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別管管
/淮遠
我們對吾們說:
再見月亮再見。
(2021.5.3)
管管散文集《請坐月亮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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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管
/何福仁
管管,終於什麼也不管了
反正也管不了
一屋一屋的荷花
都變成吵鬧的青蛙
不如和胡蝶、禽鳥
去喝茶
多年前西西在周夢蝶的書攤子遇見管管,聊得很開懷,還到管管家探訪,喝茶,吃燒餅。後來她寫了〈遇見管管〉一文,收在《花木欄》一書中。更早之前,她寫過一詩,叫〈吾在菜市〉,是向管管致意,刊在1974年4月20日的中國學生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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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者雙個展
——致敬 管管
/廖偉棠
詩人管管去世。這首詩寫於去年底和管管大哥最後一次見面後,一直沒有發表,本想等他的展覽開幕時再送上的。扼腕,痛悲!
他一邊向我的手心注入想像的沸茶
一邊心痛地吹拂它讓它在想像中不那麼燙
而他的回憶滾燙
他的想像也滾燙
他的回憶像他的國一樣被絃中斷
無數次,就像他是她想像的提琴
而他的手心已經腰斬
而我的提琴勒住我走向1948年煉獄的馬蹄
他的軒昂,未曾在一筆錢前面頓挫
他本來就是山東響馬,揮鐧入夢的豪客
我們都情願這茶是酒啊
是酒的話我們就可以縱情烏鴉
秘密說一些黑話:我們的國被嘔吐出來
無非海棠葉,無非蕃薯人,無非列島分崩
我們分吃這個哭吧,分吃這個無常怪
數率和黑洞都無效了,你提槍,我牽黑馬
涉海,無家
2020.11.6-16.
是日我們打算給他的展覽拍個「宣傳照」,管管拿起他製作的小茶壺雕塑,要給我「倒茶」,我沒有杯就以手作杯接之,他馬上意會,就一直向「茶」吹氣,免得我「燙著」——管管天真如此,細心如此,入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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菸佛——記管爺
/崔舜華
第一次和管爺抽菸,是在台東文青園區裡、緊鄰公共廁所旁地上的漂流木上,抽菸的人不顧死活地挨著肩膀霧成一團。管爺說,人要抽菸,不是菸抽人哪!說著,他便往我們口袋悠悠地掏出一根接一根地菸,噙在嘴裡,打上火星。
管爺抽菸時很兇,緊噙著菸身,菸在他的大手掌裡顯得格外卑微,一口吞吐就不見。只見到煙霧彌天裡露出的一把白鬍子,一片下顎,一個敏敏的鼻尖。
後來管爺一再聲稱他戒了戒了,但又見到菸,還是躡步弓背地趨向太座眼光所及之外的角落。吞霞吐光。也不知道為什麼背景通常是黃昏了,亮亮的殘陽像玻璃碎在他的花花補丁牛仔褲上,氣定神閒,宛如一尊入定菸佛。
管爺走了。對他的記憶竟也僅是一隻又一隻的菸蛾觸火。若連飛蛾也甘心,還有誰不能甘願?
2016年,紀州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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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管管的一些片段
/楊小濱
管管生於1929,但身份證上的生年卻是1928。管管的出生地青島,也是我父親長大的地方。也許這就是我們精神連接的源頭。不知當年(1940年代)管管是否在青島的街頭曾和小他一兩歲的我父親擦肩而過?他對被抓壯丁的那段經歷,總是講得跌宕起伏,甚至硝煙瀰漫。
管管朗誦自己的詩極富韻律感。我聽過好幾次他念「春天的嘴,是什麼樣的嘴……」,那種童謠般的節奏殊為動人。〈春天像你你像煙煙像吾吾像春天〉這首卻像繞口令,一直到最後,管管會吟唱起「花非花/霧非霧」,餘音繞樑。甚至〈缸〉這一首的末尾「這口破缸卻開始了歌唱」本來應該就結束了,但管管也會即興地用戲曲腔唱將起來。他也曾用京劇的韻白來朗誦他的〈荷〉,極具怪異的魅惑力。管管讓我相信,詩是可以表演的。
2010年在花蓮的太平洋詩歌節上,管管以演劇的方式朗誦了陳黎的名作〈戰爭交響曲〉。當念到最後「丘……丘……」的時候,他緩緩趴到地上,用他老兵的脊背拱出一座土丘的形狀。我真擔心他八十歲的骨頭會不會散架。但他似乎足夠矯健。
那次從花蓮回台北的火車上,和管管居然聊起了成人話題。他所言的尺度之大,令人咋舌。
每次詩會上非正式的閒暇場合被要求唱歌的時候,管管都會唱一首民間小曲:「第一次到你家,你呀麼你不在……」最後是很悲慘的結局,這就用得上管管的表演天分了。那哭腔,催人淚下。
儘管我推崇管管更甚,但我深信管管也是欣賞我的。他最常表示佩服我的一點,是我完全不保護嗓子,但喝完冰啤酒還能引吭高歌唱歌劇詠嘆調。當然他也沒少表揚我的詩。
記得在某次台北詩歌節,我用山東方言朗誦完我的詩之後,問管管:我的山東話怎麼樣?他很仁慈地鼓勵我說:可以打80分!
