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電影素來夾在「忠於原著」與「意念改編」的狹縫間,擺不脫原作者的陰魂,自《第一爐香》(2021)首映以來,無論影評人還是大眾,對選角、情節刪改等方面多有垢病,以致在中國大陸只取得6400萬人民幣票房,在十億元票房導演俱樂部也不乏人的今日,算是十分慘淡。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不論票房,也不論張粉的群情與祖師奶奶的魔咒,把《第一爐香》純看作一部許鞍華電影又如何?
關於許鞍華的聯想是複雜的,不像關錦鵬、王家衛、杜琪峰這些類型明確的導演,她的創作軌跡多番轉折,時而重拾拍過的題材,比如拍了輕鬆幽默的《姨媽的後現代生活》(2006)後,便是現實感強的《天水圍的日與夜》(2008)、犯罪張力深刻的《天水圍的夜與霧》(2009),接著,2010年上映的《得閒炒飯》便回歸輕鬆幽默,至《桃姐》(2012),又把如天水圍貴姐的底層小角色放大,讓電影重新約簡為現實。張愛玲,也是許鞍華戀戀不捨的題材,甚至是改編的唯一選擇,在《傾城之戀》(1984)與《半生緣》(1997)相繼成為中國文學與電影課的經典教材後,她又回到那曾與香港交集的言情掌門的懷抱。
取材類近,但不同過往,《第一爐香》面向更大市場。製作方面,上海阿里巴巴影業有限公司與禾和(上海)影業有限公司提供豐厚資金,意味各方面需力求完美以達至大片級數,且需迎合國內普羅大眾的口味。
單看班底,《第一爐香》可謂粒粒皆星,大師級的幕後人員完全把彭于晏和馬思純兩位男女主角比下去:編劇請到王安憶,配樂請到坂本龍一,攝影請到杜可風,電影海報設計請到黃海,這就像導演為籃球賽組了明星隊,要不完爆對手,要不各有各打而吃力不討好。
在電影語言調度方面,經驗豐富的許鞍華實在得心應手,與坂本龍一和杜可風可算非常合拍,配樂曲折多端而帶魔性,透現場景精神與人物思緒,畫面則利落準確、明示與暗示清晰,色調尤帶鮮明的虛幻朦朧,使人想起《延禧攻略》(2018)備受讚譽的莫蘭迪色調運用,又有點《傾城之戀》的舊氣味。電影整體的節奏慢、調子沉,主要依賴穿插其間的熱鬧大場面來保持活力及營造反差美,比如教會聚會一幕,不同種族、語言的上流,以亮麗衣飾、舞蹈、歌聲,呼喚殖民時期既得利益者沉溺過的優越和幸福,畫面之麗猶如雷諾亞的《煎餅磨坊的舞會》(1876)、人物神色交接之細膩猶如白先勇《遊園驚夢》中藍田玉參與竇夫人盛會的情景。但悅目不一定賞心,種種美輪美奐,倒突顯了故事的乏力。
乏力指甚麼?就是拆去一切電影語言的修辭後,只剩下不需多加思索便能明曉、嚼之無味的故事。這顯見於美國的荷李活大片,因為簡單而可複製的公式就是賺錢的王道,創意與深度只會徒增投資風險,所以情節必需老嫗俱解,只能在人物形象塑造、感官刺激效果、話題性、兼顧不同身份種族人士、選角等方面多花功夫,結果是千戲一面,走向一體,導演是誰都一樣。
中國電影也在「荷李活化」的進程中,尤其張藝謀、陳凱歌等以藝術電影起家的大導演均已被主旋律收編,而香港的北上導演也正融進中式美學的步調,簡言之,比如看《第一爐香》,總有種大陸味道,當然有人會歸因於張愛玲是上海人,又或者說因為普通話讓這味道合理地產生,但問題除了在於語言(姑勿論張愛玲的內心可能充斥上海方言),電影的風韻也偏倚中華人民共和國當下的審美趨向,多於呈現四十年代中華民國的時代感,這也不是黑白電影與數碼電影的分別可輕易反駁的。
單從敘事上看,往往不兼任編劇的許鞍華已第二次跟王安憶合作,上一次是為焦媛實驗劇場的舞台劇《金鎖記》(2009)分別擔任導演和編劇,也是張愛玲的小說把她們連起來。電影中,喬其喬說過:「不如你放過我,我也放過你。」葛薇龍說過:「我只有那麼一剎那,沒有人跟我搶。」頗有《長恨歌》(1996)中王琦瑤與她男人糾葛的意味,當然,觀眾不能據此怪責王安憶把張愛玲的作品轉譯成自己的作品,但值得深究的是改編過程中有否弱化原著的複雜性。
