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經過中藥房,透過車窗,阿偉看見店內的口罩價格開始下降,回到疫情前的六十元,不,五十元一盒。那次在尖沙咀路邊的散貨場,還見過賣二十蚊一盒呢。去年年頭疫情剛開始時炒到五百元一盒,現在似乎變成賣不掉的「蟹貨」了。藥房旁邊那間機鋪,是什麼時候重開的呢?他記得今年農曆新年時,那間因政府的抗疫政策而被迫停業的機鋪,居然化身年花特賣場,好多蘭花、年桔擺在用金色布料隔開的遊戲機前,魔幻至極,還上了新聞。後來過了年,不能再做年花生意,機鋪又再在鐵閘外掛出「我要生存」、「我要營業」、「我要就業」大字報,但當然不能改變什麼。現在似乎放寬了,機鋪又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那樣打開門做生意,讓裡面的遊戲機燈光閃啊閃,靜待客人把錢幣投進機器裡。被禁止營業的店鋪漸漸獲准重開,應該是好事吧。阿偉坐在巴士上層穿過鬧市,數著疫情確實地消退的各個指標,感覺自己已經在飛機艙裡扣好安全帶、豎起椅背,再過不了多久,飛機就會起飛,帶他和其他所有人一起衝進廣闊的天空,在自由自在的旅程裡呼吸難得的新鮮空氣。
可是他今天才剛和阿媽吵了一架,今晚回家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以前阿偉和阿媽吵架之後,基本上都不用和好的:吵完了,雙方冷戰幾天,阿偉放工後不馬上回家,盡情約女朋友吃飯看戲、約朋友打波飲嘢,到深夜阿媽睡了才回家避避風頭,過兩日就會等到她又去大陸玩,那就自然而然地不用道歉或是示好。到阿媽玩夠回來,兩人又可以若無其事地回復平常的關係了。但現在不行。現在還未可以免檢疫去大陸,他和無法每星期去大陸玩的阿媽就每天在家裡日對夜對,由疫情開始到現在,都不知道吵過多少次架了。而今次真的,真的吵大鑊。幾個月前新聞一說香港有疫苗可打,阿媽就馬上說要去打疫苗,因為想打完過關去大陸,鄉下有個誰快要結婚,請她去證婚。他說,大陸政府從來都沒說過打了疫苗就讓你不用隔離入境,你那麼心急地一廂情願有屁用。她說,證婚可是很重大的事,在我們那裡,證婚人可是最受尊敬的人才能當的。他說,你以為你這種師奶仔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分明是想你從香港幫她買金帶回去才邀你去,搵你笨之嘛。她說,你那麼沒人性,人家結婚一世人一次都叫我去。他說,醫生都說有高血壓的人打疫苗很危險,你不去那些鄉下佬的婚禮真的會死嗎?她說,你老母我都係一個鄉下婆啊,打疫苗又死唔打又死,無得番大陸悶都悶死啦,不如打咗佢。他說,那你先寫了遺囑,把資產算一算,把人壽保險的資料也給我,才去打針,免得你打完暴斃了還留下一堆手尾要我跟。她說,你個衰仔,淨係識得咒我死,咁鬼惡毒,早知我一生你出嚟就捏鬼死你。那樣的爭執,每隔一個星期就進行一次,每次她提起要打疫苗,他就叫她去找律師寫遺囑;每次他給她看新聞說哪個中老年人打完疫苗後死亡,她就叫他不要再咒她,又說,政府專家都話,係啲人本身就有病,唔關疫苗事。這樣來來回回吵過好幾個月,讓阿偉不得不常常到女朋友家避風頭,連和她家人寒暄的話題也早就用光,結果呢?阿媽瞞著他,自己跑去打了疫苗,今天她才告訴他下午她要去打第二針,而且好打唔打,就是打了他反對她打的那款。他氣得都不記得自己罵了她什麼。她說,唔打都打咗啦,你咁多嘢講做乜啫?他氣到摔門離家之後,才想起他也許應該留下來,對她說,從今天起他要每日在家陪著她,萬一她因為疫苗而暴斃,他都至少可以見她最後一面、吃最後的晚餐。但他知道要是他這樣說,她應該會衝過來打死他,而且,他都已經出門了,再回去繼續吵架,也沒有想像中那種氣勢了。
