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大家都叫他蔡爺,我倒忘了當初如何稱呼他,沒叫他「蔡爺」是肯定的。一想起他,腦中就出現他振臂高呼的模樣——雖然實際上我從未見過他振臂高呼——,但他說話的氣勢,在印象中就是大大聲,像是要振聾發聵,或是要帶領大家去幹些事的。跟著第二個印象就是他豪爽哈哈大笑。
認識蔡炎培是九十年代的事,那時我受了一些前輩的感召,覺得應該為香港文學做些事,也比較活躍去參與一些文學活動,就這樣認識了他。而在我親身認識他之前,已在報章上讀過他的詩,印象特別深的一首是〈致黃霑——心領厚贈藥金〉;我從未想過在新詩裡會出現黃霑的名字,這樣的流行文化人物,光是這一點就和其他詩人有所區分,但這個題目,又好像挺有唐詩風格的。
這首詩第一句一開頭就是稱呼「霑」後加冒號,是以書信的形式寫成的,接下就像談心事一樣,「霑:年紀大了,有些事/確要想一想/正如年輕的時候/想一想」,接著突然來一句英文「How approach can be made to mankind?」再下面的詩句,對我而言,到現在都是謎團:「此事後來驚動了/星島的記者/司徒國英上書羅素/聽說關於人類前途之類」。這是什麼典故呢?
以上是詩作的第一段。
真的讓他和其他詩人區分開的是他的作風。話說有一年我們「呼吸詩社」在大會堂舉辦了一場詩歌朗誦會,我相信當時參加的人都會承認很少見過那麼歡樂的詩歌朗誦會,歡樂到朗誦會結束了,大家還不捨得離去,那股情緒激盪著,可是大會堂也不能讓我們一直留在那裡啊,於是有人起閧「去吃宵夜!」眾人馬上歡聲呼應。通常這種場合都是葉輝請客的,他是報社副社長,平素又有孟嘗之風,可是這一批「詩人雅士」不是幾個人也不是十幾人而是幾十個人,於是連葉輝也開始猶豫了,就在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聲響亮的呼喝:「我請!」這就是蔡炎培。
於是眾人又笑又叫,找到一間可以容納幾十個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吃了一頓宵夜,到最後點數有五十多人。後來究竟是誰付賬我不知道,但是那種「豪氣干雲」,我之前從沒見過,後來也沒有見到過。
一直到近日,蔡炎培走了,我在網上看到和他有關的文章,才知道他一直都是兩袖清風的。當年他罹患眼疾,還是他的老闆金庸,出錢給他醫病,也才明白為什麼在現代社會,還會有人要「厚贈藥金」,以致會有那樣富於古風的詩題。
他的氣勢還顯現在另一個場合,那是一個青年文學營,好像是《星島日報》關先生主辦的,在烏溪沙,我記得還有孟浪和飲江。蔡炎培談詩論藝時不知說到什麼,意氣激昂地和下面一群年輕人說:「我告訴你們,誰要不認自己是中國人的,這個人就沒有希望!」或者就是這句話,讓我印象中的他就是個振臂疾呼的人了。那是2003年的時候,日子還算美好,他那麼說大家都無異議。
他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而且樂在其中,並不顧慮別人會怎麼想。有一次他在公眾場合讚美我,說他讀過我的詩:「你是個真正的詩人!」這句過譽的話其實讓我很尷尬,在座還有很多位詩友,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何況我們那時都還算年輕還比較在乎這些事,他只讚美我一個,我還記得當時其他詩友們臉上倖倖然的表情。不過幸好,他是只要覺得可以讚美,便不會吝嗇佳言美句,他後來說洛楓應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也可以想像其他文友聽到這句話的表情了!)。也是這幾天,看到劉芷韻的臉書,說蔡炎培曾特地寫一封信鼓勵她,自署名「爺爺」。我相信被他鼓勵過的後輩,應該不在少數吧!
