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多年,繩網愈織愈密,穿過繩網的人也愈來愈多。地板打上了蠟,沾上了紅,又蓋上一層蠟。網沒有再捕獲任何生物,除了一隻蚊子。不知在這躍下的人,是期望繩網能承托著他們,作最後一次量度體重,或是想打破複雜交纏的人生。
外牆的廣告畫落下,回憶再度掛起。塵封的西九龍中心,人流變得冷清。隨著市區擴建,西九文化區及西九龍站落成,彷彿無人記起深水埗亦是西九龍的一部分。唯有西九龍中心,在喧鬧聲中,混雜著一代人的回憶。
飛龍沉睡,靜靜伏在高處。對於窮小孩來說,主題公園是遙不可及的地方。過山車也只曾在英文教科書上觸摸。某年生日,母親帶我來到這,從地下中庭往上看,紫綠色的飛龍過山車就盤踞在天幕。母親說未能帶我到大型的主題樂園玩過山車,怕我會害怕,所以先帶我到這個小主題樂園,壯壯膽。頂樓還有奇趣天地,旋轉木馬與海盜船,我甚為歡喜,這個主題樂園也不差。乘著透明的升降機,地上的人被拉遠,縮小。那時我竟未有現時的畏高,只確實感到自己正直上九霄雲外。登上飛龍背,母親替我扣起安全帶,令我意識到危險,緊張起來。過山車緩緩開動,路軌發出隆隆聲響,宛如恐怖電影的配樂。飛龍經已完全甦醒,精力充沛地在多個樓層穿梭,引來人們的注意,整個商場變得細小,隨時可以伸手觸摸到一切,世界就在掌心。其他乘客高聲尖叫,此時我知道自己是屬於坐過山車不會呼叫的那一類人。母親握著我的手。突然一陣冰冷襲來,我以為是自己怕得冷汗直出,原來是飛龍正穿過溜冰場。人們在巨大的冰塊上留下痕跡,新痕跡覆蓋著舊痕跡。過山車終究停下,母親仍緊握著我。此時我才知道自己真的冷汗直出。往後多年,進出真正的主題公園多次,但那次仍是唯一一次過山車的經歷。
中學時期,不同的明星都會輪流在此造勢宣傳,簽名會、歌唱表演亦接二連三。那時許多同學亦染上追星癮,我也經常湊熱鬧,前來一睹明星真面目。其實那時我並沒有對那位明星特別喜歡,就只是身邊每人都喜歡,為了合群,自己也不好說沒有興趣。那時台灣偶像劇風行,某組合到這宣傳,整個商場人聲沸騰,每個樓層都站得密密麻麻。我排除萬難,終找到一個能看到明星的位置,在多個身影的狹縫間,看到了活生生的明星。當時才發現,明星原來也只是人。就像努力把雪條舔溶,期待雪條棍上抽獎的數字,忍著頭痛吃完時,才發現雪條棍甚麼也沒有,就只是雪條棍,抽獎早已不再。時至今天,商場內仍貼著許多歌手舊時的造型照,紫紅色的頭髮、破爛的牛仔褲,髮膠過量的男士髮型,沒有過份修飾的妝容及五官,凝結在商場牆上。
那時開始,商場便成為潮流地帶,成為旺角外以的年輕人流連熱點。明星商品數之不盡,眾多店鋪都售賣明星商品,甚至曾有日本組合在此開設香港專門店。我對那些明星海報沒有興趣,唯獨門前的 YES卡機。把一元硬幣投進縫隙,轉動手把,隨著齒輪每下咔咔聲,卡片漸漸推出。幸運的話,或會是簽名卡或閃卡,但我對卡片也沒太大興趣,只是喜歡扭動手把,感受著齒輪的轉動。現時這些於抽卡機已被日本的扭蛋機淹沒,雖手感上的快感仍在,但動輒三十多元,金錢上的快感卻失去。
追星熱潮漸退,整個商場一間間的店鋪,又再細分為一格格的置物櫃。商場內又再有設有蘋果商場。不止深水埗的房屋成了劏房,連商店也要細劏成格仔鋪。一格格的展示櫃,租借給不同店主售賣產品,自製小飾物、有色隱形眼鏡、進口化妝品,都是那時熱賣之選。穿著校服,放學後,緊握著別人的手,穿梭在蘋果商場內,每一格的商品都能成為我們的話題。西九龍中心彷彿是年輕人的拍拖勝地,沒有豪華裝潢的高級商店,沒有名貴的連鎖品牌進駐,沒有蘋果標記的電子商品。純白的校服,飄揚在格仔鋪的白光下,顯得刺眼。把二人的影子拉長,再變淡薄。隨著網購的興起,格仔已顯得寂寥,與她的話題亦變少。最後只剩下空置的方框,等待下一位租戶,如骨灰龕牆。
