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踉蹌地跑進大賣場,迎面而來的涼風讓他們同時鬆了一口氣。
滴答。
手指的縫隙洩漏出一滴不安,打在拋光的地板上。他低頭就看見鞋子的前端被染深。
「手不要用力。」身邊的人扶住他的肩膀,在他動作前先阻止他。
「衛浴用品區在樓下。」他感覺自己的肩膀被摟住,往左邊轉,兩人一起快步往手扶梯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他都走的又快又小。鞋底與樹脂地板摩擦的感覺,像是即將起飛。
「到了。」
他看見阿凱彎下腰,蓋上浴缸的塞子,轉開了水龍頭。
嘩啦嘩啦。
「附近應該有加購的海鹽組。」
他收回視線,看運動拖鞋大步離去,三併兩步又回來。阿凱再次彎下腰,一邊喃喃唸著海鹽包裝背後的使用說明。
然後阿凱用食指沾了沾浴缸裡的水,放進嘴裡,「應該差不多了吧?」
「那你準備好了嗎?」
阿凱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
「現在放進去的話,明天就會消失喔。」
「好。」
他將雙手伸進深深的浴缸,水摸起來有些微溫,流過他被殘水泡到發冷的手。他看起來正在從浴缸中變出一條熱帶魚。下一秒魚甩起尾巴,擦過他皺巴巴的指腹,滑入浴缸,黑白相間的條紋在白底的陶瓷下襯得更加分明,像是被去掉背景的卡通。他的十指還重疊著,維持著捧住一尾魚的形狀。
「我小時候的願望,就是在浴缸裡養一隻熱帶魚。」阿凱站在他身後,跟他一起看著熱帶魚金黃的尾鰭,輕聲說,「原來會是這個樣子。」
-
阿凱遇見站在街邊的男孩是九點的事。
抽菸的時候,阿凱會避開小孩。他看了那個攀在牆邊的矮個頭一眼,決定下個街口再轉進去,臨走前他習慣性掃視小孩周邊,確保自己會收到對方父母嫌惡的眼神,但他這次沒有找到人。
阿凱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晚上九點。小孩是被趕出來罰站嗎?
回過神來他已經踩熄抽到一半的菸,往小孩的方向走去。
圍牆不高,只到阿凱的胸口,但小孩踮起腳尖也只能勉強將眼睛越過牆頭,撐了兩秒還會掉下來。阿凱忍不住跟他一起望進去。
車庫旁擺了四個玻璃水族箱,兩兩疊起,中間用壓克力支柱隔開。水族箱裡一區一區色彩斑斕在擺動,日光燈管像是廉價的聚光燈,在普通的鐵鋁門、鐵窗與藍白帆布之間為熱帶魚架出一個舞台。鐵窗內透著燈泡的黃光與電視的聲音,如果不留神,就是一個十分容易錯過的透天厝。
阿凱站在小孩身後,看他看魚。
汗珠從胸口、脖頸一點一點漫出。
在阿凱發現眼前肥嫩的小腿肚上面佈滿蚊子叮咬的腫包以後,他忍不住開口,「你在找Nemo嗎?」
小孩嚇了一跳,轉過身來看著阿凱,想要退後卻發現自己已經靠在牆邊了。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阿凱攤了攤手,不知道如何證明自己不是壞人,「你爸爸媽媽咧?」
小孩沒有說話,左腳勾起磨蹭右腳的小腿肚,開始感覺到癢了。
阿凱忍不住笑了,「晚上蚊子超多,我站在這邊一下也被叮爆。」他翻出自己手肘的內側湊到小孩眼前。
小孩看著阿凱手上胡亂的抓痕,咬了咬嘴唇,發出聲音。
「有一隻魚掉出來了。」
阿凱蹲在小孩面前,挪動聽他囁嚅說出一段詞不達意的話以後逐漸發麻的腳跟。
「你的意思是,你想把牠放回去嗎?」
小孩點頭,又搖搖頭。
「牠跳出來多久了?」
