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在香港早就不再流行,但不少人仍能隨口背出幾句〈客途秋恨〉︰「涼風有信,秋月無邊……」這得歸功於《胭脂扣》、《小寶與康熙》、《大帥哥》等香港影視作品的挪用。年紀稍輕的,多半還知道梅豔芳、張國榮和張衛健,卻未必聽過南音名家杜煥、白駒榮的嗓音。同是傳統的粵語彈唱音樂,南音的傳承顯然不及粵曲,曲目和受眾不多,也缺乏演出、教育、研究的專門組織。在這樣的背景下,「香港創樂團」自19年開始籌辦南音研習工作坊,探索南音的可能性,尤其難得。今年8月,它舉辦了「南音新創作展演 X字花對談」,引出了不少值得深思的問題。
當日作曲家許敖山強調,南音瀕臨失傳,他想藉著新創作來延續它。藝評人梁寶追問︰要傳承的是南音的哪些方面?是作品、生產環境還是其他?在現在的社會脈絡下,傳承是為了回應什麼問題?從現場演出和介紹看來,當日展演的創作者普遍關注聲音或文字的藝術本身,多於它與社會脈絡、文化產業的關係。這種取態並不令人意外,畢竟音樂家和詩人往往擅長創作或演奏的實踐,多於文化理念的思辯(但這並不代表他們的創作都欠缺社會性)。值得追問的是,即使同是追求藝術上的傳承和創新,他們各自如何取捨?傳承和創新之間有沒有拉扯?
作曲家許敖山的〈風的影子〉,以不同方式把南音經典變形。例如「失明人杜煥憶往」,作曲家從杜煥同名的原作錄音中取樣,令它變音,混入新作的西洋弦樂中;「涼風有信Canon」抓住〈客途秋恨〉第一句的旋律,衍生成弦樂演奏;「老九南音」為〈客途秋恨〉填上了新詞,道出男女情愛以外的驚心故事。許敖山一向擅長的電子音樂和現代音樂,〈風的影子〉的實驗方式多變,大多仍在上述框架裡。另一個作品是〈客途秋恨〉MV,採用了舊式KTV影片的風格,拍攝戴上墨鏡的作曲人在香港四處游走。它的效果似乎更像遊戲之作,儘管器樂的音調特意壓低,以配合現場演唱的耳語聲效,但畫面風格,以至墨鏡和小艇等符號都略嫌過時,令人出戲。
詩人池荒懸的〈波盪〉,並非從南音名作改動、衍生,而是按照南音的格律改寫他的自由詩。當日他展示了五個版本,讓人看到詩作如何在句數、用韻、結構上慢慢變形。對於池荒懸來說,這大概是未完成的作品,因為他構想過旋律和電子音樂的節奏,但未能滿意,所以只展示了文稿。但這實驗對現代詩來說仍有意義,因為〈波盪〉的南音版定稿,既有現代感,又偏離了現代詩的常見節奏。〈波盪〉的南音版,用詞顯然比新詩版古雅,但如「光害」、「外賣」、啤酒」等現代語彙仍能自然融入。詩句在有聲與無聲(「倒影深潛 再被激起/那些激起的尖叫 又潮衰微」)、破滅與重生(「破滅後波濤 湧聚又泛起)之間擺蕩,顯然折射了他對近年社會的觀察和寄願。此外,在現代中文語法下,現代詩的句子通常較長,短句往往來自「跨行」,把句子打斷,池荒懸卻在意義完整的四、五、六言的短句之間反覆來回。如此節奏,在現代詩中並不常見。
作曲家鄺展維對這詩的音樂呈現,也令人驚豔。他請詩人朗誦〈波盪〉的南音和新詩版,然後在一度內微調每個字的音高,把它嵌進十二平均律內,用鋼琴伴奏。有趣的是,微調後的人聲仍是朗誦,不是歌,但與鋼琴伴奏變得更和諧了。美中不足的是,即使人聲只作微調,字與字的縫接仍多少留下不自然的痕跡。日後倘能重新調整錄音,或索性讓詩人按樂譜上的音高朗誦,說不定效果更佳。
許敖山和鄺展維的實驗,都是在西方音樂的體系下開展的。相對於南音傳統,其異質毋庸置疑,至於在多大程度上發揮了南音的妙處,則見仁見智。許敖山介紹作品時強調對南音的傳承,鄺展維則說,他關心中文這種聲調語言能夠衍生出怎樣獨特的音樂──我們不妨說,南音只是他的起點。
粵劇藝人郭啟輝的探索,則以南音為歸處。〈十個救火的少年〉改編自潘源良填詞的流行曲,原作發表於90年,放諸今日,仍能道破大舉移民的悲哀,時代意義不減。郭啟輝保留詞意,配上截然不同的南音旋律和伴奏。達明一派的原作以一連串「哎呀呀」開始,結尾以減數算式交代救火少年的下場,以喜襯悲;郭啟輝刪去這些,添上「誰人惋惜 三位好少年」作結,情感比較直接。表面上,南音版的詞半舊,音樂全新;換個角度去看,音樂是傳統南音,借來的流行歌詞卻為南音賦予了少見的現代感。何謂新,何謂舊,在不同視角下的意義完全不同。