即便忠於本文不評改編的原旨,大抵還可根據故事內容歸結出幾個關於暗黑愛情兵法的老命題:欲擒故縱、互相猜忌與利用、以關係綑綁對方、假裝純真來垂釣老富豪、以渣之道還自渣之身……重複老命題不是問題,也無關乎複雜性,不然就是對作品創新程度的過份苛求,而問題往往在於命題的表達深度能否足以使電影進一步提升,不止步於視聽之美。無疑,《第一爐香》是完美影音的示範,橋段也中規中矩,可惜,由於缺乏深刻經營,人物情節在一切美的當中,便容易淪為公式,包括導演的個性也彷彿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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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刻仍留在土瓜灣──徵稿選
西西在《土瓜灣敘事》裡沒有把土瓜灣在地圖上圈起來,固定下來,而是從平面的完成式,帶我們走到,立體的未完成式:
陳二文來到土瓜灣居住的時候,覺得一切已經完成了。完成,陳二文指的是一條並不長的街道,叫土瓜灣道。它彷彿橫空出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去的地方很清楚,它一直延伸到啟德機場,然後飛走了。那麼它的來路呢?原來是從另一條馬頭圍道長出來的。
原來只要走進一個地方,走在長長短短、曲曲直直的街上,不要只看到前方和遠方,也回頭瞧瞧,左右顧盼,讓視點保持流動,一個地方──即使是你以為已經熟爛的區域──也會重新變得有意思,本來斷裂的、死板的,都好像可以重新生長。
我們相信只要有認真用心的讀者,視點就是無盡的,所閱讀的城,也就是無限的。土瓜灣,這個不起眼的邊城,可以是重新閱讀的起點嗎?以下挑選的九篇作品,既訴說著九個「土人」與土瓜灣之間的故事,也分享了在地的繁多視角:
三/但願你長久
瑞玲/告別鴻福街止痛練習
葉楊/榮記
蹺課的海浪/記憶中的土瓜灣
陳微/鴻運街九號
楚思/砰鈴嘭唥
low mumble/紅色膠手套
王慧/從崇潔街到佛光街──我的七十年代
季五/我把童年遺留在土瓜灣
於是我們打開地圖,不是為了指指點點,而是為了更多路徑的展開:
我最關心的還是我生活的地方,那怕是很小很小的地方,對我有意義就是。對你的生活,她說,你要有誠意,你不會介意外人對它沒有興趣。外人不知道,陳二文插嘴,是他們無知。不,我們不可能什麼都知;你甚至可以咒罵它,但請不要居高臨下地俯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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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人劇場工作室在新蒲崗工廈,我以為自己到了。
不,這裡是修道院。不,這裡是六十年代的剛果。
不,這裡是戰場,我在一場不會終結的戰爭。
我突然發現頭巾,發現身上白袍。我是修女瑪利亞,我們是修女瑪利亞。
「不是演出,而是體驗。」由始至終,浪人劇場藝術總監譚孔文Alex如此形容《西西瑪利亞》。對他來說,假如這次是傳統的劇場形式,可能更簡單一些,即按照劇本,和演員排戲,反覆排戲,然後搬上舞台。
這次,兩位演員不是演員,而是指導者,指導觀眾,成為演出者。他期待的是主動的觀眾,即不是被動的資訊接收者,而是自發體認當下,發現和尋找。
具體來說,每個人都是修女瑪利亞。檯面上放著一疊米黃色薄冊,每一本都是瑪利亞日記,記錄異鄉,戰火,俘虜,死亡,由工作坊學員寫成,譬如思索,苦難的意義。有人說是平安,或是風,或星星。Alex翻閱,再修改劇本。
