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時黃的公屋單位裡滿是蝴蝶。
大概是前年吧,也可能是再前一年。誰記得呢?只記得黃所住的公屋樓下的鳳凰木開盡了花,一樹腥紅得如夢似幻,如血欲滴。我那天到元朗的護理院探老爸,順道探黃。黃開了門,沒有怎樣訝異,好像猜到我會來的樣子。
而讓我訝異的是,黃這個不到三百呎的斗室,到處都是蝴蝶:停在牆上,櫃上,桌上,椅背上,燈上,天花上……到處都是。
只是不見牠們飛起來。
奇怪,這些蝴蝶停駐著卻沒有斂翅。這不合理,看清楚些,原來都是標本。
「黃,你哪來的這許多蝴蝶標本?」
黃沒有答理我。他很快便回到桌前坐下,從三角紙套裡拈出一隻僵死的蝴蝶。
他小心翼翼地用針筒抽取熱水,然後注入蝴蝶的前胸部位。
「你需要一些溫暖。」
黃對著手裡拈著的蝴蝶說。
「溫暖,便會柔軟。」
蝴蝶粉黃色。我不知道牠的名字。只見好些地方的顏色有點斑駁暗瘂,大概是鱗粉脫掉了,呈露出背後受創傷的顏色。
然後,我發現這隻黃粉蝶的一邊翅尾斷了一截,觸角也掉了一根。
但黃顯然沒有理會,彷彿接受了這殘缺。或許,在黃眼中,根本就看不到這殘缺。他的小心翼翼,全神貫注,好像就是為了全盤保存這殘缺而來。
黃替蝴蝶注了水,便開始按摩牠的雙翅,尤其是連接軀幹的關節部位。黃的動作很慢,很慢,我沒見過他的手可以這麼溫柔。這讓我想起日本那套名叫《禮儀師之奏鳴曲》的電影,裡面本木雅弘飾演的入殮師和他師父的雙手,也是這麼溫柔。
黃把黃粉蝶的身軀小心地放在兩塊珍珠板中間約莫半厘米寬的夾縫中。那凹下去的夾縫,看上去就像一副迷你的大理石棺材。
「我知道,」這時黃終於開口了:「你也是很脆弱的。」
他小心地用小鑷子把斂合的蝶翅挑開。蝶翅薄薄欲破,在空中微顫。黃把一邊翅膀按在珍珠板的一邊,用半透明的描圖紙覆蓋,調好位置後,便用幾枚大頭針沿翅膀的邊沿固定位置,讓這邊的翅膀能以最好的姿態張開。然後,黃再用同一方法處理另一邊的翅膀。只是這邊的翅膀的尾部折斷了。黃讓牠把這缺陷張開,以最美的姿態張開。
我一直默默地在旁注視著。這一切,把時間都拖慢了,甚而凝住了。我好像在出席一個無有終結的儀式。
做完了一個標本,黃又取出另一隻僵死的蝴蝶。殘缺依然,只是在不同部位。
如是者我默默看著黃把九隻蝴蝶的標本做完。黃把珍珠板上的九隻蝴蝶一列展開,像在無人的廣場上以最大的緘默作出最後的、最莊嚴的告別。我看著黃低頭,閉眼,合十,不知他在默告一些甚麼。
「這就完成了嗎?」
「還沒有,」黃像回過魂來,幽幽地說:「還要風乾七天。」
「要那麼久嗎?」
「這是至少的。要風乾到完全沒有任何水份,翅膀的姿態才會定住。」
我環顧屋內,看著每一隻在時間裡凝定了的蝴蝶,牠們的雙翅,牠們的色彩,牠們的靈魂……
「這些蝴蝶,你在甚麼地方捉的?」
「不捉,我只撿。」
「撿的?」
「是。在路上,在園裡,在河邊撿的。」
「可以撿那麼多?」
「留意著便有,不留意便無。」
「為甚麼不去捉呢?」
「捉是傷害。我不喜歡傷害。我只喜歡自然死亡。」
是的,為製作標本而捕蝶,不就是謀殺嗎?我想像得到,捕殺者瞄準了最年輕,最美麗的翅膀,便用最不傷及翅膀鱗粉的絹網來捕捉。絹網其實只是一種滿懷機心的溫柔。捕殺者捕獲了蝴蝶,唯恐傷及牠分毫,影響價值,便以最溫柔的手拈住翅膀,另一手溫柔地捏著牠的頭,以恰到好處的力度讓牠昏厥,然後把牠放進冰箱。這也是自然死亡,捕殺者該會這樣為自己開脫,然後忍不住以志得意滿的神情,像權力部門的記者招待會一樣,為大家展示最美麗的屍體。
