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苦
2012年11月12日,自幼看著我長大的外婆過身,過了大概兩三個禮拜,我開始天天到泳池游泳。那時身材比較胖,朋友都說我愈來愈肥,還有朋友每次見面都叫我肥仔,自己又覺得身體不好,為了健康與儀表,把心一橫培養游泳習慣。自此我風雨不改,差不多每天到我家附近的藍田泳池運動。
有朋友打趣說,天天在泳池泅游,必定會看到很多美好胴體。的確,有時在泳池會見到健美青春的肉體,大飽眼福,但那不是恆常都有的景象。每天到泳池的明眼人,都會察覺到不同時段的泳客種類不同,在下午四時之前,小朋友、年青人與四十歲以下的成年人,大多要上班上學,在這段時間出現的,多數是退了休的叔叔阿姨,叔叔阿姨體態美麗的不多。
身材不錯的叔叔阿姨,要數教我游泳的勝哥了。勝哥身形頗健碩,每個星期總有一天在藍田泳池見到他,他起初見我泳姿拙劣,有一天忍不住出口指點我。我跟著他的提示,泳姿果然改善了,自此他每次提醒我,我都用心聆聽,他每次按步驟改善我身體某一部分,直至改善了才指正其他部位。勝哥精於游泳,又善於點撥其他人,其他叔叔阿姨皆叫他師傅,可見他深明游泳之道。但是這位師傅卻是一位傷殘者,他雙腳有點瘦弱,看來患過小兒痲痺症,平時在陸上行走會蹣跚,正因為行動不便,由更衣室到泳池短短一段路,為怕跌倒,要坐在輪椅由救生員推他去。後來有相熟泳客告訴我,他在八十年代初是傷殘奧運香港代表隊,曾出征1984年在美國舉辦的殘運會,難怪他游泳了得。
另一個我常見而身材不錯的,就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他長得帥,身形也健壯,游泳游得很快,連勝哥也覺得他很不錯。這個泳速快的中年人,有點cool,從不跟其他人聊天,所以我直到現在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惜這個中年人與勝哥一樣,都是腳部傷殘,而且比勝哥更嚴重,他右腳小腿截去了。我不知道他為何截肢,但覺得他很堅韌,雖然少了一邊小腿,不過游泳仍然很快,比我快不只一倍,我也沒有見過他拿拐杖進入泳場,有次我望到他用單腳由更衣室跳到泳池旁,步履穩固,大概是平日訓練有素之故。我不認識他,只是他在我心目中就像勝哥一樣,是殘缺與強悍並存的鐵人。
看到兩位傷殘的鐵人,還有平日見到已經老去的叔叔阿姨,泳池不是我朋友口中獲得視覺之娛的場合,反而更像與殘缺衰老相關之地,尤其是大家去掉平日覆蓋身體的外裳,換上貼身、僅可蔽體的泳衣,更容易觀察到年老後鬆弛垮塌,佈滿手術疤痕與老年斑的肉體,令人頓覺肉體之不可恃。佛家八苦包括生老病死,不少人見後三者而生畏,卻無可避免,與其他年華老去,或身體殘障的泳客浸在池中,方能觀照這三苦。老苦、病苦泳池常見,不過我有一次卻接近死苦,有天我到觀塘泳池游泳,那個泳場有標準奧運泳池,五十米長,兩米深,當我行經泳池,發現有一大班救生員圍在一起,原來有人遇溺。救生員搶救一輪,用擔架抬走遇溺者,擔架抬過我身邊,我望到那人額頭已經發紫。我不知道遇溺者有沒有死,但即使沒死,也在鬼門關徘徊了,那是我很深刻的,與死亡及泳池有關的事。本來戲水,卻樂極生悲,那自非遇溺者能料。其實即使沒有這種戲劇性意外,我們浸在池水中,在水中泅游,時間如水在我們身上流去,大家一齊往死亡之境邁進,死神之手也不知道由泳池哪一處伸張過來,有時比較突然,更多的時候拖沓延綿。
