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最猛烈的時候,我們總在睡覺,睡到廟街附近的舊舞廳、串燒攤都陸續開門。凌晨一點,房間很亮,看到床上的破洞還在。我們準備下樓。
進了電梯,你換了重心腳,站好,也只是問,可不可以扶著我的背。在外面,你不跳舞,除非喝醉。我說可以,說得太快。你張開掌心,輕輕按著我下背,還未完全把衣服的物料按壓到貼著我的皮膚,便縮手,磨砂鏡面飛過一朵肉桂的顏色。你縮手的時候,也像伸手,我誤會,便伸手握住你未完全撤退的指頭。你敏捷地瞪大了眼,有點委屈,禮貌地回握我的手,好幾下才放開。
我們很快買好了宵夜,你還是不餓,只好回到酒店廁所捲煙。你坐在廁所上,抬頭對我抱歉地眨眨眼,睫毛濃密得像畫了眼線。我把自己的 kindle 遞給你,你合攏雙腿接過它,放在大腿近膝蓋的位置,在上面開始把大麻塊搓開搓碎。
你的指甲很短,拇指頭平得像鏟。又向我拿一根赤莓二,拆開取出菸草,混在裡頭。你把酒店的紙杯墊撕出一條,捲成筒狀,捏一捏,確認不會反彈,裡頭沒有膠質,可以當濾嘴用,輕輕放在彎成半條渠的薄菸紙裡面。
那些跟我談政治、會彈結他的男孩子,都有一包專門用來捲煙的煙草——我盡量說得與我無關。你頭也不抬,濕潤的舌尖划過菸紙,一朵私處的顏色閃過,脷底只有一句「真的嗎」。我不好意思的摸摸手臂,舌根泛苦。那個又厚又濕潤的地方漸漸變重,有一個小小的挫敗在裡面。我撿起毛巾,彎腰把它塞住門縫。你從後面抱著我,已經點了煙。
「你會不會dougie?」你站在床尾問我,眼神純良。我攤在訂錯的單人床上,檢討著自己填滿時間的方式。「你知不知道dougie?」你再問。我搖搖頭,叫你示範。你咧嘴笑,皮膚顯得更黝黑,擺動兩下,像水草,說不記得了。又擺動兩下。「這樣的,見過沒有?」那些軟得像蛇皮的規矩,一圈圈地脫落在你一早離開的地方。我想像只有我還守住在那裡,揮動手臂大聲叫喊:嘿!這些東西該怎麼辦?
舞跳得太起勁——假設我們跳的是舞——很快便又餓。凌晨兩點。這個鐘數,灣仔有潮興,旺角新填地街有大盒三餸飯無名店,尖沙咀有豪華小食。有一次在上環,兩點,則只剩麥當勞和七仔。有打工仔被連鎖集團壓榨,沒有人自我壓榨,這是上等人的自由。我站在你身旁等粟米杯珍寶,沒有跟你講,怕你以為我關心這些,其實我也是偶爾想想。
你想吃拍青瓜。我跟你說,茶餐廳多數不賣拍青瓜。你問為甚麼,我說改天再解釋,低頭吃四寶魚麵。阿姨站在收銀機前,離遠看看你,看看我,又看看你,又看看我。我心底害怕,怕她禁不住要走過來問甚麼問題。於是我傾身,用力地看進你的眼裡,專心跟你說話,甚至笑起來。阿姨咬咬嘴,別過頭,最後走到餐廳後面去。我還有這樣微小的權力。吃飽了,站在店外面抽煙。那時候是中午,烈日當空,我沒有在床上抱著你的頭,沒有你低聲對著我的乳房說話,是第一次。
阿姨踱著步回來,還是站在小小的收銀的角落,透過貼滿餐牌的厚膠看我們。莫說是她,連我都要習慣在太陽底下看你。
我說我想走,想逃離這個鬼地方。這裡這麼小,小到連一家破落的酒吧都沒有,人們都那麼把喝酒當一回事。我理想中有種走進酒吧的姿態,在這裡無法實現。你說對,世界很大,一定有甚麼更好的東西在。我說我不想走,我習慣這個地方小,我不一定需要必得駕車才能到達的海灘,我想十一點下樓都買得到袋記的雞粥。你說對,你也常跟表哥說,這裡很多東西比尼泊爾好,但你表哥會生氣。
如果人能夠得到愛誰需要自由?我挨著通達天台的石門邊,喉嚨炙熱,小口地抽煙。一時忘我,連續抽了好多口,立即感覺天旋地轉,手腳發麻,腦裡有一顆很小的心臟要炸裂,一坐直就要吐。陽光突然變成無限的白色,我張不開眼。你讓我冷靜下來,聲音像托著煙紙的手般溫柔︰慢慢吐氣。妳和我在一起,很安全。要相信妳可以控制自己的身體,妳要相信。
在這裡,我是一等公民,我怕髒。餘光瞄見被棄置的藍色底白花花紋床墊,角落一罐滿佈塵埃的蜂蜜,即使在意識的邊緣,依然無法背靠石牆。在這裡,你是二等公民,你不怕髒。你不會說我政治不正確,因為我正確。你管不著這些,給我披上你的美國國旗T-shirt,毫不羞恥地告訴我你喜歡它,因為它在你身上好看。後來,你直接站在我和牆之間,輕輕抱著我的頭,在我頭頂上笑著說「蠢死了」。