我為自己的說話感到有點慚愧。看看黃的標本,除了有所殘缺,大都失去了蝴蝶應有的光澤——啊,甚麼是「應有」的呢?我又再一次慚愧了——黃的蝴蝶,既是自然死亡,大多是老死的吧?老得忽然從花葉間掉下來?或還未到老死階段,卻因身體不靈活,或兩眼昏花而不慎掉進蜘蛛的羅網中,一時沒被蜘蛛吃掉而白白餓死?而蝴蝶的所謂老死,又是甚麼概念呢?一個月?三個月?包不包括毛蟲和成蛹的時間?我不禁浮想聯翩了。最後我唯一肯定的只是,老死的蝴蝶只能以老去的樣子遭逢所遇,這是順理成章的事。黃不是偏愛暗瘂,偏愛失色,偏愛殘缺,他只是一個誠實的,想保留蝴蝶在最後階段中最真實一面的標本製作者。
「你知道嗎?曾,我還有所欠缺。」
我看了看滿屋的蝴蝶,疑惑地問:「還缺甚麼?」
「一隻蝴蝶。一隻枯葉蝶。」
「枯葉蝶?就是像枯葉的,有保護色的那種蝴蝶嗎?」
「對。」
「很多年前我們常去的大棠谷,記得我們看見過一次。」
「你還記得?」
「記得。」
「枯葉蝶真的很特別。」黃忽然嘆了一口氣。
「是的,很特別。」我唯唯。
「特別的不是牠像枯葉,那只是為了生存。」
我待他說下去。
「你知道牠吃甚麼嗎?牠不喜歡花蜜。牠喜歡吸食腐果。」
「腐果?」
「是的。我對吸食腐果的枯葉蝶忽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可惜我不能去捕。看見了也不能。我只能去等。」
「等一隻枯葉蝶忽然飛來,又忽然死在你眼前……」
「你知道嗎?」黃最後說:「我其實去過好多次大棠谷,每次,等到的都是滿身落葉。」
我離開黃的公屋時已是晚上十時。我們都忘了吃晚飯,都不覺得有這個需要。黃又回到桌前把自己埋在蝴蝶的屍體裡。還有,他說早把煙包全收起來,不會再在屋裡抽煙了,因為不想蝴蝶置身在他的吞雲吐霧中。我臨離開時還有點猶豫,因為底下的街道不知會不會封鎖。剛才從黃家裡臨街的窗戶望出去,只見燦燦夜燈下,大馬路從西到東,都陷在一片濃濃的催淚銀霧中,如幻似真,讓整個元朗頓時變成一座霧中之城。黃好像對此完全無動於中。他把窗戶關掉,把自己關掉,然後默默坐下來繼續進行他莊嚴虔敬的告別儀式。我乘電梯來到樓下,掩著鼻,在撲過來的煙霧中,只見一街盡是從鳳凰木掉下的腥紅花瓣。
4
我與黃到過木廠後,以為他會慢慢好起來。誰知過不到一年,便傳來他離世的噩耗。
黃是怎樣死的?傷感失落中,我和一群舊同學都感到好奇。在喪禮上,黃的親族——主要是黃的兄弟吧——都諱莫如深。或許,他們與黃一直都很疏離,並不是很清楚他的情況吧。
我在喪禮上遇見社工汪先生。我初時還不知道是他,直至聽到一把熟悉的年輕的聲音,便上前相認了。
喪禮很簡單,花圈寥寥,這或許也如黃生前所願吧。來弔唁的人很疏落,領引來客的堂倌大部份時間都沒精打彩。
汪跟我談起黃的情況,簡潔幾句,我想再問下去,發覺場面不適合,便約汪改天喝咖啡詳談。
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汪一邊摩挲著眼前那杯熱 Latte,一邊慢慢說出黃最後幾個月的情況:
「就是你帶他去木廠參觀後的幾天,我發覺他的情況好像有些好轉了,也肯按時服藥,跟我說的話也多了一些,你知道,他肯多說一句,已經是大大的好轉了。所以我也不以為意。誰知事情還是往壞的一方面發展。再過一個星期我打電話給他,沒人接。於是我又上門探訪。沒人應門,門也沒有好像上次一樣虛掩。我怕他出甚麼意外,便大力拍門,把鄰居都驚動了,全走出來問我甚麼事。有個心細的鄰居看出門是沒有鎖上,只是被甚麼東西頂著。於是我們合力去推那道門,有人用竹桿竿伸入門縫將障礙物逐一挑走。花了半天工夫,才把門推到足讓一人進入的寬度。我走進去,原來黃的屋裡全堆滿了書,唯一的走道已變得極其狹窄,以我瘦削的身軀也通行困難,何況是黃肥大的身軀。
「我推開重重書牆後,發現黃坐在距門最遠的邊角,雙眼可能因長期睡眠不足而通紅,但卻瞪得大大的,滿嚇人。他對我的出現渾不在意,也許,他那時根本沒有看到我的存在,也沒有聽進任何外間的聲音。他的周圍都堆滿了書,其中一本已經泛黃的書攤開了,書頁中間有幾條衣魚的乾屍,還有一幀照片,你看,就是這張。」
