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一日
今天晚上,我本來是需要上班的。老闆發過短訊給我,他要來頂替我的工作。我明白。最近小食店生意難做。一串魚蛋兩粒燒賣可賣得多少錢 。租金又愈發飆升。為了縮減開支,他總要親力親為。我沒有怨言。反正這裡薪水不高,我也打算另謀高就。那時候,我最先想起的人是Jason。我知道,他今晚必然有空,我便傳短訊給他。五個月前,Jason被公司解僱後便終日留在家中。雖然下星期是我的生日,但是我跟他說清楚,他不需要替我慶祝,免得破費,簡簡單單地到一間快餐店裡吃飯便好了。在吵雜的環境中,你問了我一道問題:「我們的關係還算是情侶麼?」最初,我聽不清楚他的問題。當他再問我的時候,我反問他:「你感覺不像嗎?」他沒有回答,也沒有再問下去。
飯後,我們到附近的公園散步。我刻意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他卻感到十分難堪:「街上的人正在看著我們啊……」「我們的事是我們的事。這又不是傷天害人,誰可以來管我們呢?」當我想跟他強辯時,他一臉無奈的望著我。雖然我不認為我們這樣是有錯的,但我還是把手垂下來。走在同一方向,我倆恍似朋友,又恍似陌路人。那時,我想起Alex的說話,生存只有一次機會,總要活得無悔,活得自由。Alex和我一起在屋邨成長,一起踢足球,一起輟學。但他並不知道我的秘密,不知道這句話對我有多大的意義。Jason問我:「到你家中休息一下,可以嗎?」「不行。我家人在那裡。」我又問:「到你家去,不好嗎?」他搖搖頭。我們便沒有再說話了。我忽發奇想,把Jason拉到公園附近的公廁裡去。我們躲在廁格裡。他輕聲向我投訴:「這裡很髒,很臭。」又說:「要是給人發現了,我們該怎樣辦?還是快點離開吧!」我回答說:「我們沒有做犯法的事,怕甚麼?」我知道,他把事情想歪了。我只想給他一個擁抱,好好地擁抱自己喜歡的人。我緊緊地抱著他。這身軀承載著我愛的靈魂。可是,我不能愛這身體。因為這身體是男的。我也是男的。單純的一個擁抱竟變成一份奢侈。他抱著我,溫柔地說:「你消瘦了不少……」我低下頭說:「退出學校泳隊之後,現在只有工作,肌肉也溜掉了……」那時候,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我們立時閉口不言。一會兒,外面又傳來洗手的聲音和遠去的腳步聲。我們才鬆一口氣。然而,Jason在我耳邊告訴我:「我忍不住了……」他把我推開,趁外面沒有人,奪門而出。我急步趕上了他。我們帶著悸動靜悄悄地離開這個公園。
傲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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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三月九日
明天就是我和哥哥的生日。每年到了這個時候,總會發生許多尷尬事情。這應該是每一對雙胞胎也會遇上的麻煩事。儘管明天是我的生日,迎面而來的都給哥哥的祝賀。我不會糾正他們。基於禮貌,我也只可以點個頭,報以微笑。也許是因為他的惡名昭彰,也許是因為他運動成就超卓。雖然哥哥中三後便離開了學校,但至今他的名字仍深深植根在大家的腦海裡。人人總會把我們的名字搞亂了,就連鄰居也會分不清楚。
聽說父母對孩子的寄望,不但會反映在他們所改的名字上,也會影響孩子日後的性格發展。爸媽寄予傲峰的期望是活潑好動,積極開朗,如攀山者般堅毅不屈。爸媽寄予傲軒的期望是學識淵博,滿腹經綸。有時候,我會在想,假如最先從媽媽肚子裡爬出來的是我,而不是他。「岑傲峰」會不會變成了我,而他則成了「岑傲軒」嗎?爸媽對我們各自的寄望也會有所不同嗎?我們的性格會否因此而對調嗎?不知不覺間,這些想法已經成為我多年的糾結。每逢生日前後,這些想法便會從某角落偷偷跑出來。在許多人眼中,哥哥是個品學兼劣的反叛青年,可是他從不在乎人家的目光。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自由自在,喜歡說甚麼話便說甚麼話,喜歡做甚麼事便做甚麼事,率直爽快的性格使他交到不少朋友。相反地,我要找一個搭得上話題的人也難。我和他都是雙魚座。我是藏身於水底下的魚,他是我行我素的飛魚。如果我跟他的性格對調了,每一天叮囑自己在人面前規行矩步的便是他了。