那是你堅持讓我抽的大麻。你說,跟我一起餓一次,你就明。至於很多其他事情,就不能這樣簡單解決。但我這樣時常飽著的人,真的會明白你的飢餓?……Fuck。要是我們最後沒有在一起,我要去哪裡再找一個人,會因為堅信我跟他一起不會出事,而這樣自信地讓我傷害自己一點點,然後輕輕抱著我的頭?
大學的時候,我很愚蠢,時常抱有憐憫,還未懂得做訪問。又是某個自以為是的夜晚,我在佐敦的某公園遊蕩,和一個印度中年男人聊天。他很有錢,是建築師,以前住在倫敦,身上的黑色風衣質料非常好。我和他坐了一會,看著他的女兒艱難地滑下滑梯。公園的另一邊,一個華人面口的老年男人在徘徊,把一隻很髒的混種小狗綑在大樹的圍欄上,然後伸手去摸每張椅子的底部。
我記得,和你在晚風的街上走,你率先看見在推紙皮車的老人,剛跨出一步,又退回來,問我,對方會不會介意?
「謝謝妳,謝謝妳在我們吵架的時候,也選擇向我求助。」你說,背向我坐。我們中間是一堆內容出錯的刊物,你幫我貼上自己讀不懂的修正貼紙,還有一千二十六本。這是凌晨十二點,你沒有急著進入我,這是第一次。我絞盡腦汁,想讓你進來,但這次不知怎樣打開自己。你對我的語言一知半解,你不明白我的工作。我不明白你莫名其妙的善良。我們之間還有甚麼可說?我們都在這裡長大,只是如果要在這裡相愛,好像還缺一份共同的危機。
你一定沒有看過寇比力克的《大開眼戒》。但你會認得湯告魯斯。這並沒有甚麼問題,只是有一個你需要知道的故事:當人們進入一對一關係的時候,他們真正想要的是甚麼?他們得到承諾,以為自己擁有愛。他們無視自己得到的東西,就以為自己擁有的東西爭吵。一切從開始便都是錯。我不想開始。
我怕你永遠不會明白,我為何無故憂愁起來。你說你懂,打開電腦,點開《Hong Kong Kids》的 MV。白人男生赤著胳膊,肩上披著香港的紫荊花區旗,一下子跳進海裡,非常自豪,非常快樂。他現在的年紀應該跟我們差不多。我看著那些酒和煙和 bleachers,大笑,轉過頭吻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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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部入選作品的內容均與「家」(home)的探索有關。編者亦明言,「家」(home)的追尋是當代香港文學的重要議題
書名:Of Forests and Humans- Hong Kong Contemporary Short Fiction
編著、翻譯:Monika Gaenssbauer、Nicholas Olczak
出版社:Bochum; Freiburg: Projekt Verlag
出版年份:2020
香港文學作品的翻譯版本從來不多;而且主要是專書翻譯,選本並不常見。在這個出版面貌下,由歐洲學者Monika Gaenssbauer 和 Nicholas Olczak編撰、翻譯的英文小說選Of Forests and Humans- Hong Kong Contemporary Short Fiction(森林與人類:香港當代短篇小說),應屬近年少見的香港文學翻譯選集。此小說選集從「森林」(forests)與「人類」(humans)的角度,來呈現香港的當代城市景觀(cityscapes),並展示編選者(譯者)的「香港文學」研究視野。
女作家筆下的多元城市景觀
Of Forests and Humans在2020年出版,選材範圍為1990年代至2011年出版之香港短篇小說。選集編入六部作品,分別為鍾曉陽〈不是晴天〉(1992)、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選集取用1994年版本;小說應寫於1989年)、韓麗珠〈輸水管森林〉(1996)、陳麗娟〈6座20E的E6880**(2)〉(2000)、王璞〈希臘拖鞋〉(2002),以及朱艷紅〈異境〉(2011)。入選女作家雖不乏名家;但所選作品不一定是名篇;如韓麗珠〈輸水管森林〉固然是名篇,而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則可視為冷門之選。
