐的造型;彷彿若有所指地暗諷當下病態的社會等,即見劇組在有限的創作空間裡嘗試破界,深得遊戲三昧之筆——愈是幽默怪誕,愈荒唐,則愈見「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的謬悠力量。
「遊」於《西遊記》中所佔極豐,涉世遠世,發源於中國古典美學。《西遊記》的「遊」既是苦歷千山萬水之現實遠遊,亦是馳騁想像,上天入地之離世幻遊。此二行遊/幻遊的空間隨著敘事者的行動擴展變化,視通萬里,延展出離。然而《後話西遊》的舞台設計卻摒棄了「行遊」或「遊歷」的概念,以近乎全黑的密閉空間作為全劇的舞台佈景。在這個空間裡觀眾無法從任何佈置感知時地,此如幻境般的黑盒不但抹去塵世間所有的色彩、經歷,更以流動多維的視角反覆敘述唐僧一行人所面對「希望失落」的心理掙扎。直至戲劇末段方呈現了佈景的裡/外層次。原來密閉空間外仍有刺眼明亮的外部(現實)世界,汽車駛進黑暗的當刻觀眾只能看見外間的光線而無法看清任一角色的表情、容貌,更近乎懸疑地使用無聲處理。直至觀眾真正看清佛祖之相,投射於其臉上的自然光線卻顯得非常違和與突兀——一切真實的意圖與騙局就此揭穿,如同世情現實與心境的襯色落差。
佈景的取捨預設了這齣戲劇從「心遊」的角度關注各人面對著希望幻滅,或沉淪或迷失,或叩問的旅程。彼黑暗且完全異質化的空間內不依循外間的日常秩序,營造了獨立且離異於現實環境的圖景/空間,以全新的視角遊於人生之迷惘,嘗試為生命延展新的契機。師徒五人的情緒放大或提煉為反抗、妥協、支配等不同象徵,也不妨視為同一人面對困局時的不同反應,五者皆一,息念間起落變化就如戲劇中反覆提及的「我相、人相、眾生相」,相刃相靡。此處反覆展示、摩娑內心狀態的「遊」與浮遊江湖的「實遊」相對,在探索心靈桎梏與拘累間完成了沉澱自我的「心遊」。
疫情下不少劇場演出延宕,網上展演成為新的觀影體驗。《後話西遊》的視覺經驗較一般網上劇場更具張力,並不以一般錄影方法來展示完整的劇場空間,而以近乎電影調度的多種鏡頭語言(尤其第三場「困局」有多個精彩的移鏡,環視五人的迷失與反應,或揈大繩時巧妙的借位與跟鏡)追隨角色主體移動拍攝,映以流暢的觀影節奏。藝評人洪思行指出導演黃俊達是從電影角度去考慮和製作該網上劇場,該版本的《後話西遊》不可能照樣搬演至舞臺。此即強調《後話西遊》的鏡頭運動、剪接之流麗(或可視為視覺之欺騙)效果。值得注意的是,「遊」的概念正在於玄放自如,無拘無束,《後話西遊》或急或緩,不受束縛的鏡頭語言獨特而多變,在流動與不定的視角中創造了奭然四解的自在遊境。
劇中形體的流動、詩意的唱詞、如煙的舞台設計還有看似抽離實則遊走旁觀的樂師,無人不遊於方內方外。最後所有角色同遊於一場白茫茫大雪,駕虛遊幻,卻仍立足於真實的衝突與心境,「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在虛構敘事的提撕下逐步逼近人心的焦慮、異化,既是幻中顯真,也是虛而存實。
全劇開首的第一句「如來如去」由南音唱出。靈魂與生命如此來,如此去,「人到最後也是一種循環,所有事情都是過渡」,我們究竟是不得已而遊,還是在不止的遊境裡進出跳離,創造現實。那些如煙的風景從來都不只是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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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在想父親何時會死去。
念頭最早於中四那年成形,也許是中三。在一個適合所有故事發生的尋常天,陽光模模糊糊地曬下來。放學後我打電話給正在工作的啊媽,說要不我去報警吧。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如蛛網,輕輕地黏住「好吧」兩個字,我沒有再多說什麼去捅破它,棍子般掛斷電話。那時距離父親消失已整整一天一夜。
在我的敘事裡,我常常不夠堅強。無法獨自去警局,便喚了一個當時要好的朋友伴我,她又帶上了她的啊媽。我羞怯地叫了聲姨姨。
報案室裡成列的座椅和肅靜的間隔像是急症室,我幾近佝僂地完成報案程序,警員輸入些資料然後轉身拿出些資料,我得知當天早上家附近有中年男子跳樓身亡。警員把聲音低低地壓進我耳朵:「機會不大,但還是需要看照片進行辨認,會有點可怕。」
後來無論我如何回憶,那幾張墜樓屍體照片的影像總是一片空白。也許因為眼睛已被崩塌的淚水灌滿,看不真切,又或是某種身體的保護機制。事情最後以在澳門輸了錢的父親來警局接我回家告終。一個活生生的父親。我忘記他來時有否對擅自報警的我說些什麼,只記得警員對他說「你女兒以為你死了,哭得好傷心吶」。父親似乎是沈默地把我從眾人眼光中接走。
父親死亡這件事從那時起便重重地摔進我的認知裡,這個寡言但能幫我打開所有開不了的罐子的男人,也許會死成一具、一灘,或一張。它們成為惡靈縈繞在我日後的生活中,不時跳出來,使我心悸。
若把嗜賭不顧家的角色設定套入這個瘦弱男子身上,似乎對他太不公平,畢竟大部分時間他身處的場景都在下班後家裡的廚房。從客廳看過去,往往會見到他或切或剝或洗著某種食材的背影。當他轉過身來,你會在背光的陰影中找到張滿佈皺摺的臉,小心翼翼翻開皺摺的話,就能掏出大量挫折與鬱躁。我從不敢注視。
父親是被命運遺落的人。少時風光只留在了他的記憶裡和嘴巴裡,他抱著想望渡過了事業失意的中年,後來就哀哀接受地邁入年老之中。
隨著年歲增長,父親的傷病也越來越多,時而因工作勞損而腰痛,或是肝腎之類的器官有些毛病。患病的時候,他像隻被陷阱困住的獸,時常憤恨地發出低鳴,用敵視的目光看待一切事物,包括我與啊媽。
最近父親腳底長了顆雞眼。
雞眼是皮膚因受到長期的壓迫而產生的厚硬角質層,走路時像插著口釘子。在腳板近大拇指的位置,奶黃色的圓冒起來,如同膿瘡硬化。疼痛使他行路艱難,於是走得越來越慢。畫面常常變成我們並行而他蹣跚地掉落在背後,距離像要趨近無限遠。偶爾我停下腳步等待,但沒有回頭,直到他的身影現於眼側,復又前行。
每天晚飯後他便盤腿坐於沙發上,抱著長了雞眼的腳,數分鐘數分鐘地凝視。有時他穿著黑色長絨毛外套,肉色睡褲,曲身窩成蚌狀,益發像隻自舔傷口的獸。我小心翼翼地拋擲詢問給他,還好嗎,氣氛靜默得像具屍體。隨後我不再問,只聽著因疼痛而濃重的喘息。
那年那個墜樓的男人斷氣前,也會發出這樣的喘息嗎?他背著怎樣的痛跳下去呢?每每如此想下去,我也變成一個死者,無法呼吸。
*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散文組優異獎,蒙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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