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因為我們如此渺小,因為你如此細小,生命的力量才如此巨大。病毒蔓延,世界崩壞,愚惡當道,而你,還是這樣努力地生長成人,一往無前,一往無後。
聲演者:張迪琪
島島:
當你看得懂這封信時,可能你已經離我很遠了。
「要不要買廁紙?店內只剩下一包。」那天人們開始在超市搶廁紙,我發了這個訊息給你爸爸,提著廁紙正想付款時,看到貨架上的驗孕棒,那陣子總是感覺疲憊,於是買了孖裝——想到至少可以用兩次,化算點。我就提著十卷廁紙和口袋裡兩枝驗孕棒,緩緩地走回家。
往後一個多月,德國市面上的廁紙幾乎絕跡,朋友間要互相幫補借用廁紙。
往後,我深知我人生永遠少不了你。
我不知道你算不算是誕生在一個荒怪可笑的時代,因為荒怪總比靜好常見。你在我肚裡悄悄成型之時,許多人最關切的竟不是如何抵擋疫情,而是如何及怎樣買到廁紙,這讓我想起電影《Birdman》裡頭關於廁紙的對白——我們的人生比一格廁紙更渺小,面對病毒蔓延,人們的關懷竟也不過是一格廁紙。
但島島,你知道嗎,因為我們如此渺小,因為你如此細小,生命的力量才如此巨大。病毒蔓延,世界崩壞,愚惡當道,而你,還是這樣努力地生長成人,一往無前,一往無後。
相比起島島你,我脆弱得可笑,去年冬天,你穿過我身體來臨這世界之際,德國正因第二波疫情而開始局部封城,這封城延續至今,已經四個多月了。人們總說,疫症令人變得孤獨,疏離,但當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變遠之際,每一個人同時被強行拉往另一中心:同一屋簷下家人之間變得異常親密,情侶間彷彿只能互相依靠,每分每秒用最關懷最逼切的眼神對峙。
我、你、和你父親,每天二十四小時只有我們仨,在細小的房子之中,無人來訪,我們也無法到訪別人的家,無法去甚麼餐廳見甚麼人群。我們只有我們,和我們的小房子,分享無盡的情緒,過於快樂的過於憂鬱的,互相承擔對方的急躁與焦慮不安,聽著我們仨的呼吸聲咀嚼聲,一舉一動竟變得極其尖銳。親密異常,異常得我幾乎無法承擔,即使母愛如何強大。有天我在看香港的新聞,是日復一日的輪迴與痛苦,島島你突然在哭,我不禁想逃出這房子,但卻不知可以逃到哪處去,兩年前我離開香港的時候沒有想過回家的路會如此艱難,而外頭還迎人的只有蕭瑟冷冷的萊茵河畔。
我肆意地哭,我的憂慮膨脹,壓搓屋子裡的你倆成憂鬱的形狀,直至你們的不安與憤怒脹滿反撲過來,始終沒法破開房子的牆,只有我們仨的情緒壓碎對方。
島島,那時你來了這世界不過四十天,你比我更懂得親密。所謂異常親密,只有長大的人才懂得厭棄。你需要的空間就那麼細小,不是一個渾大的世界,不是一間小房子,你所需要的就只有我兩臂相纏疊起時,中間那彎彎的小半圓,時時刻刻。
每個人也曾一樣,或快樂或痛心或無助,只想被緊緊抱住。我們不過忘記了。
究竟是甚麼時候開始,我們拒絕疏離,又懼怕親密呢?