管管通常隨身帶著幾瓣生大蒜,等坐下用餐時,便拿出來當調味品。這當然是山東人的習慣(我父親也喜食生大蒜),我以為是管管長壽的秘訣之一。有一回在金門,他突然發現口袋裡沒大蒜,立馬問店家索要了幾顆。後來,我也學著每頓飯前先切好幾片生大蒜。但我純粹是當藥用的。
他自稱是喝「百家奶」長大的,一直喝到八九歲。這或許也是他日後身體健壯的原因?
直到最近,我才聽了管管和黑芽的愛情故事。故事的關鍵點在於一次缺失——粗心的管管沒有發現被贈的沙子藏有一封拒絕信,便毅然發起愛情的猛攻,啟動了浪漫的交往。
第一次見管管,是1998年,我從美國飛來台灣參加台師大的兩岸後現代文學研討會,還有商禽一起相聚。最後一次,是今年3月23日,請管管夫婦、顏艾琳、龍青來我家午餐,竟成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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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們知道吾們知道吾們正在荒蕪然而還有管管管管還有
/周天派
世界各地許多讀你的作品,見過你的人,都會覺得你太奇妙了!而在這些人當中,相信一定也有不少內心這樣想:我們不敢這麼活,我們真的沒有這麼壯麗的勇氣與才華這麼活,沒有辦法像管管一樣背負著沉重異常的傷痛仍能瀟灑自如地以各種笑聲歌聲去迎擊這個世界,讓荒蕪之臉有蟬聲和月色有太陽和螢有瀑布和野花,織滿蒼穹的奧祕如一塊華美大拼布,一位具體鮮明的永世象徵,一幅飛舞大寫的吾們,一座大步流星的管管。
謝謝你的眼睛和聲音,告訴我們世界可以這麼不一樣。
謝謝你來過,管管!
‧
幾天前,我才在課堂上分享你的幾首詩作,告訴學生們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最最喜歡的詩人,幾乎是唯一的偶像。
我先給學生讀你的短詩:〈荷〉,〈蟬〉,〈雀斑詞〉,這群十七八歲的年輕孩子知道你已九十多歲而仍在寫詩感到驚訝。
你亦是我今年的文學課介紹的中文詩人中,出生年份最早的,早於此前的余秀華,劉霞,海子,顧城,于堅,北島,西西,瘂弦……,簡報標示的年份是(1929 – )。沒想到,下一堂課的內容還沒整理好,有太多喜愛的詩作不知如何取捨,我已必須為你標示地球上的卒年。
你總想飛,總想飛,這一次,放星的人終於飛回去了呢。
‧
管管,我還想打電話告訴你,那天下課後,我遇見生平看過最大的月亮。
我坐在車子上看傻了眼,真的是看得發愣了,而車子仍需以一種美妙不真實的時空速度持續移動,沒料到我會撞見那種在電影畫面上才會出現的超級月亮,跨坐在我視線前方一座天橋的走道上,佔據了整個視覺,彷彿天橋是月亮的搖籃。
你呢,你怎麼說?數十年前你便說過:
「請坐,月亮請坐。」
於是宇宙萬物都聽你的。
‧
凌晨三點,我才開始這篇紀念文章,此前一直在翻讀你的書,這些陪伴我搬了好幾次家,從高雄,花蓮,檳榔嶼,北海,新加坡等地的心愛作品。
讀了袁瓊瓊,管綠冬,胡茵夢,西西等人在書上為你寫的代序或附錄文章,再翻幾篇你的散文。
一邊讀,一邊笑,喜歡孩子的人肯定都喜歡你,見到你的文字就能聽見你濃重的山東腔,你的文字和你的人是分不開的,各地朋友的紀念文章都一一說明了真是誰見到你都開心。
一座能低迴的洪鐘,似乎仍能在我們耳邊響徹幾世紀呢。
‧
我還想告訴你,我讓學生讀了你的〈荷〉與西西的〈可不可以說〉後,在課堂即興仿寫。
我讀給你聽,這些孩子幾分鐘內想出的其中幾句:
「一群青島/一朵墮落/一碗睡眠/一門光/一尊毀滅/一劑歲月/一瓶往事/一層音樂/一幅悲傷/一株慾望/一堆等……」
如果你在場,想必一定會站起身來大大聲喝好!