中樂演奏家馮啟思、楊健平的〈南音略說〉,為「涼風有信 秋月無邊」接上新詞新曲,介紹南音的歷史、研究和趣事。這歌推廣的善意或許大於創新的野心,但男樂師中途支開女樂師,再以歌詞點出南音的色慾面向,不失戲劇趣味。此外,現場派發的歌詞和所唱略有不同,一問,果然是即興改動。有人提議楊健平唱出池荒懸以南音格律翻譯的Lawrence Ferlinghetti英詩,他旋即自彈自唱,在場者遂深深感受到南音傳統的魅力——即興是南音傳統之一,杜煥在1950年代的電台節目中屢屢以時事即興唱作。這樣看來,南音的傳統也蘊含了自我更新、回應當代的活力。南音新聲,該以南音為起點還是歸處?答案不止一個,願愈走愈寬,愈鑽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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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刻仍留在土瓜灣──徵稿選
西西在《土瓜灣敘事》裡沒有把土瓜灣在地圖上圈起來,固定下來,而是從平面的完成式,帶我們走到,立體的未完成式:
陳二文來到土瓜灣居住的時候,覺得一切已經完成了。完成,陳二文指的是一條並不長的街道,叫土瓜灣道。它彷彿橫空出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去的地方很清楚,它一直延伸到啟德機場,然後飛走了。那麼它的來路呢?原來是從另一條馬頭圍道長出來的。
原來只要走進一個地方,走在長長短短、曲曲直直的街上,不要只看到前方和遠方,也回頭瞧瞧,左右顧盼,讓視點保持流動,一個地方──即使是你以為已經熟爛的區域──也會重新變得有意思,本來斷裂的、死板的,都好像可以重新生長。
我們相信只要有認真用心的讀者,視點就是無盡的,所閱讀的城,也就是無限的。土瓜灣,這個不起眼的邊城,可以是重新閱讀的起點嗎?以下挑選的九篇作品,既訴說著九個「土人」與土瓜灣之間的故事,也分享了在地的繁多視角:
三/但願你長久
瑞玲/告別鴻福街止痛練習
葉楊/榮記
蹺課的海浪/記憶中的土瓜灣
陳微/鴻運街九號
楚思/砰鈴嘭唥
low mumble/紅色膠手套
王慧/從崇潔街到佛光街──我的七十年代
季五/我把童年遺留在土瓜灣
於是我們打開地圖,不是為了指指點點,而是為了更多路徑的展開:
我最關心的還是我生活的地方,那怕是很小很小的地方,對我有意義就是。對你的生活,她說,你要有誠意,你不會介意外人對它沒有興趣。外人不知道,陳二文插嘴,是他們無知。不,我們不可能什麼都知;你甚至可以咒罵它,但請不要居高臨下地俯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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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人劇場工作室在新蒲崗工廈,我以為自己到了。
不,這裡是修道院。不,這裡是六十年代的剛果。
不,這裡是戰場,我在一場不會終結的戰爭。
我突然發現頭巾,發現身上白袍。我是修女瑪利亞,我們是修女瑪利亞。
「不是演出,而是體驗。」由始至終,浪人劇場藝術總監譚孔文Alex如此形容《西西瑪利亞》。對他來說,假如這次是傳統的劇場形式,可能更簡單一些,即按照劇本,和演員排戲,反覆排戲,然後搬上舞台。
這次,兩位演員不是演員,而是指導者,指導觀眾,成為演出者。他期待的是主動的觀眾,即不是被動的資訊接收者,而是自發體認當下,發現和尋找。