阿偉望向前面的椅背,看見被人撕掉一半的貼紙,留在椅背上的碎片寫著「二○一九冠狀病毒病疫苗接種計畫」1,有兩枝卡通針筒在對著他笑,配色和圖樣都四平八穩得明顯是政府公務員設計的。到底哪個無公德心的人打完疫苗後把政府送的貼紙到處亂貼?他看見了就覺得煩,想把剩下的半張貼紙也撕掉,但是想一想,又不想碰不知道誰人碰過的貼紙和椅背。雖然疫情已經漸退,但始終還是未完全安全,就算終需要死,也不想死在半張貼紙之上。巴士停站,阿偉看見車站的廣告,又是政府在叫人打疫苗,海報上有扮演阿爸阿媽阿爺阿嬤和阿孫的演員在擋開卡通病毒的泡泡中燦爛地笑,上面寫著:護己護人,齊打疫苗。他看見海報角落又是那兩枝卡通針筒就很火大。 新研發出來的一切藥物和疫苗,都需要很長時間、很多數據才能知道是否真的安全、有效,有哪些副作用,長遠會不會引起健康問題和後遺症,為什麼阿媽一想到有可能可以免檢疫通關就跑去當白老鼠?平時她買棵菜都驗屍咁驗,為什麼關乎打針這種大事反而就不能至少多等一陣子、觀望一下,只要有個他連見都未見過的人說請她去婚禮,她就連自己親生兒子反對都不理,自把自為偷偷去打針?不去旅行真的會死嗎?
他看見窗外的藥妝店就嬲。在疫情之前,阿媽常常傳給阿偉一張張化妝品、護膚品清單,說她唔識睇英文、叫他幫手買,他特地去她指定的藥房逐項核對才買齊,明明是化妝水還要分什麼清爽型滋潤型美白抗皺型,面霜、眼霜、防曬霜、妝前底霜又是千千萬萬種,明明其實來來去去也是同樣的化學藥水加點色素香料就賣到貴一貴2。買了回來,阿媽又逐項驗屍咁驗,問他是不是買對了,傳了照片去大陸又說鄉親說平常用慣的那款瓶子不是這樣的,你到底有無睇清楚啊有無買錯啊係咪呢隻咖。他說,人家換包裝了不行嗎,而且就算買錯了又怎樣,不化妝會死人嗎,她就說,咁大聲做乜,我也不過是問一問,買錯了多不好意思,他們在大陸買不到這些東西,一直要我幫手啊。他想,幫人買、幫人運上去,還得不好意思?你欠了他們的嗎?你開善堂的嗎?他甚至不知道那些叫她買這買哪的人,會不會把代購的錢還給她,還是她直接很慷慨地把一切都當禮物派通街,連同她擔擔抬抬的力氣和他幫她採購的時間一起送贈。那麼喜歡當偉人,留在香港捐錢給慈善團體助養非洲兒童不就好了嗎,有必要這樣貼錢買難受、幫人走水貨嗎?就是為了番大陸見這種人,就算可能會死都要去打疫苗嗎?
也可能不只是這樣的。有時候她心情好,會把她在大陸遊山玩水的照片傳給他,站在什麼古蹟或庭園前面,和穿傳統服飾的什麼少數民族女子一起跳舞,和一群他見都沒見過的什麼鄉親在一整桌飯菜和酒水前合照,把她簇擁在正中間,平時在香港都不見她這種見牙唔見眼的笑容。阿媽總說在上面消費都很便宜啊,十幾蚊就可以吃到好飽,幾十蚊剪個頭髮,按摩也不過百幾蚊,個個當你皇帝咁服侍啊。以阿媽那種連他用多一點點洗頭水都會被罵的慳家性格來說,在香港,她怎麼可能捨得花三、四倍價錢去按摩,平時連買件幾十元的衣服都思前想後,她甚至會罵阿偉不肯讓她幫他剪髮、又不肯跟她回大陸去便宜的髮型屋是浪費金錢。阿偉每次都說,係得你呢啲無見識、無美感嘅人先會比人亂咁搞你個頭,她就會說,我都唔知點解我會教出你呢種狗眼看人低嘅敗家仔。
阿偉自覺和他阿媽完全不是同一種人,在香港,他總願意每個月花三百五十元確保髮型精緻,而和女朋友去吃頓好一點的晚餐,兩個人就吃掉了七百元。但也算低吧?那天女朋友知道他要帶她去尖沙咀吃西班牙菜,特地穿了件最近流行的方領上衣,在浪漫的昏暗燈光下把白白軟軟的胸部框了起來,讓他整晚都小鹿亂撞,不管那頓飯吃了多少錢都覺得快樂。而那間店旁邊的著名上海菜館,曾經三次爆出有確診食客曾經到訪,但每次都在自行停業十四天後重開,還是那麼多人去吃飯;他經過時看見那裡的員工,仍然是那批老伙計,還把手指伸進口罩裡捽鼻,熟客也見怪不怪。看來疫情第二年,大家已經都不怕死了,像是阿媽,為了可以通關,都把自己的命賭上去了。
