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腳板平放時,小尾趾永遠無法觸地,浮空半翹——腳掌也一般,你所以為的著地,僅僅是前足蹠骨和腳跟硬處,足底也沒有伏貼到平面上。都是隙縫。這些隙縫給予你變成任何東西的可能性。譬如,低頭,下頷抵夾頸項,背椎如風琴或竹簡攤開,一節節,一截截,緩慢地,墜落,垂身,蜷摺,任每一塊虛縫的接合處交互突起,鞠成一尾魚,一張紙,一條蛇,一頂帽,或其他。
你們可以是任何東西。可以是,一切。年長女性在鏡的映照下變成了無數個。那時候房間寬廣明亮,髮盤成髻,壓腿時,偶有幾絲繞到臉上,癢癢的。她告訴你們,如果內在的骨頭是一塊一塊疊成的牌,每個嵌連處便有風,拂過所有擺動的姿態,如鞭子和水般靈動。你曾知道身體的柔軟與韌性。踮起腳尖,彈躍,腳趾與腳掌拗成直角,支撐全身,以肢體辨認每個音符,精緻至每塊肌肉每個關節每種擺動的幅度。你快樂,張開嘴裡有乳齒剝落後凹陷的缺口。
直至你從語言裡懂得謊話的意思就是,你們可以是任何東西,實則必然、必須只能是,輕盈優雅的鳥。所有筋膜如同粉團越搓越幼越揉越長,拉扯按捏。你劈開雙腿,匍匐俯身,像一隻扁癟的蟾蜍。
低一點,再低一點,再、再、再低一點,你可以的。女子的聲音悶悶自背後傳來。腰背被推壓,臉頰貼地,冰冷硬滑,你疼得幾乎流淚,把掉落地上的髮絲錯認成羽毛,皺亂分岔,被硬生生拔下來一樣。(後來你在街上見過其他人的這般模樣。只是柏油路粗糙不平,他們軟滑的臉被拖得血肉模糊,似爛掉的蕃茄。)陽光黯淡,整個房間驀然擠焗,好逼,好小。為甚麼?四周的腿如常張放統一,排開來像偌大的百足,揚於牆邊,有巨大的影。你疑惑這一切何時成形,軀體間密實緊貼,連鬆弛都不被允許。於是你把鞋子丟掉,赤腳走回家,足底刺痛,摻入尖利的沙粒碎石,不再相信可能。
如果可以,掀開哪裡躲進去就好。
沒關係,噓。我們都在隙縫內匿藏過太多東西,無以名狀,搖搖欲墜的秘密,像熟透的葡萄,在夢裡散滲潰壞甜美的味道。你的骨骼已趨成形,晾掛各種抽象概念和形象。要成為好看的人。兩指支開眼瞼,指甲緊扣瞳孔上下凹緣處,眼球焦點如受驚的金魚,在眶內亂衝亂竄。你把半弧的透明軟膜置於指腹,漩紋中心一點,端平,覆往瞳孔,像要蓋住一隻逃跑的小生物般左塞右推。你第一次撫碰身體這個部分,儘管隔著一片薄薄的膜。滑嫩,濕糯,像市場內海鮮檔中那些被剖開的魚的膽。
無法眨眼與異物浸入的不適感讓你流出好多淚水——你強調這只是自然的液體分泌,與憂傷無關——實則掩飾不安,你無措於異樣的陌生感。你與你的身體,朝夕相對,肆意揮霍,吃太多甜食和冷飲,熬夜、通宵,擁有被糟塌的本錢。直至有體液自小腹下滲出,內臟如毛巾擰扭,疼得指間握緊,關節泛白,床單上有紅褐半乾的漬,怎麼刷也刷不掉,如同恥辱。
夢裡有果實墮地,「噗哧!」一聲,果皮潰爛,像摔壞的蕃茄。
你在鏡中凝睇自身,兩指在眼球上撈夾多次才抓到弧膜。一攏,像把果肉自殼內褪出,脫落,頓在掌心裡,折射晃光。你歸家後必得一遍遍確認,避免落入曾有的恐懼中——好像第一次戴隱形眼鏡去約會,夜裡回家因著疲憊和笨拙,以為已把眼鏡雙雙脫下,很快入睡。
往後數天左眼紅腫,佈有血絲,時時無故滲出分泌液體,你告訴自己這僅僅是初次戴用的不適應。直至有晚乘上深宵小巴,他送你之故,一同登車。車子行進,環繞山林急行,軟膠座背貼滿遠方樓盤廣告,提供專車接送睇樓團。青山碧水和小區樓房的背景圖片解像度過低,起格了;經紀電話號碼以慘綠色放大,加上粗體、斜體、立體和底框方式印製於廣告右上角,你估量是某個廉價的電腦軟件粗製濫造。
