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阿樂終於出獄了,他想起那一夜,他的足球夢仍未破滅,他約了阿紅,去元朗放天燈。
晚上,阿樂和阿紅下班後,將近凌晨。阿樂準備好一切,帶阿紅到元朗新田。在香港,放天燈是違法的。但山高皇帝遠。新田是哪裡呢?新田是在新界西北的鄉郊,接近香港邊界,鄰近深圳河,能夠看見對岸的深圳建築和大型廣告。阿樂和阿紅在元朗市中心,坐通宵小巴到新田攸潭美後山。沿路都是貨櫃場,人跡杳然,房屋疏落,大多不過三層。路燈昏暗,滲在樹蔭縫間,漆黃渠水。地上斑駁,雜草蔓生。每逢過年,你都可以在攸潭美聽到爆竹聲。阿樂曾見過有人放煙花。
年初二深夜,阿樂和隊友露營,在山腰聽得半空幾聲呼嘯,抬頭就見煙花在錦田半空綻放。他及時拍下煙花極燦爛的一刻。橙紅的火舌朝四面八方竄去,無數星火點綴,白光璀璨、刺目,白煙籠罩夜空,猶如星群倏忽降臨錦田上空,照亮所有低矮樓房,無數星軌在鏡頭裡秘密地運轉。四周豔紅的火屑彷彿點燃了夜空,燒向照片以外的世界。阿樂曾在照片給阿紅看,她不相信這是元朗。元朗在她記憶中繁囂如旺角。街道極狹,輕鐵車站堵滿人,車輛前後駛過。車軌在馬路縫隙間一直朝遠方伸延,高廈蔽天。
當她握著架起燈紙的竹篾,抬頭見星,月色照見薄雲飄散。她才知道,元朗夜空廣袤,無所遮蔽,覆蓋耕地和田野。只是我們背棄了它們,把它們當作停車場和回收站。阿樂本想自製天燈。可惜,他只會踢波,不擅手工。他在二十碼外用足球射落飄升的天燈,較自己動用造一個容易得多。他在網上訂了一個和台灣一樣的款式,方便簡單,只要寫上把心願寫上棉紙,點火,就完成。在如此簡單的步驟中,他發現了一個致命的錯漏。
他沒有帶墨水筆。這個疏忽足以毀掉他的努力。他第一次覺得筆原來如此重要,感到知識的重量。一次校內考試,他遲到,坐下後發覺沒有帶筆。他舉手,問班主任借筆。他故意把聲音放大,好讓附近的同學知道,惹得他們停下看熱鬧。倒是班主任慌忙起來,急著在自己的袋裡找,好像是她忘了帶筆,要向他借似的。
阿紅也急著在自己的袋裡找筆,可惜也找不著呢。阿樂把整個背囊翻過來。這次可算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為了這次約會,準備了好多東西。他把廚房用剩的食材、宴會後的紅酒都帶過來。九叔說這是員工福利,反正好多食物、開過的紅酒都過不了夜。做炒散不用擔心會餓,幾乎每晚都有食物剩下,或是傳單有誤,弄錯了菜式,他們就下班後分食。阿樂的背囊裡還有一個小型瓦斯爐、食具。他們可以在夜裡看星、打甂爐。他甚至把營袋都一併帶來,還有許多零食。
可是,現在一支筆就足以毀了一切,總不能放一個沒有寫上願望的天燈吧,那更像治喪用的燈籠。阿樂看著自己的背包,靈機一觸。他燃亮瓦斯爐,可惜風大,好幾次都不成功,最後他把火機的火苗湊近爐邊,藍火一下子冒出。他把小型不銹鋼鍋放上去,加水。待煙冒升,水面有泡,阿樂就把巧克力掰開,放到鍋裡,煮融,用鐵羹攪拌。有蟻趨近,懼火,在爐邊徘徊。待巧克力糊得黏稠,阿樂用筷子蘸上巧克力醬,分給阿紅,然後在棉紙上歪歪斜斜地寫著:「我要踢英超」。阿紅則下面寫著「心想事成」。那個「心」字是心型圖案。阿紅則在另一邊寫上:「我要做老師。」句後附有三個大型感嘆號。他們把棉紙當成了畫布,塗得滿是巧克力甜膩的味道。
