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大學火車站的月臺上。初夏的傍晚。熬過濕氣沉甸甸的春季,天哭腫了臉還未消退,泛出一種調不出來的深藍色。憋出悶熱,鹹的、澀的。我和他唯一一次去過河畔那天也是這種難耐的味道。
那年的夏季頻頻下雨。一直到考試結束都似乎沒有停雨的跡象。雨水傾瀉在考場的蓋頂上隆隆作響。考畢期末試,他提議吃好一點。平常我們都在大學飯堂充飢,吃二十塊錢的特價餐,喝五塊錢的紅豆冰。我吃了人生第一碗過百元的豚骨拉麵,湯頭濃郁、鮮而不膩,後來再次回去那間餐廳,卻嚐不出回甘的味道。
午飯過後,我們都疲累得很,熬過早上三小時的考試已精疲力竭,但又不想立刻回家,背著沉甸甸的論文和書籍,在沙田公園繞了一圈。剛下過雨,城門河面浮著大大小小的塑膠袋、鐵罐,像藻華,浮腫地漂在河面上。我們沿著海傍漫無目的地走,跨過水窪,繞過樹葉堆。沉默良久後,他忽然問我隔週到柴灣的原因。以往只要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我總是避而不談。他說,你可以相信我。於是,我斷斷續續地説了很多話,説我去東區醫院、見醫生、拿藥,說那個纏住了我多年、快把我勒斃的情緒病,說起一些難以啟齒的憾事。我不擅表達情緒,他不擅說甚麼安慰的話,以至於我倆並肩時,總不免無言以對。但那天他摟住我像癲癇發作般失控地抽搐的肩膀,說,看到你哭,我好難過。
只是後來他也成了我難過的緣故,而我無從談起。友人談論他的近況,我默默地聼。就像看自己演出過但遭剪輯掉的電影。竟敘述得如此完整。
我站在月臺這邊等待往紅磡的列車駛來。他在朝落馬洲方向的月台那邊,反方向從扶手電梯走向月台末端。我不自覺地轉頭看他。雙層列車從鐵軌交接的盡頭撞向眼眶。直通車掠過眼前的半分鐘,眼簾焦急得無法眨眼。忽明忽暗的窗戶像笨拙地拉扯開來的底片。塗黑了的身影打印在每一格底片。就好像從來沒從樓梯轉角走來,也沒有步進駛往反方向的列車。一切變得好老、好滄桑,緩慢地移動,後退,定格。
底片上的他燙了頭髮。像他喜歡的籃球球星柯瑞,留著一頭捲曲的髮絲。還是架著圓形黑框眼鏡。還是瘦削像營養不良的鎢絲。還是穿著那對前年我陪他逛商場時買下的球鞋。我想撕破喉嚨,往月臺的對岸大喊一聲,很久沒見,你最近過得好嗎。我和他第二次見面時,他説過這樣不費力地扭曲時間的話。明明不過沒見幾天,恍如久別。幾天積累下來的歡愉與期盼沾在嘴角。一見面就他咧嘴而笑。笑得整張臉的動植物都按捺不住地蹦出來。像出洋的幼海龜、剛學會滑翔的禿鷹、攀到森林頂端的樹冠、初生的貓,怯生,卻又想探索所有墻頭、後巷、地下水道,熟悉城市鄉郊的每個角落。他說,我家養著很多小動物,有天竺鼠、金魚、龜、大口蛙和貓……你甚麽時候有空來看看。
暑假期間,我去過他的家。他住離大埔地鐵站二十分鐘車程的村屋的頂樓。從他家的天臺,眺望遠處看得到教育大學,舉頭則是濃縮得很亮很重的星空。整個下午,我們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他打遊戲機,我看書,看漫畫,看他熟練地操控遊戲裡的俠士,從屋簷躍到屋簷,又從大門信步至長廊的盡頭,逐隻猛獸砍殺。他見我看得入神,便把手掣遞給我,教我怎樣跳躍、怎樣揮刀、怎樣竄過各種障礙陷阱、怎樣修復俠士的傷患。電玩裡的人物在哪裡喪命,就可以在哪裡重生。我們卻只能負傷一直走下去。
曾經有閒言談論過我們。當初我以高於平均分的成績考入大學,同學總是把分數具象化成一堆獎學金、一疊證書,常常有意無意地把我和他們區別開來。他也誇獎過我那麽一次,但往後便省略稱許的話。在他眼裡,我難得平凡而快樂。他問我,我們一起溫書,可以嗎。我們去過很多地方唸書;大學圖書館、書店、咖啡店、快餐店……他略帶抱歉地說他沒怎麽聽課,看著語言學課堂的筆記,一頭霧水。我便由第一課的語言學定義與分類,談到最後一課的理論。他很認真地聽著,緊張地抄錄那些怪異的符號、解釋。後來他取得不錯的成績,我比他還要高興。可是同學都說他心懷不軌、在利用我。我想替他平反;那段我跟他一起讀書的日子,是無疾而終的大學生涯中最值得寫進史書的俳句。