你靠窗,後座有一男子昏昏暈暈,一臉潮紅,待車子剛出隧道他便腹脹打嗝,上身抽搐起伏,司機從倒後鏡窺得大叫,可已來不及,男子往左邊走道「嗚嘔」一聲,穢物如瀑傾瀉,流淌至車廂各處,整個方狀空間溢著酸餿的醺臭。司機邊咒罵邊把車停靠道上,翻出小型掃帚和鏟子兜起吐物,傾至門外。你想開窗,銀色夾鎖把玻璃和邊框扣得勁緊,拉掰多次仍徒勞無功,你突然覺得,要死了。氣味要教你也一同嘔吐,然後被在場所有人一同討厭鄙視。你被鎖閉於那樣那樣密攏的框內,好像那時鏡的房間驀地變小變逼,影子巨大,沒有一絲轉身逃逸的隙間。
他頎長的手臂越過你,五指掰緊,往右一拉,窗開了。冬天乾寒的氣即竄進來,或許滲著風砂。想法如同針刺般突然確鑿,你愛他,你願意花光一切去愛他,無比清晰。臉頰冷冷,眼眶劇痛,你使勁搓揉眼瞼,便見一片皺巴巴的軟膜黏在指節,像一張洗壞了的皮。
你讀過這樣的新聞:一個患上腦退化症的婦人,忘記自己戴了隱形眼鏡,每晚直接睡去,翌晨又重新戴上新的眼鏡,日復如是。直至一天眼睛劇痛難耐,求醫時經檢查後才發現,那些凝成硬片的乾膜,統統藏在眼裡,整整好幾十塊,一片一片以鉗子夾出,沒有人知道。
我們都曾藏匿過太多太多秘密。
就像後來,他注意到你的指甲內藏匿許多灰褐的漬,手腳間尚未結痂的傷口,事情被埋於身體的洞穴裡,像你那些失去聯絡的周末下午,鼓脹密實的背囊一樣,諱莫如深。
如果內在的骨頭是一塊一塊疊成的牌,每個嵌連處便有風,拂過所有擺動的姿態,如鞭子和水般靈動。你曾知道身體的柔軟與韌性。踮起腳尖,提腿,躍動大腿、膝蓋,然後是小腿、足踝、腳趾。奔跑,每一步每一步每一步。不要回頭,不要望,向前,跑,亡命一般。景物後退、街道後退、人群後退、氣味後退、吶喊與尖叫聲,後退。直至連光影也後退。
相愛的人也使彼此痛苦。你讀過的句子,那作家後來自殺死去。像你知道城市裡太多太多的消亡。兩隻手掌,不論怎樣使勁執拗緊觸並合,十指相扣,可掌心中央仍有永遠無法貼足的孔,好比一條窄窄的隧道,只剛好讓光和風橫越,或曰,隔閡。就像所有擁抱間都帶有隙縫,無法填滿。你流淚,流很多眼淚,像那時第一次支開眼瞼,把軟膜強行覆於眼球表面一樣難過。
丟去鞋子,赤腳回家的黃昏,你曾篤信女子所說的:你們可以是任何東西。可以是,一切。而你不願意低一點,再低一點,再、再、再低一點。你不可以。因而,這些隙縫教相信它的人痛苦,也給予你變成任何東西的可能性。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風格練習①兩行一段的詩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風格練習》的作者和他的友人
聽完巴赫賦格曲,想到在文學上做類似的事,用變奏
的方式,圍繞同一個單薄主題,衍生出幾近無窮的變
化,以此構成一部作品。《別字》版風格練習同樣是
變奏,而暫且放下主題,只圍繞一種形式上的限制,
看看能衍生出什麼風格合奏/混音。
形式本身當然沒有生命,而創作者也不必自以為是,要把生命賦予形式,這太自大,也太機械。事實上,往往是形式驅使著創作者,留下無形的一呼一吸,讓心跳和去向得以記認。形式,一開始你可以說它是存在的,但也未完全現身,執著過糾纏過,直到它的凝散都與創作者的氣息甚或氣燄相通,它才顯得具體,有份量。
兩行一段的詩是這樣一種形式,看似無風起浪,在視覺上束起防風林,同時又讓出平行路,交錯切換,相斥相守。像斑馬線嗎?提醒你可以通過它走到對面,但也不能大意,需要張望兩邊,因此雖說是前進,卻更像走Z形的路:怎樣跨進,懸疑,又怎樣越過沉默的僵持,或面對驟然的相遇。
謝旭昇〈物自身〉與其說在寫物自身,不如說是對自身的遭逢,在極有限迴旋空間中遇見,同時裂開,但正因為尋找,才垂進,才照亮,才成其物。形式,讓我們去遭逢。
有時是遭難。曾詠聰的〈拒絕〉看似穩穩穿行,「我不想」及其不可能卻也穩定地撕裂著撐持的步履,那些空行就像陣痛,最終跨入無聲的吶喊。詩中提及隱喻,詩中卻無一隱喻,純粹的傷害只能類似物之自身。