島島你知道嗎,在大人的世界裡,在一座大城市裡,人必須習慣孤獨,與事物保持距離據說是必須的。疫症蔓生,許多人說我們終於可以回歸自己,我們終於可以用別樣的角度去探討疏離,但你的來臨讓我發現,相比起疏離,我更不懂得親密。你所需要的親密是絕對的,而我們大人所需要的親密,不過是依附疏離以充滿衝突的方式並存而生的。
島島你不會記得,在你六十二天大的時候,你因病要進醫院,我陪著你。我倆住進病房裡頭,不能出去,也沒有人能探訪我們。病房很簡單,就一張單人牀和一張嬰兒牀,還有一個細小的浴室,最重要的是一個紅色的掣——按下,才會有穿著保護衣的護士進來。你那段時間睡得出奇的好,也許因為我們擁有的空間又變得更細小了。夜裡,你的身體繫上十多條線路,連著幾台檢測器材,它們會突然尖銳「咇咇」地響,我急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卻依然睡得很好。大概是因為你知道,我怎樣也不能離你而去。
你曾經如此鍾愛那異常那絕對的親密。
而以後呢?其實我也無法預測以後,疫症過去以後的世界大抵不再一樣,它將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形式,價值觀與習性。但,我能預測的是,總會有一天,你跟我一樣,突然懂得欣賞寂寞,談論孤獨,你會在疏離與距離中看到親密,你會在親密中看到距離,當你擁著我時,再也無法如以往那樣整個身體蜷纏在我的手臂之中。
你知道嗎,我害怕的是,當我習慣與學懂這種異常的親密後,長大的你又離我而去。那個時候,縱然我不想再有疫症來臨,會否卻也暗暗希望,甚麼病毒會將我倆再緊緊地圈套在一座小房子之中?
媽媽的擔憂竟不過一格廁紙細小,微小。但我還是希望,你長大後,世界寬大,自由。
媽媽上
2021年3月30日,科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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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迪琪
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2018年畢業生,主修表演,現為自由身演員。近年演出包括演戲家族《中樂 360》(香港中樂團學校巡演)、香港話劇團《如夢之夢》、六覺工房《淼淼恩平》、赫墾坊劇團《紫禁城懸案 互動劇場》(學校巡演)、國際綜藝合家歡學校巡迴音樂劇《愛麗絲漫遊迪樂園》聯合填詞,以及《香港演藝學院實驗劇場 – 三姊妹》等等,並憑《三姊妹》取得最佳演員獎。
此項目由香港藝術發展局「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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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東遊,明日西蕩,雲去雲來,行蹤不定。」——《西遊記》第五回
香港藝術節網上音樂劇場《後話西遊》將古典文學注入西方舞台,已有無數影視、戲曲改編的《西遊記》迎來再度改寫。在新編故事、新穎舞台與服飾設計下,《後話西遊》去離了唐三藏師徒遊歷江湖、闖蕩天下的浪遊,轉而關注師徒五人苦獲「無字經書」的騙局。創新看似與傳統悖離,然則劇場的玩味、空間、對白仍與原文本背後的文化淵源闇合。僅五十分鐘的戲劇裡,「遊」的傳統意識已多處展現,其進路與整齣音樂劇場的形式、藝術暨境界內涵都有著密切的扣連。