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是失衡的迴旋處,無法以秒、分、時、日計量,總是纏繞在微笑與木訥之間、無話不談與沉默之間、愛與痛之間。很久以後,這個沒有刻度但不停轉動的時鐘丟失了。戲院裡我們的時鐘曾經對上。那次看的是電影改編小說的《小王子》,我們都流過淚。我並沒追問他落淚的原因,只知道,我看著電影,他看著我。走出電影院,他問我,你容易落淚嗎。
小王子說,長大並不是問題;遺忘才是。
我和他在大學的文學導修課認識。課上我們甚少舉手發言,課後卻常常聊到趕不上下一節課。有時立在講堂前聊天,有時到新亞書院的天人合一亭看海。自此,我們開始在彼此的生活裡膨脹。從每週四十五分鐘的課堂,一直肥胖到每天的二十四小時。
大學一年級大多都是必修課,許多課堂都會碰面。治療想念的湯藥隨手可得。我們平常不會刻意相約,總是在下課後,自然而然地乘火車到沙田逛新城市廣場,從第一期走到第三期,從服裝店、文具店,走到書店、家品店、超市。他想買一雙新鞋子,從條理的展示架上挑選了數雙,放在掌心,徵詢我的意見。我想了想,都説,好看、好看。售貨員捧來數個四十二號的鞋盒。他繋上新鞋純白的鞋帶,抬頭拉著我的手腕跑到鏡子前。我們並肩擁擠在瘦長的鏡裡。像油畫裡的人,動作黏黏的、膩膩的。他嘆了一聲,說,若我長高一點就好了。他沒有說,這樣我們靠在一起會好看一點。我也沒有說,這樣就好,只要是我們並肩而立,就很好看了。
我們僵著身子,靜靜地站了很久。好像在等待誰來為我們拍照,而我和他終究沒合照。那時他說,不要緊,以後我們還會拍很多照片。説著,説著,就沒有以後了。
那年的聖誕節,我第一次赴男生的約。他從不遲到,那天還早到了大半小時。他尷尬地笑說,很少出來市區,預不好時間。看戲後,我們從尖沙咀海旁,一直走到紅磡,走近黃埔的海岸,就只剩下零星幾排亮燈,懸掛在住宅的外牆。人煙稀少,有慢跑的,有放狗的,還有一些愣地看海的人。向著對岸旋生旋滅的燈光。他說,樓價這麼高,將來一定買不起這樣的單位。我只說想養隻貓,簡單地生活。我們簡單地生活就好。
夜深,我邊跟他傳短信,邊讀著他給我的聖誕卡,像閱讀手術風險細則那樣小心。他希望我的病好過來,希望我能快樂起來,希望和我一起走下去,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相信所有希望都單純而且沒有期限。就如他的筆跡,始終如一地稚氣。
在他眼裡,我難得醜陋卻不被嫌棄;嘔吐的習慣、生活的恐懼、尋死的念頭,我告訴他,我好討厭自己。為甚麽他不離開呢?他說,不要緊,我等你。
後來卻是我先行離開。那時候我懵懂地談了戀愛,對象是從小同校的鄰居,這個男生向我告白,我不曉得為甚麽沒有拒絕。一次我在火車站前的廣場遇上他,不期然地鬆開了牽著男友的手,朝他揮手。他淡淡一笑。走遠後,我不經意地回頭,像出航的船員眯著眼看碼頭上的手帕,擺動得愈來愈慢。然後看到他也回頭。那夜我流了一眶淚。又重又糊。寒冬時遺憾結成冰。如果只有我回頭,那麽思念的共感就不過是幻象。痛就減半。
三年級學期初,我無法繼續讀書,休學了一年後退學。申請退學時,出於禮貌,我發了通簡訊告知他。相隔一年,我們再次並坐於大學游泳池的看臺。炎夏未逝,無雲的天把我們照得一額汗。以前我們向著流動的水,談家庭、文學、政治、哲學,談生活的煩惱、不生活的煩惱。連情感事跡都徹頭徹尾地談一遍。最後一次朝向同一湖水,我們卻異常地沉默。霎時間無法梳理纏綿成樹根的不捨。沒有甚麼不可以談,卻也沒有甚麼值得談了。我都要離開了,還可以談些甚麼?我迷迷糊糊地跟他道歉,也不知道是因為背叛了他,抑或為了磨平傷感。他沒有回話。