今天,他也來向我祝賀。小息的時候,我們在一條沒有人的走廊上相見。他碎步上前,一邊說著生日快樂,一邊給我擁抱。他身體上的氣味、溫度和脈搏,我全都記好了。幸好我的腦袋還是清醒,沒有讓自己沉迷下去。五秒過後,我把手鬆開。我想,這是所有男孩子都會做的事。他永遠不知道,一個簡單的擁抱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儘管他也把我的名字叫錯了。我真希望這一刻,當我閉上雙眼睡去的時候,時間可會倒流。讓我回到十七年前的今天,回到媽媽的肚裡,再次與哥哥競賽,取回我的勇氣。
傲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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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三月十日
自從上次見面之後,我和Jason幾乎再沒有聯絡了。早上,他在手機短訊問我今天下班的時間。當時,我心裡莫明地有種不好的預感。下班時,他在我工作的小食店外等著。走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我們踐踏著各自的影子,相對無言。我借故開腔,告訴他我得回家吃晚飯。他點過頭後,從背包裡抽出一份小禮物。他十分見外地向我說了一聲生日快樂。我把禮物拆開,那是一對名牌運動手套。我笑著向他道謝。正想給他個擁抱時,他預先把我推開。我原以為他避忌在人多的街上擁抱。他跟我說:「這對手套是給你運動時候用的,避免受傷,以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儘管身邊有無數的途人擦身而過,這分鐘,世界恍如靜止下來。我平靜地問他因由。他告訴他正與別人發展一段新的關係。我追問那人是誰。他搖著頭,說:「他是個台灣人。我們在網上認識的。二月份的時候,他來香港旅遊。我倆雖是初次見面,卻是一見如故。台灣人的思想比較開明,所以我們要結婚也不算是件異想天開的事……」漸漸,Jason的說話成了畫外音。「請你不用再找我了……」這是我最後接收到的訊息。話末,他的影子在人潮中淡去,彷彿全是我幻想出來的一樣。兩人在一起,最重要的不是開心嗎?我不是盡力地給他快樂嗎?他真的想移民台灣嗎?他真的可以移民台灣嗎?移民台灣便代表幸福嗎?
回到家裡,媽媽板起了臉,在責怪我遲了回家。我沒有理會她,只管跟爸爸和弟弟坐到飯桌旁用飯。這些年來,我已經甚少在家裡吃飯,跟家人也話不投機半句多。跟弟弟的關係算是最要好的,跟他的交談也不過是床前的兩言三語。同枱吃飯各自修行,倒不如在餐廳裡跟陌生人併桌。後者讓我感覺更自在。電視正播放著鏗鏘集,講述港人移民台灣的情況。弟弟忽然說起話來:「我同學的家人已經移民到台灣生活。他說那邊生活不錯,工作壓力也不大…」爸爸接著道:「以前,台灣給人的感覺是十分落後的,想不到現在卻成為了香港人避難的綠洲……」媽媽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可是那邊好像很亂的…男人可以跟男人結婚的……下次,兒子跟自己的父親結婚也行了…」我莫名地認真起來,對著媽媽說:「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總之就是違反常理,烏煙瘴氣的死gay佬…」那是媽媽為自己而設下台階話。我明明是知道的。但我竟衝口而出,理直氣壯地說:「我受夠了!我現在就要告訴你,你的兒子就是一個死gay佬!」
傲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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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三月十日 星期六