本小說選集形成一種以女作家為主的書寫面貌,卻不以「女作家」為主題,原因何在?編者在〈序言〉(Introduction)中說明,此系列譯作視香港當代短篇小說為「世界文學」(literature in the world)的一部分(頁11);編選原則是既能展示香港當代小說的「種類」(variety)和「豐富」(richness),又貼合共同主題(頁15)。編者最後編入這六篇小說,均能呈現於香港之「多元城市景觀」(multidimensional cityscape,頁15)下的不同生活方式。由此可見,選本不止於注視女作家或名篇的小說技藝;而認為香港當代女作家筆下之短篇小說,能更豐富地展示相關共同主題。
選集作品所見的城市景觀,並不以空間寫實為焦點,如韓麗珠的〈輸水管森林〉是香港文學讀者早已熟讀的名篇,帶魔幻寫實的筆觸;陳麗娟〈6座20E的E6880**(2)〉的住宅故事非常荒謬,情節精彩;鍾曉陽、王璞、朱艷紅的作品,都不是在閒話家常生活,而或多或少包含了奇情;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互文指涉Jean Giono的小說《種樹的男人》(L’Homme qui plantait des arbres;The Man Who Planted Trees),小說場景並不具體指向香港空間。編者認為, “Of Forests and Humans” 捕捉了「森林」(人類所在的空間)、「人類」與「圍繞人類的事物」之間的關聯。「城市景觀」就是呈現了以上三者的景觀,以聚焦如何以不同的敘事手法來揭露人類在空間之中的生活、生存方式。如此看來,選集的編選原則並不在於題材和作家性別,而在於敘事手法。這是一種較複雜、具批判角度的編選原則。
森林與「家」
選本雖以「森林」為題,卻不屬自然文學(nature literature)選集,而應屬為城市文學(urban literature)選集。「森林」、「城市」看似對立,但城市實也有「石屎(水泥)森林」(concrete jungle)之稱。書中只有〈輸水管森林〉、〈依沙布斯的樹林〉直接扣題,餘下的主要指涉城市家居空間。
六部小說中的多元城市景觀,都以「家」為中心:〈不是晴天〉、〈異境〉寫獨居,〈輸水管森林〉寫搬家,〈依沙布斯的樹林〉寫尋找故居,〈6座20E的E6880**(2)〉寫下班回家,而〈希臘拖鞋〉則寫離家。文學學者葉少嫻在〈前言〉(Foreword)中認為,六部入選作品的內容均與「家」(home)的探索有關(頁9)。編者亦明言,「家」(home)的追尋是當代香港文學的重要議題(頁18);並引用地理學學者Doreen Massey、文學學者Eric Prieto和哲學學者Edward S. Casey的「地方」論述,點出「人」作為「地方」(place)形構的重要性(頁11–17)。
Of Forests and Humans以「森林」為題,以「家」為本,實凸顯了當代香港小說中陌生、錯亂和不穩定的城市空間。這些小說裏的當代香港「森林」,都住滿了寂寞的人,並以含糊不清的局面作結:如〈異境〉中的獨居女子驚遇陌生人自盡後,怎樣面對今後無數難以入眠的夜晚;〈不是晴天〉中的單身女子,到底會否順利結識新的情人;〈希臘拖鞋〉的女子離家丟棄拖鞋後,從此是否能擺脫厄運;〈6座20E的E6880**(2)〉中的電視劇大亨為何會變成窮人等——這些寂寞的故事人物與「森林(城市空間)」的關係,往往視乎他們擁有怎樣的「家」而定。
「香港文學」選本的研究視野