他把視線移向窗外,看著巴士繼續往女朋友的家進發的路上,少了很多藥房,多了很多被地產經紀廣告貼得滿滿的空鋪,明明這可是城裡最繁忙的街道之一啊。他常常坐車經過這條街,卻想不起那些店鋪在疫情之前是賣什麼的了。是藥房嗎?賣小熊曲奇的嗎?海味鋪嗎?珠寶鐘錶嗎?他記得那個以前是金鋪的地方,現在有疫情後才湧現的口罩廠賣著各種款式的七彩口罩:以前那間金鋪裡總是那麼多人帶著不知哪來的那麼多錢買那麼多金飾,沒想到現在連金鋪都做不住了。原本總聚在跨境巴士站前拖著大包細包的旅客也不見了,如果通了關,阿媽應該又會是其中一分子吧。巴士經過的名店裡空空的,售貨員無所事事地站著,阿偉想起早前女朋友說,專櫃品牌的化妝品一直割價大平賣,去買東西時,售貨員的態度都好得不得了,真不習慣。那時候他對女朋友說,其實你不化妝都很好看啊,而且不管你塗什麼東西在臉上,最終還不是會被我吃掉。女朋友聽了,就紅著臉搥打他的心口,不過那天稍後,她還是讓他吃掉罩在她口罩下的全部唇膏和胭脂。女朋友喜歡用閃閃亮亮的眼影,春天就用櫻花粉紅色,夏天就用草莓棉花糖粉紅色,秋天就用焦糖蘋果粉紅色,冬天就用節日限定粉紅色,其實在他眼中看來,全都是閃閃亮亮的、差不多一樣的粉紅色,但他很清楚知道,要是他得罪她的化妝品,他就無運行了。每次女朋友問他覺得她今天有什麼不一樣,他都看不出她臉上那些根本千篇一律的粉紅色顏料有什麼特別,但他總會說她今天的妝容很有季節感,很脫俗、很精神、很適合她的氣質和風格和今天天氣,總之用一堆抽象而無實指的字讚她,裝出對她的妝容觀察入微的樣子,通常就可以過關。在疫情期間,他常常跑到女朋友家去無所事事,看她喜歡的韓國綜藝節目,聽她說想去韓國狂買面膜,還要穿韓服、狂吃韓燒和炸雞和人蔘雞,要去看韓劇裡出現的那些場景,去買明星商品,還有那麼多那麼多便宜的流行服裝。他每次都說,好好好,等通關了,就和你去韓國,明明其實不用通關,她在香港已經買了一堆韓國化妝品、護膚品,而且每隔幾個月,總會拉他去叫他給意見,問他應該買粉紅色、粉橙色、酒紅色還是裸膚色的唇膏。其實對他來說,世上所有唇膏都是一樣的,而只要女友高興,無論要他說什麼都無所謂的。所以他總會說,每一款看起來都很好吃,讓她又紅著臉打他的上臂,然後開開心心地又買下一堆明明差不多一樣顏色的化妝品,繼續讓他在她房間裡,試探她願意讓他把她吃到什麼程度,接著才會因為顧慮門外的家人而把他推開。巴士經過某政黨主席掛在路邊欄杆的橫額,上面寫著:「儘快與內地通關,重啟經濟」。阿偉想,港女買韓國化妝品的經濟什麼時候有停過?甚至是因為封了關,街上少了旅客,他才對於陪女朋友選化妝品這件事,多了一點能振興香港經濟的耐性。
想起巴士到站後就能見到女朋友,阿偉的心情好了那麼一點。通關之後,他就可以和她第一次去旅行了。他是她的第一個男朋友,她卻不是他的第一個女朋友,每次她想起他曾經和前女友一起去過日本旅行,她就總是那麼妒忌。可是那都是發生在他和她認識之前的事,而且一起去旅行是再平常不過的情侶之間的事,他又有什麼辦法呢?每次她對過去的他吃醋,他都只可以說,好啦好啦,係我唔啱,等通關之後,我們就去旅行。明明又不是他帶來的疫情,又不是他封了全球的關不讓她跟他去旅行,更加不是他不願意有和她在同一個房間裡過夜的理由,不過無所謂,也不過是道個歉吧。她又會問,通了關之後,你會想去哪裡呢?他知道正確答案是她想去的韓國,但他也不確定韓國的疫情是否已經消退得足以讓他安心。