梁惠娟〈記憶〉演繹著一場記憶與生命同步的遞減戲碼,由擁擠歸於疏離,靈活淪為僵硬,跨行變得愈加重要。同樣,意象原來不是意象,而是逆向增生的幻覺。
陳李才擅於以詩說故事,但那個所謂故事,總是可以恰好地在生存的玄思與實際的逼仄之間懸置。〈棲居的邊界〉是這樣一條邊界:大廈也可以是深淵。但一層層下降抵達的,不是地獄,僅僅是出入未定的現實生活。當然,另一種看法是,由下而上再讀一次,向煙霧攀升。
李雪凝帶著慢板的自覺,鍛鍊著一種面對非死之死的耐性,〈去年冬年,與一場慢板的死亡〉在細密的痛癢與觀照裡,像針織般刺出龐然的遺容,只是偶然清晰,但已足夠喘息。
以詩論詩由來已久,重點是,其中自有以身試法的說服力。洪聖翔〈陽光,把你照成陌生人〉既是修煉筆記,同樣是詩觀的展陳。陽光標出某種半途,讓修煉者、領受者在平飛,升騰和俯拾的維度穿行,偶然「出手」拾到的會是甚麼?詩人保持著未知。
愛情的模樣在無花的〈你畫過時間我畫過魚〉中拉扯開來,悲歡在兩極間交集又擴張,但原來無常的末日陀螺才是核心。施勁超〈心火盛〉以張弛如呼吸的節律,接近更深的脈象,在調理、平衡的背後,是如鐵的肺腑,火的加熱,看不透的自己——念珠終究在轉動。
陳少〈疤的來歷〉以兩行的侷促與跳躍營造出一種加速度,瘟疫時代的天空上的拋物線,急墜那種,可惜倖存無法縮時,我們仍然需要穿越,在絕對零度的地面。鄭政恆〈城記〉也發生了墜落,但比人的境遇更重要的是光線的散碎與重現,在消沉時,甚至結局時屢屢抬望,體式因而具有了堅持的意味。呂佳機的〈破瓜之年〉〈如此滾動〉顯示著調度的愉悅,某種室內樂,以虛晃與餘光,抵住外界更無以名狀的混沌/秩序。
憑藉適當地操控格式,我們或能慎密地滾動下去?兩行一段的體格,好像自帶重量,也可能輕輕就滑過去,當我們偏偏不放過自己,要較勁,我們要說的話,我們的生存,會不會更堅定?抑或終於找到了新的迷惘,沒有出口,而入口也已掩蔽?讓我們的某一部分,留在每次遭逢裡——這也許是形式賦予創作者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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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像個女孩,(或者女人)。」
這是一場不得抗拒的條件交換:用人交換女,或者相反。總之,開局已定。
在美國導演芭芭拉 · 羅登(Barbara Loden)自導自演的《浪蕩天地》(Wanda)(1970)片頭,黑色瓦礫前腐爛的沙發上,母親雲達俯臥著,夾在小孩哭喊聲與砂石車陰險的碾壓聲之間,遲遲無法起身。粗礪的畫面與陰鬱色調,讓人很快也陷入了懷疑人生的情緒之中,正如雲達屢次面對男人的沉默與無視時,養成的那句口頭禪:「HUH?」
一個對人生遊戲規則與秩序的大哉問,輕盈,微茫,不夠大聲,因此不被聽見。電影講述的故事很簡單:身為人母的雲達擔著香煙、不假思索地放棄了兒女撫養權,其後與搶匪情人登上旅途,到最後誤打誤撞被迫參與劫案,一切來得莫名其妙,卻又順理成章。這部常被認為是自傳體的電影,戲裡的迷途卻不是雲達或羅登一人的:身體發膚的痛癢,與浪跡日常中(無法雙向抵達的)對話,乃至社會角色錯配後各自承擔的「惡果」,幾乎都是既定的。命運溶解在細節裡,每一幀畫面之中。