而且我現在回想起來,他雖然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但從沒有聽他說過別人壞話,也不談文壇是非,甚至當說到一些眾人皆非議的人,他還會替那人說好話。
再後來因為生活和工作壓力,我就很少再出現文學活動場合了。當時有一個研究計劃,是關於香港七十年代詩歌,擬訂了幾位訪問對象,其中一位就是他,他也欣然應允。等我們坐好了,紙筆錄音機都準備好了,開始訪問了,沒想到對他親身經歷過的七十年代和當時的香港詩壇,他卻什麼都記不起來,只和我們暢談他「至愛的八個女人」。一席話下來,能夠作為研究材料的——完全沒有。我們只好無功委頓而還,多年後和當日一起訪問他的朋友談起此事,朋友感嘆一聲「傻佬!」
說到他的「傻」,我想該說說「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一事。這事他自己說也自己寫出來,事實上諾貝爾文學獎提名是有一定程式的,每年諾貝爾委員會向夠資格提名的人發出邀請提名的信件,這些人包括了大學的系主任、研究院學部主任或國際認可的筆會會長等等,而同時每年也有無數不在這名單中的組織「不請自來」去信「提名」候選人,這些提名,諾貝爾委員會根本不予理會。他的提名,據知情者說,其實是某不知名所謂文學團體提名他,他也就認真了,到處去說,當時他很多朋友都勸他不要如此「自我貼金」,他也無所謂依然如是。甚至他走後,一些媒體不究其實,在他生平中照抄「2003年曾提名諾貝爾獎」,這種訛傳,也讓一些文學前輩們很不以為然。其實我覺得,他並不是個在乎名利的人,他會如此,我覺得和他寫的詩是有一致性的。
讓我繼續把那首〈致黃霑——心領厚贈藥金〉讀完吧,接下來還有兩段。詩裡的意象,有很古典的「天宿落盡」、「參商之間」、「日近長安遠」,很流行文化的「《中國最後的一個太監》(電影)」,很本土的「星島(日報)」、「那打素(醫院)」、「瑪麗(醫院)」、「張保仔洞」,又有很現代主義的句式「在這一衣帶水海天的妊娠期/海紡織著鹽。鹽紡織著夜/我們日夜紡織著鋼鐵」,很文藝的「飛馬踏燕。長夏初臨」,很口語的「嚇得我。沒命奔。沒命痛」。最後幾句是這樣的:
想一想
吾爾開希即是「唔易開戲」
萬一戲要開了
若有臨記的位置
務請考慮一下我這茄喱啡
你底忠誠的僕人
炎培托
「你底忠誠的僕人」大約就是Your obedient servant的中譯吧(還用了個頗有五四遺風的「底」而不用「的」),「吾爾開希」又不知和這首詩有什麼關係?蔡炎培似乎從不自許為「後現代主義」,但如果從某個角度來說,他是非常後現代的了:「打破雅俗分界」、混雜性和遊戲性。但這樣說又不大公平,雖然後現代主義理論問世後,好像給了一個可以拿來解釋蔡炎培的框架,但有沒有後現代主義理論,他都沒有什麼框架。「他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而且樂在其中,並不顧慮別人會怎麼想」,文言翻譯大抵就是「洸洋自恣以適己」,他有他自己的一套。這首〈致黃霑——心領厚贈藥金〉就像蔡炎培的人一樣,深情中有遊戲、遊戲中有深情,有很遼闊的境界也有很無厘頭的思維,總之,他自成一派,自成一個種類,這個類別裡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所以我猜,「諾貝爾文學獎」對他來說,意義或許和對人的意義不一樣,我們把「諾貝爾文學獎」看得很重要,而他看別人那麼認真,或許只是哈哈大笑一番——那就是他的一貫作風吧?
