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抵著風急浪高,繼續搭建公共平台,是時代許以每一本文學刊物的難題。作為香港現存唯一活躍的詩刊物,《聲韻詩刊》在二零一一年創立,屢經改版、發展石磬文化出版業務、籌辦推廣活動「聲韻詩歌生活節」,近年更積極拓展「讀音」網絡音訊庫,在電波上為詩人存檔。踏進第十年的《聲韻詩刊》,更在8月1日與8月8日這兩個星期日舉辦「詩風電浪」播映會,展現由鍾國強、吳耀宗、璇筠、曾淦賢、李嘉儀、梁匡哲、黃潤宇七位本地詩人,聯同七位音樂人與視覺藝術家創作的詩影音作品,以詩連結聲音與影像,觀照世界的空蠻幻蕩。
負責《聲韻詩刊》活動策劃、身兼石磬文化社長的廖建中對詩常有跳躍另類的想像。「詩不僅可以聽,還可以看。『讀音』計劃示範了建立詩聲檔的可能。『詩風電浪』就是想嘗試實驗,當詩遇上影像等其他媒介,能夠觸發甚麼驚喜有趣的化學反應?」
各各他山上聽爛謠受難或倖存之難
(圖片由聲韻詩刊提供)
曾淦賢X姚少龍XCrystal Bug:〈各各他山〉
如果要從芸芸「詩風電浪」七組單位中,挑選一首最張揚鮮明的詩作,那可能會是曾淦賢的〈各各他山〉。「把我的屍體帶到各各他山/世人以石雕為聖/我便能親近妳」。聖者的受難標誌,遇上曾淦賢詩中聞名的愛恨書寫,殉殺犧牲換以親暱。「那是無人遊蕩的曠野/妳再割下我的手掌吧」,情感深沉,意象驚心,失意者自能連結共鳴。而能量如此洶湧的詩作,更會教人期待在影音藝術的轉化下,產生怎樣的火花。在Crystal Bug 的影像裡,躍變拉扯的線條就像一直逼近的山嶽與波紋線條,繁複纏結,方位交錯,彷彿多麼深情的愛恨都會被覆蓋淹沒,亦印證在「各各他山」的受難之難。姚少龍音樂在後段的變折,將詩人之聲扭成機器怪音,則意外地為詩中的敘事者,塑造懸疑險邪的一面。那會不會是愛人不堪重壓的恨之體現?
(圖片由聲韻詩刊提供)
黃潤宇X楊俊XNeo Yeung:〈爛謠曲〉
聽過各各他山的銳音,轉眼黃潤宇就帶來一首抽離內省的〈爛謠曲〉。「福之將至/禍都闖在彼端」,運用遠近距離辯證出福禍何依的虛無感,這種不見於跡、無法推演的敗壞,貼合當下時態,亦一直在往後的詩文鋪展。當「大限將至」,楊俊原來溫緩定心的電音也變得急進,Neo影像裡原本平靜自然的鹿鳥蟲蟻,山野林河,盡被捲到裂電猛火之中——「枯薧。枯薧,/為自己蒙福/誰人能離此?」當災難降臨,有誰不是感到心如死灰,謀求自身平安,又自知難以倖免?「所有人手心,皆是你的手心」,而無論如何間接迂迴,整體的苦難都能濃縮刻記在「我」一人的苦難上。是為共同體。楊俊與Neo的影音創作,就以一種相對具象的角度,滲現解放出〈爛謠曲〉那壓抑在靜傷之內的痛感。
雪野無人蝴蝶夢從自然中悟見神
(圖片由聲韻詩刊提供)
吳耀宗X池荒懸:〈把剩下的冰雪給了我們聰明〉
化用了成語「冰雪聰明」,加上十四行詩式的工整句法,吳耀宗的〈剩下的冰雪給了我們聰明〉,先給人一種篤定典雅的感覺。「幾代人用幾代電器的狂暴/把夏天拖拉到南北最邊境/鯨魚逃出海深逃不出沙淺」,面對暴烈野蠻,人可以有甚麼足夠的智慧應對解決?本來詩作是保留一種想像空間,容讓讀者在思考中挖掘希望的。然而,在池荒懸悠長的音樂與拖沓的鏡頭對照下,等待果陀的過程被形象化為一架無盡行駛,沒有終點的列車。冰雪沒有帶來聰明,反而是前塵,是積累,是觀眾眼前的徒勞與煎熬。行進也可能僅僅具儀式的意義。吳耀宗X池荒懸這組創作,在舒朗睿智的步調中營造出消極的反差。
(圖片由聲韻詩刊提供)
梁匡哲XASJX大根:〈有人在嗎〉
有別於雪地曠野的探索,梁匡哲的〈有人在嗎〉是透過連番的否定與拒絕建立對內在的詰問。「有人在嗎」看似是不甘寂寞而發的問題,但詩中的「我」卻不斷強調自己需要孤獨、虛無、被人需要的需要:「我故意留下你,走去睡了」、「我需要在你的胸膛深處找失落的龐貝」、「我從不需要自己,除非你喜歡」⋯⋯ 詩的感情是羞澀陰鬱,抗拒改變的,但在ASJ的音樂與大根的影像形塑下,私密的書寫卻增加了一個為廢墟、為開墾自然而吶喊怒憤的向度,效果驚喜。影像尾段女子挖開泥沙,呼應詩裡「我需要一些從沒到過的地方去把它們埋掉」這一句;而那些重新從土裡曝露出來的,可能就是無法言說的詩意。