久別五年,偶然一次從朋友口中得知他回母校教書。當老師是當年他反覆念誦的夢想。他中學唸的是band 3學校,全級只有兩個同學考進大學。大部分同學都在慨嘆讀中文系只能當老師,他卻早就立定心志要當個好老師。就如他的歷史老師那樣啟發他發奮讀書。我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耐不住好奇心,互聯網搜尋那所學校。點開教師名單一列就看到他的名字。所有回憶像五大洋的每一道洋流,一併湧上過來,花了五年在眼眶築起的堤壩,一瞬間就抵不住洪流崩塌了。
分別後那個煎熬的暑假,我懲罰自己抄寫這個名字。每一筆彷彿重寫一遍我們羅生門的故事,記憶過於善變;有時我們牽過手,有時沒有;有時我們依偎,有時沒有;有時我們一起度過像新婚的初夜般親昵的時光,有時沒有。直至長長的兩年濃縮成一句「中秋快樂」或「聖誕快樂」。我捏著筆尖,像雕刻那般用力地書寫。足足寫滿整本筆記本。墨水是過期的東西,名字不會。那年聖誕他送我本地插畫家設計的墨水筆,我還在吝嗇地用。最近終於沒墨水。我捨不得扔掉,還放在筆袋裡。好像這支筆本應就該放在這裡,待用。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游魚
陽光勉強照耀魚腥味,彌留香港仔。岸上小孩在朗讀狂人的日記,一句又一句吃人,是科幻電影。我一口一口吸水,呼出寒末的刺骨。那年,躺在廣場上的春雪,長大後,我的志願是吃人。
聽說,這樣才不會讓人吃魚。後來到了青衣,是個海島:奔跑掉了午飯後的汗水,我們都忘記,吃魚還是吃人,血都不及錢腥。四大天王的海報,鄰班的馬經,是霓虹舞步,我們一起游到世紀末的雨天,無比寫實,狂人亦再度回歸孤寂。
吐露港涼了,游弋百年。圖書館是浮城,是孤島,是三島由紀夫的寺院。殘餘的書頁,輪迴的海水,不容易轉身。大學生手上的革命小說,墜落馬料水站的彎型月台空隙,從此火車和路軌之間,磨擦聲響消失——我給他重讀自盡的情節,他給我解釋最新移植靈魂的方法。
鯨魚始終吃素,始終無家;小島的人始終遺散,始終移居。一直同游,一直吶喊,一直遊說,留在兩極和赤道的痕跡,仍然尖刻,仍然平上去入。下一站,鯨魚有落,肉身衰敗,擱淺水灣;除夕已經在倒數,冰冷靈魂與國魂,從天國,重新移植到這個島嶼。
全屍
我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例如蹲坐了一個小時
馬桶內的水面依舊平靜如鏡
又或者,昨日把玫瑰的尖刺
逐個磨平,以討歡心
今天卻換來一片血肉模糊
更無能為力的世代
就是處身於十級颱風的風眼——
陽光是如此明媚
無聲無息
世事竟然五十年不變
——你卻無法轉身
那是千噸重量的低氣壓
你獨力站直身軀
然而風眼的邊緣正在逐漸縮小
你一伸手,就將要觸及
那股號稱比上帝更偉大的旋風——
「衪」足以粉碎人類的語言
令你脫胎換骨
從今以後
用咬人的聲韻去説話
我們最無能為力的時候
正是填寫任何表格,總有國籍一欄
既不是殖民我的皇冠下的子民
又不是割讓我的龍袍下的庶民
而家鄉雖然有自己的名字
卻沒有獨立的籍貫
我們惟有在風眼中一直向上爬
趁著風眼還未消失之時
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另一本䕶照
像法老王保存鮮血和肉身
在他鄉以南音還魂
血痂
有些事,有人總想抹走
走進昏暗的平台
圍屏裡的物件默立
就瞬間漆黑了
彷彿從未出現
無論多輕手
空氣也會被振動
耳膜仍會被共嗚
只是黑手也懶於
製造真空
這樣的氛圍
盜鈴也無所謂掩耳
夜色陰寒
有些事,總是不見得光
趁在平安夜之前殺人