《後話西遊》先為六名角色作了相當前衛的造型。唐僧以鮮黃的西裝指代「五彩織金袈裟」,孫悟空頭上的cap帽與運動外套、豬八戒的電單車頭盔、沙僧的灰黑皮草與皮靴,而佛祖則是disco風格的貼身珠片裙和高踭鞋。每個角色臉上更有類似「黥面」的油彩,以時裝形象飾演古典人物,甫開場即已為觀眾帶來顛覆、玩味的體驗,挑戰對經典的傳統想像與認知。劇中佛祖接見師徒五人,第一件事是伸手要錢。1986年影視版《西遊記》亦有此「索要賄賂」的改動,而《後話西遊》卻以紙紮元寶、紙紮iPhone、紙紮「豪宅」與冥幣作為賄款,幽默逗趣。
《廣雅.釋詁》「遊」義作嬉戲娛樂解,此與《西遊記》「故浪謔笑虐以恣肆」特徵相通,《後話西遊》詼諧的藝術改編亦不妨與之對讀。第一幕人物蜂擁而出,群起奏樂唱跳,又奇幻錯置的服飾與行舉(甚至是「踩界」的笑話,如佛祖講普通話、其車子掛著「粵港車牌」等),完全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而劇中制度的操縱、欺騙;荒唐的造型;彷彿若有所指地暗諷當下病態的社會等,即見劇組在有限的創作空間裡嘗試破界,深得遊戲三昧之筆——愈是幽默怪誕,愈荒唐,則愈見「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的謬悠力量。
「遊」於《西遊記》中所佔極豐,涉世遠世,發源於中國古典美學。《西遊記》的「遊」既是苦歷千山萬水之現實遠遊,亦是馳騁想像,上天入地之離世幻遊。此二行遊/幻遊的空間隨著敘事者的行動擴展變化,視通萬里,延展出離。然而《後話西遊》的舞台設計卻摒棄了「行遊」或「遊歷」的概念,以近乎全黑的密閉空間作為全劇的舞台佈景。在這個空間裡觀眾無法從任何佈置感知時地,此如幻境般的黑盒不但抹去塵世間所有的色彩、經歷,更以流動多維的視角反覆敘述唐僧一行人所面對「希望失落」的心理掙扎。直至戲劇末段方呈現了佈景的裡/外層次。原來密閉空間外仍有刺眼明亮的外部(現實)世界,汽車駛進黑暗的當刻觀眾只能看見外間的光線而無法看清任一角色的表情、容貌,更近乎懸疑地使用無聲處理。直至觀眾真正看清佛祖之相,投射於其臉上的自然光線卻顯得非常違和與突兀——一切真實的意圖與騙局就此揭穿,如同世情現實與心境的襯色落差。
佈景的取捨預設了這齣戲劇從「心遊」的角度關注各人面對著希望幻滅,或沉淪或迷失,或叩問的旅程。彼黑暗且完全異質化的空間內不依循外間的日常秩序,營造了獨立且離異於現實環境的圖景/空間,以全新的視角遊於人生之迷惘,嘗試為生命延展新的契機。師徒五人的情緒放大或提煉為反抗、妥協、支配等不同象徵,也不妨視為同一人面對困局時的不同反應,五者皆一,息念間起落變化就如戲劇中反覆提及的「我相、人相、眾生相」,相刃相靡。此處反覆展示、摩娑內心狀態的「遊」與浮遊江湖的「實遊」相對,在探索心靈桎梏與拘累間完成了沉澱自我的「心遊」。
疫情下不少劇場演出延宕,網上展演成為新的觀影體驗。《後話西遊》的視覺經驗較一般網上劇場更具張力,並不以一般錄影方法來展示完整的劇場空間,而以近乎電影調度的多種鏡頭語言(尤其第三場「困局」有多個精彩的移鏡,環視五人的迷失與反應,或揈大繩時巧妙的借位與跟鏡)追隨角色主體移動拍攝,映以流暢的觀影節奏。藝評人洪思行指出導演黃俊達是從電影角度去考慮和製作該網上劇場,該版本的《後話西遊》不可能照樣搬演至舞臺。此即強調《後話西遊》的鏡頭運動、剪接之流麗(或可視為視覺之欺騙)效果。值得注意的是,「遊」的概念正在於玄放自如,無拘無束,《後話西遊》或急或緩,不受束縛的鏡頭語言獨特而多變,在流動與不定的視角中創造了奭然四解的自在遊境。
劇中形體的流動、詩意的唱詞、如煙的舞台設計還有看似抽離實則遊走旁觀的樂師,無人不遊於方內方外。最後所有角色同遊於一場白茫茫大雪,駕虛遊幻,卻仍立足於真實的衝突與心境,「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在虛構敘事的提撕下逐步逼近人心的焦慮、異化,既是幻中顯真,也是虛而存實。