如同你向來讀詩,看畫,觀賞演出後總是非常爽快地高聲讚嘆,提醒著我們:啊,不正是應該這樣嘛!
這群年輕人有來自新加坡,吉隆坡,怡保,仰光,廣州,還有你的故鄉山東的喔!
‧
喔對了,那天還有一位學生用「一坨」來搭配,一坨搭配什麼會有絕妙的效果呢?一坨邪惡。讀到這句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邊喊:太棒了!
同時想起,2010年十月的太平洋詩歌節,散場後你跟我聊天,告訴我你最大的夢想是: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的一棵大樹下,全身脫個精光,痛痛快快地拉屎!
那是在太平洋畔,高級飯店內,不曉得在場會不會有少數幾位與會者與詩人聽見你出色的音量,一個八十多歲和二十多歲的人的聊天內容。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一句話,換成另一個人來說估計就顯得詭異了。
然而,你是管管,百年來無敵與唯一的管管,與你相識的人都能切身感受到這是多麼渾然天成的孩子心。
站在一旁童心流失的我們才是荒謬孤零零的一群。
看著你的身影,想必不少人默默問道:如何才能活得像管管這麼灑脫,這麼生猛,同時有巨大無邊的無畏與溫柔?
你連離去的方式都這麼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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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接到消息後,晚上又重讀當年寫給你的詩:
〈吾和伊〉
荒草中的伊把自己栽成了一叢蒲公英
蕪雜夢境出現的吾經常騎著落日在伊耳頸播種情語
之於月亮,伊的身體更適合臨盆或泅泳
臉蛋像是春天吾於是低低地吻高高地飛
只有四行,是以你的詩集名稱《荒蕪之臉》完成的隱題詩,寫於2008年的花蓮志學村,改天我再放到詩集喔。
‧
所有的評價都是主觀的,然而藝術領域自然亦有不明顯的客觀準繩存在,留待時間印證。
管管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前五位中文詩人,同時也是我最喜愛的前五位散文家。
是的,管管的散文無疑也是一絕!
隨便翻開一頁你就會沉落進任何人都無法複製,創造的管管宇宙。
看看這些篇名:河是瀑布的屍,早晨這個孩子,防空洞與花,是鳥是魚是火是煙是吾們,石頭上一些生滿蒼苔的字,月燒我們我們燒煙煙燒月,請坐月亮請坐,美麗的就是該死的,滿臉梨花詞,野花插在槍上,落雨那天楓樹路上一把斜斜的傘,騎著羊上樹吃柳葉,一個小孩吃飯的排場,臉中之臉筆記,房子裡面的房子裡面的房子……,只看篇名就已是迷人的詩句。