「你的兒子就是一個死gay佬!」當哥哥說完這話後,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到底在說甚麼?他知道我的秘密了嗎?他是何時知道的呢?是我露出了破綻嗎?沉寂中,哥哥瞪著我。我不懂得反應。我應該否認嗎?應該編個故事嗎?還是坦白承認?不一會,媽媽擺出義正詞嚴的模樣,對哥哥說:「你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哥哥深深吸了口氣:「我現在告訴大家……我是同志……」哥哥忍了這一口氣忍得久了。而我,我也鬆了一口氣。至少,他所說的不是我。從小開始,哥哥都是獨來獨往,獨自承受壓力,勇於面對每個難關。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硬漢子,一點也不像一個同志。我知道,爸媽當時也是這樣想的。「我警告你不要拿這個來開玩笑…」媽媽的面色開始發白,雙手扶著飯桌,勉強支撐著身體:「我不會讓自己的孩子是gay的…」爸爸選擇了沉默。哥哥不動半點臉色,義正詞嚴地說:「這是事實,不管你接受與否!」「你是我的兒子……你就不能是個死gay佬!」媽媽也把話說得有力。這時候,哥哥使勁拍打了飯桌一下,飯廳內頓時鴉雀無聲。在互不相讓的情況下,他們的對話停止了。哥哥一口氣跑進我們的房間。媽媽終於坐了下來,大力喘著氣。哥哥走出來的時候,背上多了個巨型的背包。他沒有像《孽子》裡的阿青般給罵走了,也沒有留下一句說話便踏出了家門。
事情沒有像電視劇一樣發展。媽媽沒有在痛哭。爸爸沉默依然。生日蛋糕都吃過了。我們退到各自的房間裡。哥哥的缺席,我們早已習慣。旁邊就是爸媽的房間。我沒有聽到媽媽在房間裡的大吵大鬧。相反地,那邊分外平靜。我漸漸察覺到房間裡有些東西不見了。哥哥的電腦、充電線、衣物和日記本也消失了。哥哥的床是空的,只剩下沒有溫度的床被和枕頭。往常,他睡在碌架床的上層,我睡在下層。隔著一塊木板,我們展開深宵的對話。我們的話題離不開學校的事兒。有時候,他會問我:「班上的那位女生,你覺得好看嗎?」曾經我也想過向他坦白承認自己的性取向,結果還是沒有那份勇氣。自從他退了學,他經常夜班工作,我們對談的機會便少之又少。床板上下兩個世界原是那麼接近,只是我一直察覺不到。
傲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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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三月十六日
幸好,我的好朋友Justin本週出國公幹。他的劏房單位暫時騰空,可以借給我暫居。他的單位細小得只能供一人居住。他回來的時候,我便要另覓容身處。我有想過跟人合租單位。可是,禍不單行。小食店也結業了,我唯一的收入來源也沒有了。長貧難顧。不但要找地方暫居,我更要找工作。我跟Alex討及合租單位時,他得知我搬遷的原因便撒手而別。昔日的朋友,我通通都聯絡上了。儘管以前的交情如何,他們知道我的性取向後,總會有些忌諱。見面也變成可免則免了。面書上的朋友名單在無聲無息中縮短。孤獨是自由的代價。我沒有把這些事放在心頭上。況且這裡是香港。「地少人多」不但是小學常識考試的答案,是每個香港人背負著的,是香港恆久不變的形容詞。他們的難處,我又不是不了解的。要不是我生在香港,Jason也未必會離開我。要不是Jason離開我,我未必會那麼勇敢在爸媽面前出櫃。
想起那天晚上,我望著傲軒。他看起來十分驚慌。也難怪的。傲軒,傲軒,人如其名,不過是一條圖書館裡的寄生蟲,天真的乖寶寶,爸媽眼中的乖寶寶。他眼所見的,耳所聽的,全都是別人告訴他的。他的世界是單純的,是美好的。如無意外地,畢業之後,他也會考入大學,說不定,更會攻讀碩士,初次踏足社會便是個專業人士,沿著爸媽編寫的劇軌發展,置業結婚,生兒育女,再說就是三代同堂。在這位乖寶寶的世界裡,我應該是他一時接受不了的事實。他應該沒有想過這樣荒誕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家中。事隔一星期,傲軒是第一個再次跟我聯絡的人。我想,他大概把事情消化了。畢竟他比爸媽年輕,為人也該比較開通。他告訴我家裡的情況。過去的一星期,爸媽並沒有異樣,生活如常。這不教我感到意外。也許,我的存在與否對他們的生活早已搭不上關係了。現在,迫在眉睫的是要盡快找個容身之所。