早前政府一直說想和新加坡搞「旅遊氣泡」,但每次到了預定開通的日期,香港或新加坡就會爆發新一波疫情,一再篤爆「氣泡」、讓大家仍無法出境放風,而世界仍在過著各種不同的疫症生活:印度的死亡率高得連火化遺體的柴都不夠用,美國商人在狂派優惠鼓勵國民打疫苗,臺灣的疫情一直控制得很好但又忽然爆出一波社區感染,日本有調查說大部分受訪者同意取消東京奧運會,英國聽說快將解除封城令、重新容許人們擁抱了。世界各國的疫情那麼不一致,就算通了關,他都不知道他敢不敢馬上去旅行。還是連他都應該去打疫苗,只是為了能安心地和女朋友一起去旅行?旅行目的地是什麼好地方,才值得他冒著諸如面癱、血栓、甚至死亡的風險,去把面世才不足一年的新疫苗無法逆轉地打進體內?還是其實,無論目的地是哪裡,他都必需要打針,除非他打算冒著分手的危險讓和女朋友一起去旅行的承諾落空?其實女朋友想不想打針、如果想打會打哪一款?如果她也想打他不認同那款疫苗,他敢像罵阿媽那樣叫她不要做傻事嗎?如果她想打他認同那款疫苗,那他也要陪她一起打嗎?然而如果他也跑去打針,他今天和阿媽吵得那麼僵,又要怎樣下臺呢?阿偉又看見前面椅背上的貼紙,藍色的針筒有著男性化的粗眉並鼓起二頭肌,紫色的針筒有著女性化的幼眉,叉腰拿著盾牌,這兩隻卡通公仔,根本就是在要脅他。他氣得用指甲把貼紙從椅背上刮了下來,貼紙的背膠殘留在指甲邊的縫隙裡,黏黏黑黑的,怎麼擦都擦不掉,等一會又要向愛乾淨的女朋友解釋了;而巴士繼續向前駛去,經過更多賣口罩的新店鋪和叫人打疫苗的政府廣告,繼續把阿偉推向他無法逃避的前方,不打算停下。
1.香港政府將Covid-19翻譯為二○一九冠狀病毒病。
2.廣東話中,有「到那麼貴,有那麼了不起嗎?」之意
本文摘錄自《孤絕之島:後疫情時代的我們》,黃宗潔主編,木馬文化出版
從台灣到香港,柏林到紐約,本書邀請了34位華文作家為疫情進行創作,當中有詩、散文以及小說。來自不同世代與地區,多種觀察的面向,讓你一次看完大疫之年的人生百態,也借此書寫作為連結,願在困頓的時刻,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上田莉棋/川貝母/牛油小生/何曼莊/利格拉樂.阿𡠄/吳俞萱/宋尚緯/李欣倫/林俊頴/阿 潑/洪昊賢/洪明道/洪愛珠/孫梓評/振 鴻/郝譽翔/馬尼尼為/馬翊航/張亦絢/張怡微/連明偉/陳浩基/陳 慧/黃 怡/葉覓覓/廖偉棠/廖 瞇/潘國靈/蔣亞妮/謝曉虹/隱 匿/韓麗珠/騷 夏/龔萬輝
★內文摘選
「疫中種種,如發生在塑膠泡中,透明而抽離。這是一次集體的靈魂出竅,彷彿我與我身世界,從來是一個巨大而抽象的概念,而我們經此一回,終於知道。」──洪愛珠〈與世有隔〉
「疫情遮蔽下,究竟該如何與靈魂保持親近?太遠,宛如兩人對峙談判;太近,逾越了,你腦中被電視機裡各種令人憂懼的報導所構成的警報器即刻大響,倏而掩去了靈魂聲音。」──振鴻〈抵達之前〉
「人總想看被遮掩起來的事物,其實底下什麼都沒有,誰說埋在土下的盒子裡一定有祕寶,有時候,只是想要掩埋一些什麼的過程。」──蔣亞妮〈聖母時間〉
「蜂群如風起的黃昏,他拍死一隻/在茶杯或者歌唇的旁邊/暮色就蜚短流長了/他的尾指沾了酸掉的蜜。」──廖偉棠〈愛在瘟疫蔓延時〉
「因為只有內心強壯,才能讓我們在絕望時仍能作出選擇,擁抱存在,受傷害而沒有被擊倒。」──陳慧〈白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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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都對瑞士文學不熟悉,但只要讀過一些資料,便會注意到兩個常被提及的名字:馬克斯.弗里施(Max Frisch)與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儘管兩人都是德語作家,且都常關注道德議題,但作品風格並不相同,尤其迪倫馬特擅長以犯罪情節引出嚴肅議題,更被稱作是「布萊希特之後最重要的德語劇作家」。可惜,弗里施的作品至今仍無繁體中文譯本問世,而迪倫馬特也只有中篇小說《拋錨》(Die Panne)在2001年被翻譯成繁體中文。連這兩位作家都是如此,顯然瑞士文學是一塊尚待開發的領域。