大學時我每個月都會逛二手書店幾次,只要發現管管的散文集(詩集當然更難找了),就立刻買下來,等待送給適合的朋友,有赤子之心的朋友。
‧
〈魚〉 管管
吾那一株垂著一頭長長柳條的十六歲之女孩。她就喜歡當著月亮的面脫光衣服。躺在草地上問吾:「奴與月亮孰美?」這叫吾說什麼好呢?誰都知道只有伊不知道,那天晚上吾是在面對著:
一個有著柳條之髮的
一個有著小樹之膚的
一個有著青果之乳的
一個有著一叢蒲公英之陰阜的
盛滿了水之陶瓶般的鼓鼓的月亮
每當這時我就去摘一帽子的野薔薇花。吻她一口,給她蓋上一朵野薔薇花;吻她一口,給她蓋上一朵野薔薇花:因為吾的女孩這時已被月亮曬熟而成為一枚桃子。吾怕雀鳥來啄呀。
祇等吾的女孩全身都蓋上了野薔薇花。最後,吾再來吻伊之雙眉,以及那一叢嫩柔柔的蒲公英。
然後,就把伊抱起來,丟進有著藻荇的溪裡去;讓溪水沖去伊滿身的月光;讓溪水沖去伊滿身的野薔薇。
讓伊成為一條有著長長雙尾的魚。
若要選二十世紀的經典中文情詩,絕不可遺漏管管的〈魚〉。
這首〈魚〉和瘂弦的〈給橋〉等其他幾位詩人的情詩,每一回重讀都讓人充滿了詩的溫柔,正是這份溫柔讓人領略詩最珍貴,最動人之處,能在當下感受到遠古洪荒的詩啊愛啊藝術等形上形下抽象具體的能量源源不絕,輕柔悠緩地傳遞到紙面,指尖,探觸到此刻正在閱讀這首詩的人的心緒內裡。這些詩句裡頭有神秘奇妙的音樂,讓人打從心底相信這些特殊音色的詩句能像謠曲般持續持續流傳下去。
這已不僅僅是此類題材與情懷多麼難駕馭的技藝問題,似乎更趨近於詩人本色,特質,豐沛的生命涵養以及靈敏無比的聯覺,而能呈現出如此動人心魄的作品。
〈魚〉是管管詩集《荒蕪之臉》收錄的最後一首詩,我第一次讀到這本經典詩集已是快二十年前了,在西子灣。後來有一年,我躺在床上抱著沐浴後的情人讀這首詩渡過跨年夜。
管管的詩句就像那幾年讀到的大詩人聶魯達,洛爾卡等,深深震撼年輕的我,持續影響今日的我。歷來為各地詩人讚譽的經典詩作尚有:〈荷〉、〈老鼠表弟〉、〈饕餮王子〉、〈弟弟之國〉、〈繾綣經〉、〈在Y.M鎮上一個春天的早上〉、〈三朵紅色的罌粟花〉、〈春天像你你像煙煙像吾吾像春天〉、〈把螢抹在臉上的傢伙〉、〈少女〉、〈太陽族〉等名篇。不同詩人都能再說出其他首他們特別鍾愛的詩作,任何人都寫不出來,難以轉譯,別無分號的管管詩作。
兩年前的五月,我在台北明星咖啡館又跟管管提起這首〈魚〉,他還跟我分享我這首詩當年的一些故事。那天是周夢蝶詩獎頒獎禮,典禮一結束我立刻跑到台北車站地下街誠品書店買了管管剛剛上市的最新詩集,他從我手上接過自己新鮮出爐剛印好的第一本新作《燙一首詩送嘴,趁熱》,那表情真是一幅畫,開心得不得了!一座會快步移動,能量驚人的漂亮高山,語言不斷予人驚喜,九十高齡的可愛詩人!
管管的《荒蕪之臉》和瘂弦的《深淵》是台灣最好的兩本詩集。
作品能讓不同年齡的人喜愛,同時各地無數創作者給予極高評價,這絕對是異數。
縱使放諸世界詩壇依然亮眼,這是我十多年來不變的看法。
管管,謝謝你用此生為我們展現一部完整精采的作品!