這是後來和他在出獄前弄朱古力蛋糕是同一樣道理。阿樂學會了獄中規矩,出獄前總得有些表示,和離職時派發「散水餅」一般。有人會把自己的煙散給同倉的人,有的會全換成零食,請大家食。阿樂畢竟是做飲食的,平常看師傅做餐,積累了些經驗。他買來許多餅乾,有威化餅、夾心餅、巧克力餅、葡萄乾餅,混和在膠袋裡,然後掰開,壓碎,再加入熱融了的巧克力和牛奶,搓得像麵漿一樣黏糊。最後倒在平日吃飯用的鐵兜裡,在廁所裡用水暖熱,大約一小時,像焗蛋糕一樣。最後把鐵兜倒轉,拍向檯面,把蛋糕搖出來,在表面放一些花生碎,就成了。其他人好久沒有食蛋糕,都以為阿樂做廚。也許,阿樂不踢足球,認認真真去做廚師,也有一番前途。
阿樂和紅各執天燈紙角,相視而笑。阿樂彎腰,點燃天燈底部的煤油。天燈受熱,逐漸撐大,燈紙鼓脹、飽滿,透出燈黃,彷彿要長成一間小小的房子,足夠兩個人居住。天燈開始升起,懸在他們頭頂。他們握著底部的竹圈,知道一鬆手,天燈就會飛走。火光穿過他們的指縫,把他們的臉照得紅燙、眼裡有光。燈上的字清晰可見,在半空浮現,隨風翻動。
就升起來。
燈在他們眼裡漸細,像一顆橙色的遠星消融在他們記憶中無夢的夜裡。阿紅問,它會飄到哪裡?阿樂不知道,想到油燃盡了,燈就會落下,像濕重的紙團,沒有轟然巨響,而是悄然無聲,像班主任的淚劃過臉龐。「起身,站到後面去。」阿樂沒有搭理,繼續睡。班上寂靜,誰都聽得見冷氣機的雜音。一塊濕重的紙團毫無預兆地跌落在班主任腳邊,無聲無息,卻足夠打破了班上對峙的沈默。班主任和其他同學抬頭一看,只見天花凹凸不平,黏滿了許多紙團,像月球表面佈滿了無數個坑洞。突然,紙團像鐘乳石一樣跌落,正好擊中班主任頭頂,額上濕了一片。誰都知道,這是阿樂的傑作。小息的時候,他把廁紙弄濕,然後拋上天花。廁紙乾涸,留在天花,有的則會掉落,看誰中頭獎。可是,阿樂沒想到會是班主任。她一聲不吭,走出了課室,就沒有回來。阿樂想過找班主任道歉,可是沒有下。他平日都慣了玩這樣的把戲。他不擔心學校會找他麻煩,畢竟很快就踢決賽,校長都把他當成玉皇大帝一樣。但他的心懸著,好像在天花乾涸的紙團,老是掉不下來。
阿樂牽著阿紅,躺在草地上看星,背脊沾滿草屑、泥沙。草尖刺著頸後、手臂和小腿,微癢,像蟻爬在皮膚上一樣。此刻,他尚未知道那場決賽,他輸了。比分是零比零,要射十二碼分勝負。他最後一個主射,全校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最後,他的十二碼被救出。他倒在草地,汗水流入眼裡,右腳腳脛開始抽搐。陽光刺目,輸球的感覺灼熱地壓住他身。頒獎台的獎杯就在眼前,可就是和他擦身而過。這是命,就像美斯始終拿不到世界盃冠軍。可是美斯還有機會踢世界盃。阿樂二十歲,最後一次踢中學比賽。他已經如此努力,但終究得不到渴求的事物。
然而,草地並不介意,依舊暖和,像一張熱烘烘的針織地氈。他望向場邊。校長轉身離場。班主任抱著兒子。兒子在她的懷中興奮雀躍,不斷拍手,想要蹭起身。風吹過,阿樂聽到草地上的細密聲響。他寧可班主任沒有來。班主任問他將來想做什麼?他毫不猶豫說要踢球,那麼自豪,好像是一件自然不過的事。可是現在,他輸了,輸了最重要的比賽。
球賽之後,阿樂連續數天沒有回海寶。九叔在阿紅面前嘲弄他:「不愧是踢前鋒,最叻射波。」要不是人手長期不夠,早就解僱了他。阿樂的工作都積壓到阿紅身上。阿紅也找不到他。有天,阿紅很晚才下班,收到阿樂短訊,叫她去球場。阿紅問,這幾天你去了哪裡,但沒有收到回覆。晚上十一時後,球場沒有燈,只能依稀辨認球門的方向。阿紅見到人影晃動,把球放在十二碼點,射門。龍門後面是牆,球不斷撞回場內。他踩穩皮球,好像閉上眼都能把球射向死角。阿樂被踢出校,其實誰都不意外,但沒有人想過這麼快。過橋抽板,這顯然是校長的意思。球賽結束,阿樂就沒有價值。阿樂感覺自己被利用了。他在小息過後,趁著無人,到後樓梯,用鎖匙刮破在校長的車。一條割痕,從車頭一直拉到車尾箱,筆直如球場邊線,花白透光。幸好,後樓梯沒有閉路電視,也沒有人證,不然阿樂早就到警察局去了。這下好了,連中五學歷都沒有。但阿樂反正都不想讀書,也沒有所謂,中四、中五畢業都不會影響踢球。