死水池
不要以為說泳池被死神籠罩,是有詩意哲思的說法,那事實是一件很實在的情況。朋友H說過他附近的顯田泳池是一潭污水,朋友M知道我去他家附近的東區泳池游泳,笑問我知不知道那裡是洗腳池,有阿婆洗腳?我統統知道,我天天去,早已知道這潭充溢氯氣的池水是人工死水池。
在泳池中其中一種最不理想的情況,就是有人在池水中嘔吐,若真的有人在泳池嘔吐,救生員定必召喚所有人上水,封閉泳池清潔,待三小時後才再開放。曾經試過封池,之後看見救生員丟了一部黃色機器進池底,用遙控器操控它在泳池周圍清潔,所有泳客只得擠在另一個池,徒呼奈何。又曾聽到小朋友看見同伴擤了鼻涕在水中,立刻說:水中一定有很多鼻涕!那是必然的事,可是又不止於鼻涕,大凡口水、汗液、痰涎、皮垢、脫髮、甚至尿液糞便也有機會在泳池出現,我們在水中張口呼吸之餘,便不時喝下別人身上剝落吐出的有機物,難以避免。我時常想,單憑用機器及氯氣就能完全潔淨池水?似乎不。根據在泳池工作的叔叔說,池水一年只會換一次,就在年度維修的日子,其他時日池水蒸發了,只會添加池水,不會換,細菌可殺,但大家身上的污物不容易隔除,由此可猜到池水之髒。
說別人髒,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上年八月尾不慎跌碎膝蓋骨,不能沾水,差不多兩個月沒有洗澡,只以毛巾抹身。到物理治療師說可以嘗試游泳,立刻到泳池重拾習慣。想不到浸在水中,用手一抹身體,身上塵垢當下四散,再一抹又散下泥垢,嚇了一跳,立刻跑回淋浴間洗澡。西方《聖經》與中國女媧神話都說人由泥塑成,眼見自己身上泥垢融化到水中,立刻明白先民為甚麼覺得人為泥做,而老泥自身上落下,早已融化到水中,不著痕跡。
另一次就是幾個月前喉嚨感染,充塞痰涎引致不適。泳池旁有一條接收溢水的渠道,不少人都愛在那裡吐口中污物,我口中有痰,也時常吐痰入內。豈知有一天當我吐了一口痰,救生員來到我面前說:「先生,不能在這裡吐痰,渠中的水會返回泳池之中。」我一直以為渠中水流出外邊,現在方知道真相。我不知道泳池構造,料想由渠中返回的池水應有過濾,但這又如何?痰涎中的水份與池水融合,大抵再分不清彼此,仍然回歸泳池,回到我們口腔之中。
泳池是污水池,也是死水池。上個禮拜的《蘋果日報》報導,我們身體排出的體液污垢結合泳池氯氣,會產生致癌哥羅芳(chloroform),有外國泳手退役後,身體檢驗出有此種過量致癌物,要接受治療。看過新聞,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身體本來天然的物質,排出體外與無機物結合之後,反而異變成有害自身的毒物,甚至促使物主生病死亡,這無疑是身體多餘物反噬自身,那有多恐怖?