◎2013年六月,管管家
◎2019年五月,管管拿到第一本自己的新詩集
◎一直陪著我的管管散文集
◎吾們知道吾們知道吾們正吃著太陽
◎2010年十一月,第五屆太平洋詩歌節
◎2010年十一月,第五屆太平洋詩歌節
◎《管管詩選》(洪範版)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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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東遊,明日西蕩,雲去雲來,行蹤不定。」——《西遊記》第五回
香港藝術節網上音樂劇場《後話西遊》將古典文學注入西方舞台,已有無數影視、戲曲改編的《西遊記》迎來再度改寫。在新編故事、新穎舞台與服飾設計下,《後話西遊》去離了唐三藏師徒遊歷江湖、闖蕩天下的浪遊,轉而關注師徒五人苦獲「無字經書」的騙局。創新看似與傳統悖離,然則劇場的玩味、空間、對白仍與原文本背後的文化淵源闇合。僅五十分鐘的戲劇裡,「遊」的傳統意識已多處展現,其進路與整齣音樂劇場的形式、藝術暨境界內涵都有著密切的扣連。
《後話西遊》先為六名角色作了相當前衛的造型。唐僧以鮮黃的西裝指代「五彩織金袈裟」,孫悟空頭上的cap帽與運動外套、豬八戒的電單車頭盔、沙僧的灰黑皮草與皮靴,而佛祖則是disco風格的貼身珠片裙和高踭鞋。每個角色臉上更有類似「黥面」的油彩,以時裝形象飾演古典人物,甫開場即已為觀眾帶來顛覆、玩味的體驗,挑戰對經典的傳統想像與認知。劇中佛祖接見師徒五人,第一件事是伸手要錢。1986年影視版《西遊記》亦有此「索要賄賂」的改動,而《後話西遊》卻以紙紮元寶、紙紮iPhone、紙紮「豪宅」與冥幣作為賄款,幽默逗趣。
《廣雅.釋詁》「遊」義作嬉戲娛樂解,此與《西遊記》「故浪謔笑虐以恣肆」特徵相通,《後話西遊》詼諧的藝術改編亦不妨與之對讀。第一幕人物蜂擁而出,群起奏樂唱跳,又奇幻錯置的服飾與行舉(甚至是「踩界」的笑話,如佛祖講普通話、其車子掛著「粵港車牌」等),完全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而劇中制度的操縱、欺騙;荒唐的造型;彷彿若有所指地暗諷當下病態的社會等,即見劇組在有限的創作空間裡嘗試破界,深得遊戲三昧之筆——愈是幽默怪誕,愈荒唐,則愈見「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的謬悠力量。
「遊」於《西遊記》中所佔極豐,涉世遠世,發源於中國古典美學。《西遊記》的「遊」既是苦歷千山萬水之現實遠遊,亦是馳騁想像,上天入地之離世幻遊。此二行遊/幻遊的空間隨著敘事者的行動擴展變化,視通萬里,延展出離。然而《後話西遊》的舞台設計卻摒棄了「行遊」或「遊歷」的概念,以近乎全黑的密閉空間作為全劇的舞台佈景。在這個空間裡觀眾無法從任何佈置感知時地,此如幻境般的黑盒不但抹去塵世間所有的色彩、經歷,更以流動多維的視角反覆敘述唐僧一行人所面對「希望失落」的心理掙扎。直至戲劇末段方呈現了佈景的裡/外層次。原來密閉空間外仍有刺眼明亮的外部(現實)世界,汽車駛進黑暗的當刻觀眾只能看見外間的光線而無法看清任一角色的表情、容貌,更近乎懸疑地使用無聲處理。直至觀眾真正看清佛祖之相,投射於其臉上的自然光線卻顯得非常違和與突兀——一切真實的意圖與騙局就此揭穿,如同世情現實與心境的襯色落差。
佈景的取捨預設了這齣戲劇從「心遊」的角度關注各人面對著希望幻滅,或沉淪或迷失,或叩問的旅程。彼黑暗且完全異質化的空間內不依循外間的日常秩序,營造了獨立且離異於現實環境的圖景/空間,以全新的視角遊於人生之迷惘,嘗試為生命延展新的契機。師徒五人的情緒放大或提煉為反抗、妥協、支配等不同象徵,也不妨視為同一人面對困局時的不同反應,五者皆一,息念間起落變化就如戲劇中反覆提及的「我相、人相、眾生相」,相刃相靡。此處反覆展示、摩娑內心狀態的「遊」與浮遊江湖的「實遊」相對,在探索心靈桎梏與拘累間完成了沉澱自我的「心遊」。
疫情下不少劇場演出延宕,網上展演成為新的觀影體驗。《後話西遊》的視覺經驗較一般網上劇場更具張力,並不以一般錄影方法來展示完整的劇場空間,而以近乎電影調度的多種鏡頭語言(尤其第三場「困局」有多個精彩的移鏡,環視五人的迷失與反應,或揈大繩時巧妙的借位與跟鏡)追隨角色主體移動拍攝,映以流暢的觀影節奏。藝評人洪思行指出導演黃俊達是從電影角度去考慮和製作該網上劇場,該版本的《後話西遊》不可能照樣搬演至舞臺。此即強調《後話西遊》的鏡頭運動、剪接之流麗(或可視為視覺之欺騙)效果。值得注意的是,「遊」的概念正在於玄放自如,無拘無束,《後話西遊》或急或緩,不受束縛的鏡頭語言獨特而多變,在流動與不定的視角中創造了奭然四解的自在遊境。