如鐵鏽的血液
快速乾涸
以免伯利恆之星的復活
喚醒從前的冤魂
褪光的定格
偷竊記憶也無所謂關燈
我們一直睜開眼睛
目睹血肉變成整片虛無
此刻,曾經流著血液的星孔
邊緣的結痂刺手
繼續提醒我們
旁邊看不見的黑暗物質
冥冥中確鑿存在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Jennifer Feeley(費正華)博士是美國翻譯家,多年來翻譯了不少香港作家包括西西、梁秉鈞、黃怡、梁莉姿、劉綺華等的作品,近年出版的香港文學翻譯包括西西詩集《不是文字》、《動物嘉年華》等。香港文學開引號領航員特別筆訪這位熱愛香港文學的譯者,探索她眼中所見的香港文學英譯境況。
(一)依你所見,外國讀者希望從香港文學中找到甚麼獨特之處?
老實說,我覺得特別是現在,很多外國讀者與出版社想在香港文學當中尋找政治元素。這並非好事,因為香港文學會因此被簡化成某種政治民族誌(political ethnography),優先考慮政治而非文學質素。許多人讀中國大陸的文學作品時也有類似的、只著眼政治的壞習慣。當然,不是所有讀者都是這樣的。我最近在Twitter讀到一位美國朋友說,有些香港文學作品中的人物被簡化為政治比喻、總是吃著千篇一律的食物,讓他讀到非常厭倦了。
此外,韓麗珠、謝曉虹等人的作品在翻譯世界獲得成功,亦使許多外國讀者以為香港文學都是超現實風格。有些作品的確是超現實的,但絕對不是全都如此。再者,不少讀者對香港的認識並不足以使他們明白哪些作品是超現實、哪些作品是寫實的。和我一樣同是譯者的Andrea Lingenfelter說過,香港文學在西方讀者眼中有一種容易親近的假象(deceptively accessible):人們自以為了解香港文學,特別是因為不少香港作家吸收了許多來自西方文學的影響,但讀者往往錯過許多地道的香港細節。我想起有一位美國編輯說黃怡的短篇小說〈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對他來說不夠超現實。對熟悉香港的讀者來說,作者很明顯將香港城市生活的一些面向誇大至荒謬的程度,但沒那麼熟悉香港的人卻很容易誤以為那些情節都是香港人生活的真實常態。
(二)在選擇翻譯哪些香港作家的哪些作品時,你會考慮甚麼因素?怎樣的作品最能吸引你把它翻譯成英文?
我有興趣翻譯的都是一些會讓我感到好奇的作品,無論是身為讀者或作者的那一個我。翻譯西西的作品很好玩,因為她作品中的文字遊戲對我來說是一種寫作挑戰。我最喜歡翻譯一些看起來無法翻譯的作品,對我來說,沒有甚麼是真正無法被翻譯的,你只要有創意和玩心就可以了。最近我翻譯劉綺華《失語》樣本亦是很愉快的經歷,因為那是一部引人追看的心理懸疑小說,我想一直翻譯下去,看看後面的情節怎樣發展!此外,有些長篇在部分對白中故意使用不標準的普通話,讓我必須尋找獨特的方法,以英語重現那種特異感。文學翻譯是一種創意寫作,而我喜歡翻譯一些會讓我的寫作進步的作品。
我也很享受翻譯一些能呈現西方讀者較少看見的香港面貌的作品,特別是描述平凡香港人日常生活的作品。這也是我喜歡翻譯西西、黃怡、劉綺華的原因。
我很少讓任何形式的政治理念左右我選擇翻譯對象的決定。翻譯香港文學這件事本身已經像是一種政治行動,因為相對於其他華語文學來說,香港文學在翻譯世界中實在是被邊緣化得非常厲害。
不過,我也想提出一點:譯者並非總是選擇翻譯哪些作品的人。有時候人們會主動找我,邀請我翻譯一些東西,而我答應與否,取決於我有沒有時間、那些作品能否說服我。在我的翻譯生涯中,現在的我終於懂得拒絕我不感興趣或稿費太低的工作邀約。最後,我很欣賞好幾位作家的作品,但我不會翻譯他/她們,因為他/她們已經和我尊重的譯者們建立了合作關係。
(三)你覺得將香港文學翻譯為英文,有哪些趣味和挑戰?