佛家說世界與身體由地水火風四大按因緣組成,四大不順則病體生。身上泥垢當為土大,體液則為水大,皆可見可觸之物,唐代義淨《南海寄歸內法傳》載:「初則地大增令身沉重;二則水大積涕唾乖常」,水土不調令身體沉重涕涎增加,至於污垢涕涎結合外界氯氣,化為致癌物,氯氣若歸入風大,則最後不幸罹患癌症,也可歸結於四大不順的結果。假若我日後因長期在泳池泅泳而患癌,那也與佛家的因緣和合脗合,想不到要在泳池求健康,怎知也有致病之虞,泳池眾生方生方死。
靈魂漂蕩在生態球
泳池為人類而設,但也有其他眾生共享,並且同生同死。記得有一年四月中,到觀塘室外泳池游泳,那時天氣乍暖還寒,池水冰冽,走到池邊,發現有一大群飛蟻跌落,翅膀早已斷裂,被水跡吸附,動彈不得,有的在掙扎,有的早已死去,不知是被氯氣水毒死,或因哥羅芳致癌而死,還是溺死,那是池邊的死亡事件。下了水,游背泳,又有一隻奇怪的蜻蜓,不理天氣仍冷,在水面徘徊,點了幾下水再次高飛,之後不見了,那是水面上的勃勃生氣。不知道其他泳客有沒有關顧這兩種小東西的生死,只是看見牠們,就知道一沙一宇宙,一蟲一生死,即使如此卑微的小生命,也有完整自然的生命循環。
曾看過一些基督教辯論,談及動物有無靈魂。反對者認為人比禽獸貴重,只有人有靈魂;贊成者則覺得人與動物都是天主受造物,同樣沐浴於衪的大愛之內,二者靈魂本質不同而已。我不知道誰是誰非,但假若判斷動物比人低賤,推斷出牠們沒有靈魂,似乎太不公道。有讀科學的朋友言之鑿鑿,說生命產生,純粹是胺基酸這種最基本生命單位在運作分裂,沒有任何神力攙入。我想,即使小小的飛蟻與蜻蜓,壽命雖短,好歹也有完整生命歷程,我不相信牠們經歷生老病死只是因胺基酸老化,而不是由於靈魂在變易。
上世紀1907年,有一位美國麥道格醫生(Dr. Duncan MacDougall)似乎想糅合醫學與神秘學,他在《美國醫學》(American Medicine)發表文章,說用了六個瀕死病人做測試,證明人死後會失去21克體重,這是剛離開肉體的靈魂重量。他在隨後的研究主力研究狗,發現狗剛死後體重不變,證明動物沒有靈魂。很多人抨擊研究粗疏,況且將靈魂視為物質粒子,按傳統精神貴、物質賤的觀念,這種機械物理量度方法,無疑貶損靈魂靈性。不過那次我用背泳在冰冷池水泅游,望著有點灰沉的天,抵受著冷溫,碰上低飛蜻蜓,想起麥醫生的實驗,就想知道,我與蜻蜓接觸池水時,蜻蜓是否只有肉身重量,我沉在水中的重量是否又包括屬於靈魂的21克?至於死在池邊的斷翅飛蟻,又會不會有靈魂自死體中逸出?有趣的,是麥醫生六個測試者中,第三個死後身體重量下降了兩次,麥醫生認為是死者過身時部分靈魂先走,剩下的依依不捨,在幾分鐘以後才不得不離開。近日我喉嚨仍舊堆積濃痰,曾有幾次痰涎堵住,咳得厲害,吐了幾次,過了一會才能完全吐走濃痰,吐盡時頓覺清爽,我便想起第三個死者那分期離開的靈魂。不知當我油盡燈枯,靈魂要擺脫腐朽肉體時,會不會有相同清爽感覺?後來水太冷了,愈游愈冷,我回到室內池繼續。上水時,不少斷翅飛蟻仍在池邊掙扎,有的早已斃命,不久牠們的遺骸都會成為掃帚下的垃圾。
入到室內,池水仍是冷,不過沒有風,比室外暖一點。室內三面牆壁皆是落地玻璃,穿透室內外。這時改換自由式游泳,頭有時浸在水中,有時露出水面,看到外面景色,聯想起曾在某時期流行的生態球(Ecosphere)。這個密封玻璃球,內含小蝦、藻、微生物和水,只要提供陽光,便可變成自給自足的生態系統。藻類透過光線及水中二氧化碳進行光合作用,產生氧氣,小蝦吸入氧氣,放出二氧化碳,進食藻類及細菌後排出廢物,成為藻類食物。泳池四周是玻璃,池中有水,水中有看得見的人與看不見的微生物,只欠一點藻類就成為放大版的生態球,我就在這個類生態球中泅泳。兩個球同樣人工製造,同樣平靜沉穩,死亡與生命在玻璃內循環交替,小蝦、水藻與人類的細胞不斷分裂生長,另一邊廂趨於滅亡,不同生命周期長短不一,最後仍然殊途同歸,並行在同一條生老病死之路上。