離校之後,他索性每天都去練習,但問題來了。上午和下晝的球場很少人。到了黃昏以後,人們放工放學,才開始到球場。人太多,要輪換,踢不了多久,而且水平參差,提升不了技術。有晚,阿樂到元朗大球場踢波,心裡想到終於可以到標準的草地場比賽。香港的大型球場外圍一般是橢圓形的緩跑徑,開放予公眾。當晚特別多小孩在場邊追逐,常跑進球場裡,其實很容易被撞傷,球賽多次不得不被打斷,惹得阿樂禁不住用粗口罵走他們。在觀眾席上聊天的家長聽到,都走過來反駁:「踢波大晒啊?」
踢波的確不是大晒,而且不可能踢一輩子。人總得吃飯,而且很快就餓。當阿樂看到電視上的足球轉播時,他將焦點放到草地外的位置。穿著西裝打領帶的領隊正用手比劃,指揮球隊。是啊,球員不可能當一輩子,但領隊可以。美斯再強,也強不過領隊。領隊要把誰捂在後備席上,誰就不可能出頭。領隊才是一支球隊的靈魂和核心。阿樂的世界好像一下子變得闊大,不再被界線所阻困。他抬頭望遠,好像天空才是球場,無邊無際。他發短訊給阿紅的那個上午,他去了領隊課程的面試。他沒有想到,當領隊要讀書、考試、拿證書。他才剛離開了學校,轉眼間又坐在課室裡。
他在面試室外,身旁是三位西裝筆挺的面試者。他們的領呔像草地一樣順滑。其中一位是和阿樂年紀相近的後生仔,另外兩位是身型健碩的阿叔。他們應該是退役球員,打算轉做領隊。幸好阿樂沒穿球衣,穿著海寶上班的恤衫黑褲,也稱得上斯斯文文。阿樂對領隊面試還是有信心的。他每個周末都會看英超球賽,然後在網上討論當中的戰術得失、換人調動。他甚至能熟記每隊球隊的球員名單,辨別不同球員特點、優劣。面試時間到了,阿樂敲門,和其他面試者一起走進課室。中央橫放著四張凳。前面是兩位考官。關門聲傳到外面的草地球場。窗外陽光正猛,鋪在剛灑水的草地上,蒸發出陣陣草香,是踢球的好天氣。
面試不到五分鐘,阿樂便出來了。考官問了他一個問題。阿樂足足沉默了一分鐘,冷氣機聲音彷彿在他耳邊直響。那是他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分鐘,比一場球賽還要長。趁著這個時候,先回到阿紅轉身離去的那個夜裡。阿紅橫越球場,朝球場出口走去。球場的另一邊,班主任正和她的兒子踢球。兒子用雙手穩住皮球,興奮地要把球踢給母親,發力過猛,踢球後就摔在地上,哭了起來。球轉得極慢,映照淡黃燈光,閃亮亮地朝阿紅滾去。
怎麼又是足球?阿紅想。阿樂不讀書,不工作,就是跑了去踢球。足球有什麼好看。二十多個男人在球場裡搶奪一個皮球,何不乾脆一人一個。有時看了九十分鐘球賽,連入球都沒有一個。阿樂卻說精彩,拉著她分析賽果。都是足球惹的禍。阿紅沒有選擇接過皮球,逕自走開。球在她身後愈滾愈遠。如果這時候阿樂追過來,拉著阿紅,他就會最後一次見到班主任,也許他會向她道歉,解釋學校天花板的事,他並不是故意。阿樂有時難免會回想起班主任的勸告,學好英文,將來有用。這句話就在阿樂在面試室裡沈默時,在腦海中迴盪。考官的問題是:「Please introduce yourself.」阿樂不是不懂得介紹自己,而是他不明白「introduce 」的意思。他準備的介紹辭彷彿被卡在喉嚨裡。考官以為他沒有聽清楚,重覆了問題。阿樂依然對他們乾瞪眼。其他人明白了情況,眼睛都彎成一條線,彷彿要笑出聲來。
阿樂開腔了,像在課堂起立敬禮一般,說:「Good morning, sir.」