傲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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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三月十六日
自從哥哥離家之後,媽媽開始對我的感情狀況感到好奇。她不時帶著試探性的問題來問我。今天,當我放學回家的時候,她在廚房裡問我何時帶女孩子回家。我當下一臉通紅,想不出回應的方法來。我深知道,她這樣問道是別有用心的。未幾,媽媽嫣然一笑,碎步而上,用冷冰冰的手撫摸我的臉。她說:「放心。你還小。我不是急著要新抱或乖孫……」她合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才說:「我只是怕……怕你在課餘時間沒有好好與人相處,怕你沒有健康的社交生活而已……」她再次定睛望著我,拍拍我肩,笑了笑,在圍裙上抹一抹手便繼續埋首做飯。類似的事情,在這個星期內,都發生了好幾次。我開始懷疑,媽媽把她的期望和注視完完全全地投放在我身上。從前,她只擔心我的學業和健康,對於我的社交生活,她從來沒有過問。哥哥出櫃的事,不但確實刺激了媽媽的神經,也變相把傳宗接代的責任付托在我身上。媽媽的期望離不開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在她的字典裡,「幸福」的意思就是「一男一女」、「一夫一妻」和 「一生一世」我嘗試在網上搜尋治癒同性戀的方法。理論上,與訓練狗隻無異。於是,當我看到心儀的男生時,我便狠狠地痛咬自己的嘴唇一下。當我看見女生時,我便給自己一顆糖果作為獎勵,讓自己的身體意識到甚麼是可取的,甚麼是不可取的。計劃最終失敗。因為我很容易知道那些是我心儀的男生,但我不知道哪些女生我應該去看的、應該去愛的。
愛情不應是霎時的衝動。媽媽告訴我,從認識到成為情侶,她跟爸爸共走了五年的時間。前年,我在班上認識了Fiona。她也十分喜歡我。我們甚麼也可以談得上,然後,牽手,然後,相擁,然後,再沒有然後。那次,我送她回家。在路上,她一直看心事重重似的。她站在自己的家門前,遲遲沒有掏出門匙。忽然,她邀請我進去她的家。我頓時感到不自在,拒絕了。她的失望流露於眼中。她凝視著我。我卻不願直視她的眼睛。忽然間,她一下子傾身,向我吻過來。那一刻,我無所適從,下意識地把她推開了。這一次,我把Fiona推開了,推出了我們的關係,推出了我的生命。她含著淚,隱身於家門之後。自此之後,我們再沒有聯絡。不久,她亦有了新男友,而我失去了在學校唯一可以傾訴的對象。如果邱妙津說的是真的話,每個男人深處都會有一個關於女人的「原型」,他最愛的就會是那個像他「原型」的女人。那麼男裝打扮的祝英台應該更貼近梁山伯的「原型」,秦鐘也許比林妹妹更貼近賈寶玉的「原型」也許,有些事情是我們註定沒法改變的。
當我在寫這篇日記時,爸爸忽然敲我睡房的門。他問我私下有否與哥哥聯絡,又問我跟他説了甚麼。我支吾地回答了句之後,他便退了出去。我想,他必定打算把哥哥找回來。到了那時,我的壓力可否轉駕到哥哥身上呢?我知道,我是自私的,可是,除此之外,我還可以怎樣呢?
傲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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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三月三十日
現在我還找不到工作。閒著手也不敢待在家中。在家的時間愈長,與媽媽碰面的機會愈多。可是,我真的受不了。她那些冷言冷語、指桑罵槐的行為比起跟她正面衝突更令人難受。我知道,在我回來之前,爸爸為我在媽媽面前當了個說客,說了許多好話。這個女人才讓我再次踏足這個所謂的家。要不是爸爸親身來勸我,要不是我窮途末了路,我也不會回來。
今天晚上,弟弟把功課都做好了,與她坐在電視機前。我只能夠待在睡房裡。睡房成為了一所沒有鐵枝的囚室,悶透了。街上又是一個迫使人消費的世界。現在,我朋友也不多了。自我出櫃以後,我的朋友一個接一個疏遠我。我拿出電話,找不到可聊天的對象。我偶然鑽出睡房,繞過客廳,到廚房喝一杯冰水。回去睡房的途中,我看到電視機裡正播放著合家歡的電視劇。一家人煞有介事地、樂也融融地在天台燒烤。我本來對這劇情是不以為意的。媽媽冷不防的一句話從我背後刺來。
「傲軒,這才是正常幸福的家庭,不要像某些人一樣亂來……」