那有如山高的黑瓦礫堆,是雲達也是羅登的生命處境。電影面世後,羅登的丈夫、同樣身為導演的伊力 · 卡山(Elia Kazan)與作家瑪格麗特 · 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對談時,發自內心地說道:I was there all the time during the shooting; I took care of the children, I played nursemaid…,聽來簡直有幾分委屈。戲裡戲外,誰天生攜帶者nursemaid的基因呢?我猜測將電影的中文譯名改為「浪蕩天地」者,內心也存有那樣一份無奈——無論是Wanda還是Loden,還是更多更多的名字,在開局便被強制嵌入了一些功能;當這些功能偶然被剔除後,生命的蕭然並不會因此改變。當醒覺也是這場遊戲的共謀者時,與其義正辭嚴,不如浪蕩天地。
三十年後,韓國導演金基德的《慾海慈航》(2004)裡的女孩們,連浪蕩的路還未及踏上,就已墜下。
為了籌錢旅行而秘密援交的少女搭檔如真與在容,目睹並經受著買春男人的百態,在死亡的陰影下開始一場出人意料的救贖。前半部拍出了青春期特有的懸疑,清與濁不斷混合、推擠;而後半部則在暗色調中,將救贖與掙扎表現得盡致。水是電影裡至關重要的意象:從援交結束後兩人在澡堂清洗與親吻,到坐在藍色的雕塑群像旁,最後如真坐在河傍乾涸地上的車裡睡著時,做著被父親殺死的夢……水,一股陰性的力量,在這部戲裡暗暗拉扯每個角色。
正因如此,我偏愛《慾海慈航》這個譯名,不僅反轉其閒邪的本意,更將水的力量納入其中。如真的還錢之旅,從來不是為過去償還什麼,當嫖客們露出驚異或呆滯的眼神時,她就是一尊佛,普渡著他們,而身體就是河流。
次年,金基德另一作品《情慾穿心箭》(2005)推出,被老人帶上漁船私養的少女,則更為直接地與佛像綁定:漁船的賣點之一是為客人算命,其方法就是少女坐在船沿吊起的鞦韆上,前後擺動,老人用弓箭射向船身上巨大佛像,再由少女化身佛的代言者,耳語告知老人算命結果。少女也是自己的佛,因此她跟著美少年離開漁船,老人無法抗拒這一命運,然而最終扭轉這一切的,又是少女自己。
金基德給予這部電影的註腳,也是對其自身藝術追求的表白:「力與美宛如緊繃之弓,我願如此,直至終老」。而在金氏電影裡諸種邊緣、枷鎖、慾望,也正是在這一拉扯的漩渦之中不斷增生和互涉——情慾本就是複雜的,為何要讓它簡單透明?正如《浪蕩天地》裡瑣碎而無解的荒誕日常,並沒有人能明確知道自己將流向哪裡。命運的確然與無法感知,這兩極同時在生命中並存著,也正是這幾部電影的精妙之處。
參考資料:
Barbara, Wanda, Nathalie Léger, translated by Natasha Lehrer & Cécile Menon, the Paris Review
Conversation on Wanda By Barbara Loden, Marguerite Duras and Elia Kaz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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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場次
情慾穿心箭│2021年08月28日 (六) 16:50 大館
浪蕩天地│2021年08月29日 (日) 17:35 英皇戲院 尖沙咀iSQUARE
購票:https://cinefan.com.hk/zh-hant/period/2021-zh-hant/summerif-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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