其實這都是之後的事,誰管呢?此刻,阿樂把營門拉上,一下子把蟬鳴蛙響隔在外面的世界。提燈照亮營裡每個角落。阿樂把燈調暗,投在帳幕上的兩個身影也就淡了下來。風吹過,穩住營帳的角繩抖動。他們並不察覺。
營外的巧克力醬黏稠焦黑,像磚頭一樣在鍋裡凝固,爬滿蟻,惹來青蠅飛繞,嗡嗡作響。不遠處,一輛客貨車停靠燈旁。車上無人。車頂積滿枯葉。雜草茂盛,掩蓋車輪,鑽進車底,朝車身攀纏。無人知道客貨車泊在那裡多久。直至倒後鏡中迎來晨色,光芒綻現,投落營頂,蒙塵的車窗像是被洗刷得發白,阿樂尚未知道營外日出景象他將在多年後重遇,將來某個時刻喚起記憶深處的營帳仍未坍塌。
「起身啦仆街,唔使做啊。」在餐車上,阿樂醒來。頭上燈光刺目,像一團光暈流瀉下來。廚房裡的水龍頭還未修好,塑膠桶蓄滿水,裡面放著凍肉,油光盈溢,傳來一陣腥氣。灶頭火光熊熊,照得師傅們的臉發燙。火光投在滿是油垢的牆上,隨著氤氳漫開來。喧鬧聲從宴會廳如浪湧來,阿樂就知道晚市開始了。九叔把檯布拋到阿樂身上,說外面來了台灣客人,別得失人家。
阿紅也有上班,但臉色發白,唇上無色,動作沒有往日利索。她放下餐盤,手按著牆,身體仰前,喉嚨裡傳來一陣乾嘔聲,唾液在口中翻動,空空洞洞的,什麼也吐不出來。阿樂以為她病了,打算和她請假去看醫生。他瞟了九叔一眼。九叔肯定不會答應,晚市是整天最忙最多客人的時刻,少了兩個傳菜的,就像缺了一雙胳膊,總不會九叔親自落場傳菜。還是阿紅重要,說什麼都要走,阿樂想。九叔眼利,見到阿紅的乾嘔狀,拍了拍阿樂肩膀,說恭喜你啊,臉上的表情都笑得扭在一起。
他們坐在後樓梯。梯間轉角處,餐車上堆滿檯布。梯階繞旋而上,盡頭無光,像仰望一口深邃的井。阿樂把玩著手裡的香煙,拿出火機,遲遲沒有點燃。他把煙銜在嘴裡,看微弱的火苗在昏暗中抖動。「這是胎兒的心跳。」家計會職員指著超聲波照片說。阿樂問:「最快幾時可以做手術?」阿紅望向他。其實,阿樂不是沒有想過把孩子生下來。阿紅才十八歲,還要讀大學,難度要她懷著兒子去上堂?誰說有兒子就不可以讀大學。其實這都是藉口。阿樂根本沒有結婚擺酒的錢,他的月薪連一圍酒席的費用都付不了。那麼誰說結婚一定要擺酒?簽個字不就成了嗎?將來有錢,才補回來,他們還可以在台灣度蜜月,到平溪放真正的天燈,阿紅還是想用巧克力醬寫上甜膩的願望。
阿樂去了找九叔。原來做艇仔,掙好多錢。他起初是負責替海寶的熟客、師傅、司機下注。世界盃期間,連平日不賭足球的茶客也湊上一份。他見過有人一注買十多萬。球賽直播時,電話響個不停。一場球賽投注額可以超過數百萬。世界盃的比賽多是在香港時間晚上開始。那段日子,阿樂沒有時間踢球,每晚盯著電視螢幕,把投注資料輸入到電腦裡,再把錢轉交九叔。有時當他看見球員錯失入球機會,就說:「我射都入啦。」九叔開出的倍率好高,搶馬會客。阿樂記得那是二零零六年。美斯率領的阿根廷是熱門,在分組賽首名出線,其中一場大勝六比零,十六強三比一擊敗墨西哥。很多人買阿根廷贏冠軍。但到了八強階段,阿根廷十二碼不敵德國。那次,阿樂撈了不少油水,長此下去,別說結婚擺酒,就是到台灣度蜜月都不成問題。
阿樂坐在後樓梯,倚著牆,抽煙,只覺手肘微癢,有蟻爬過右臂,繞圈而行。燈光飄落,牆壁灰白。地上滿是煙蒂。煙在燈光下打轉,久久不散,樓梯深埋在霧裡。梯間空盪,連接各層,可能每層都坐著抽煙的人放風,聽遠處腳步聲傳來,或是絮語迴響,分享單調的景色,彷彿有些秘密悄然生長。你只能依靠數字辨別樓層。樓梯迴旋而下,最底一層有逃生門,觸手冰涼,緊急時用,誰都不知這個出口通向何處。有次,警鐘誤鳴,各層的人都湧到梯間,急步下行,沿扶手走往底層,人影堆疊,好像不同的世界都堵在同色的走道裡。