敖軒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我握緊拳頭,連忙回到囚室裡。關了燈,我躺在床上,偷偷從旁邊的抽屜中拿出一根電子煙。電子煙不帶著半點煙味,能夠瞞過那女人的法眼。抽一口煙,獨對夜空。像一面鏡中的倒影,面前的公屋戶戶燈火通明。不管客廳的裝飾如何,大部分的電視都播放著同一套電視劇。我下意識地往下看,看看屋邨裡的球場。我看到Alex他們都在如常地踢足球、如常地歡呼、如常地擁抱。沒有我,一切也沒有改變。
呷著煙,我抓著窗前的鐵枝,我想,工作是我唯一的救生索。找工作不算困難。長工也不為過。但這份工作必須要能夠使我到外面租一個劏房的單位。我曾經向一位在地盤裡工作的朋友打聽打聽。我致電給他三四次,每次都是接駁到留言信箱。最初我以為是他工作的緣故。終於有一次給我打通了。寒暄了幾句後,我問他有沒有工作可以介紹。想不到,他乾笑了幾聲,說「工作是有的……可是,你要知道,在地盤裡工作,是一份很『男人』的工作……」我說了一聲「謝謝」並掛上電話。從此,這個人,在我的電話簿中除名。我吐出一口煙,驀然想起,出路不是沒有的。Justin曾經提過一份「不見得光」的工作。想到這裡,心頭變得更沉重。這份工作,薪水算不上豐厚,但至少可以給我地方暫居。
傲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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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四月十一日
我不會游泳,倒喜歡在水裡頭的感覺。趁著教師發展日的假期,午飯過後,我便到公眾泳池。今天泳客的人數不多。是一件好事。在陸上,我們經已擠迫得要命。於水底裡,我盼望可以喘一口氣。有些事情,說出口難,不宣於口亦難。在這分岔口前留步,漸漸便感到勞累。我打算趕快更衣,趕快投進水裡。拒絕一切思想的進駐。在男更衣室裡,我隨意地挑選了一個儲物櫃,躡手躡腳地把所有衣服脫下。茫然間,身後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我。我不以為意,換上了泳褲。赤裸的腰間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溫暖。我嚇了一跳,連忙回頭一望。 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臉上了無皺紋,只是眼窩有點深。他沒有下墜的肚子,胸膛卻是隆隆的挺起。那一刻,我百感交集,臉上燙熱起來。他見我被嚇怕了,連聲道歉便引身而退。我沒有怪他。我倒是明白他,理解他。我們四目交投,心照不宣。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我竟然與他產生一份共鳴。那是前所未見的。心頭再度泛起連綿掙扎。倘若我跟這個男人一樣承認自己的身份, 我的日子會否好過一點?
漣漪總不讓水面平靜。 我讓整個人陷入水池裡,下意識,抱緊膝蓋,身體摺疊捲曲,形同母腹中的胎兒。水流與身子的浮沉是我控制不了的。我不由自主地上下旋轉,翻滾,直到適合的位置,停下來。面向著水面,我卻看不透外面的情況,不知道看台上有沒有人,救生員有否在席上打盹,那個男人出來了沒有。水和空氣之間設置了一面鏡子。我看著自己的倒影,我的倒影在看我。若然「平行宇宙」真的存在,有一個我在這一刻溺斃了,另一個我在下一刻溺斃了,而這個我仍在掙扎、苦惱、生存。也許,岑傲峰原是另一個我。他作了不同的決定,過著不同的生活。我在水底裡殘喘的同時,他在水面上自在地生活。要是我先向家人出櫃,傳宗接代的責任便落在他的背上?要每天練習說謊的人可會是他嗎?
忽然間,更衣室裡傳來大吵大鬧的聲音。剛才那個男人的手被泳池職員抓著了。他辯稱他誤認了老朋友才拍陌生人的背。職員沒有理會他,抓緊著他,不讓他離開,說:「由你決定當一個死gay佬的那天,你也該有被捕的心理準備吧!」 事情愈鬧愈大。許多人走來圍觀,說三道四的人也有不少。一張口難敵四舌。那男人的聲音漸漸被蓋過了。沒有人知道他是否真的誤遇故知,真相也沒有人在乎。我不敢再多看,只管垂著頭,靜靜地更衣, 重新背起我的背包離去。若是上帝要給口渴的人一些懲戒,他會收到的是荒土還是海洋?