全劇開首的第一句「如來如去」由南音唱出。靈魂與生命如此來,如此去,「人到最後也是一種循環,所有事情都是過渡」,我們究竟是不得已而遊,還是在不止的遊境裡進出跳離,創造現實。那些如煙的風景從來都不只是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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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在想父親何時會死去。
念頭最早於中四那年成形,也許是中三。在一個適合所有故事發生的尋常天,陽光模模糊糊地曬下來。放學後我打電話給正在工作的啊媽,說要不我去報警吧。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如蛛網,輕輕地黏住「好吧」兩個字,我沒有再多說什麼去捅破它,棍子般掛斷電話。那時距離父親消失已整整一天一夜。
在我的敘事裡,我常常不夠堅強。無法獨自去警局,便喚了一個當時要好的朋友伴我,她又帶上了她的啊媽。我羞怯地叫了聲姨姨。
報案室裡成列的座椅和肅靜的間隔像是急症室,我幾近佝僂地完成報案程序,警員輸入些資料然後轉身拿出些資料,我得知當天早上家附近有中年男子跳樓身亡。警員把聲音低低地壓進我耳朵:「機會不大,但還是需要看照片進行辨認,會有點可怕。」
後來無論我如何回憶,那幾張墜樓屍體照片的影像總是一片空白。也許因為眼睛已被崩塌的淚水灌滿,看不真切,又或是某種身體的保護機制。事情最後以在澳門輸了錢的父親來警局接我回家告終。一個活生生的父親。我忘記他來時有否對擅自報警的我說些什麼,只記得警員對他說「你女兒以為你死了,哭得好傷心吶」。父親似乎是沈默地把我從眾人眼光中接走。
父親死亡這件事從那時起便重重地摔進我的認知裡,這個寡言但能幫我打開所有開不了的罐子的男人,也許會死成一具、一灘,或一張。它們成為惡靈縈繞在我日後的生活中,不時跳出來,使我心悸。
若把嗜賭不顧家的角色設定套入這個瘦弱男子身上,似乎對他太不公平,畢竟大部分時間他身處的場景都在下班後家裡的廚房。從客廳看過去,往往會見到他或切或剝或洗著某種食材的背影。當他轉過身來,你會在背光的陰影中找到張滿佈皺摺的臉,小心翼翼翻開皺摺的話,就能掏出大量挫折與鬱躁。我從不敢注視。
父親是被命運遺落的人。少時風光只留在了他的記憶裡和嘴巴裡,他抱著想望渡過了事業失意的中年,後來就哀哀接受地邁入年老之中。
隨著年歲增長,父親的傷病也越來越多,時而因工作勞損而腰痛,或是肝腎之類的器官有些毛病。患病的時候,他像隻被陷阱困住的獸,時常憤恨地發出低鳴,用敵視的目光看待一切事物,包括我與啊媽。
最近父親腳底長了顆雞眼。
雞眼是皮膚因受到長期的壓迫而產生的厚硬角質層,走路時像插著口釘子。在腳板近大拇指的位置,奶黃色的圓冒起來,如同膿瘡硬化。疼痛使他行路艱難,於是走得越來越慢。畫面常常變成我們並行而他蹣跚地掉落在背後,距離像要趨近無限遠。偶爾我停下腳步等待,但沒有回頭,直到他的身影現於眼側,復又前行。
每天晚飯後他便盤腿坐於沙發上,抱著長了雞眼的腳,數分鐘數分鐘地凝視。有時他穿著黑色長絨毛外套,肉色睡褲,曲身窩成蚌狀,益發像隻自舔傷口的獸。我小心翼翼地拋擲詢問給他,還好嗎,氣氛靜默得像具屍體。隨後我不再問,只聽著因疼痛而濃重的喘息。
那年那個墜樓的男人斷氣前,也會發出這樣的喘息嗎?他背著怎樣的痛跳下去呢?每每如此想下去,我也變成一個死者,無法呼吸。
*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散文組優異獎,蒙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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