汪遞給我看。紅葉森森中,有一張如花笑靨。我知道那幀照片。不就是大棠谷嗎?裡面的女子 ,也是教書的,曾與我共事,許多年前,是黃的妻子。而我,這麼多年來,也幾乎習慣了黃的單身,不曾想起他結過婚,離過婚。
「我認識她,她是黃的前妻。」
「是嗎?我沒聽黃說起過。」
「他很少提起。」
我的記憶體總是有限。記得黃是在精神病初發痊癒後結識她他的前妻的。簡單來說,她知道他的病,並不是很介意。或許是她認定了事情必能因愛情而向好的方面發展。而且,即使萬一黃舊病復發,他的病也沒有任何攻擊性,沒有絲毫暴力傾向,黃只有被逼害而胡思亂想的份兒,這或許更能激發她對弱者保護照料的天然母性。
「他們是怎樣分開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只記得,他們婚後因經濟還未有基礎,暫時住在黃老家的村屋裡。村屋近大棠谷,有一年我和一群舊同學賞完紅葉後順道探訪他們。他們都很熱情,臉上紅通通的,就像大棠谷裡的紅葉。後來他們住的地方被政府強行收地發展,他們的婚姻就突然走到盡頭了。也好像從那時起,黃舊病復發了。他曾跟我說,推土機來了,他的好日子就忽然完了,他們的婚姻,就是給推土機碾平的。他說,他是一塊樹葉,飄到攤開的書頁上,躺平,然後書頁交合,一壓,再攤開來,已是一塊枯葉。之後黃的病情一直反覆,時好時壞。在最壞的日子,他老是喃喃自語,你以為他是跟你說話,其實他是在不知跟誰說話,也不知是不是穿越了一個我們所不知道的時空。
「黃是不是很喜歡舊詩詞的?」汪忽然問。
「舊詩詞?我不大清楚,只知道他大學時讀中文系……⋯⋯」
汪從背包裡翻出了幾張紙,裡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汪說:「那次因為事態嚴重,我們判定黃生活上暫時不能照顧自己,便把他送進社署的照顧院舍去。在院舍裡,他還是不言不語,飯與藥雖也肯吃,但卻好像沒有靈魂的人一樣。我有時去探他,發現他不斷抄寫些甚麼。看,我手上的這幾張,只是其中部份。」
我拿過來一看,上面不斷重複寫著這幾句: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我不懂詩詞,不知它說甚麼。汪說:「我查過,這首詞是清代納蘭性德作的,叫《蝶戀花》。」
「這也許是跟黃的前妻有關吧,」汪繼續說:「黃是不是接到她的電話,或在甚麼地方碰到她,而受了刺激呢?」
「這個我可不知道,這幾十年來,黃很少提起她,我以為黃早已把這件事放下了。」
「這就奇怪了。」汪搔著頭,語氣還是滿滿透著年輕人的熱忱與好奇。
我又隱約記起一件事來,也不知會不會因為年月的遠隔而記錯。事情是這樣的,黃的前妻在他們分居後幾個月,忽然來找我。她在我們約定見面的餐廳裡說:我知道你們是朋友,你要是關心黃,就要勸勸他,我雖然跟他分開了,對他已死了心,但有些事情,唉,我看,你還是勸勸他吧。我問她是甚麼事,她壓沉了聲音說:黃,他,他經常到谷亭街、炮仗坊那些流鶯處,也不知道避忌,他還是個教書的啊……你勸勸他吧,我知道,他會聽你勸的,他這個,莫要變成癖了,唉。後來怎樣?後來我已經完全忘記了有沒有跟黃談起這件事,有沒有勸他,甚至,我開始懷疑黃的前妻有沒有找過我談過這件算是極度私隱的事,她有這個必要嗎?而對於黃,我完全不能將這種事套在黃的身上。黃真的有很多我所不知的面向嗎?我能想像黃在這些性工作者面前一面脫衣,一面躺平,一面吟他的《蝶戀花》嗎?黃這是在吸食他的腐果嗎?……這些,我當然不能跟汪透露半句。
然後我聽到汪繼續說:「而更奇怪的是,黃在院舍住了一個月,有一天卻忽然回復正常了。他跟院舍的舍監說要見我。我去到,他跟我說,要回到公屋去,央我幫忙向社署申請。我說能證明他有自理能力便可以。他眼睛一溜,然後緊緊盯著我,眼裡滿閃著光,急著說能證明呀能證明呀,現在他這個樣子,這樣說話,不就是個有力的證明嗎?
