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詩是魚──記游靜《史前紀》新書發表會

陳祐禎

在準備座談前，我將主持人宋寄的文檔列印出來，單單如此，便略窺詩集裝幀肯定是很美。

一條魚，分別在書的兩側。我尋找魚頭／我瞻望魚尾，這造成了某種想像上的動態。這條史前之魚，在想像中梭游迴旋。

讓思緒隨魚順時針游動，我聯想起了咒文。咒文總是繞著佛像順時針迴還往復，當我們讀詩時，思緒隨著一頁頁翻動穿行，不也是像念咒一般，進入某種狀態、帶來某種力量嗎。

這意象和想像令我著迷。那麼，詩是被比喻成水嗎？這魚，在外圍環繞保護著詩，彷彿保護一汪水、一座池塘。如果，詩是水的話，那會是淡水還是海水？看封面，這條魚又不是普通的魚，牠好像既在地上的水窪，又在城市樓房與空氣中迴游。嗯，在空氣中迴游？

思考的波浪像漣漪湧來，如果詩真是魚——這條神奇的魚，好像很自由，可以穿透物理的狀態，穿透液態與氣態：「空氣潮濕得幾乎魚類可以從門口進屋，由窗口游出去，且可在室內的空氣中浮游。」(註1)游靜這《史前紀》的魚，會像馬奎斯《百年孤寂》裡那條魚嗎：很能存活、很有生命力，僅僅憑藉著一點點潮濕的水氣，就能擁有韌性與自由？

《史前紀》拆分成兩半，從1988年到2021年，詩人將後半冊的舊詩在近兩年重編寫了，這些1988-1989年寫的詩於是呈現著新舊混雜的狀態。游靜的時間與歷史又是甚麼呢，會像封面與內頁的回環設計、如兩座石獅在時間之河對望帶來的暗示嗎。可以從頭開始，而結尾的地方也可以是開頭，就像魚將新水撥融入原有的水中巡游：「時間並非不停留的往前去，而是循環式的流轉。」(註2)

因為疫情，世界已改變了樣貌——其實你我心知肚明，世界不僅因疫情而改變了樣貌。總之，直至去年底，我纔能有機會出門聽音樂會。半年的幽閉，令人如缺水的魚一般，渴望雨點般的音樂落下腦海、澆灌靈魂。我任買了一張當時不認識的鋼琴家周善祥的票，他連演四天莫札特鋼琴奏鳴曲全本。周後來在台灣票房滿座，到隔年三月共加演了十幾場，我最後追了十場，包括巴哈郭德堡變奏曲及平均律第一本。真正的音樂或藝術作品總能帶我們到很遠的地方，我幾次視覺改變、眼色瞬間暗亮、身體輕盈彷彿卸下重擔，就好像沒有石頭的薛西佛斯，死神跟宙斯在旁邊等待了，但薛西佛斯還會背上石頭嗎？我不知道。這就是「真的音樂」的魔力，穿透時間、卸下重擔。真的音樂，就像《史前紀》裡的詩，一首一首敲擊，可能帶我們到某處、到某個片刻。

以下我想借用魚任意擺尾的自由，閱讀游靜〈無城〉和〈離開帶著我們〉，也希望這思考的水花激起更多泛漫力量與迴音。

在西西的《我城》裡這樣描述著阿果的家和心情：「信封上是我的名字，即是阿果；以及地址，即是綠林區白菜街一百九十九號胡蘿蔔大廈第十一層第十二樓B後座。當郵差之不易由此可以想像。信封上的地址，其實不再是我的地址，我如今住在木馬道一號。這樣的地址，我每次寫下來給朋友即高興一次，因為它省卻我不少斑馬筆芯，又不易出錯。」(註3)搬家、移動，被阿果形容成一種遊戲：行李是籮筐，搬家彷彿童年嬉戲。阿果從顏色繽紛又充滿生機的舊家地址，來到簡潔又童趣的新地址：木馬道一號。寫地址時阿果很高興，因為在裡頭總有信封標示的收件人「我」，總有「地址」——阿果有我城，自然有家。

游靜的〈無城〉，先以買房的想望起始：「每到一個城市／就想買套房子／每到一個地方／就想搬來長住／尋找所有想像」(註4)整首詩大量用平齊的字數，在形式上營造視覺上的音樂性，這也是游靜其他詩作中常見的句式，以大量工整平齊的字數讓視覺密集帶有規律性，有時拆分完整名詞，造成某種發音／意象雙重的割裂，很像裂帛之聲，有種突梯的藝術效果。回到〈無城〉意象，詩人到城市，想要把「所有想像」都尋找，但旋即在第一段末尾即否定：「可想而不可能／可能而不可得／不可能的人」在這個城市中，有甚麼是可想、可能、可得的嗎？詩人回答：不可、不可、不可。