後記:
文章刊出後,關夢南先生傳訊指正以下三點
1.葉輝是社長,《東方日報》不設副社長。
2.當日蔡炎培説買馬中了過關,他請吃晚飯。實情是宴開三桌。我和葉輝都有付鈔。
3.蔡炎培眼疾是黃霑出手術費,而非老板。
當天朗誦會有八十多人參加,留連不願離去的也有五十多人,原來真到宵夜時是宴開三桌。
蔡炎培眼疾的事,我原文是根據《每日頭條》〈金庸傳奇,金庸御用校對細說九流老闆的當年情〉:「對於這個倪匡形容為『一流朋友九流老闆』」的大作家,他就笑謂大俠崇尚多勞多得,但也有人情味的一面。老闆知道他半生兩袖清風,當年就主動出錢讓他醫眼。」
我猜眼疾花費不貲,遠超出蔡炎培能力,所以金庸也有出錢,而開刀手術費則由黃霑付款。如此的話,詩題中的「藥金」到最後就不止「心領」了。
都是往事了!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第21屆奇萊文學獎散文組首獎作品
我哥哥最近在一間公仔店上班。商店的主要業務是幫客人縫製畢業公仔。
客人帶來深愛的玩偶,店員幫它穿上花式各樣的畢業袍,手持證書,頭戴學士帽……配件要縫上主人的名字、學校和畢業年份。哥哥說每逢畢業季,店裡一個月就能接到多達七百張訂單。現在才三月,遠未到高峰期,他已經縫到生無可戀,做夢都會夢到針線。縫紉機放在收銀台旁邊,老闆低頭密密推著衣車,公仔們來了又去,今天被放下兩星期後又被領回,深水埗老街的小店面盛載著許多年輕的愛與希望。
有時遇到可愛的玩偶,哥哥會私下拍照傳給我看,讓我樂上一陣子。他時常分享店裡的趣事,例如有一個老太太會代替不諳門路的家長,帶著一堆公仔前來;又不時遇到新移民婦人,操不純正的廣東話,替孩子尋覓夢中的玩具。通常都是一些令人捧腹的樂事,唯有一次,故事反常,令我始終耿耿於懷。
他傳來照片,一個紫色綠色、毛絨絨的醜東西,它穿上學袍,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衣袍角落刺繡了女主人的英文名字,還有2019年、香港中文大學的年月標記。
哥哥說,這隻公仔後來一直無人認領。
幾個春秋寒暑過去,公仔至今仍然被裹在透明包裝膠袋裡,靜靜地等待。而隨著另一個又另一個畢業季度到來,訂單不斷湧到,它慢慢被擠到角落去,長久下來,終有一日會被處理掉吧。一張訂單被拋棄或是被忘記,背後可以是千百萬種原因;但現在,我習慣了向絕望深處想。它的主人可能永遠無法畢業了。
哥哥叫我不要細想,世界是不會給你答案的。他轉過鏡頭去拍新的公仔,繡著2021年的,或者更未來的。
確實是有來自未來的公仔。
這兩年間,我和哥哥都深深愛上了一隻來自日本的白熊。這隻表情動作多變的小熊在LINE貼圖商店起家,慢慢火紅了,推出實體周邊,香港也有好些網絡小店做越洋代購生意。哥哥買了一隻抱著愛心的白熊,說要用來幫我縫製畢業公仔,還問起了研究所碩士袍的樣式和顏色。
幾年前在大學脫帽的時候,我沒有訂製畢業公仔。原因是家裡公仔太多了──我像個兒童,甚至愈活愈回去,有如走入成長的洞窟,即使二十幾歲獨自來到島國升學,租屋處的床上依然擺放著摯愛的兔兔。
純白的兔兔是哥哥送給我的,某一年的生日禮物。它原本是設計給嬰幼兒的安撫玩具,抱著就能舒心。當時我在專門店裡摸著它,就生出了憐愛之情,不知是對它還是對自己,總之哥哥見到了,就買給我當生日禮物。
兔兔的絨毛漸見粗糙,見證時日的流轉。到底是哪一年,它來到我的床上?早已不記得準確年份,回憶中,只有一個座標可以為其年歲作記認。