「然後黃搬回公屋的家裡。他回去後,把所有藏書都丟了。我很奇怪,他不是個書癡嗎?他不是把一切舊書看成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嗎?他為甚麼肯丟棄一屋的書,丟得那麼義無反顧?我真是很奇怪。但去探他時,他像個無事人似的,只一味跟我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奇怪的事還陸續有來。你知道的,他是個老煙槍,竟能把煙戒了。還有,他的體形——你那天瞻仰遺容時有留意的話,也會心生詫異。是的,黃回到公屋後不知為甚麼,體重開始下降。他不是節食,也不是做運動——你知道的,黃根本就是個極討厭運動的人——也不是因為吃了沒有任何副作用的新藥,但奇怪的是,他的體重迅速下降,很快變回一個正常人的體形,這實在是難以解釋的。我問他為甚麼會這樣,他說自己也不知道,或者,把無用的書,無用的東西清走了,無用的脂肪也會跟著告別吧。
「黃在那一段時間,幾乎每天都往街外跑,這是鄰居告訴我的,我好幾次探他,都吃了閉門羹。他好像在做著一件對他來說極其有意義的事,是甚麼事呢,我又實在猜不出來,但要是沒有的話,實在是很難解釋黃那種積極性和每天都在高漲的熱忱。當我正在狐疑的時候,黃卻突然失蹤了。你記得嗎?那時我也打過電話給你,問你知不知道黃去了哪裡……」
「我記得,我那時猜想黃只是到外面旅行,所以沒有放在心上。」
汪續說:「過了一個星期,黃回來了。我上門找他,他這次又好像完全變了另一個人,不再說多餘的話,一句是一句,沒有其他,就像他家裡的傢具擺設,變得沒有再少,再簡單的了。我跟他談得吃力,便賭氣走了。
「然後,黃迅速消瘦。我最後那次見他,他已不再言語了,身上的衣服,都變成了超加大碼,鬆鬆垮垮的,更突顯他的仙風道骨——原諒我這樣形容你的朋友,因為我實在找不到其他恰切形容他那種瘦態的話。他當時那種枯槁,怎麼說呢,我看就像他窗台上的那棵盆栽,軀幹都差不多乾枯得要死了,枝上僅餘一片枯葉未落,我那時因跟他無話,無聊的走過去,那片枯葉竟忽然拍翼飛走了——真的嚇了我一跳,我再看看,那盆栽真的是甚麼也沒有了。
「我那時尋思,黃變成這樣,完全放棄生存的意志,一是因為未能完成某事而大受打擊,一是因為已經完成了某事而把一切都放下,也把自己都放下。我是傾向於後者。」
汪用小木條把 Latte 表面上過多的泡沫移去一些。他沒有尋求我的認同。我沉默著,若有所思地淺呷著我的 Double Espresso。
汪好像忽然記起了甚麼,猛地抬頭對我說:「你知道嗎?就在黃失蹤的那個星期,你跟黃去過的那間木廠,那個叫源記甚麼的,被燒成灰燼了。」
我怵然一驚。這好像刺中了我一直隱隱覺著的狐疑之處。對於源記木廠的火劫,我早已從電視的新聞片上知道了。而我所不曾想到的,就是那火劫發生的日子,竟跟黃失蹤的時間接合了。我從新聞片上看到,木廠升起了滔天燄火,所有木樁、原木都變成了紅通通的巨大燭枝,像在拜祭天地間的巨靈似的。我看見鄭伯的兒子,那粗漢,惶急地拖著水喉在澆噴那無力的水,吆喝聲、慘厲聲隔著鏡頭也清晰可聞。而鄭伯,木無表情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傴僂的身影依舊,像還在默默低頭,默默把一切都源源送進命運那邊的無情鋸片裡。
「還沒有完呢——」我彷彿又聽見這句話。
我努力回想那如在目前的新聞影像,鏡頭橫掠現場間,有沒有出現一個我所熟悉的,想他出現又不大想他出現的身影呢?但無論我如何回想,在這一刻,腦海裡都是那些燒得四處飛揚的燼灰,如蝶般飛到天地間的無何有處。
「唉——」年輕的汪不禁嘆了一口氣。