我想借用「化城」的概念，來進一步詮釋游靜的「無城」。在陳傳興導演拍的紀錄片《化城再來人》裡提及出自《法華經》的「化城」典故，他將詩人周夢蝶比喻為在紅塵中休憩之人；周公一生總在化城中，不必再涉足險道。「化城」在佛經中是佛陀的善巧與慈悲，他擔心眾生在漫長、悲苦的道路上走不到終點的寶藏，於是在中途站設置了「化城」給眾生休憩，希冀眾人養足力氣後再終點求道。化城的功能是階段性的，它既有虛幻與暫時的本質，消失於是也是必然。「無城」或許可以視作化城灰飛煙滅後眾生的處境，現世安穩已經都像海市蜃樓、歷史的記憶就像昨夜夢境，夢境裡面的時間是不可追究的，只剩下險道是真實的：「人這麼多／做不成人／剩下無／我們就是／無人／不是人／就是無」在〈無城〉中被剝除主體性的「我」，從頭到尾沒有名字、沒有地址、沒有脈絡，「我們」那麼多人，卻不被承認與肯定。西西的《我城》有阿果，游靜的〈無城〉有「無人」。「無人」也許可以視為一種命名，賦予這被抹煞的群體某種想像共同體的思考資源。

〈離開帶著我們——後也斯〉則是一首沉重的樂曲，作者表明這是跟也斯〈我們帶著許多東西旅行〉互相交響：「我們帶着許多東西旅行／我們帶着／昨夜的記憶／走進今天的機艙／已經飛越了汪洋／小孩背囊上的時鐘／指著香港的昨天／一個男人關上頭頂的行李格／我看見透明膠帶盛著獅頭／我聽見舞獅的鑼鼓」(註5)游靜詩第一段則是這樣陳述：「好像飛越了一個又半個世紀／手上的小孩腕表停了／指著頭頂的行李格再沒有／空間裝滿昨天／舞獅的鑼鼓慶祝一國的／安全」從也斯詩到游靜詩，主詞與其能動性都變了，不是「我們」帶著許多東西旅行，是「離開」掌控著、吞噬著我們。

第一段「我」刻意的缺席，似乎是要帶出第二段的「我們帶著沒遊行的／浮屍沒人被綁的／腳來到黑夜與黎明之間」，如果呼應〈無城〉的詩意，則「沒遊行的浮屍」、「沒人被綁的腳」自然就是「無城」後的「無人」們。第三段與第四段刻意不使用主詞，精密地扣合「離開帶著我們」的意念，唯一一句是：「千萬不要問我從哪裡來的」被動式句法。我與「無人們」被離開牽著鼻子走，在時間與空間、在名字和主體外面徘徊，當然也在一個個家門外躊躇，無法進入也無法被收納。

家是甚麼？1994年，也斯的詩裡在問：「一個家是甚麼？／撒了一桌的砌圖游戲／餐桌上的一盆燒牛肉／早晨裏大家圍坐讀紐約時報？」「我們是在用照片／虛構一個一個家嗎」2008年，黃偉文填詞謝安琪〈囍帖街〉唱：「忘掉有過的家／小餐枱沙發雪櫃及兩份紅茶／溫馨的光景不過借出／到期拿回嗎」2020年，〈離開帶著我們〉游靜：「還是家／一個講太久所以／不好笑的笑話」。

離開帶著的，不僅僅是游靜的「我們」，今年英國BNO特許入境到期前夕，香港民眾雷先生表示倉促離境有點捨不得，但又說：「最捨不得的事一早已經沒有了。」（改編自中央社新聞，2021/07/18）不知道離開〈無城〉的雷先生們，現在到達他們要去的地方了嗎？不講笑話，是否先唱一首〈大毛蛋〉？

游靜〈大毛蛋〉（節錄）

而妳
本是要拯救地球的

大毛蛋
等待小神仙的呼喚
長出毛茸茸的大翼
飛起來抗禦(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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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著，楊耐冬譯，《百年孤寂》，台北：志文，1990年，頁299。
註2：同上註，頁314。
註3：西西，《我城》，台北：允晨，1980年，頁33。
註4：游靜，〈無城〉，《史前紀》，香港：石磐，2021，頁59。
註5：梁秉鈞，〈我們帶著許多東西旅行〉，《游離的詩》，香港：牛津，1995年，頁52。
註6：游靜〈大毛蛋〉，《大毛蛋》，香港：kubrick，2011年，頁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