具體來說,每個人都是修女瑪利亞。檯面上放著一疊米黃色薄冊,每一本都是瑪利亞日記,記錄異鄉,戰火,俘虜,死亡,由工作坊學員寫成,譬如思索,苦難的意義。有人說是平安,或是風,或星星。Alex翻閱,再修改劇本。
〈瑪利亞〉是西西二十多歲寫成的短篇小說,後獲徵文比賽青年組冠軍,並在1965年6月4日《中國學生周報》刊出,刻劃法國修女瑪利亞與無名法國僱傭兵在異鄉的短暫相依。改編過程中,文學的瑪利亞散落成工作坊裡眾多的瑪利亞,她們寫日記,然後點滴歸源,形塑Alex的劇本。
「所以,這是一場燒腦遊戲。」Alex多次如此形容沉浸式劇場創作。重點在於無我和我之間的拉扯。「無我」的意思是,學習抽離,放低自我,學習僅僅提供處境和氛圍,讓觀眾探索。同時,他清楚創作者的自我,即具備全知視角,需要設計整個敘事,希望觀眾走近自己觀看世界的角度。過程中,他需要更多的意見和討論,賴閃芳幫忙,擔任劇場構作,成為第一個觀眾。
劇場構作關心結構,她的比喻是樓宇建築。兩年前,Alex訂下創作方向,由西西的小說出發。兩人由關鍵詞開始,反覆討論,譬如小說中的救贖和犧牲;她在過程中,檢查不同的部份,填補意念和實踐之間的縫隙,確保結構牢固。這源於Alex擔心自己一廂情願,雖有很多想法,但觀眾可能接收不到,所以他需要一面鏡,從另一個角度觀看自己的創作意念;換句話,他透過賴閃芳的眼睛,跳出第一身視點,學習抽離,旁觀自我。
演出前,他們舉辦了六節文學體驗劇場工作坊。賴閃芳負責其中兩節,透過「過程戲劇」,和參加者進入〈瑪利亞〉的世界。「瑪利亞為什麼做修女?為什麼去剛果?過程戲劇,讓參加者以第一身角度感受,討論,以及做抉擇。」面對危難,面對受苦難的人,你會走嗎?工作坊留下一道難題,給瑪利亞,給我們。日記由此而來,記下每個瑪利亞的感受和反思。
工作室成為了修道院,參加者留下瑪利亞的畫像,以及一段內心掙扎:「我該怎樣跟母親解釋去剛果的決定?那兒有更多需要教會的地方,醫療缺乏、學校不足、衛生惡劣。我知道我可以做到更多。母親的反應我想像到……父親是明白我的……可是他怕母親的崩潰……你是家中唯一曾在外生活過,可否幫幫我?」
浪人劇場不時改編香港文學作品,Alex大概對西西的小說情有獨鍾。《與西西玩遊戲》在2017年參加台北藝穗節,2018年回歸香港重演,創作意念源於西西的《哀悼乳房》。筆者當時入場觀賞,記得當時設「參與觀眾」及「一般觀衆」兩個類別。Alex將西西的作品改編成「參與式劇場」,早見端倪。
他總是感覺到,西西的小說彷彿是邀請我們玩遊戲,所以他不想將西西的文字改編成一齣傳統的戲,而是強調互動和體驗。我想起「西西」筆名本身便充滿遊戲的意味,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雙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裡,然後跳到另一個格子。大抵,這個女孩即將由一個舞台,跳到另一個舞台上,揮手,呼喚其他女孩過來,一起跳格子,玩熱鬧的遊戲。
浪人劇場主辦、創作及製作
《西西瑪利亞》―沉浸式文學劇場
2022年1月5 (三) 8pm
2022年 1月6-7日(四、五) 5pm / 8pm (2場)
2022年 1月8日(六) 12:30pm / 4pm / 7pm (3場)
地點:深水埗區
(我們將於體驗前兩日透過手機通知詳情,是次安排為體驗的一部份)
費用(包括會員費):$290 / $190*
*適用於全日制學生、高齡及綜緩受助人士,數量有限,額滿即止 (入場時須出示相關證明)
立即訂購: https://forms.gle/dxBfpxX5hPHpu8mN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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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隆起而生命成立
生命成立的節奏是怎樣?