劇中形體的流動、詩意的唱詞、如煙的舞台設計還有看似抽離實則遊走旁觀的樂師,無人不遊於方內方外。最後所有角色同遊於一場白茫茫大雪,駕虛遊幻,卻仍立足於真實的衝突與心境,「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在虛構敘事的提撕下逐步逼近人心的焦慮、異化,既是幻中顯真,也是虛而存實。
全劇開首的第一句「如來如去」由南音唱出。靈魂與生命如此來,如此去,「人到最後也是一種循環,所有事情都是過渡」,我們究竟是不得已而遊,還是在不止的遊境裡進出跳離,創造現實。那些如煙的風景從來都不只是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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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在想父親何時會死去。
念頭最早於中四那年成形,也許是中三。在一個適合所有故事發生的尋常天,陽光模模糊糊地曬下來。放學後我打電話給正在工作的啊媽,說要不我去報警吧。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如蛛網,輕輕地黏住「好吧」兩個字,我沒有再多說什麼去捅破它,棍子般掛斷電話。那時距離父親消失已整整一天一夜。
在我的敘事裡,我常常不夠堅強。無法獨自去警局,便喚了一個當時要好的朋友伴我,她又帶上了她的啊媽。我羞怯地叫了聲姨姨。
報案室裡成列的座椅和肅靜的間隔像是急症室,我幾近佝僂地完成報案程序,警員輸入些資料然後轉身拿出些資料,我得知當天早上家附近有中年男子跳樓身亡。警員把聲音低低地壓進我耳朵:「機會不大,但還是需要看照片進行辨認,會有點可怕。」
後來無論我如何回憶,那幾張墜樓屍體照片的影像總是一片空白。也許因為眼睛已被崩塌的淚水灌滿,看不真切,又或是某種身體的保護機制。事情最後以在澳門輸了錢的父親來警局接我回家告終。一個活生生的父親。我忘記他來時有否對擅自報警的我說些什麼,只記得警員對他說「你女兒以為你死了,哭得好傷心吶」。父親似乎是沈默地把我從眾人眼光中接走。
父親死亡這件事從那時起便重重地摔進我的認知裡,這個寡言但能幫我打開所有開不了的罐子的男人,也許會死成一具、一灘,或一張。它們成為惡靈縈繞在我日後的生活中,不時跳出來,使我心悸。
若把嗜賭不顧家的角色設定套入這個瘦弱男子身上,似乎對他太不公平,畢竟大部分時間他身處的場景都在下班後家裡的廚房。從客廳看過去,往往會見到他或切或剝或洗著某種食材的背影。當他轉過身來,你會在背光的陰影中找到張滿佈皺摺的臉,小心翼翼翻開皺摺的話,就能掏出大量挫折與鬱躁。我從不敢注視。
父親是被命運遺落的人。少時風光只留在了他的記憶裡和嘴巴裡,他抱著想望渡過了事業失意的中年,後來就哀哀接受地邁入年老之中。
隨著年歲增長,父親的傷病也越來越多,時而因工作勞損而腰痛,或是肝腎之類的器官有些毛病。患病的時候,他像隻被陷阱困住的獸,時常憤恨地發出低鳴,用敵視的目光看待一切事物,包括我與啊媽。
最近父親腳底長了顆雞眼。
雞眼是皮膚因受到長期的壓迫而產生的厚硬角質層,走路時像插著口釘子。在腳板近大拇指的位置,奶黃色的圓冒起來,如同膿瘡硬化。疼痛使他行路艱難,於是走得越來越慢。畫面常常變成我們並行而他蹣跚地掉落在背後,距離像要趨近無限遠。偶爾我停下腳步等待,但沒有回頭,直到他的身影現於眼側,復又前行。
每天晚飯後他便盤腿坐於沙發上,抱著長了雞眼的腳,數分鐘數分鐘地凝視。有時他穿著黑色長絨毛外套,肉色睡褲,曲身窩成蚌狀,益發像隻自舔傷口的獸。我小心翼翼地拋擲詢問給他,還好嗎,氣氛靜默得像具屍體。隨後我不再問,只聽著因疼痛而濃重的喘息。
那年那個墜樓的男人斷氣前,也會發出這樣的喘息嗎?他背著怎樣的痛跳下去呢?每每如此想下去,我也變成一個死者,無法呼吸。
*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散文組優異獎,蒙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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