說到迪倫馬特最著名的作品,莫過於《老婦還鄉》(Der Besuch der alten Dame)、《物理學家》(Die Physiker)與《法官和他的劊子手》(Der Richter und sein Henker)。終於,《法官和他的劊子手》的繁體中文版2021年底在台灣問世,而這本小說無論對於瑞士文化或迪倫馬特本身的了解,都是相當理想的入門磚。讀者在閱讀這本小說之前,並不需要做任何的功課,因為迪倫馬特會以自己的敘述方式「講課」。即使是對瑞士不了解的人,在讀完這本小說後,都會產生鮮明的瑞士印象(更不用說表面的湖光山色與田園風光)。
有概念的人,聽到瑞士應會想到「多語」與「中立」。「多語」指的是瑞士的四種官方語言:德語、法語、義大利語、羅曼什語。每一種語言都有相對應的語區,而最多人使用的是德語與法語。造成此現象的,正是瑞士的地理環境。瑞士被德國、法國與義大利包圍,長久以來都在夾縫中求生,而他們的生存之道是不介入外部紛爭,亦即保持中立,即使在二戰期間面對納粹也是如此。由此可見,瑞士文化就建立在與德國、法國與義大利「相似卻不相同」的基礎上,而迪倫馬特在《法官和他的劊子手》中,將此發揮得淋漓盡致。
小說故事由一起員警命案展開,而事故現場正好位於德語區與法語區交界的城鎮。為了調查命案,各個角色會在不同的城市間來回奔波,而讀者在對瑞士文化背景毫無概念的情況下,自然會對不同的地名稱呼感到困惑。迪倫馬特把握住了這種困惑,在讀者尚未失去好奇心前,透過角色解釋,許多稱呼指的其實是同一個地點,只是德語區與法語區的命名方式不同。藉此技巧,讀者產生了瑞士語區的概念,甚至角色的台詞還明示了多元文化下常見的認同問題。雖然對許多讀者而言,書中不少陌生的地名在閱讀上會造成困難,但這一方面關乎不同城市的行政階級設定,另一方面在多元文化的架構下也難以避免。
除此之外,類似的細節還有書中提及的「德國新政府」。主角先前在德國警界擔任要職,卻因為賞了新政府官員耳光而丟了飯碗,只得回到瑞士。迪倫馬特看似是在交代主角的經歷,但敏銳的讀者一定能嗅出端倪。當然,迪倫馬特並不想出難題,因此往往會給出明確的線索,而這次是事發年份一九三三年。就算是不精通歷史的人,將這個年份拿去搜尋,也會得到明確的提示。因為這年最重要的事件,就是希特勒正式成為德國總理。顯然,所謂的德國新政府官員就是納粹官員,而這也對主角「執著正義」的立場產生了襯托的作用。
即使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也不會影響劇情發展的理解,但迪倫馬特仍透過不同元素的層層堆疊,建立了鮮明的瑞士印象,並以此為基礎發展出探討「正義」的犯罪劇情。在不大的篇幅下(繁中譯本還不到兩百頁),迪倫馬特幾乎將劇情的轉折與空間的利用發揮到了極限。儘管角色不多,但透過其中新仇舊恨的糾葛,使單純的故事沒有失去可看性,且能不斷地創造驚喜。然而,《法官和他的劊子手》畢竟是犯罪小說,雖然或多或少有推理元素,但若抱著讀推理小說的心情,仍免不了會有些失望。
