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活在後真相和演算法的時代,人們好像只重視如何形成主流,卻不再談論世界是否真實的存在。在輕易隨流失去的世情中,有沒有企圖遍尋或還原人性的幽微,終究是文學書寫需要回答的問題。黎紫書小說裡的人物從來都是活脫脫的,無論是當家的媳婦,就這樣死了個孩子的媽,受盡抑鬱所傷的他,陽台上做夢的老人,讀黎紫書的微型小說就像在追逐不住流動的人口,且在不斷探問、迴溯和窺視人類的瞬間,才發現這些人雖然互相滲透,卻又互不相屬,在城市中邂逅,在鄉間裡徜徉,拼貼出來,竟然如此繁華。
如果我們好奇小說家的寫作意圖,可以發現小說是有意識地以輕筆書寫血脈,寫因緣,寫際遇,寫生命種種。正當我們以為女兒替老媽準備了陪伴的狗,最終反過來是老媽餘生獨自看守,那我們會問,老人與狗,到底是誰照顧了誰﹖〈留守〉中女兒把「放不下的那些就留下來」,真正留下來的其實是自己的媽媽,好像蔡素芬〈別著花的流淚的大象〉裡的母親的遭遇一樣,「沒有親情」原來如此普世。又或是念茲在茲的愛情,在甜蜜婚期過後,終章也是離婚收場,「只是那日日夜夜把婚姻穿在身上的兩人,不覺。」情愛有時不一定是偷偷越軌,可能只是同床異夢,「在雙人床的中間,承載著一個人的夢」,小說就這樣複製出萬家燈下映照著各扇窗戶裡獨自的沉睡。當讀到〈花樣年華〉「所有經歷都有跡可尋,刀痕似的刻在臉上。」就像速讀了一遍《華燈初上》的羅雨儂與蘇慶儀,我們才明白痴嗔怨怒的情緒是無法創造出真象,自我消費的角色更需經歷時間沉澱,最終會塑造出如「發光體」般的耐人尋味。
都是宿命。但又不能只怪罪於命運的安排,因為人都是在自說自話,替自己說項,替自己解白。CS Lewis說人最大的罪惡是「驕傲(自以為是)」,我們以為〈殘缺〉中色盲的他是悲慘的,就像村上春樹筆下沒有色彩的多崎作般,生命中有著各種遺憾,但原來小說中的「他」,倒是最清醒的人,他「知道人們的耳朵和心裡,都堵著太多顏色。」的確,你還以為老人跳著海鷗之舞是多麼荒唐,卻沒料到老人舞可以是「我一直不斷地錯失了的部分。」因為我們總以為自己是對的,其實我們只不過是用自己的目光觀照世界,輕率地把人性看得理所當然,當人格面具被掀開時,才發現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根本就是社會中許多人的共相。人類不單這樣,還要設法殺掉我們所有的眼中釘,我們都是曾三好,永遠最好的只有自己。因為我們老早把所有違逆的都看成病毒,就如〈在我們乾淨無比的城市〉中,「我」總是設法把四圍消毒,而不察覺最應該被消滅的其實是自己。夠了,到底人在甚麼時候才學懂問題的本質,是不是要像〈那一夜我們一起離開酒吧〉的「我」一樣,沒有影子作伴,鬧至不歡而散,才開始明白,其實「最終只有我一個人願意為他買單。」自以為是的人有天總要為自己好好結帳。所以說,閱讀一個人就如閱讀一條後巷,當我們有時能「不爭辯甚麼堅持甚麼」,才會發現「說不定真有一條想像出來的後巷」〈消失的後巷〉,雖然在後巷裡佈滿了陰鷙的眼睛(〈暗巷〉,本書沒有收錄),然而,世上豈止行淫時被捕的女人是罪人,人若能反照自己,徐徐地放下手中的石頭,由老到少一個一個地往回走,原來人的道路走下去會有燈。所謂做夢中夢,悟身外身,讀黎紫書的小說,常常能讀出這種人格超升的味道來。
黎紫書在處理生死之間顯然是高度的跨越。〈人寰〉以傷逝的姿態寫盡了人情,除了母親一直在承受著照顧年邁老人的重,甚而是老人離世後挽起水桶,替家人照顧嬰孩,母親由始至終就像是為了家庭而終究沒有出路。然而,小說中最使人訝異之處,反而是仔女對老人的怨恨和嫌棄,相比起「夢中的死亡和血」,似乎更使人吃驚。但仔細一想,你會發現這種人格缺欠原來眾生皆如是,在死亡面前,我們都是傀儡。而夢由此至終都是偽裝,是人在潛意識裡的影子原型Shadow Archetypes,除了把潛意識提取出來,夢其實在逃避個人意識上的審查。相比之下,〈陽光淡淡〉卻輕得像靈魂出竅,男孩的死雖經過在泳池底部,「像邪教的祭典那樣秘密處決。」小說書寫的不單止是親眼瞥視兒子死在面前,印度男孩來訪加上幼小女兒不動情,就像造成二次甚至三次傷痛,在淡淡陽光從窗外滿溢,並以各種形態湧入,除了痛極無言,只可印證死亡原來是如此的狂傲。