(圖片由聲韻詩刊提供)
鍾國強XASJXSkene:〈蝴蝶〉
鍾國強的〈蝴蝶〉簡短平和,能令讀者自發想像:到底詩中的「蝴蝶」,是實指一隻深夜跟隨「我」回家的蝴蝶,是代表「我」想念的那位遠方之人,還是就等於我自己本身?Skene的影像便將這個問題的想像空間加以擴大。就像莊周夢蝶,異域廢墟裡那像阿修羅的攤伏石像,與在電視裡在草野岸邊奔跑的女子,可對照成鏡像映照的一體兩面,誰主誰客,又孰真孰假?在ASJ音樂的渲染下,〈蝴蝶〉的畫面意象更見緊湊張力。有趣的文學作品往往能刺激到其他媒介創作人的想像,而這些衍生創作又可以對應到原作品本身,豐富文本的意蘊內涵。
罪河裡的壞死列車詩逼近的現實之牆
(圖片由聲韻詩刊提供)
李嘉儀X姚少龍XCrystal Bug:〈罪河〉
何謂罪河?是指充滿本來充滿罪孽的河流,還是容讓帶罪之身清洗自己的聖河?李嘉儀的詩作,具備一種肅穆莫測的神聖與宗教感,裡頭的敘事者總是柔韌地抗衡一種隱然的不可抗力。於是「在你臉上,一條古老的/河川突然冒出/流瀉」,如此《百年孤寂》式的魔幻意象,就在Crystal Bug 的影像裡接通上女子臉上的黑暗河流面具,即使她如何篤定溫吞地倒水斟茶,畫面與姚少龍的音樂都在鋪展出更巨大,無法遮掩的不安恐懼。特別印象深刻的是讀到「是以我宣判祢為一個不協調音/一個高智能的縱火犯:要賦予我/又剝奪我,不相信我」這節時,女子走上只有歪斜電線桿的天台。那場景裡有微弱的意志,透明的怒火。只是它們一直被囚禁,一直只能在圈養裡敵視天空。
(圖片由聲韻詩刊提供)
璇筠X楊俊XNeo Yeung:〈八月的港鐵〉
在七首詩中,璇筠的〈八月的港鐵〉篇幅最短,卻也是主題最具體明確,情感最抑壓、痛苦的一首。全詩僅「進入毒氣室/洗澡」、「磨掉一層皮膚/然後/下班」兩節,毒氣室與磨掉皮膚的意象,可以是盛夏八月列車車廂裡人人為上下班擠逼推擁,互相吞吐體味鼻息與摩擦身體的誇張化描寫,也能令人聯想起那些煙霧瀰漫,無法清楚去言說的苦難場景。楊俊與Neo Yeung選擇以魚作為影像媒介回應,從養魚賣魚到剖魚的過程,一一被鏡頭赤裸呈現,加上懸疑陰沉的配樂,無論文本、影像、音樂,均共同建構出一種重覆疊加,無法擺脫異化宰殺的宿命感。現實之牆愈巨大緊靠,詩串連呈現的情態狀態,也只會愈破碎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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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格練習①兩行一段的詩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風格練習》的作者和他的友人
聽完巴赫賦格曲,想到在文學上做類似的事,用變奏
的方式,圍繞同一個單薄主題,衍生出幾近無窮的變
化,以此構成一部作品。《別字》版風格練習同樣是
變奏,而暫且放下主題,只圍繞一種形式上的限制,
看看能衍生出什麼風格合奏/混音。
形式本身當然沒有生命,而創作者也不必自以為是,要把生命賦予形式,這太自大,也太機械。事實上,往往是形式驅使著創作者,留下無形的一呼一吸,讓心跳和去向得以記認。形式,一開始你可以說它是存在的,但也未完全現身,執著過糾纏過,直到它的凝散都與創作者的氣息甚或氣燄相通,它才顯得具體,有份量。
兩行一段的詩是這樣一種形式,看似無風起浪,在視覺上束起防風林,同時又讓出平行路,交錯切換,相斥相守。像斑馬線嗎?提醒你可以通過它走到對面,但也不能大意,需要張望兩邊,因此雖說是前進,卻更像走Z形的路:怎樣跨進,懸疑,又怎樣越過沉默的僵持,或面對驟然的相遇。