抗爭之中,有許多犧牲,我哥哥是其中一個人,有一個夜晚他沒有回來。接連兩天他在警署羈留室,和其他二十幾個人擠在一起,等待時間流逝。我趕緊收拾他的臥室,一切物事整理得妥妥當當,以免失禮上門搜查的警察(幸好最後沒有任何一人來訪。可能要調查的房間太多),又要徹夜等候律師的電話,一天過去,終於躺回自己的床上時,我把兔兔拉進懷裡。睡不好也得勉強合眼休息。因為隔天,再隔天,還有很多需要善的後。
由此我絕對確定,兔兔來到我的家裡,必定是早於2019年──不然我不可能在那混亂日子抱著它進睡。
終於哥哥回來,我們相擁。他負上控罪,頂著一身嚴苛的保釋條件,其中一項是沒收旅遊證件,怕他潛逃。而我也因為自己的事情,確定要去台灣了。路途一定要分岔,我們每個夜晚拿著公仔打鬧,等於透支彼此相伴的幸運,於我們而言時間是切膚之痛,是真實的、沉重的刻度,然而我們甚麼都不說。
臨別的八月,悶熱的盛夏,哥哥抱著他喜歡的小豬公仔來到我的房間,兩個人和平常一樣談天說地,話題不著邊際。我們聊起《哈利波特》裡面的佛地魔分靈體。魔王把靈魂分成七份,放入不同容器,全部毀掉才能殺死他。
我們對著彼此的公仔呵出一口氣,說那就是我們的靈魂。
只要公仔不死,我們也是不死的。
還可以陪伴對方呼吸兩個海邊的空氣呢。
記憶中,兩兄妹還是笑得快快樂樂。
離開之後,我們各自在不同的苦難中活著,當然──我確信──哥哥的苦是真苦,他丟了原本的職位,輾轉在一間街坊公仔店打工,但這份縫紉師的工作也不會長久,他很快就要上庭受審。參照案例,刑期起碼三四年。所有人都很悲觀,我們卻只能分隔海的兩岸。
我常在台灣跟朋友說:「我怕以後都沒辦法見到哥哥了。」他們便安慰,刑期是有限的呀,出來之後他就可以坐飛機來找你;你也可以坐飛機回去找他,假如你不怕──只需要睜大眼睛,胸懷天明。可是我無法信服,不論哪一種說法都不能打動我。我猜這是絕境中的倖存者必然的疼痛:無法相信未來,無法想像未來。未來只能是一天,一秒,或者呼吸的當下。
但還有一種私密的未來,存在於我和哥哥的想像之中。事到如今,他仍堅持要給我值得盼望的事物。
說回那隻仍未露面的畢業白熊。我說研究所之路漫漫,說不准何年何月畢業。他說沒關係,他想親手縫一個,到了典禮那天,倘若他未在場,我也可以抱著公仔合照。他甚至開始草擬設計圖了──學袍該怎麼穿著在白熊身上,才能夠不把愛心蓋住呢,那就要把愛心先拆下來,那縫紉機的動線……
他為我描繪出來的,那隻懷抱著愛的熊仔那麼可愛、那麼實在,我幾乎能夠想像它了,就捧在自己胸前,情景如同當晚在家裡和哥哥交換靈魂的時刻。僅僅如此就令我不捨得放棄任何抵達前方的可能。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七月底一個無眠夜,屏幕滑出一張「靚圖」,再來看名字,是一個詩的專頁?
在噤若寒蟬的安全時代裡,在文學屢屢被質問何補於亂世的時候,在臉書已經開始變成一盤生意變得不好玩的今日,三個年輕人,決定推出講詩的Podcast。從出帖預告、互動問答到正式廣播,有計劃,有想法,也有一定策略,可見他們不是純粹「試試先」,而是來真的,要告訴大家:「今晚SEE詩先」。
緣起就合體
開台Podcast,要有影響,就要持續下去,當然不只「今晚」,和寫詩一樣,都是長命功夫。三位九十後,其實都是寫詩的人。他們為什麼會從各自沉思寫作的幕後,一起走上台前?