回到家裡,哥哥的物件再次不翼而飛了。我想,他這次不會再回來了。
傲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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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四月二十日
在同志桑拿裡工作並沒有想像般困難。我要習慣,像一頭老鼠般,左手拿著毛巾,右手拿著清潔劑和電筒,憑著手提電筒的微弱光線,長時間遊走在黯黑的迷宮裡。一晃燈,形單影隻的幻化成依偎的一對。再晃燈,三個人影在接吻。三晃燈,暗角裡人影無蹤。這裡是一個肉市場,有人炫耀青春,有人賣弄身材,各自各地、無聲無息地兜售自己的身體。人既是慾望的載體,也是洩慾工具。
在這裡,甚麼人你也有機會遇上。你可以遇到別人的丈夫或爸爸、白手興家的才俊、經過喬裝的政客、薄有名氣的三線藝人或KOL。在這裡,甚麼事情都會發生。所以,一個離家出走的男孩子在這種地方工作居住,也不足為奇。在這裡,教我最著迷的還是他們的熱水爐。它的運作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在任何時候,它都能無限量地、無條件地為我提供熱水。多年以來,我家裡一直用著儲水式電熱水爐。簡單洗一洗澡也要預留五分鐘把水加熱。最不濟的情況是,當你正在洗澡時,熱水用光了,你便要赤著身子呆等。可是,這裡的愛和熱水倒是不止息的、毫無保留的、不帶條件的傾注在我的身上。大多數顧客都對我十分好,熱情且真摯。在這幽暗的一隅,彷彿我們都是刺蝟,在燭光熄滅之前,尋找那片刻的溫存。片刻的溫存卻背負著無數個孤枕難眠的夜。
在香港,工作就是生命。你的工作不見得光,你的生命也不見得光。除了在工作中認識的那些人外,基本上沒有可交的朋友。一來,我工作與休息交替下沒有時間交朋友。二來,外人跟你談話總有個習慣,先問你「還在讀書嗎?」之後便會問「那你現在做甚麼工作?」尷尬場面便會發生。於是,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成為了我的全世界。雖然我跟井底下的青蛙國王沒有分別,但至少我不會淪為在路邊被人踏扁的青蛙。
傲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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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六月十二日
今天我和他一起到游泳池。我沒有告訴他,上次我在這兒所遇見的事。在泳池裡,我永遠追不及他。我跟著他,多游了兩遍便待在池邊休息。他從對岸游過來,脫去泳鏡,眼眶留下圓形的勒痕。他全身的皮膚是黝黑色的,大概是因為經常在烈日下訓練所致,勒痕內的皮膚倒是皙白的。我指著他的眼眶,取笑他說:「你要當羅賓漢嗎?」「你呢?你要當老伯伯嗎?游不到三遍便扶著池邊休息……」他笑了,我也笑了。潔白的小虎齒配上黝黑的皮膚,猶如漆黑中的星星特別使人注目。他說:「很久沒有看到你笑了,你總是愁眉苦臉的模樣……」我尷尬地收起笑容,說:「在擔心來年的公開試……」他輕輕拍著我的頭說:「很快便要過去了……明年這個時間,我們都考完試了……」他深深吐了口氣,又說:「明年這個時間,你應該考上心儀的大學……而我便要到外國了……」他從來沒有向我提及過這件事。這意味著,不管我以甚麼身份陪伴著他,最多也只不過是一年多的時間。我身邊沒有一個要到外國生活的朋友,親戚也沒有。他快要消失了,像哥哥離開我了。這個下午,陽光的明媚將會過去。他調皮的笑容將會過去。我們的友誼將會過去。陣陣沐浴露的香氣從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傳來。翠綠的青草在微風中搖擺。他伴著我走在碎石路上。一切美好得似真如假。我害怕。我怕,我的愛是這份友誼唯一的瑕疵。
我們走到巴士的上層尾座。他知道,我每次出門也會隨身帶著書本。他問我最近在讀甚麼書。我從背包中掏出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小說的名字,他聽過。但他不知道它的內容。我知道他根本對文學沒興趣。然而,他嚷著要我簡介小說的內容。
「那是一個有關選擇的故事。男主角振保,理智上,他想娶一個合乎中國傳統的白玫瑰,情感上,卻愛上一個『不規不矩』的紅玫瑰。經過一輪掙扎,男主角雖然挑了白玫瑰,但還是放不下紅玫瑰。最後男主角也會出外召妓,而白玫瑰也踏上紅玫瑰的舊路……」
我話末了。他愣住。這不出我所料。他不會明白,選擇是甚麼一回事,甚至他連用心聽我的說話也沒有。可是,他忽然開腔說話。「反而我想知道,白玫瑰在想甚麼……」他停了停又說:「她也有她的選擇。如果她是一早便知道男主角的想法,她會在她愛的人面前,當一個紅玫瑰還是當一個白玫瑰呢……」那時候,我打了個寒顫吞吞吐吐地問:「我生日那天,你把我和哥哥的名字調亂了。你知道嗎?」他沒有說話。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That is alway the question for people like us.