另一次相反,阿樂在梯間聽得急促的步聲縈迴而上,混雜喘息和通話聲,漸近漸響。如果阿樂朝梯下探看,或者會及時逃去。他慣於陌生的腳步聲響經過。當許多警察從樓梯冒上來,朝他出示警員證時,他未還意識到事情的嚴重。的確,警察原先是收到通知,上門冚賭。一般而言,非法聚賭,罪名不重,很少入獄。而且阿樂在後樓梯,事不關己。但是人多口雜,外圍的事漏了風聲。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收外圍,最多要坐七年。
宴會廳中央懸著巨大橢圓水晶吊燈,無數燈鏈垂落四周,點綴燈球。柱身為鏡,鑲有雲石條紋,刻有鍍金花環,旋繞而上。頂端掛著四台電視,每面各一。兩行鏡柱從大門一直延展至婚宴台上,水晶燈飾落在疊像倒影裡,好像散落酒樓四周,把空間一下子拉得寬廣明亮。
電視上放著同樣的節目,訊號接收緩急有別,細微的動作協調不一。阿樂感覺到腳下地氈軟綿綿的,沒有步聲,好像在草地上打轉一樣不踏實。他捧著白瓷碟,湊近燈下圓檯。幾個小孩按年紀順坐,不安份地想要跑離座位。一對中年夫婦分坐兩側,看顧他們,而夫婦中間坐著一個老婦,頭髮花白,在燈下發出微微銀光。阿樂在老婦身旁上菜,把清蒸海斑放到檯上。玻璃轉輪倒映出老婦的臉和璀璨燈飾。小孩貪玩,轉動玻璃,惹來家人喝斥。他們從台灣來,國語說得短促,阿樂聽不明白。
燈光旋動,連接杯中茶色,婦人模糊的臉龐飛掠。魚身滑膩,阿樂持羹不穩。坐牢太久,阿樂分魚的動作生疏,用力過猛,差點把醬油濺到客人身上。阿樂用彆腳的普通話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轉身拿抹布清潔。老婦探身,接過餐具,左手握著銀叉,固定魚頭,餐羹橫於骨肉之間,順切至魚尾,再把魚尾切開,輕托魚骨,把雪白的魚肉剝離骨頭,最後架起魚頭,美得像把面紗掀起,展露在人們面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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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格練習①兩行一段的詩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風格練習》的作者和他的友人
聽完巴赫賦格曲,想到在文學上做類似的事,用變奏
的方式,圍繞同一個單薄主題,衍生出幾近無窮的變
化,以此構成一部作品。《別字》版風格練習同樣是
變奏,而暫且放下主題,只圍繞一種形式上的限制,
看看能衍生出什麼風格合奏/混音。
形式本身當然沒有生命,而創作者也不必自以為是,要把生命賦予形式,這太自大,也太機械。事實上,往往是形式驅使著創作者,留下無形的一呼一吸,讓心跳和去向得以記認。形式,一開始你可以說它是存在的,但也未完全現身,執著過糾纏過,直到它的凝散都與創作者的氣息甚或氣燄相通,它才顯得具體,有份量。
兩行一段的詩是這樣一種形式,看似無風起浪,在視覺上束起防風林,同時又讓出平行路,交錯切換,相斥相守。像斑馬線嗎?提醒你可以通過它走到對面,但也不能大意,需要張望兩邊,因此雖說是前進,卻更像走Z形的路:怎樣跨進,懸疑,又怎樣越過沉默的僵持,或面對驟然的相遇。
謝旭昇〈物自身〉與其說在寫物自身,不如說是對自身的遭逢,在極有限迴旋空間中遇見,同時裂開,但正因為尋找,才垂進,才照亮,才成其物。形式,讓我們去遭逢。
有時是遭難。曾詠聰的〈拒絕〉看似穩穩穿行,「我不想」及其不可能卻也穩定地撕裂著撐持的步履,那些空行就像陣痛,最終跨入無聲的吶喊。詩中提及隱喻,詩中卻無一隱喻,純粹的傷害只能類似物之自身。