大學時期,開始明白人脈的重要,勉強結交了不同朋友,圈子多了,在外用膳也多了。那時未踏出社會的大學生,總帶著一份衝勁,認為自己可以面對不同挑戰。而那時的明將壽司,是不可逃避的「大佬」。以創意而盛名,把日本傳統壽司,結合本地不同食材,充份展現出香港的本土特色。沙律醬紅豆、可樂糖、啫喱糖,與白煙蒸騰的米飯結合,把味蕾帶上另一境界。其實能以劣食為名,那自嘲的境界,才是難得的境界。畢業過後,沒有再勉強自己合群,一起「打大佬」的戰友早而散去,聯絡甚少,大多只能從社交媒體得知近況。原來某某結婚了,某某又生了兩個孩子。明將結業了,某某也過身了。世界不再在手掌中,原來人生還有更多的「大佬」,要去面對,更要有一口把紅豆軍艦塞進口中而面不改容的勇氣。
人潮漸冷,刻意到此逛街的人已甚少,唯美食廣場仍在。中學放學後,最愛來這吃冷麵,這些冷麵並不是日本那些伴著鰹魚汁的冷麵,就只是放在雪櫃冰冷起來的麵條,配上十蚊三包的配料,中華沙律、紅色濃稠醬汁的八爪魚、沒有鮮味的螺肉,結合成香港獨有的日式冷麵。還要多汁多麻油多蒜。濃烈的醬料,足以掩蓋不新鮮的味道。那時沒有健康的憂慮,也沒有環保意識的良心責備,就這樣簡單把食物在口中和作一團,吞下,消化。現在冷麵仍在,但味道卻不如以往,是味道變了,還是味蕾變了。只知道美食廣場的座椅變了,座椅向前傾斜,需紮馬而坐,食客大多年過半百,稍一不慎,衝勁與歲月也隨斜椅滑去。
圓柱型的商場,中間織成一個大型安全繩網。曾有婦人把小孩從高處掉下,再攀越圍欄一躍而下,穿過繩網直墜冰冷的地板。就正落在某作家的簽名會,新書散落一地,白染成了紅。小孩仍纏在繩網上,躺在母親穿過的洞旁。無人得知小孩當時的所思所想,旁人只拼命呼叫,希望小孩不會亂動。往後多年,繩網愈織愈密,穿過繩網的人也愈來愈多。地板打上了蠟,沾上了紅,又蓋上一層蠟。網沒有再捕獲任何生物,除了一隻蚊子。不知在這躍下的人,是期望繩網能承托著他們,作最後一次量度體重,或是想打破複雜交纏的人生。
外牆的廣告畫落下,颱風天後,又掛上。新畫作混雜著性感與通俗,戲謔著荒謬的社會。藏著在牙縫的壽司與冷麵,靜待發酵。飛龍仍然伏在高處,俯視一切。我也忘記了何時知道這裡並不是主題樂園,或許一開始已經知道,只覺頗有乘坐山頂纜車到馬爾代夫之感,現實太過荒謬,沉醉幻想也不為過。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今日東遊,明日西蕩,雲去雲來,行蹤不定。」——《西遊記》第五回
香港藝術節網上音樂劇場《後話西遊》將古典文學注入西方舞台,已有無數影視、戲曲改編的《西遊記》迎來再度改寫。在新編故事、新穎舞台與服飾設計下,《後話西遊》去離了唐三藏師徒遊歷江湖、闖蕩天下的浪遊,轉而關注師徒五人苦獲「無字經書」的騙局。創新看似與傳統悖離,然則劇場的玩味、空間、對白仍與原文本背後的文化淵源闇合。僅五十分鐘的戲劇裡,「遊」的傳統意識已多處展現,其進路與整齣音樂劇場的形式、藝術暨境界內涵都有著密切的扣連。
《後話西遊》先為六名角色作了相當前衛的造型。唐僧以鮮黃的西裝指代「五彩織金袈裟」,孫悟空頭上的cap帽與運動外套、豬八戒的電單車頭盔、沙僧的灰黑皮草與皮靴,而佛祖則是disco風格的貼身珠片裙和高踭鞋。每個角色臉上更有類似「黥面」的油彩,以時裝形象飾演古典人物,甫開場即已為觀眾帶來顛覆、玩味的體驗,挑戰對經典的傳統想像與認知。劇中佛祖接見師徒五人,第一件事是伸手要錢。1986年影視版《西遊記》亦有此「索要賄賂」的改動,而《後話西遊》卻以紙紮元寶、紙紮iPhone、紙紮「豪宅」與冥幣作為賄款,幽默逗趣。