李顥謙(阿餅)表示,早陣子Clubhouse曾在防疫期間大行其道,其中卻很少談到詩,而他和梁莉姿、李昭駿等文友籌劃電台節目「香港文學十三邀」,累積了一些經驗,節目中的訪問也令他羡慕小說作者們能暢快交流,於是萌生了「開台」講詩的念頭。
近年社會氣氛低沉,現場活動又多限制,唯有走到線上,雖然Clubhouse已經不流行,也一樣有其他平台選擇,可以簡單上手。做自媒體,起碼自由度比電台大。「關於詩的活動減少了,想嘗試補足一下。」阿餅慨嘆詩在香港面對的處境比較冷清,詩集出版後通常都缺乏討論,就算有些文字評論,但未能進一步對話。
為了開始,阿餅先找創作和社交平台上也較活躍的嚴瀚欽(Morrie),再找身在台灣讀書的韓祺疇(Richard)。「我們是同代人,本身已認識,但在創作有不同追求,人脈也不一樣,希望可以集思廣益。」
Richard說阿餅找他時,最吸引的一點是他也認同近年關於詩的討論氣氛的確沉寂了:「我的參照點主要來自師長的分享,聽他們說七八十年代氣氛熱鬧,後來網上有香港文學大笪地等等。中間也有好些詩人沒繼續寫。」Morrie則著眼於現有社交平台的不足:「面書太雜亂了,發言容易帶情緒,不利討論,我自己也有寫詩評,但交流不多。」他又提到他嚮往台灣曾有一場後現代主義文學論戰,現在回看是浪漫的。
談起結聚,阿餅補充說,他最早接觸的詩團體是「關於詩社」,對他的創作視野刺激很大。他其實很清楚寫詩的人仍不少,但現在好像有點分散了。
如果說三個人「差對腳」,第四個人便是眾多愛詩的讀者、作者,在暗夜走散了的你。
互評時間
三個九十後詩人,同樣自覺有不同追求,那他們又怎樣看對方、看自己的創作或美學?阿餅給Rirchard的關鍵詞是「穩定」,Morrie則是「情感」:「祺疇的詩完整度高,又承襲本地賦體傳統,近期有更多變化;瀚欽情感豐沛,寫得多,強項是多作不同嘗試。」至於自己的詩,他認為較難歸類。
Richard說自己看得多本地詩,也承認阿餅「穩陣」的評語,他繼而向阿餅表白:「其實很早就看到餅的詩,例如青年文學獎的得獎作〈譬如生活〉,當時想參賽,找同代人參照,看到這首,感覺很震撼。」他又認為餅後來的散文詩是難得的探索。至於Morrie,他說在嶺南大學時已有交流,最深印象也是風格多變,詩作多又予人不重複的感覺。
Morrie近兩年才注意阿餅,他坦承彼此詩觀有衝突,又認為阿餅的詩的語感可能受商禽影響,但他很欣賞阿餅對詩的執著態度。而他和Richard當年在嶺大詩作坊交流,讓他認識了現代詩。
三個人裡面,Richard剛出了第一本詩集,餅和Morrie的首本結集也在籌備中,對於他們風格的對話和對撞,我們大可拭目而待。
亂世宜講詩
詩人講詩,其實沒想像中容易,首先就是要克服夫子自道的心理障礙。「在不寫詩的人面前,表明自己是寫詩的,多少會尷尬。」Richard說:「開台講詩就是把這種尷尬搬到公眾面前,意味我要接受自己將受到評判。」阿餅認為心理關口還包括詩人好像不會講太多自己寫作的事,他們偏偏擺明車馬,但既然已經「洗濕咗頭」,也就豁出去了。Morrie認為詩是介乎可說與不可說之間的事物,過往與他人談詩,總伴隨強烈的失落感,開台講詩,除了是面對理應保持緘默的事物,也相當於直面那種失落。