梁惠娟〈記憶〉演繹著一場記憶與生命同步的遞減戲碼,由擁擠歸於疏離,靈活淪為僵硬,跨行變得愈加重要。同樣,意象原來不是意象,而是逆向增生的幻覺。
陳李才擅於以詩說故事,但那個所謂故事,總是可以恰好地在生存的玄思與實際的逼仄之間懸置。〈棲居的邊界〉是這樣一條邊界:大廈也可以是深淵。但一層層下降抵達的,不是地獄,僅僅是出入未定的現實生活。當然,另一種看法是,由下而上再讀一次,向煙霧攀升。
李雪凝帶著慢板的自覺,鍛鍊著一種面對非死之死的耐性,〈去年冬年,與一場慢板的死亡〉在細密的痛癢與觀照裡,像針織般刺出龐然的遺容,只是偶然清晰,但已足夠喘息。
以詩論詩由來已久,重點是,其中自有以身試法的說服力。洪聖翔〈陽光,把你照成陌生人〉既是修煉筆記,同樣是詩觀的展陳。陽光標出某種半途,讓修煉者、領受者在平飛,升騰和俯拾的維度穿行,偶然「出手」拾到的會是甚麼?詩人保持著未知。
愛情的模樣在無花的〈你畫過時間我畫過魚〉中拉扯開來,悲歡在兩極間交集又擴張,但原來無常的末日陀螺才是核心。施勁超〈心火盛〉以張弛如呼吸的節律,接近更深的脈象,在調理、平衡的背後,是如鐵的肺腑,火的加熱,看不透的自己——念珠終究在轉動。
陳少〈疤的來歷〉以兩行的侷促與跳躍營造出一種加速度,瘟疫時代的天空上的拋物線,急墜那種,可惜倖存無法縮時,我們仍然需要穿越,在絕對零度的地面。鄭政恆〈城記〉也發生了墜落,但比人的境遇更重要的是光線的散碎與重現,在消沉時,甚至結局時屢屢抬望,體式因而具有了堅持的意味。呂佳機的〈破瓜之年〉〈如此滾動〉顯示著調度的愉悅,某種室內樂,以虛晃與餘光,抵住外界更無以名狀的混沌/秩序。
憑藉適當地操控格式,我們或能慎密地滾動下去?兩行一段的體格,好像自帶重量,也可能輕輕就滑過去,當我們偏偏不放過自己,要較勁,我們要說的話,我們的生存,會不會更堅定?抑或終於找到了新的迷惘,沒有出口,而入口也已掩蔽?讓我們的某一部分,留在每次遭逢裡——這也許是形式賦予創作者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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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像個女孩,(或者女人)。」
這是一場不得抗拒的條件交換:用人交換女,或者相反。總之,開局已定。
在美國導演芭芭拉 · 羅登(Barbara Loden)自導自演的《浪蕩天地》(Wanda)(1970)片頭,黑色瓦礫前腐爛的沙發上,母親雲達俯臥著,夾在小孩哭喊聲與砂石車陰險的碾壓聲之間,遲遲無法起身。粗礪的畫面與陰鬱色調,讓人很快也陷入了懷疑人生的情緒之中,正如雲達屢次面對男人的沉默與無視時,養成的那句口頭禪:「HUH?」
一個對人生遊戲規則與秩序的大哉問,輕盈,微茫,不夠大聲,因此不被聽見。電影講述的故事很簡單:身為人母的雲達擔著香煙、不假思索地放棄了兒女撫養權,其後與搶匪情人登上旅途,到最後誤打誤撞被迫參與劫案,一切來得莫名其妙,卻又順理成章。這部常被認為是自傳體的電影,戲裡的迷途卻不是雲達或羅登一人的:身體發膚的痛癢,與浪跡日常中(無法雙向抵達的)對話,乃至社會角色錯配後各自承擔的「惡果」,幾乎都是既定的。命運溶解在細節裡,每一幀畫面之中。