謝旭昇〈物自身〉與其說在寫物自身,不如說是對自身的遭逢,在極有限迴旋空間中遇見,同時裂開,但正因為尋找,才垂進,才照亮,才成其物。形式,讓我們去遭逢。
有時是遭難。曾詠聰的〈拒絕〉看似穩穩穿行,「我不想」及其不可能卻也穩定地撕裂著撐持的步履,那些空行就像陣痛,最終跨入無聲的吶喊。詩中提及隱喻,詩中卻無一隱喻,純粹的傷害只能類似物之自身。
梁惠娟〈記憶〉演繹著一場記憶與生命同步的遞減戲碼,由擁擠歸於疏離,靈活淪為僵硬,跨行變得愈加重要。同樣,意象原來不是意象,而是逆向增生的幻覺。
陳李才擅於以詩說故事,但那個所謂故事,總是可以恰好地在生存的玄思與實際的逼仄之間懸置。〈棲居的邊界〉是這樣一條邊界:大廈也可以是深淵。但一層層下降抵達的,不是地獄,僅僅是出入未定的現實生活。當然,另一種看法是,由下而上再讀一次,向煙霧攀升。
李雪凝帶著慢板的自覺,鍛鍊著一種面對非死之死的耐性,〈去年冬年,與一場慢板的死亡〉在細密的痛癢與觀照裡,像針織般刺出龐然的遺容,只是偶然清晰,但已足夠喘息。
以詩論詩由來已久,重點是,其中自有以身試法的說服力。洪聖翔〈陽光,把你照成陌生人〉既是修煉筆記,同樣是詩觀的展陳。陽光標出某種半途,讓修煉者、領受者在平飛,升騰和俯拾的維度穿行,偶然「出手」拾到的會是甚麼?詩人保持著未知。
愛情的模樣在無花的〈你畫過時間我畫過魚〉中拉扯開來,悲歡在兩極間交集又擴張,但原來無常的末日陀螺才是核心。施勁超〈心火盛〉以張弛如呼吸的節律,接近更深的脈象,在調理、平衡的背後,是如鐵的肺腑,火的加熱,看不透的自己——念珠終究在轉動。
陳少〈疤的來歷〉以兩行的侷促與跳躍營造出一種加速度,瘟疫時代的天空上的拋物線,急墜那種,可惜倖存無法縮時,我們仍然需要穿越,在絕對零度的地面。鄭政恆〈城記〉也發生了墜落,但比人的境遇更重要的是光線的散碎與重現,在消沉時,甚至結局時屢屢抬望,體式因而具有了堅持的意味。呂佳機的〈破瓜之年〉〈如此滾動〉顯示著調度的愉悅,某種室內樂,以虛晃與餘光,抵住外界更無以名狀的混沌/秩序。
憑藉適當地操控格式,我們或能慎密地滾動下去?兩行一段的體格,好像自帶重量,也可能輕輕就滑過去,當我們偏偏不放過自己,要較勁,我們要說的話,我們的生存,會不會更堅定?抑或終於找到了新的迷惘,沒有出口,而入口也已掩蔽?讓我們的某一部分,留在每次遭逢裡——這也許是形式賦予創作者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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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像個女孩,(或者女人)。」
這是一場不得抗拒的條件交換:用人交換女,或者相反。總之,開局已定。
在美國導演芭芭拉 · 羅登(Barbara Loden)自導自演的《浪蕩天地》(Wanda)(1970)片頭,黑色瓦礫前腐爛的沙發上,母親雲達俯臥著,夾在小孩哭喊聲與砂石車陰險的碾壓聲之間,遲遲無法起身。粗礪的畫面與陰鬱色調,讓人很快也陷入了懷疑人生的情緒之中,正如雲達屢次面對男人的沉默與無視時,養成的那句口頭禪:「HUH?」
一個對人生遊戲規則與秩序的大哉問,輕盈,微茫,不夠大聲,因此不被聽見。電影講述的故事很簡單:身為人母的雲達擔著香煙、不假思索地放棄了兒女撫養權,其後與搶匪情人登上旅途,到最後誤打誤撞被迫參與劫案,一切來得莫名其妙,卻又順理成章。這部常被認為是自傳體的電影,戲裡的迷途卻不是雲達或羅登一人的:身體發膚的痛癢,與浪跡日常中(無法雙向抵達的)對話,乃至社會角色錯配後各自承擔的「惡果」,幾乎都是既定的。命運溶解在細節裡,每一幀畫面之中。