2021年9月2日定稿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許多人都對瑞士文學不熟悉,但只要讀過一些資料,便會注意到兩個常被提及的名字:馬克斯.弗里施(Max Frisch)與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儘管兩人都是德語作家,且都常關注道德議題,但作品風格並不相同,尤其迪倫馬特擅長以犯罪情節引出嚴肅議題,更被稱作是「布萊希特之後最重要的德語劇作家」。可惜,弗里施的作品至今仍無繁體中文譯本問世,而迪倫馬特也只有中篇小說《拋錨》(Die Panne)在2001年被翻譯成繁體中文。連這兩位作家都是如此,顯然瑞士文學是一塊尚待開發的領域。
說到迪倫馬特最著名的作品,莫過於《老婦還鄉》(Der Besuch der alten Dame)、《物理學家》(Die Physiker)與《法官和他的劊子手》(Der Richter und sein Henker)。終於,《法官和他的劊子手》的繁體中文版2021年底在台灣問世,而這本小說無論對於瑞士文化或迪倫馬特本身的了解,都是相當理想的入門磚。讀者在閱讀這本小說之前,並不需要做任何的功課,因為迪倫馬特會以自己的敘述方式「講課」。即使是對瑞士不了解的人,在讀完這本小說後,都會產生鮮明的瑞士印象(更不用說表面的湖光山色與田園風光)。
有概念的人,聽到瑞士應會想到「多語」與「中立」。「多語」指的是瑞士的四種官方語言:德語、法語、義大利語、羅曼什語。每一種語言都有相對應的語區,而最多人使用的是德語與法語。造成此現象的,正是瑞士的地理環境。瑞士被德國、法國與義大利包圍,長久以來都在夾縫中求生,而他們的生存之道是不介入外部紛爭,亦即保持中立,即使在二戰期間面對納粹也是如此。由此可見,瑞士文化就建立在與德國、法國與義大利「相似卻不相同」的基礎上,而迪倫馬特在《法官和他的劊子手》中,將此發揮得淋漓盡致。
小說故事由一起員警命案展開,而事故現場正好位於德語區與法語區交界的城鎮。為了調查命案,各個角色會在不同的城市間來回奔波,而讀者在對瑞士文化背景毫無概念的情況下,自然會對不同的地名稱呼感到困惑。迪倫馬特把握住了這種困惑,在讀者尚未失去好奇心前,透過角色解釋,許多稱呼指的其實是同一個地點,只是德語區與法語區的命名方式不同。藉此技巧,讀者產生了瑞士語區的概念,甚至角色的台詞還明示了多元文化下常見的認同問題。雖然對許多讀者而言,書中不少陌生的地名在閱讀上會造成困難,但這一方面關乎不同城市的行政階級設定,另一方面在多元文化的架構下也難以避免。
除此之外,類似的細節還有書中提及的「德國新政府」。主角先前在德國警界擔任要職,卻因為賞了新政府官員耳光而丟了飯碗,只得回到瑞士。迪倫馬特看似是在交代主角的經歷,但敏銳的讀者一定能嗅出端倪。當然,迪倫馬特並不想出難題,因此往往會給出明確的線索,而這次是事發年份一九三三年。就算是不精通歷史的人,將這個年份拿去搜尋,也會得到明確的提示。因為這年最重要的事件,就是希特勒正式成為德國總理。顯然,所謂的德國新政府官員就是納粹官員,而這也對主角「執著正義」的立場產生了襯托的作用。
即使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也不會影響劇情發展的理解,但迪倫馬特仍透過不同元素的層層堆疊,建立了鮮明的瑞士印象,並以此為基礎發展出探討「正義」的犯罪劇情。在不大的篇幅下(繁中譯本還不到兩百頁),迪倫馬特幾乎將劇情的轉折與空間的利用發揮到了極限。儘管角色不多,但透過其中新仇舊恨的糾葛,使單純的故事沒有失去可看性,且能不斷地創造驚喜。然而,《法官和他的劊子手》畢竟是犯罪小說,雖然或多或少有推理元素,但若抱著讀推理小說的心情,仍免不了會有些失望。