《廣雅.釋詁》「遊」義作嬉戲娛樂解,此與《西遊記》「故浪謔笑虐以恣肆」特徵相通,《後話西遊》詼諧的藝術改編亦不妨與之對讀。第一幕人物蜂擁而出,群起奏樂唱跳,又奇幻錯置的服飾與行舉(甚至是「踩界」的笑話,如佛祖講普通話、其車子掛著「粵港車牌」等),完全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而劇中制度的操縱、欺騙;荒唐的造型;彷彿若有所指地暗諷當下病態的社會等,即見劇組在有限的創作空間裡嘗試破界,深得遊戲三昧之筆——愈是幽默怪誕,愈荒唐,則愈見「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的謬悠力量。
「遊」於《西遊記》中所佔極豐,涉世遠世,發源於中國古典美學。《西遊記》的「遊」既是苦歷千山萬水之現實遠遊,亦是馳騁想像,上天入地之離世幻遊。此二行遊/幻遊的空間隨著敘事者的行動擴展變化,視通萬里,延展出離。然而《後話西遊》的舞台設計卻摒棄了「行遊」或「遊歷」的概念,以近乎全黑的密閉空間作為全劇的舞台佈景。在這個空間裡觀眾無法從任何佈置感知時地,此如幻境般的黑盒不但抹去塵世間所有的色彩、經歷,更以流動多維的視角反覆敘述唐僧一行人所面對「希望失落」的心理掙扎。直至戲劇末段方呈現了佈景的裡/外層次。原來密閉空間外仍有刺眼明亮的外部(現實)世界,汽車駛進黑暗的當刻觀眾只能看見外間的光線而無法看清任一角色的表情、容貌,更近乎懸疑地使用無聲處理。直至觀眾真正看清佛祖之相,投射於其臉上的自然光線卻顯得非常違和與突兀——一切真實的意圖與騙局就此揭穿,如同世情現實與心境的襯色落差。
佈景的取捨預設了這齣戲劇從「心遊」的角度關注各人面對著希望幻滅,或沉淪或迷失,或叩問的旅程。彼黑暗且完全異質化的空間內不依循外間的日常秩序,營造了獨立且離異於現實環境的圖景/空間,以全新的視角遊於人生之迷惘,嘗試為生命延展新的契機。師徒五人的情緒放大或提煉為反抗、妥協、支配等不同象徵,也不妨視為同一人面對困局時的不同反應,五者皆一,息念間起落變化就如戲劇中反覆提及的「我相、人相、眾生相」,相刃相靡。此處反覆展示、摩娑內心狀態的「遊」與浮遊江湖的「實遊」相對,在探索心靈桎梏與拘累間完成了沉澱自我的「心遊」。
疫情下不少劇場演出延宕,網上展演成為新的觀影體驗。《後話西遊》的視覺經驗較一般網上劇場更具張力,並不以一般錄影方法來展示完整的劇場空間,而以近乎電影調度的多種鏡頭語言(尤其第三場「困局」有多個精彩的移鏡,環視五人的迷失與反應,或揈大繩時巧妙的借位與跟鏡)追隨角色主體移動拍攝,映以流暢的觀影節奏。藝評人洪思行指出導演黃俊達是從電影角度去考慮和製作該網上劇場,該版本的《後話西遊》不可能照樣搬演至舞臺。此即強調《後話西遊》的鏡頭運動、剪接之流麗(或可視為視覺之欺騙)效果。值得注意的是,「遊」的概念正在於玄放自如,無拘無束,《後話西遊》或急或緩,不受束縛的鏡頭語言獨特而多變,在流動與不定的視角中創造了奭然四解的自在遊境。
劇中形體的流動、詩意的唱詞、如煙的舞台設計還有看似抽離實則遊走旁觀的樂師,無人不遊於方內方外。最後所有角色同遊於一場白茫茫大雪,駕虛遊幻,卻仍立足於真實的衝突與心境,「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在虛構敘事的提撕下逐步逼近人心的焦慮、異化,既是幻中顯真,也是虛而存實。