那有如山高的黑瓦礫堆,是雲達也是羅登的生命處境。電影面世後,羅登的丈夫、同樣身為導演的伊力 · 卡山(Elia Kazan)與作家瑪格麗特 · 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對談時,發自內心地說道:I was there all the time during the shooting; I took care of the children, I played nursemaid…,聽來簡直有幾分委屈。戲裡戲外,誰天生攜帶者nursemaid的基因呢?我猜測將電影的中文譯名改為「浪蕩天地」者,內心也存有那樣一份無奈——無論是Wanda還是Loden,還是更多更多的名字,在開局便被強制嵌入了一些功能;當這些功能偶然被剔除後,生命的蕭然並不會因此改變。當醒覺也是這場遊戲的共謀者時,與其義正辭嚴,不如浪蕩天地。
三十年後,韓國導演金基德的《慾海慈航》(2004)裡的女孩們,連浪蕩的路還未及踏上,就已墜下。
為了籌錢旅行而秘密援交的少女搭檔如真與在容,目睹並經受著買春男人的百態,在死亡的陰影下開始一場出人意料的救贖。前半部拍出了青春期特有的懸疑,清與濁不斷混合、推擠;而後半部則在暗色調中,將救贖與掙扎表現得盡致。水是電影裡至關重要的意象:從援交結束後兩人在澡堂清洗與親吻,到坐在藍色的雕塑群像旁,最後如真坐在河傍乾涸地上的車裡睡著時,做著被父親殺死的夢……水,一股陰性的力量,在這部戲裡暗暗拉扯每個角色。
正因如此,我偏愛《慾海慈航》這個譯名,不僅反轉其閒邪的本意,更將水的力量納入其中。如真的還錢之旅,從來不是為過去償還什麼,當嫖客們露出驚異或呆滯的眼神時,她就是一尊佛,普渡著他們,而身體就是河流。
次年,金基德另一作品《情慾穿心箭》(2005)推出,被老人帶上漁船私養的少女,則更為直接地與佛像綁定:漁船的賣點之一是為客人算命,其方法就是少女坐在船沿吊起的鞦韆上,前後擺動,老人用弓箭射向船身上巨大佛像,再由少女化身佛的代言者,耳語告知老人算命結果。少女也是自己的佛,因此她跟著美少年離開漁船,老人無法抗拒這一命運,然而最終扭轉這一切的,又是少女自己。
金基德給予這部電影的註腳,也是對其自身藝術追求的表白:「力與美宛如緊繃之弓,我願如此,直至終老」。而在金氏電影裡諸種邊緣、枷鎖、慾望,也正是在這一拉扯的漩渦之中不斷增生和互涉——情慾本就是複雜的,為何要讓它簡單透明?正如《浪蕩天地》裡瑣碎而無解的荒誕日常,並沒有人能明確知道自己將流向哪裡。命運的確然與無法感知,這兩極同時在生命中並存著,也正是這幾部電影的精妙之處。
參考資料:
Barbara, Wanda, Nathalie Léger, translated by Natasha Lehrer & Cécile Menon, the Paris Review
Conversation on Wanda By Barbara Loden, Marguerite Duras and Elia Kaz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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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場次
情慾穿心箭│2021年08月28日 (六) 16:50 大館
浪蕩天地│2021年08月29日 (日) 17:35 英皇戲院 尖沙咀iSQUARE
購票:https://cinefan.com.hk/zh-hant/period/2021-zh-hant/summerif-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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