中文譯本的書名與原文相同,因此能直接看出作者的構想,亦即書中角色若不是有法官與劊子手,就是有象徵性的意義,而這本小說屬於後者。雖然法官常被看作是正義的裁判,但他手不沾血,將奪取性命的任務交給了劊子手,有借刀殺人的色彩。顯然,其中的關鍵是正義的定義,但眾所皆知的是,法律並非總能實現正義,而法官也往往是看證據說話。因此,相較於單純的依法判決,《法官和他的劊子手》更像是在敘述一種私刑正義,只是非以完全違法的手段。雖然書中主角所採取的手段在法律上與道德上有可議之處,但其只是遊走於灰色地帶,並試圖將期待的結果在合法範圍內實現。因此,迪倫馬特並沒有完全地否定法律的功能與重要性,只是突顯出了其中的缺陷問題,並為合法地實現正義保留了可能性。
《法官和他的劊子手》透過單純的劇情帶出了嚴肅的議題,而劇情的發展與結尾的餘韻使讀者在感嘆人性之餘,也對正義的定義與實現產生了進一步的思考。迪倫馬特只是提出了一個問題,並提供了一種應對方式。這或許不是最佳解方,但每個人都必須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否則只能認命地接受判決。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自我有記憶以來就存在的洗衣機今天壞掉了。這是陳述句,不帶半點懷舊式的傷春悲秋;不鼓勵自己擁有等待黎明的希望,只是一杯水,是用透明玻璃杯盛載的那種。
這不是它第一次失靈,但以往失事時我總不在。有關洗衣機失事的領悟:「佢又漏泡泡水」和無限個「點算」、「唉呀真係好煩,周身唔得閒」,全是我從母親口中得到的,就像你也只能從我的文字裡知道這件事。
在近期的一次事故後,母親不斷重申十多年前洗衣機壞掉時用手洗衣服的慘況,我唯唯諾諾敷衍數句,她個人演講的話題從抱怨演變成自豪──我們使用東西的壽命很長,再進化成理解,感嘆長期服務我們的洗衣機是如此厲害。原來人在假溝通中可以來兩個180度U turn。
過了兩天,母親提出了「洗衣機理論」:衣服的重量是成敗關鍵。於是我們再試,我坐在沙發上等待,這個位置能不費功夫地遠距離觀察。母親卻是異常冷靜,坐在房間玩手機。我問她,不緊張嗎?你不用見證一下?萬一出事可以即時應對。她說,未到放水的時刻是不會出問題的。聽著聲音,知道放水了,這次沒有事情發生,成功了,母親氣定神閒,「佢可以頂到至少半年,之前都係咁」。
今天洗衣服,只剩我一人在家。我到廚房燒水時,內心沒有因由地出現了一種引力,使我停下端詳洗衣機。平常和洗衣機相處的日常一點也不享受。不像我對風扇的單向傾戀,就算跟它說話會變成無限斷句,我也未曾停止表達我的瘋狂。也不像我對母親床頭組合櫃的珍惜,就算發黃了的門整塊掉了下來我也會勸說母親,它鑲著鏡子有用呀!然後把它抬進自己的房間每天欣賞。
不,我和洗衣機的相處一點也不和諧。我討厭它運作時的打樁聲,在我腦中鑿洞,什麼靈感呀理性呀都漏走了,然後我會大力關上廚房的門,尋求撿回我所失的一點可能性。
今天我認真看著它,沒有發現美麗,但無可否認的是它真的很努力。一下緊接著一下,如果它是一個人,此刻就會在無間斷的做45分鐘大字跳,想想也覺缺氧。它把我的想像實現了,嘔出白泡。我保持蹲下的姿態,眼見白泡快吐到我那頭,要拔喉嗎?它依舊努力掙扎,不能洗衣的洗衣機將失去價值,我靜靜離開,留下半掩的廚房門。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