熱帶魚不大,如果小孩沒說,阿凱根本不會注意地上。
小孩聳肩。
「那我們去按電鈴,跟裡面的人說,叫他們把魚抓回去?」
「放回去的話,牠不會再跳出來嗎?」
「我哪知道啊,那是人家的魚啊,不用擔心這麼多吧。」
小孩移開視線不說話。
阿凱抓了抓衣領散熱,流了滿身汗,回家又要洗一次澡。腳真的好麻,阿凱索性一屁股坐在馬路上,「那你想怎樣?」
阿凱感覺自己坐到放在後口袋的菸盒。他小聲罵了句髒話,掏出一根菸,放入嘴裡,點火前才想起自己為什麼會遇見這個小鬼。
他吐出印有咬痕的菸,百無聊賴地空點著打火機。
一明一滅之間,小孩緩緩開口,「我家有一個浴缸都沒在用。」
「可以養牠。」
-
「我就跟你說不行了吧!不知道我們跳牆出去的時候有沒有被看到,被抓到很丟臉欸,我明明沒有答應你要把魚帶走,怎麼會這麼剛好有人出來,幹,搞得好像我們一隻魚也要偷。欸你手捧好,好,好算了我們不要跑了,應該夠遠了吧。」
阿凱鬆開抓住小孩的手,撐在自己膝蓋上大口喘氣。
「熱死了。」他用手背抹掉下巴的汗珠,撇頭罵了一聲髒話。
「你……」阿凱抬頭看見小孩滿臉通紅,汗水順著眉毛就要滑入眼睛,他用力眨了眨眼,卻沒有鬆開手去揉。
阿凱摸了摸屁股口袋,當然沒有衛生紙。
「我剛洗過澡,有換衣服。」阿凱申明,把小孩往懷裡拉,掀起衣服下襬一角替他擦汗。
「你站在這裡等我,我去買水給魚。」他指了旁邊的便利商店,「還有,你叫什麼?我叫阿凱。」
「程程。」
熱帶魚的鰓在小孩的手掌一上一下起伏著。
「你的腳流血了。」
阿凱擺了擺手。
「你家很遠嗎?」
程程不語。
「你不會走?」
程程點頭。
阿凱嘆了一口氣,覺得他已經逐漸抓到小鬼的邏輯。
「欸你知道,我們不可以把這條魚帶走吧?」阿凱本來打算蹲下來說,低頭除了腳踝一陣刺痛,還看見奄奄一息的魚。
程程咬緊了嘴唇。
「好,這個等下再說。」他彎下腰抓住程程的肩膀,直直盯著小孩的眼睛,「如果明天早上這隻魚就會消失,你現在還想要牠嗎?」
「為什麼會消失?」
「想要的東西最後都會消失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吧。」阿凱甩甩頭,「快點回答我,牠要乾掉了,認真喔。」
「要。」
阿凱笑了,「好吧,那我們去借一個浴缸。」
-
他們坐在地上看浴缸裡的熱帶魚。
「有一次賣場打烊了我準備下班前,我發現水龍頭會出水,那天我喝醉了,泡澡泡了一整晚,我醒來的時候,浴缸像新的一樣,酒瓶全部不見了,對啦它本來就是新的。總之,打烊以後,所有放進浴缸裡的東西隔天都會消失,而且放進去就拿不出來了。」
滴滴答答。
程程抬頭,「下雨了。」
他遂又低頭看魚,「不見的時候要怎麼辦?」
「好好看著牠不見的過程。」
「魚會被沖走嗎?」
「不會,牠就只是不見了。」
「我一直很想養熱帶魚,」程程小聲說。
「但我爸不讓我養。」阿凱接過他未完的後話。
程程驚訝地看著他。
「我也是,我剛不是有說?我小時候的願望,就是在浴缸裡養一隻熱帶魚。」
「你有成功嗎?」
「現在成功了。」
天將亮時,阿凱換上賣場制服,送程程出去。
夏天的悶熱在夜裡被雨水汰換成發亮但不灼熱的陽光。
「好涼。」程程停下啜泣,抬頭看天空。
「下過雨就會變涼了。」阿凱說,「你會習慣這件事。掰囉小鬼。」
「掰掰。」
程程回頭,最後一眼瞥見陽光下阿凱的名牌。謝凱程,他們有一樣的名字。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七月特別企劃──熱夜
港臺連線,五首灼手詩配五篇燙故事
我很痛苦你知道嗎?