傲軒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風格練習①兩行一段的詩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風格練習》的作者和他的友人
聽完巴赫賦格曲,想到在文學上做類似的事,用變奏
的方式,圍繞同一個單薄主題,衍生出幾近無窮的變
化,以此構成一部作品。《別字》版風格練習同樣是
變奏,而暫且放下主題,只圍繞一種形式上的限制,
看看能衍生出什麼風格合奏/混音。
形式本身當然沒有生命,而創作者也不必自以為是,要把生命賦予形式,這太自大,也太機械。事實上,往往是形式驅使著創作者,留下無形的一呼一吸,讓心跳和去向得以記認。形式,一開始你可以說它是存在的,但也未完全現身,執著過糾纏過,直到它的凝散都與創作者的氣息甚或氣燄相通,它才顯得具體,有份量。
兩行一段的詩是這樣一種形式,看似無風起浪,在視覺上束起防風林,同時又讓出平行路,交錯切換,相斥相守。像斑馬線嗎?提醒你可以通過它走到對面,但也不能大意,需要張望兩邊,因此雖說是前進,卻更像走Z形的路:怎樣跨進,懸疑,又怎樣越過沉默的僵持,或面對驟然的相遇。
謝旭昇〈物自身〉與其說在寫物自身,不如說是對自身的遭逢,在極有限迴旋空間中遇見,同時裂開,但正因為尋找,才垂進,才照亮,才成其物。形式,讓我們去遭逢。
有時是遭難。曾詠聰的〈拒絕〉看似穩穩穿行,「我不想」及其不可能卻也穩定地撕裂著撐持的步履,那些空行就像陣痛,最終跨入無聲的吶喊。詩中提及隱喻,詩中卻無一隱喻,純粹的傷害只能類似物之自身。
梁惠娟〈記憶〉演繹著一場記憶與生命同步的遞減戲碼,由擁擠歸於疏離,靈活淪為僵硬,跨行變得愈加重要。同樣,意象原來不是意象,而是逆向增生的幻覺。
陳李才擅於以詩說故事,但那個所謂故事,總是可以恰好地在生存的玄思與實際的逼仄之間懸置。〈棲居的邊界〉是這樣一條邊界:大廈也可以是深淵。但一層層下降抵達的,不是地獄,僅僅是出入未定的現實生活。當然,另一種看法是,由下而上再讀一次,向煙霧攀升。
李雪凝帶著慢板的自覺,鍛鍊著一種面對非死之死的耐性,〈去年冬年,與一場慢板的死亡〉在細密的痛癢與觀照裡,像針織般刺出龐然的遺容,只是偶然清晰,但已足夠喘息。
以詩論詩由來已久,重點是,其中自有以身試法的說服力。洪聖翔〈陽光,把你照成陌生人〉既是修煉筆記,同樣是詩觀的展陳。陽光標出某種半途,讓修煉者、領受者在平飛,升騰和俯拾的維度穿行,偶然「出手」拾到的會是甚麼?詩人保持著未知。
愛情的模樣在無花的〈你畫過時間我畫過魚〉中拉扯開來,悲歡在兩極間交集又擴張,但原來無常的末日陀螺才是核心。施勁超〈心火盛〉以張弛如呼吸的節律,接近更深的脈象,在調理、平衡的背後,是如鐵的肺腑,火的加熱,看不透的自己——念珠終究在轉動。
陳少〈疤的來歷〉以兩行的侷促與跳躍營造出一種加速度,瘟疫時代的天空上的拋物線,急墜那種,可惜倖存無法縮時,我們仍然需要穿越,在絕對零度的地面。鄭政恆〈城記〉也發生了墜落,但比人的境遇更重要的是光線的散碎與重現,在消沉時,甚至結局時屢屢抬望,體式因而具有了堅持的意味。呂佳機的〈破瓜之年〉〈如此滾動〉顯示著調度的愉悅,某種室內樂,以虛晃與餘光,抵住外界更無以名狀的混沌/秩序。
憑藉適當地操控格式,我們或能慎密地滾動下去?兩行一段的體格,好像自帶重量,也可能輕輕就滑過去,當我們偏偏不放過自己,要較勁,我們要說的話,我們的生存,會不會更堅定?抑或終於找到了新的迷惘,沒有出口,而入口也已掩蔽?讓我們的某一部分,留在每次遭逢裡——這也許是形式賦予創作者的執著。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活得像個女孩,(或者女人)。」
這是一場不得抗拒的條件交換:用人交換女,或者相反。總之,開局已定。
在美國導演芭芭拉 · 羅登(Barbara Loden)自導自演的《浪蕩天地》(Wanda)(1970)片頭,黑色瓦礫前腐爛的沙發上,母親雲達俯臥著,夾在小孩哭喊聲與砂石車陰險的碾壓聲之間,遲遲無法起身。粗礪的畫面與陰鬱色調,讓人很快也陷入了懷疑人生的情緒之中,正如雲達屢次面對男人的沉默與無視時,養成的那句口頭禪:「HUH?」