我仍記得外婆在聯合醫院度過最後歲月,與我跌碎膝蓋入住威爾斯親王醫院,兩間醫院同樣有大大的玻璃窗,可以望到外面山色,那時覺得雖與疾病死亡相距不遠,心中依然平靜,即使最後外婆細菌入血而逝,醫生說我的腳傷難免有後遺症,但我仍舊不驚不怖。這時身在像生態球的泳池游泳,想起科學家製造出來的生態球,就知道以小觀大,大世界也像一個小小的生態球一樣,入面不斷幻變,由世外觀之,其實深沉、安定、不變。學佛朋友D說,世界虛幻,由悲觀角度看之,萬物把握不住,因而生出無常喟嘆,但由樂觀角度觀照,正因為萬物恆常變幻才是常態,所以不會再執著,以為凡事必然,人自然解脫了。小時候看無綫電視重播七十年代電視劇《家變》,由黃霑填詞的著名主題曲最先兩句:「知否世事常變,變幻原是永恆」,正好為D的話落註。後來外婆過世、自己骨折,蕩漾在灌滿氯氣與隱形污物的透徹池水中,似乎開始有點明白D的說話。畢竟海洋佔了地球表面七成多,科幻電影中的外星人才會叫地球做「水球」,但我覺得地球更像一個供萬物泅游的無邊泳池,一個長久地觀照死生的澄明泳池。
昨天夜晚泳池快關門,我仍未離去,浮在水中仰望天花,沒有幾多地心重力牽扯,無重狀態下的肉身像老泥融化在水中,靈魂氣化為哥羅芳,不知往天窗上的天堂昇,還是往池底磁磚下的地獄沉。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我此刻仍留在土瓜灣──徵稿選
西西在《土瓜灣敘事》裡沒有把土瓜灣在地圖上圈起來,固定下來,而是從平面的完成式,帶我們走到,立體的未完成式:
陳二文來到土瓜灣居住的時候,覺得一切已經完成了。完成,陳二文指的是一條並不長的街道,叫土瓜灣道。它彷彿橫空出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去的地方很清楚,它一直延伸到啟德機場,然後飛走了。那麼它的來路呢?原來是從另一條馬頭圍道長出來的。
原來只要走進一個地方,走在長長短短、曲曲直直的街上,不要只看到前方和遠方,也回頭瞧瞧,左右顧盼,讓視點保持流動,一個地方──即使是你以為已經熟爛的區域──也會重新變得有意思,本來斷裂的、死板的,都好像可以重新生長。
我們相信只要有認真用心的讀者,視點就是無盡的,所閱讀的城,也就是無限的。土瓜灣,這個不起眼的邊城,可以是重新閱讀的起點嗎?以下挑選的九篇作品,既訴說著九個「土人」與土瓜灣之間的故事,也分享了在地的繁多視角:
三/但願你長久
瑞玲/告別鴻福街止痛練習
葉楊/榮記
蹺課的海浪/記憶中的土瓜灣
陳微/鴻運街九號
楚思/砰鈴嘭唥
low mumble/紅色膠手套
王慧/從崇潔街到佛光街──我的七十年代
季五/我把童年遺留在土瓜灣
於是我們打開地圖,不是為了指指點點,而是為了更多路徑的展開:
我最關心的還是我生活的地方,那怕是很小很小的地方,對我有意義就是。對你的生活,她說,你要有誠意,你不會介意外人對它沒有興趣。外人不知道,陳二文插嘴,是他們無知。不,我們不可能什麼都知;你甚至可以咒罵它,但請不要居高臨下地俯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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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人劇場工作室在新蒲崗工廈,我以為自己到了。
不,這裡是修道院。不,這裡是六十年代的剛果。
不,這裡是戰場,我在一場不會終結的戰爭。
我突然發現頭巾,發現身上白袍。我是修女瑪利亞,我們是修女瑪利亞。
「不是演出,而是體驗。」由始至終,浪人劇場藝術總監譚孔文Alex如此形容《西西瑪利亞》。對他來說,假如這次是傳統的劇場形式,可能更簡單一些,即按照劇本,和演員排戲,反覆排戲,然後搬上舞台。
這次,兩位演員不是演員,而是指導者,指導觀眾,成為演出者。他期待的是主動的觀眾,即不是被動的資訊接收者,而是自發體認當下,發現和尋找。