那有如山高的黑瓦礫堆,是雲達也是羅登的生命處境。電影面世後,羅登的丈夫、同樣身為導演的伊力 · 卡山(Elia Kazan)與作家瑪格麗特 · 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對談時,發自內心地說道:I was there all the time during the shooting; I took care of the children, I played nursemaid…,聽來簡直有幾分委屈。戲裡戲外,誰天生攜帶者nursemaid的基因呢?我猜測將電影的中文譯名改為「浪蕩天地」者,內心也存有那樣一份無奈——無論是Wanda還是Loden,還是更多更多的名字,在開局便被強制嵌入了一些功能;當這些功能偶然被剔除後,生命的蕭然並不會因此改變。當醒覺也是這場遊戲的共謀者時,與其義正辭嚴,不如浪蕩天地。
三十年後,韓國導演金基德的《慾海慈航》(2004)裡的女孩們,連浪蕩的路還未及踏上,就已墜下。
為了籌錢旅行而秘密援交的少女搭檔如真與在容,目睹並經受著買春男人的百態,在死亡的陰影下開始一場出人意料的救贖。前半部拍出了青春期特有的懸疑,清與濁不斷混合、推擠;而後半部則在暗色調中,將救贖與掙扎表現得盡致。水是電影裡至關重要的意象:從援交結束後兩人在澡堂清洗與親吻,到坐在藍色的雕塑群像旁,最後如真坐在河傍乾涸地上的車裡睡著時,做著被父親殺死的夢……水,一股陰性的力量,在這部戲裡暗暗拉扯每個角色。
正因如此,我偏愛《慾海慈航》這個譯名,不僅反轉其閒邪的本意,更將水的力量納入其中。如真的還錢之旅,從來不是為過去償還什麼,當嫖客們露出驚異或呆滯的眼神時,她就是一尊佛,普渡著他們,而身體就是河流。
次年,金基德另一作品《情慾穿心箭》(2005)推出,被老人帶上漁船私養的少女,則更為直接地與佛像綁定:漁船的賣點之一是為客人算命,其方法就是少女坐在船沿吊起的鞦韆上,前後擺動,老人用弓箭射向船身上巨大佛像,再由少女化身佛的代言者,耳語告知老人算命結果。少女也是自己的佛,因此她跟著美少年離開漁船,老人無法抗拒這一命運,然而最終扭轉這一切的,又是少女自己。
金基德給予這部電影的註腳,也是對其自身藝術追求的表白:「力與美宛如緊繃之弓,我願如此,直至終老」。而在金氏電影裡諸種邊緣、枷鎖、慾望,也正是在這一拉扯的漩渦之中不斷增生和互涉——情慾本就是複雜的,為何要讓它簡單透明?正如《浪蕩天地》裡瑣碎而無解的荒誕日常,並沒有人能明確知道自己將流向哪裡。命運的確然與無法感知,這兩極同時在生命中並存著,也正是這幾部電影的精妙之處。
參考資料:
Barbara, Wanda, Nathalie Léger, translated by Natasha Lehrer & Cécile Menon, the Paris Review
Conversation on Wanda By Barbara Loden, Marguerite Duras and Elia Kaz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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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場次
情慾穿心箭│2021年08月28日 (六) 16:50 大館
浪蕩天地│2021年08月29日 (日) 17:35 英皇戲院 尖沙咀iSQU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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