至於編撰手法方面,Of Forests and Humans的批判姿態,並不只見於其編選原則,更見於其文本分析。香港文學選集自1980年代數量日盛,出版方式一直認真嚴謹。從鄭慧明、鄧志成、馮偉才編《香港短篇小說選(50–60年代)》(1985)、劉以鬯編《香港短篇小說選:五十年代》(1997),到由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研究中心、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究中心、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香港教育大學中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等本地學術團隊,以及天地圖書、三聯書店所編撰出版的多種文選和文學大系,均具其文學史脈絡和研究視野。
此選集的編者Monika Gaenssbauer是文學學者;而選集是其學術研究計劃之其中一項研究成果。它的學術視野,比過往中英選本的更為鮮明。選集中的小說皆附編者提供的細讀(close reading)或解說(contextualizing essay),每篇篇幅亦詳盡。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之後附有〈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細讀〉(Xi Xi’s ‘Elzéard Bouffier’s Forest’ – a Close Reading),詳細說明作品的互文寫作手法,並引用西西寫於1980年代的現代詩〈綠洲〉作結,提供一種完整的解讀方法(頁53–59)。陳麗娟〈6座20E的E6880**(2)〉之後亦附有〈6座20E的E6880**(2)細讀〉(E6880**(2)from Block 6, Building 20, Wing E–a Close Reading),概述陳麗娟的不同文類著作,並解釋小說所包含的香港地標和香港電視文化(頁85–91)。
過往的香港文學選本以作品為主,多只具序言、對談、導讀、附錄、編後記或凡例等體例。Of Forests and Humans編者除了提供作者背景和內容解說外,更從文獻學的角度(philological approach)來分析作品的主題(頁16)。鍾曉陽〈不是晴天〉之後附有 〈鍾曉陽〈不是晴天〉細讀〉(Sharon Chung’s ‘Not a Clear Day’ – a Close Reading’ ),除了析讀〈不是晴天〉的主題和核心意象外,還引用了大量中外文獻來說明鍾曉陽的背景、著作和風格,如張愛玲對鍾氏文風的影響等(頁39–45)。
這些文獻不只與鍾氏有關,也與故事的意象有關。「菊」一共在〈不是晴天〉裏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女主人公故事開首的夢境中,第二次是女主人公夢醒後買回家的,最後一次是女主人公與將要結婚的曖昧對象通電話時,所凝視的家中菊花。編者梳理了陶淵明「採菊東籬下」的中國古典文化意義來析讀文本,指出〈不是晴天〉的「菊花」,實象徵了忠心(loyalty)和忠誠(faithfulness),以漾照女主人公獨立自主的生活(頁39–42)。
緊接韓麗珠〈輸水管森林〉的〈韓麗珠〈輸水管森林〉細讀〉(Hon Lai-Chu’s ‘Water Pipe Forest’ – a Close Reading),亦見相近之分析方法。細讀部分指出〈輸水管森林〉如何寫「水」,然後運用《荀子》以水喻「勇」、《莊子》「明鏡止水」之說,來解讀故事女主人公不自覺走進街道水浸處的情節之宗教意味(頁76–77)。以上兩例,皆可作為香港小說的文化解讀,是過往香港文學選本少見的析讀方法。
總結而言,Of Forests and Humans的體例和細讀形式,能為日後的香港文學選本出版提供了新的想像。來到2022年,期待更多香港文學選本、論述和研究資料陸續出版,讓讀者和研究者進一步體察這個看似寂寞,其實充滿新意的文字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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