具體來說,每個人都是修女瑪利亞。檯面上放著一疊米黃色薄冊,每一本都是瑪利亞日記,記錄異鄉,戰火,俘虜,死亡,由工作坊學員寫成,譬如思索,苦難的意義。有人說是平安,或是風,或星星。Alex翻閱,再修改劇本。
〈瑪利亞〉是西西二十多歲寫成的短篇小說,後獲徵文比賽青年組冠軍,並在1965年6月4日《中國學生周報》刊出,刻劃法國修女瑪利亞與無名法國僱傭兵在異鄉的短暫相依。改編過程中,文學的瑪利亞散落成工作坊裡眾多的瑪利亞,她們寫日記,然後點滴歸源,形塑Alex的劇本。
「所以,這是一場燒腦遊戲。」Alex多次如此形容沉浸式劇場創作。重點在於無我和我之間的拉扯。「無我」的意思是,學習抽離,放低自我,學習僅僅提供處境和氛圍,讓觀眾探索。同時,他清楚創作者的自我,即具備全知視角,需要設計整個敘事,希望觀眾走近自己觀看世界的角度。過程中,他需要更多的意見和討論,賴閃芳幫忙,擔任劇場構作,成為第一個觀眾。
劇場構作關心結構,她的比喻是樓宇建築。兩年前,Alex訂下創作方向,由西西的小說出發。兩人由關鍵詞開始,反覆討論,譬如小說中的救贖和犧牲;她在過程中,檢查不同的部份,填補意念和實踐之間的縫隙,確保結構牢固。這源於Alex擔心自己一廂情願,雖有很多想法,但觀眾可能接收不到,所以他需要一面鏡,從另一個角度觀看自己的創作意念;換句話,他透過賴閃芳的眼睛,跳出第一身視點,學習抽離,旁觀自我。
演出前,他們舉辦了六節文學體驗劇場工作坊。賴閃芳負責其中兩節,透過「過程戲劇」,和參加者進入〈瑪利亞〉的世界。「瑪利亞為什麼做修女?為什麼去剛果?過程戲劇,讓參加者以第一身角度感受,討論,以及做抉擇。」面對危難,面對受苦難的人,你會走嗎?工作坊留下一道難題,給瑪利亞,給我們。日記由此而來,記下每個瑪利亞的感受和反思。
工作室成為了修道院,參加者留下瑪利亞的畫像,以及一段內心掙扎:「我該怎樣跟母親解釋去剛果的決定?那兒有更多需要教會的地方,醫療缺乏、學校不足、衛生惡劣。我知道我可以做到更多。母親的反應我想像到……父親是明白我的……可是他怕母親的崩潰……你是家中唯一曾在外生活過,可否幫幫我?」
浪人劇場不時改編香港文學作品,Alex大概對西西的小說情有獨鍾。《與西西玩遊戲》在2017年參加台北藝穗節,2018年回歸香港重演,創作意念源於西西的《哀悼乳房》。筆者當時入場觀賞,記得當時設「參與觀眾」及「一般觀衆」兩個類別。Alex將西西的作品改編成「參與式劇場」,早見端倪。
他總是感覺到,西西的小說彷彿是邀請我們玩遊戲,所以他不想將西西的文字改編成一齣傳統的戲,而是強調互動和體驗。我想起「西西」筆名本身便充滿遊戲的意味,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雙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裡,然後跳到另一個格子。大抵,這個女孩即將由一個舞台,跳到另一個舞台上,揮手,呼喚其他女孩過來,一起跳格子,玩熱鬧的遊戲。
浪人劇場主辦、創作及製作
《西西瑪利亞》―沉浸式文學劇場
2022年1月5 (三) 8pm
2022年 1月6-7日(四、五) 5pm / 8pm (2場)
2022年 1月8日(六) 12:30pm / 4pm / 7pm (3場)
地點:深水埗區
(我們將於體驗前兩日透過手機通知詳情,是次安排為體驗的一部份)
費用(包括會員費):$290 / $190*
*適用於全日制學生、高齡及綜緩受助人士,數量有限,額滿即止 (入場時須出示相關證明)
立即訂購: https://forms.gle/dxBfpxX5hPHpu8mN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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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隆起而生命成立
生命成立的節奏是怎樣?