一個對人生遊戲規則與秩序的大哉問,輕盈,微茫,不夠大聲,因此不被聽見。電影講述的故事很簡單:身為人母的雲達擔著香煙、不假思索地放棄了兒女撫養權,其後與搶匪情人登上旅途,到最後誤打誤撞被迫參與劫案,一切來得莫名其妙,卻又順理成章。這部常被認為是自傳體的電影,戲裡的迷途卻不是雲達或羅登一人的:身體發膚的痛癢,與浪跡日常中(無法雙向抵達的)對話,乃至社會角色錯配後各自承擔的「惡果」,幾乎都是既定的。命運溶解在細節裡,每一幀畫面之中。
那有如山高的黑瓦礫堆,是雲達也是羅登的生命處境。電影面世後,羅登的丈夫、同樣身為導演的伊力 · 卡山(Elia Kazan)與作家瑪格麗特 · 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對談時,發自內心地說道:I was there all the time during the shooting; I took care of the children, I played nursemaid…,聽來簡直有幾分委屈。戲裡戲外,誰天生攜帶者nursemaid的基因呢?我猜測將電影的中文譯名改為「浪蕩天地」者,內心也存有那樣一份無奈——無論是Wanda還是Loden,還是更多更多的名字,在開局便被強制嵌入了一些功能;當這些功能偶然被剔除後,生命的蕭然並不會因此改變。當醒覺也是這場遊戲的共謀者時,與其義正辭嚴,不如浪蕩天地。
三十年後,韓國導演金基德的《慾海慈航》(2004)裡的女孩們,連浪蕩的路還未及踏上,就已墜下。
為了籌錢旅行而秘密援交的少女搭檔如真與在容,目睹並經受著買春男人的百態,在死亡的陰影下開始一場出人意料的救贖。前半部拍出了青春期特有的懸疑,清與濁不斷混合、推擠;而後半部則在暗色調中,將救贖與掙扎表現得盡致。水是電影裡至關重要的意象:從援交結束後兩人在澡堂清洗與親吻,到坐在藍色的雕塑群像旁,最後如真坐在河傍乾涸地上的車裡睡著時,做著被父親殺死的夢……水,一股陰性的力量,在這部戲裡暗暗拉扯每個角色。
正因如此,我偏愛《慾海慈航》這個譯名,不僅反轉其閒邪的本意,更將水的力量納入其中。如真的還錢之旅,從來不是為過去償還什麼,當嫖客們露出驚異或呆滯的眼神時,她就是一尊佛,普渡著他們,而身體就是河流。
次年,金基德另一作品《情慾穿心箭》(2005)推出,被老人帶上漁船私養的少女,則更為直接地與佛像綁定:漁船的賣點之一是為客人算命,其方法就是少女坐在船沿吊起的鞦韆上,前後擺動,老人用弓箭射向船身上巨大佛像,再由少女化身佛的代言者,耳語告知老人算命結果。少女也是自己的佛,因此她跟著美少年離開漁船,老人無法抗拒這一命運,然而最終扭轉這一切的,又是少女自己。
金基德給予這部電影的註腳,也是對其自身藝術追求的表白:「力與美宛如緊繃之弓,我願如此,直至終老」。而在金氏電影裡諸種邊緣、枷鎖、慾望,也正是在這一拉扯的漩渦之中不斷增生和互涉——情慾本就是複雜的,為何要讓它簡單透明?正如《浪蕩天地》裡瑣碎而無解的荒誕日常,並沒有人能明確知道自己將流向哪裡。命運的確然與無法感知,這兩極同時在生命中並存著,也正是這幾部電影的精妙之處。
參考資料:
Barbara, Wanda, Nathalie Léger, translated by Natasha Lehrer & Cécile Menon, the Paris Review
Conversation on Wanda By Barbara Loden, Marguerite Duras and Elia Kaz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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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場次
情慾穿心箭│2021年08月28日 (六) 16:50 大館
浪蕩天地│2021年08月29日 (日) 17:35 英皇戲院 尖沙咀iSQUARE
購票:https://cinefan.com.hk/zh-hant/period/2021-zh-hant/summerif-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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