全劇開首的第一句「如來如去」由南音唱出。靈魂與生命如此來,如此去,「人到最後也是一種循環,所有事情都是過渡」,我們究竟是不得已而遊,還是在不止的遊境裡進出跳離,創造現實。那些如煙的風景從來都不只是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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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在想父親何時會死去。
念頭最早於中四那年成形,也許是中三。在一個適合所有故事發生的尋常天,陽光模模糊糊地曬下來。放學後我打電話給正在工作的啊媽,說要不我去報警吧。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如蛛網,輕輕地黏住「好吧」兩個字,我沒有再多說什麼去捅破它,棍子般掛斷電話。那時距離父親消失已整整一天一夜。
在我的敘事裡,我常常不夠堅強。無法獨自去警局,便喚了一個當時要好的朋友伴我,她又帶上了她的啊媽。我羞怯地叫了聲姨姨。
報案室裡成列的座椅和肅靜的間隔像是急症室,我幾近佝僂地完成報案程序,警員輸入些資料然後轉身拿出些資料,我得知當天早上家附近有中年男子跳樓身亡。警員把聲音低低地壓進我耳朵:「機會不大,但還是需要看照片進行辨認,會有點可怕。」
後來無論我如何回憶,那幾張墜樓屍體照片的影像總是一片空白。也許因為眼睛已被崩塌的淚水灌滿,看不真切,又或是某種身體的保護機制。事情最後以在澳門輸了錢的父親來警局接我回家告終。一個活生生的父親。我忘記他來時有否對擅自報警的我說些什麼,只記得警員對他說「你女兒以為你死了,哭得好傷心吶」。父親似乎是沈默地把我從眾人眼光中接走。
父親死亡這件事從那時起便重重地摔進我的認知裡,這個寡言但能幫我打開所有開不了的罐子的男人,也許會死成一具、一灘,或一張。它們成為惡靈縈繞在我日後的生活中,不時跳出來,使我心悸。
若把嗜賭不顧家的角色設定套入這個瘦弱男子身上,似乎對他太不公平,畢竟大部分時間他身處的場景都在下班後家裡的廚房。從客廳看過去,往往會見到他或切或剝或洗著某種食材的背影。當他轉過身來,你會在背光的陰影中找到張滿佈皺摺的臉,小心翼翼翻開皺摺的話,就能掏出大量挫折與鬱躁。我從不敢注視。
父親是被命運遺落的人。少時風光只留在了他的記憶裡和嘴巴裡,他抱著想望渡過了事業失意的中年,後來就哀哀接受地邁入年老之中。
隨著年歲增長,父親的傷病也越來越多,時而因工作勞損而腰痛,或是肝腎之類的器官有些毛病。患病的時候,他像隻被陷阱困住的獸,時常憤恨地發出低鳴,用敵視的目光看待一切事物,包括我與啊媽。
最近父親腳底長了顆雞眼。
雞眼是皮膚因受到長期的壓迫而產生的厚硬角質層,走路時像插著口釘子。在腳板近大拇指的位置,奶黃色的圓冒起來,如同膿瘡硬化。疼痛使他行路艱難,於是走得越來越慢。畫面常常變成我們並行而他蹣跚地掉落在背後,距離像要趨近無限遠。偶爾我停下腳步等待,但沒有回頭,直到他的身影現於眼側,復又前行。
每天晚飯後他便盤腿坐於沙發上,抱著長了雞眼的腳,數分鐘數分鐘地凝視。有時他穿著黑色長絨毛外套,肉色睡褲,曲身窩成蚌狀,益發像隻自舔傷口的獸。我小心翼翼地拋擲詢問給他,還好嗎,氣氛靜默得像具屍體。隨後我不再問,只聽著因疼痛而濃重的喘息。
那年那個墜樓的男人斷氣前,也會發出這樣的喘息嗎?他背著怎樣的痛跳下去呢?每每如此想下去,我也變成一個死者,無法呼吸。
*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散文組優異獎,蒙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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