如我剛才所說,我很喜歡香港作家常用語言玩遊戲,翻譯起來既開心又有挑戰性。此外,翻譯和食物有關的詞彙是一種獨殊的挑戰,而那麼多香港作家(例如也斯、黃怡)都愛寫食物。其中一個常見問題是,我應該將那些食物的中文名字用拼音呈現,還是照字面意思翻譯成英文,還是在英語中尋找相等的名字?例如「叉燒」應該怎樣譯才好呢?如果我說「BBQ pork」,美國讀者可能會以為那是手撕豬肉(pulled pork)——一種常常夾在三文治裡吃的美國南部燒烤菜式,和「叉燒」完全不同。因此,我通常會說「char siu pork」,這樣還能將粵語和「香港風味」帶入譯本之中。如果讀者不知道「char siu」是甚麼意思,他們總可以上網查找答案。當然,我每次都會因應文本的特殊情況來選擇我的翻譯策略。
梁秉鈞詩集《蓮葉》(中文大學出版社)
另一項我已經提過的挑戰,是香港文學那種平易近人的假象。翻譯一整本書時,我總可以加入一篇導讀或後記來解釋書中的一些特殊文化背景,但是為期刊或文集翻譯新詩和短篇小說時就難以這樣做。
不過,最大的挑戰也許還是錢。文學譯者需要收取稿費,因此我們需要有更多資金投放在香港文學翻譯之上。我們還要引起更多編輯對出版這些譯本的興趣。
(四)香港文學獲得外譯的機會,沒有中國、台灣文學那麼多 ,你認為為甚麼會有這樣的現象?
我剛才也說過,錢是其中一項主要因素。中國大陸和台灣都有較多本地作品外譯的經費可以申請,有些出資者甚至本身經營英語刊物供發表譯本。此外,我發現香港不少本地文學外譯經費只容許香港居民申請,這代表身處香港以外的譯者都不合符申請資格。我很鼓勵更多香港人翻譯香港文學,但這些規定無疑限制了誰人有機會翻譯香港文學,以及減少了香港文學在香港以外地方流傳的機會。同樣地,我發現很多在香港出版的香港文學譯本缺少全球發行的渠道,讓身在外地的人難以接觸到這些譯本。例如西西《我城》的英譯本,如果你不在香港的話,其實並不容易找到。
廖偉棠英譯詩集
再加上香港的前殖民地背景,有不少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或移居香港的外國人以英語寫作。在英譯本和直接以英語寫作的作品之間,不少英語讀者比較喜歡後者,而這些直接以英語寫成的作品,亦因為預期讀者群的不同,更容易接觸到外國讀者。
另一個重大原因,是因為相對香港來說,中國大陸(較大程度)和台灣(較小程度)比香港強勢。這不只是指地緣政治上的強勢,文學界亦是如此:有時候我覺得香港文學不是在人們談論中文文學時會第一時間就想到的板塊,這一點不只顯現在翻譯裡,在學術研究、大學的中文文學課程會以甚麼類型的作品當教材等範疇亦如是。
我希望這些現狀能夠改變,讓更多來自香港的華語文學獲翻譯成英語及其他語言。目前已經可以觀察到這方面的一些變化,讓人相當鼓舞。我想,出版社和讀者終於開始醒覺,發現香港文學的重要性。
韓麗珠《風箏家族》英譯本
(五)如果由你作主,未來你希望看見哪些香港作家的作品獲翻譯成英語?