她說。
我很痛苦你知道嗎?
她又說了一次。
大半夜的聽到這種話,感覺不太妙。我抬頭看看,原來電視裡是個女鬼。穿古裝的,看起來劇情大概是某個作惡多端的男人,不知道怎樣被誘騙來到(布景很爛的)荒郊野外,從前被他欺凌而死的女鬼從樹下現身,準備復仇。當然也不能排除他們之間有過複雜的一段情,畢竟這話聽起來埋怨比憎恨多一點。
我一定要殺死你。她又加碼。我看這男的應該能再騙她一次,當了鬼也一樣,聽她講話就知道。
仔細看看她的臉,這女鬼有點眼熟,跟我後面那個長得好像。
……什麼?後面的什麼?腦袋裡不知道從哪冒出這麼一句。額頭一滴汗滾落,掉在湯碗裡。這就是為什麼人千萬不可以編什麼鬼故事,念頭只要一動,晚上就睡不著覺了。以前我也想過一個場景,房間角落有個女鬼,披著頭髮,也不幹麼,從早到晚就站那裡,睡覺也在,醒來也在,像個衣帽架一樣,一舉一動都在她的視線裡。透過她頭髮的縫隙,還稍微可以看到她的眼睛。結果連續好幾天都半夜驚醒,盯著角落看。所以說我怕死了娃娃那類的東西,眼神一動也不動的。
我挖了一口碗裡的滷肉飯,在這之前我在哪裡,做了什麼,完全想不起來。三更半夜的我在這吃滷肉飯幹麼?可能是在做夢吧,夢裡的人真的會問自己是不是在夢裡嗎?
不過這家店很不錯,點滷肉飯就送貢丸湯。
點滷肉飯就送貢丸湯?
哪有那麼好的事?那至少現在可以確定是在做夢了。
不然就是在地獄,有一種說法,說地獄是一個長得跟人間很像的地方,只在一些小地方,有微微的偏差,不仔細看就看不出來。多小的地方呢?小到可能只是一個念頭。
我回頭看,沒有什麼女鬼,只有少少幾個人吃完了在看電視。
不是有一款很有名的恐怖遊戲嗎,詳細情況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是在某個古宅裡的第一人稱解謎遊戲,有個女幽靈神出鬼沒,一下吹熄蠟燭,一下弄倒東西。說到第一人稱恐怖遊戲,根本是恐怖界的 ASMR 吧?就是那種能透過耳機把你腦子搞得一團糟的東西。過程中,玩家會聽到身後傳來一些聲音或看到一點影子,轉頭看又什麼都沒有。後來有高手破解了程式,解鎖攝影機鏡頭,可以在不轉頭的情況下,看到主角背後的視角。結果看到了什麼,不難想像。
也有可能是什麼岔出去的平行宇宙之類的,這種空想理論要多少有多少。不管是哪一種,其實最困難的,反倒是醒來之後,你怎麼重新相信這就是真實的世界。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律當成假的,但以真實的態度去經歷它。有些宗教主張整個世界只是一場幻象,如果我是虔誠信徒,大概會去殺幾個人試試看吧。開玩笑的啦。
總之要是真有個女鬼在我背後,老婆應該早就幫我處理了吧,她在這方面很有一套。但我哪來的老婆啊?