事實上,就算拋得開詩人包袱,Podcast還有很多實際上、技術上的問題要克服。這種談話節目,有討論,甚至有爭論才是好事,最怕沒交流。阿餅坦言他們還不太懂得保持討論的意識,往往因為太在意自己講話是否清晰流暢,變成自說自話,營造不了觀點交鋒的效果。Richard表示雖然節目的本意不是要達成什麼共識,共同提倡什麼主張,但又想在半小時至四十分鐘間展現討論的維度,不想泛泛而談,這方面的平衡,還有待進一步摸索。
他們一開始就強調著「共同體」,一個很難用、不好說的概念,但他們倒不是把它舉起來當作旗幟,也不是擺著好看,在其中確實有一些想法在跳動、目標在蘊釀。「利用社交平台,透過較為大眾化的題材,例如三十問、絕版詩集、講鬼故,去吸引對文學有興趣但未必很了解詩的人。另一方面是在圖像上多花功力,以靚圖(如有)吸引多些點擊。」Richard指向打開平台,拓展受眾,讓詩變得親和,阿餅則希望打破一直以來對詩存在的定見、偏見,如他曾聽說有人不喜歡文學/香港文學是因為新詩/現代詩,他對這些話總是很上心,「輕率的觀念往往最受歡迎,傳播得最快。所以我希望能夠有一些行動,去回應。」Morrie自認比較「佛系」,他只期待身為一名Podcast主持時,就盡力做好每一期節目,「在未來某一天,當某個原本不寫詩/不讀詩的人決定要「入坑」了,至少有一個還不錯的平台供他們借鑒和參考。詩人並沒有改變世界的能力,詩人只能為世界提供更多可能性。」
九十後?入夜後
沒錯,他們在「今晚SEE詩先」的名義下是Podcaster,但他們首先是寫詩的人。詩人與共同體,有時充滿張力,有時也視乎你怎麼看,比如說,九十後本地詩人,作為一種群體,或標籤,他們的認同感也是複雜的。Richard認為,既成長在同一個時空,同一座城市,作品有某部分的「共通」是理所當然的,例如社會事件、地景、細微的童年符碼,但風格和進路肯定各有擅場,「我樂意自介為『九十後詩人』像我樂意被視為『香港詩人』一樣,這個標籤本身就可以也應該被開拓。」而在阿餅記憶中,香港的九十後詩人,一度交流密切,從網絡討論到團體活動,漸漸建立群體的面貌:「寫詩的起點高,觀察敏銳,行事低調,廣泛接收的資訊與理論,抗拒定見,不會高舉某種意識形態或旗幟,尋求在多元之中確立風格,或更好地實踐自己。」阿餅本來自信不夠,默默埋首寫作,甚少與其他同代詩人交往,直到他想分享更多看法,一抬頭,那群體卻開始鬆散甚至沉寂了。
對詩或對一切創作而言,或許孤獨才是終極的真實?但問題是,生而為人,就必須面對孤獨,更重要的,可能是怎樣回應共同面對著的黑夜——「今晚」。Morrie認為所謂交流,不過是證實自身的孤獨,他也沒怎麼參加過詩作坊,而更多是在一條混沌的路上慢慢前行,但「所遇皆為師,所見都是風景」,共同體或許脆弱甚至虛幻,但維繫過,熱衷於寫作的人們起碼由此感到不那麼孤獨。Richard指出,過去幾年的社會事件,令我們理解到彼此與城市的命運如何被緊緊扭在一起,那已經不是想像,詩的共同體不只是與詩有關,而是關於「在共同的遭遇下,創作者如何回應這些傷痕與痛楚。」
「今晚SEE詩先」的圖,總是由黑白和簡約的點線面構成,彷彿夜要有光,相聚也要棱角,正如共同體,不是什麼已存的藍圖或配色,而是虛空中發生的一種連結的想望,虛線或月盈月虧般的實踐。阿餅說:「我們希望一起思考探索,如何迎對風浪,理解痛苦,再寫下去,鬥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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