〈瑪利亞〉是西西二十多歲寫成的短篇小說,後獲徵文比賽青年組冠軍,並在1965年6月4日《中國學生周報》刊出,刻劃法國修女瑪利亞與無名法國僱傭兵在異鄉的短暫相依。改編過程中,文學的瑪利亞散落成工作坊裡眾多的瑪利亞,她們寫日記,然後點滴歸源,形塑Alex的劇本。
「所以,這是一場燒腦遊戲。」Alex多次如此形容沉浸式劇場創作。重點在於無我和我之間的拉扯。「無我」的意思是,學習抽離,放低自我,學習僅僅提供處境和氛圍,讓觀眾探索。同時,他清楚創作者的自我,即具備全知視角,需要設計整個敘事,希望觀眾走近自己觀看世界的角度。過程中,他需要更多的意見和討論,賴閃芳幫忙,擔任劇場構作,成為第一個觀眾。
劇場構作關心結構,她的比喻是樓宇建築。兩年前,Alex訂下創作方向,由西西的小說出發。兩人由關鍵詞開始,反覆討論,譬如小說中的救贖和犧牲;她在過程中,檢查不同的部份,填補意念和實踐之間的縫隙,確保結構牢固。這源於Alex擔心自己一廂情願,雖有很多想法,但觀眾可能接收不到,所以他需要一面鏡,從另一個角度觀看自己的創作意念;換句話,他透過賴閃芳的眼睛,跳出第一身視點,學習抽離,旁觀自我。
演出前,他們舉辦了六節文學體驗劇場工作坊。賴閃芳負責其中兩節,透過「過程戲劇」,和參加者進入〈瑪利亞〉的世界。「瑪利亞為什麼做修女?為什麼去剛果?過程戲劇,讓參加者以第一身角度感受,討論,以及做抉擇。」面對危難,面對受苦難的人,你會走嗎?工作坊留下一道難題,給瑪利亞,給我們。日記由此而來,記下每個瑪利亞的感受和反思。
工作室成為了修道院,參加者留下瑪利亞的畫像,以及一段內心掙扎:「我該怎樣跟母親解釋去剛果的決定?那兒有更多需要教會的地方,醫療缺乏、學校不足、衛生惡劣。我知道我可以做到更多。母親的反應我想像到……父親是明白我的……可是他怕母親的崩潰……你是家中唯一曾在外生活過,可否幫幫我?」
浪人劇場不時改編香港文學作品,Alex大概對西西的小說情有獨鍾。《與西西玩遊戲》在2017年參加台北藝穗節,2018年回歸香港重演,創作意念源於西西的《哀悼乳房》。筆者當時入場觀賞,記得當時設「參與觀眾」及「一般觀衆」兩個類別。Alex將西西的作品改編成「參與式劇場」,早見端倪。
他總是感覺到,西西的小說彷彿是邀請我們玩遊戲,所以他不想將西西的文字改編成一齣傳統的戲,而是強調互動和體驗。我想起「西西」筆名本身便充滿遊戲的意味,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雙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裡,然後跳到另一個格子。大抵,這個女孩即將由一個舞台,跳到另一個舞台上,揮手,呼喚其他女孩過來,一起跳格子,玩熱鬧的遊戲。
浪人劇場主辦、創作及製作
《西西瑪利亞》―沉浸式文學劇場
2022年1月5 (三) 8pm
2022年 1月6-7日(四、五) 5pm / 8pm (2場)
2022年 1月8日(六) 12:30pm / 4pm / 7pm (3場)
地點:深水埗區
(我們將於體驗前兩日透過手機通知詳情,是次安排為體驗的一部份)
費用(包括會員費):$290 / $190*
*適用於全日制學生、高齡及綜緩受助人士,數量有限,額滿即止 (入場時須出示相關證明)
立即訂購: https://forms.gle/dxBfpxX5hPHpu8mN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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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隆起而生命成立
生命成立的節奏是怎樣?