首先,任何香港作家的作品獲翻譯成英語,對我來說都是好消息。當下的香港有那麼多有活力、使人興奮的文學作品正在出生,而在年輕一代的作品以外,那麼多來自上一代作家的重要作品仍被人忽略,連中文原文都不被重視。如果我們討論魯迅和其他內地作家的作品時,同時並讀香港作家同期的創作,我們理解五四文學的方法會有哪些變化呢?
此外,我希望更多香港流行文學得到翻譯,像是懸疑小說、科幻小說、亦舒的愛情小說、兒童文學、圖像小說等。最後,我們需要更多香港詩作的譯本。我翻譯過西西、也斯、吳美筠、鄧小樺、羅樂敏的詩作,未來我亦會繼續翻譯香港詩人,但還有那麼多出色的詩人未獲得任何或者足夠的翻譯機會。
我也想看見更多不被關注的聲音獲得翻譯,包括LGBTQ+作者、工人階級作者、精英文學圈以外的作者、粵語文學作者,以及不使用中文創作的人,例如外籍家務工。
就我個人而言,我已經在翻譯好幾位我希望有英文譯本的作家,包括西西、黃怡、劉綺華及其他。我也很喜歡謝曉虹、韓麗珠、董啟章、洛楓的作品,他/她們已經和Natascha Bruce, Andrea Lingenfelter, Bonnie McDougall, Yau Wai-ping, Eleanor Goodman等優秀譯者建立了合作關係。我希望這些作家的譯者們能繼續將他/她們的作品帶進英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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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關於香港文學英譯
香港文學作品以中文寫成後,有幾種機緣獲得英譯的資金或發表機會。不少文學雜誌透過翻譯促進文學交流,例如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翻譯研究中心自 1973 年起出版的半年刊《譯叢》(Renditions),多年來以英文翻譯中國文學作品,並出版西西、劉以鬯等的作品英譯選集;《字花》於2013年推出與世界文學網上雜誌《漸近線》(Asymptote) 的互譯計劃,第一篇由《漸近線》英譯發表的香港作家作品為李維怡的小說〈遊園〉 ,《字花》亦譯入《漸近線》發表過的外國作品。香港作家參加國際交流活動,亦是製作英譯小冊的契機:每一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出版的作家譯本小書叢總有香港作家的選集,洛楓往澳洲文學節交流時亦製作了中英對照的個人詩選《愛在創傷的城》。獲何鴻毅家族基金資助前往美國愛荷華大學參與國際寫作計劃的香港作家有作品譯本小冊隨行,水煮魚文化亦曾為參加新加坡作家節的洪曉嫻、羅樂敏、游靜、黃怡等製作英譯小冊,然而這些交流小冊不一定作公開發售,有緣才能讀到。
比較大型的翻譯叢書,則多由各地官方組織、大學或商業出版社資助出版。香港藝術發展局是Hong Kong Atlas香港文學英譯系列叢書主要資助方,系列由Christopher Mattison策劃,出版吳煦斌、也斯、西西、廖偉棠等人的英譯專書。中英對照的《游詩:梁秉鈞詩選》由澳門基金會資助;獲得美國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Literature Translation Fellowship的英譯者,近年翻譯的香港作家作品包括西西《哀悼乳房》(Jennifer Feeley譯)、飲江詩集《搬石:飲江詩選》(Dorothy Tse及James Shea譯)、韓麗珠《風箏家族》(Andrea Lingenfelter譯)。中文大學出版社近期由著名漢學家閔福德(John Minford)擔任系列編輯,出版了一共六冊的香港文學翻譯系列,包括劉以鬯《酒徒》、西西《縫熊誌》、也斯小說集《龍》、梁秉鈞詩集《蓮葉》、李歐梵李玉瑩散文集《過平常日子》、《最好的中國:香港散文選》;董啟章的不少小說英譯本由香港或外國的大學出版社出版。
外地商業出版社近年亦對香港文學有所關注,老牌文學出版社Penguin Specials: Hong Kong Series叢書中包括許素細和董啟章作品選集,Fitzcarraldo Editions在與另外六間出版社的競爭之中贏得謝曉虹《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英譯本的出版權,年輕作家劉綺華的處女作《失語》亦已與英國Profile Books 旗下的出版社Serpent’s Tail簽約出版外語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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