蟲鳴。呼吸。電流滋滋。我呼吸。
銀衣銀褲白色介面,舞者黃寶娜與孫楠平躺如等號寫在地上。光閃並且電音隱隱,逐漸加快,兩具身軀蟬般抖動。背,手肘,脖頸小腿一一隆起,直到最後一根手指離開地面,燈光用力凝固。生命躍然,舞蹈是三維的。
Mario使出はどうけん
你看過所有那些低像素的踢腿揮拳跳升。
他們縱身,從x軸彎腰,y軸末端便降下一雙臂。按鍵上沒有手,春麗進攻,Ken防守。你想重複,但按鍵上沒有手。此時肌肉有陰影,移動有韌度,不需按鍵他們狂歡般重複,他們逕自彈跳彈彈跳跳彈跳跳跳。你興奮如孩。
電玩音樂繽紛,DJ劉曉江黑暗中操控音樂像神又或是一雙按鍵上的手。音樂進入舞池,看見酒精裡的自己。動姿動動姿動姿姿。你靜坐而他們沸騰如水,在光造的白盒子裡狂歡,你懷疑自己是他們脫離的肉身。
然後靜止。
便看見呼吸的輪廓,大大口呼,大大口吸,大口呼吸,呼,吸。生命成立的節奏是怎樣?
遊戲繼續。
身穿純白的兩人鑽進白色介面,地上平坦就此隆起,二維Mario投影在三維的白布上左右跑動。汗滴也跳得好遠,現實虛擬現實,只要有舞,只要節奏不息。
他們向屏幕用力一拋
告別近乎本能的肢體狂歡,簡報打開。
該如何期待一段編舞合作。來自香港的李偉能、邱加希與韓國的Choi X Kang Project各踞雲端一方,鏡頭前矇得起格的臂從畫面右上方伸至左下角。偶爾也有貓爪與翻譯的臉,解析度同樣低。
實體駐留因疫情取消,他們仍然用力向屏幕拋擲,被壓成平面的身。
用眼神碰到最遠
使用身體的方法。各自完成四項任務:重複一些喜愛的舞步,量化空間,傳統舞蹈,打破些什麼。原來從不曾如此幻想過我們的身。
當邱加希在空間內展開身軀,她摒棄四肢,把眼神作為碰觸到最遠的工具。定眼轉眼掃眼凝神,眼神在場地裡放射,聚而不散。我想起自己僅能以瑣碎眼神掃視手機屏幕,如同某種棄置。
把身體分成兩半,上半身是傳統舞蹈,下半身是芭蕾。韓國傳來的題目在香港編舞面前語意模糊,香港有傳統舞蹈嗎?中國舞屬於香港嗎?無根的傳統,無根的舞蹈。李偉能選擇了瑜珈動作。中產的傳統舞蹈,我們會心一笑。
電郵沒有溫度
長方形投影裡,崔敏善的技巧或姜珍安的長時間佇立還是留在了平面內,我偶爾恍神。如同四人共同意識到,其中一方無法面對面交流,權力傾斜無可避免。
以為四項任務完成即展演結束,不料才是開端。在公平分配的時間內,四人像打開重重檔案,把失效的溝通攤露開來。電郵接續電郵,等待,各自思索,接續電郵。中文韓文被翻成英文密密麻麻地排列,組成字義,字母與字母間的距離越發繃緊。到後來近乎飛速的英文在展演前三天仍未止歇。文字失溫。
該如何期待一段編舞合作。
十六分鐘的文字節奏快如戰鼓使我心驚。展示需要多少勇氣。把那些皺眉嘆氣強顏歡笑全部給你看,沒有包裝,近乎裸身地呈現。
我想起「#非關舞蹈」的概念,始於身體又脫離身體地觀看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可以是失效的。貴乎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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