蟲鳴。呼吸。電流滋滋。我呼吸。
銀衣銀褲白色介面,舞者黃寶娜與孫楠平躺如等號寫在地上。光閃並且電音隱隱,逐漸加快,兩具身軀蟬般抖動。背,手肘,脖頸小腿一一隆起,直到最後一根手指離開地面,燈光用力凝固。生命躍然,舞蹈是三維的。
Mario使出はどうけん
你看過所有那些低像素的踢腿揮拳跳升。
他們縱身,從x軸彎腰,y軸末端便降下一雙臂。按鍵上沒有手,春麗進攻,Ken防守。你想重複,但按鍵上沒有手。此時肌肉有陰影,移動有韌度,不需按鍵他們狂歡般重複,他們逕自彈跳彈彈跳跳彈跳跳跳。你興奮如孩。
電玩音樂繽紛,DJ劉曉江黑暗中操控音樂像神又或是一雙按鍵上的手。音樂進入舞池,看見酒精裡的自己。動姿動動姿動姿姿。你靜坐而他們沸騰如水,在光造的白盒子裡狂歡,你懷疑自己是他們脫離的肉身。
然後靜止。
便看見呼吸的輪廓,大大口呼,大大口吸,大口呼吸,呼,吸。生命成立的節奏是怎樣?
遊戲繼續。
身穿純白的兩人鑽進白色介面,地上平坦就此隆起,二維Mario投影在三維的白布上左右跑動。汗滴也跳得好遠,現實虛擬現實,只要有舞,只要節奏不息。
他們向屏幕用力一拋
告別近乎本能的肢體狂歡,簡報打開。
該如何期待一段編舞合作。來自香港的李偉能、邱加希與韓國的Choi X Kang Project各踞雲端一方,鏡頭前矇得起格的臂從畫面右上方伸至左下角。偶爾也有貓爪與翻譯的臉,解析度同樣低。
實體駐留因疫情取消,他們仍然用力向屏幕拋擲,被壓成平面的身。
用眼神碰到最遠
使用身體的方法。各自完成四項任務:重複一些喜愛的舞步,量化空間,傳統舞蹈,打破些什麼。原來從不曾如此幻想過我們的身。
當邱加希在空間內展開身軀,她摒棄四肢,把眼神作為碰觸到最遠的工具。定眼轉眼掃眼凝神,眼神在場地裡放射,聚而不散。我想起自己僅能以瑣碎眼神掃視手機屏幕,如同某種棄置。
把身體分成兩半,上半身是傳統舞蹈,下半身是芭蕾。韓國傳來的題目在香港編舞面前語意模糊,香港有傳統舞蹈嗎?中國舞屬於香港嗎?無根的傳統,無根的舞蹈。李偉能選擇了瑜珈動作。中產的傳統舞蹈,我們會心一笑。
電郵沒有溫度
長方形投影裡,崔敏善的技巧或姜珍安的長時間佇立還是留在了平面內,我偶爾恍神。如同四人共同意識到,其中一方無法面對面交流,權力傾斜無可避免。
以為四項任務完成即展演結束,不料才是開端。在公平分配的時間內,四人像打開重重檔案,把失效的溝通攤露開來。電郵接續電郵,等待,各自思索,接續電郵。中文韓文被翻成英文密密麻麻地排列,組成字義,字母與字母間的距離越發繃緊。到後來近乎飛速的英文在展演前三天仍未止歇。文字失溫。
該如何期待一段編舞合作。
十六分鐘的文字節奏快如戰鼓使我心驚。展示需要多少勇氣。把那些皺眉嘆氣強顏歡笑全部給你看,沒有包裝,近乎裸身地呈現。
我想起「#非關舞蹈」的概念,始於身體又脫離身體地觀看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可以是失效的。貴乎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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