中文譯本的書名與原文相同,因此能直接看出作者的構想,亦即書中角色若不是有法官與劊子手,就是有象徵性的意義,而這本小說屬於後者。雖然法官常被看作是正義的裁判,但他手不沾血,將奪取性命的任務交給了劊子手,有借刀殺人的色彩。顯然,其中的關鍵是正義的定義,但眾所皆知的是,法律並非總能實現正義,而法官也往往是看證據說話。因此,相較於單純的依法判決,《法官和他的劊子手》更像是在敘述一種私刑正義,只是非以完全違法的手段。雖然書中主角所採取的手段在法律上與道德上有可議之處,但其只是遊走於灰色地帶,並試圖將期待的結果在合法範圍內實現。因此,迪倫馬特並沒有完全地否定法律的功能與重要性,只是突顯出了其中的缺陷問題,並為合法地實現正義保留了可能性。
《法官和他的劊子手》透過單純的劇情帶出了嚴肅的議題,而劇情的發展與結尾的餘韻使讀者在感嘆人性之餘,也對正義的定義與實現產生了進一步的思考。迪倫馬特只是提出了一個問題,並提供了一種應對方式。這或許不是最佳解方,但每個人都必須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否則只能認命地接受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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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有記憶以來就存在的洗衣機今天壞掉了。這是陳述句,不帶半點懷舊式的傷春悲秋;不鼓勵自己擁有等待黎明的希望,只是一杯水,是用透明玻璃杯盛載的那種。
這不是它第一次失靈,但以往失事時我總不在。有關洗衣機失事的領悟:「佢又漏泡泡水」和無限個「點算」、「唉呀真係好煩,周身唔得閒」,全是我從母親口中得到的,就像你也只能從我的文字裡知道這件事。
在近期的一次事故後,母親不斷重申十多年前洗衣機壞掉時用手洗衣服的慘況,我唯唯諾諾敷衍數句,她個人演講的話題從抱怨演變成自豪──我們使用東西的壽命很長,再進化成理解,感嘆長期服務我們的洗衣機是如此厲害。原來人在假溝通中可以來兩個180度U turn。
過了兩天,母親提出了「洗衣機理論」:衣服的重量是成敗關鍵。於是我們再試,我坐在沙發上等待,這個位置能不費功夫地遠距離觀察。母親卻是異常冷靜,坐在房間玩手機。我問她,不緊張嗎?你不用見證一下?萬一出事可以即時應對。她說,未到放水的時刻是不會出問題的。聽著聲音,知道放水了,這次沒有事情發生,成功了,母親氣定神閒,「佢可以頂到至少半年,之前都係咁」。
今天洗衣服,只剩我一人在家。我到廚房燒水時,內心沒有因由地出現了一種引力,使我停下端詳洗衣機。平常和洗衣機相處的日常一點也不享受。不像我對風扇的單向傾戀,就算跟它說話會變成無限斷句,我也未曾停止表達我的瘋狂。也不像我對母親床頭組合櫃的珍惜,就算發黃了的門整塊掉了下來我也會勸說母親,它鑲著鏡子有用呀!然後把它抬進自己的房間每天欣賞。
不,我和洗衣機的相處一點也不和諧。我討厭它運作時的打樁聲,在我腦中鑿洞,什麼靈感呀理性呀都漏走了,然後我會大力關上廚房的門,尋求撿回我所失的一點可能性。
今天我認真看著它,沒有發現美麗,但無可否認的是它真的很努力。一下緊接著一下,如果它是一個人,此刻就會在無間斷的做45分鐘大字跳,想想也覺缺氧。它把我的想像實現了,嘔出白泡。我保持蹲下的姿態,眼見白泡快吐到我那頭,要拔喉嗎?它依舊努力掙扎,不能洗衣的洗衣機將失去價值,我靜靜離開,留下半掩的廚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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