蟲鳴。呼吸。電流滋滋。我呼吸。
銀衣銀褲白色介面,舞者黃寶娜與孫楠平躺如等號寫在地上。光閃並且電音隱隱,逐漸加快,兩具身軀蟬般抖動。背,手肘,脖頸小腿一一隆起,直到最後一根手指離開地面,燈光用力凝固。生命躍然,舞蹈是三維的。
Mario使出はどうけん
你看過所有那些低像素的踢腿揮拳跳升。
他們縱身,從x軸彎腰,y軸末端便降下一雙臂。按鍵上沒有手,春麗進攻,Ken防守。你想重複,但按鍵上沒有手。此時肌肉有陰影,移動有韌度,不需按鍵他們狂歡般重複,他們逕自彈跳彈彈跳跳彈跳跳跳。你興奮如孩。
電玩音樂繽紛,DJ劉曉江黑暗中操控音樂像神又或是一雙按鍵上的手。音樂進入舞池,看見酒精裡的自己。動姿動動姿動姿姿。你靜坐而他們沸騰如水,在光造的白盒子裡狂歡,你懷疑自己是他們脫離的肉身。
然後靜止。
便看見呼吸的輪廓,大大口呼,大大口吸,大口呼吸,呼,吸。生命成立的節奏是怎樣?
遊戲繼續。
身穿純白的兩人鑽進白色介面,地上平坦就此隆起,二維Mario投影在三維的白布上左右跑動。汗滴也跳得好遠,現實虛擬現實,只要有舞,只要節奏不息。
他們向屏幕用力一拋
告別近乎本能的肢體狂歡,簡報打開。
該如何期待一段編舞合作。來自香港的李偉能、邱加希與韓國的Choi X Kang Project各踞雲端一方,鏡頭前矇得起格的臂從畫面右上方伸至左下角。偶爾也有貓爪與翻譯的臉,解析度同樣低。
實體駐留因疫情取消,他們仍然用力向屏幕拋擲,被壓成平面的身。
用眼神碰到最遠
使用身體的方法。各自完成四項任務:重複一些喜愛的舞步,量化空間,傳統舞蹈,打破些什麼。原來從不曾如此幻想過我們的身。
當邱加希在空間內展開身軀,她摒棄四肢,把眼神作為碰觸到最遠的工具。定眼轉眼掃眼凝神,眼神在場地裡放射,聚而不散。我想起自己僅能以瑣碎眼神掃視手機屏幕,如同某種棄置。
把身體分成兩半,上半身是傳統舞蹈,下半身是芭蕾。韓國傳來的題目在香港編舞面前語意模糊,香港有傳統舞蹈嗎?中國舞屬於香港嗎?無根的傳統,無根的舞蹈。李偉能選擇了瑜珈動作。中產的傳統舞蹈,我們會心一笑。
電郵沒有溫度
長方形投影裡,崔敏善的技巧或姜珍安的長時間佇立還是留在了平面內,我偶爾恍神。如同四人共同意識到,其中一方無法面對面交流,權力傾斜無可避免。
以為四項任務完成即展演結束,不料才是開端。在公平分配的時間內,四人像打開重重檔案,把失效的溝通攤露開來。電郵接續電郵,等待,各自思索,接續電郵。中文韓文被翻成英文密密麻麻地排列,組成字義,字母與字母間的距離越發繃緊。到後來近乎飛速的英文在展演前三天仍未止歇。文字失溫。
該如何期待一段編舞合作。
十六分鐘的文字節奏快如戰鼓使我心驚。展示需要多少勇氣。把那些皺眉嘆氣強顏歡笑全部給你看,沒有包裝,近乎裸身地呈現。
我想起「#非關舞蹈」的概念,始於身體又脫離身體地觀看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可以是失效的。貴乎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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