來到要種花的地方,我拿起鏟子開始挖。
來的路上,我也做做樣子看了車窗的倒影,果然還是沒有。但首先這就不合理,如果我怎樣也看不到,又是怎麼知道誰長得像誰?既然能去演連續劇,應該長得還不錯。
話說回來老婆還真有帶我去催眠過,催眠師是一位俠氣的大姊。為什麼是催眠?因為催眠只是個幌子,她還有別的本事。什麼本事我已經忘了,現在只記得她嗓門很大,說了一句:「人家女鬼也是會挑人的!」搞錯重點了吧?真正要處理的事,到現在也搞不清楚到底有沒有作用。但為什麼有種受到斥責同時又被鼓勵到了的感覺?
我挖著挖著,挖著這個待會要拿來種花的地方,挖到一個人深就可以了喔。挖到後來底下的土開始有液體快速滲出來,天太黑也看不出什麼顏色,耳邊傳來窸窣聲,像有人講話,有東西掉落在磁磚地板,眼角看到不知誰的影子晃動,身後好像有根衣帽架站著,液體逐漸淹到耳際,這時候要爬出去已經太晚了。
醒來的時候,看看枕邊,老婆的側臉安安靜靜放著,夜燈勾出輪廓,美得像個瓷娃娃。我盯著房間角落看,跟平常沒什麼不一樣。想去廚房吃根冰棒,我小心跨過她。連接廚房的是一條細細的走廊,開了燈,但燈沒亮,廚房的燈常在開開關關,容易壞。摸黑走進去。走廊一側是窗子,不至於黑得不見五指,小時候經過這裡,常常自己嚇自己。
正要打開冰箱,肩膀被拍了一下,據說晚上被拍肩不能回頭,我嚴守戒律,像個虔誠信徒,但身後一隻手從我臉旁伸出來,掌上盛著一朵紅花。給我的嗎?是啊,正是我想種的那種花,鮮紅又熾熱,黑暗裡發著光,我接過來,兩手捧著,像捧著一顆新鮮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動,明明那麼溫暖,總不能說是夢了吧。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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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像我倆當初那樣幸福。──維吉尼亞.吳爾芙
每次讀曹疏影的詩,我腦海中總忍不住浮現吳爾芙的身影,並不是指她倆有何相似之處,然而某種靈性──對於苦痛之寬容──對幸福片羽的追緬──總教我忍不住腦海中浮現吳爾芙臨別前所寫下的這一句話──
「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像我倆當初那樣幸福。」
《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是一部穿梭了好幾年時空,最終如閃閃發光的銀色太空梭般,降臨在你我面前的詩集。若是你同我一樣鍾愛曹疏影的《金雪》,讀《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時,也許你也會感到某種悵然若失又奮身撲火的情緒。現實的巨大,生活(存)的苦楚,皆在詩人那如獨挑華燈、轉悠街角的孤寡人的詩句之間,輕輕地被承接住,被某一股對於「幸福為何物」的詰問與追求溫柔地雙手捧住,因而有了去處,如這首短短的〈小時間〉:
美麗的動物們
走來走去
倚在自己
那濕粉之光的深處
它們不屑於掌控這世界
泥濘裡伸出的手
有天空裡伸來的另一隻
接住它了
在以「小」開頭的一些短詩中,我們可以明白詩人已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紀元──相對於宏大的、雄性的、陽剛的大事件,曹疏影動用了繁雜如花蕊的細節的複眼,去觀看凝視窺探那相對於大時光之內的小凹陷,大光耀之下的小陰影,以及,身為女性,相對於大母體之外的小女身,如我們讀〈在太古〉:
在太古,我喜愛那些背後看去像機器人的女人,
也喜愛那些背後看去,絲綢一般的男人,
他們不該走在英皇道、Jusco、珀翠餐廳,
他們應該走在羅馬、布拉格、布魯克林。。
而我心中的人群走在西伯利亞,
全世界停駛的心臟,像凍在湖裡的小鳥
有自星空垂落而來的、醜陋的繩子,
接走機器人和絲綢,接走
本不應屬於這裡的事物。
身為母親,身為女人,身為詩人,曹疏影對自己內在的母性展開大規模的辯證與詰疑,譬如〈金乳〉一詩中,嚎啕的嬰兒與旁觀著撕扯心肺的母親之間的對話:
嬰兒哭出雪崩
尖叫逆心
我駕大雪團
撲望——
不救她吧,
累了就睡了
雪雲陡,
我是她小村莊裡
一隻母獸出逃
(下略)
「雪」在曹疏影的詩中時時可見,雪是創世,是乾淨之德,是冰冷的考驗,也是救贖之道。從「金雪」到「金乳」,那個曾經燦笑著在高原上奔跑的少女,成為風雪裡意欲逃亡的母親。雪是她哺以育嬰之物,曹疏影從不歌頌乳房,相反地,她將自身的母性減到最低限度,低得恍若一頭獸,嬰兒有其自生自轉的小宇宙,比起虛弱的母體,嬰兒更能扮演太初之初的無邪的救贖者。而詩人所仰盼的,有時就是這樣的救贖──
〈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
她的小舌尖
時時救我
打撈我
(下略)
乳之芯
她鑽嬰兒淵
用甜蜜
索取甜蜜
世界的敗壞
可止於此
那些自我詆毀的
可止於此
愚鈍於積習的、
狂人、與受虐
虐待他人的
可止於此
烏鴉傳遞
止於此
不見自己的
明白自己
(下略)
把哺育的主導權交付予嬰孩,曹疏影彷彿倒逆著寫下人類對於母性的關懷,那些偉大的、磅礡的、無私奉獻的、血流成河的,全不在她的詩裡,她的詩這麼乾淨這麼誠實,純粹地寫下了生而為人,母與子,惡與善,卑微與強壯,並非全都是按照著現世既有的規律運作,這一些詩像是〈母親節〉(光能給人類提供的幻覺/初初都能提供給我/給一個年輕的/小母親)、〈詩〉(孩子畫了滿屋的火車,等我回家看。/還畫了一首詩,「初初的詩啊」,他舉著給我看。/我蹲下來,世界就停在那樣的一首詩裡了,/彩色的,旋轉的,無可纏繞的,/沒有什麼不值得這樣。)、〈海〉(千百萬年前的叢林/紀元更迭如蝶翼撲閃/時間令我脆弱/但只是令她無畏),她將孩子舉在宇宙的核心,擁有創世的巨能,而她自願做一個脆弱的小母親,時時想著讀書,遊戲,甚至逃跑──這全然顛覆母能序列的自剖,在詩人筆下成為再自然不過的家常,教我們都要在她的詩裡重新明白過自己一次。
曹疏影第一本詩集《金雪》
至於幸福──幸福何等僥倖,脆弱如旛蝶,這部詩集中多的是離別淚,少的是相聚歡,那些城市裡街道邊偶見閃現的天光雲霞,莫不是日常裡分分秒的離人血──抗爭的血,戰士的血,黑夜的血,兇手的血。曾經信奉過的命運女神,如今也老了落入俗套裡(〈命運女神如今也老了〉)。但就是因為幸福如此稀薄,每一刻被詩環繞的當下,都彌足珍貴如金箔,就像這部詩集中我非常心愛的一首詩,對於生存本質的逼視與美,堪比里爾克的〈秋日〉──
〈太陽稀少,幸福亦然〉
太陽稀少,幸福亦然。
我坐聽飛機的轟鳴聲,想著Gainsbourg 這兩句歌。
那些坐在鋼琴前吸菸、有著悲劇性格的男人很美。
秋暮的天色很美。
人們在紛紛把自己點亮,當他們感覺到夜晚,便總是懷疑自己無甚光芒。
其實他們都很美,本來不需要
那樣特意堅忍,特意成熟。
他們著意選擇別人走過的路的樣子,難免讓人心痛。
他們受了欺負刻意崛起的樣子,也讓人心痛。
我給你看一朵花,它的悲傷涼如水
而它從不為死亡去準備。
你的美也是這樣的,你的孤獨
也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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