〈人寰〉與〈陽光淡淡〉,在生死之間,如此輕重分明。當然,有時死亡卻又以擦身而過的姿態出現。〈死了一個理髮師〉中的她從報上訃告得悉理髮師的死,這個曾以手指頭探入她髮絲之間,有過如此私密行為的人,竟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原來在死亡面前,我們都無處可逃,它是如此暴烈。然而,在黎紫書筆下卻提供了穿越驚怖的出路,只要保持溫柔的想望,我們才曉得世界不一定這樣使人難堪。不是嗎﹖〈明信片〉中「極藍的天,葵花田,還有許多人的笑臉。」就像天堂,在天堂裡一切只有美好,天堂是死亡有力的對抗。這位收獲明信片的父親說﹕「我終於到了,真是個好地方啊,比我們以前想像的更美麗。」人活在世上就像在不斷流動的詭魅之中,然而,暗昧中總會看見野原裡的星火,王爾德說﹕「我們活在陰溝裡,但仍有人仰望星空。」閱讀黎紫書的小說雖然能讀出寂寞與蒼白,但小說耐讀在於它會不自覺地在讀者的心靈間喚起你對靈魂的省察,在反思邊緣與底層以外,更可能地在叩問自己的身分與狀態。
黎紫書肯定是在華文微型小說寫作中最優秀的作家,但當她在後記〈應許之地〉說﹕「從今爾後不可能再寫微型小說了,因而便以宣佈封筆的姿態……」,若然這是事實,對於我這位忠實讀者來說,感覺就像張國榮離世時有著同樣的痛感(雖然仍可讀《流俗地》和《告白的時代》)。如有天我因無法再讀新作而生病,卻突如其來聽說黎紫書要再寫一本微型小說的消息,相信我大抵會以〈余生〉中老余的姿態出現,回想年輕時手拿著曾經的微型小說,且驚人地活了很久很久。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一隻貓有幾隻腳?「三立」把一則數學問題活成一道申論題。
家裡的車庫屋頂就跟所有倉庫或儲藏室一樣,是藏污納垢之地,每天走過但視而不見,是基本道理。家人重新又注意此處,全然是一隻野貓叼來牠新生的一窩小貓,牠從開放式的大門長驅直入,直搗車庫天花板上的破洞,在那裡公然築巢穴。家被貓入侵了,一家人還後知後覺,聽到貓叫才發現。
母貓停棲在車庫屋頂的日子不多,幾天後我們就發現牠又把小貓叼走了,過程似乎被鄰居目擊,引來鄰人事後的巷議:「唉呀,貓仔移巢!」俗諺是有這樣一句,說貓的個性沒有安全感,會常常轉移牠的窩。母貓搬走前,小貓曾趁著母貓外出覓食,便到處亂爬,一不小心就從天花板的坑洞陷阱掉下來,軟綿綿的一團毛球或許因韌性極好,從墜地一樓高竟毫髮無傷,只尖尖叫了一聲「喵!」便落入我們觀察的掌心,我看著那還未開目的小毛球,內心十分激動於這樣的靠近。
我從小被管著不能任意出門,待在家中只能看看書,看看窗,視線內最常見的活物,除了麻雀,就是行走在日式矮房上的野貓,那些貓迷戀於屋後的魚工廠、迷戀於巷子旁的矮房,不時漫步在矮房子的屋瓦上,踩過屋頂雨濕的青苔,毫無痕跡。我拿午餐的肉丸子丟貓,年幼的我以為食物可挽留所有動物,那些貓對於肉丸子時而有興趣地咬兩口,時而不屑地嗅聞後轉頭就走,我努力探頭張望,追著貓的背影伸長身體,直到貓徹底從窗框中消失,我們對事物初始的印象,決定了以後我們執拗的偏見。世界上有那麼多被豢養的貓,我卻獨獨認定貓是一種活的比喻、野的象徵,一種來來去去不受管束的自由。
眼前這隻野貓距離我這麼近,初生的身體柔軟而溫暖,心臟快速而強力地跳動,還沒張開的眼皮歙動著,牠以潮濕的鼻和嘴四處探尋我的掌心。一頭盲物,小而脆弱,我又歡喜又害怕地爬上梯子,把貓放回天花板上,人們總說,母獸會拋棄沾染了人類味道的崽。即便我再怎麼喜歡這貓,也不願看到牠被母親拋棄。
那窩貓從街上消失了一陣子。貓再出現的時候,是個滂沱雨天,母親在門口盆栽裡發現嚎叫的小貓,母貓消失,牠的兄弟姊妹也不見了,唯獨眼前這隻小貓張大嘴,用盡身體力量似的擠壓出哀鳴,雨大得令盆栽積水,小貓泡得渾身濕透,苦苦求救,幸好母親聽見了那雨中的異聲,把牠抱回來,連著牠滲著血的足肢,捧在乾毛巾裡抱回來。
雨停後,我們在街上四處尋找母貓蹤影,但是毫無所悉,小小的黑白貓遠離了母貓和同胞兄妹,帶著淌血傷腿出現,各種揣測甚囂塵上,是被車撞或被狗咬已不能釐清,當前的難題是獸醫一句:「你們要救牠嗎?」
同情兩字是一條長長的路,代表幾個小時餵奶一次,擦藥、包紮傷口次數繁瑣,而這條生命也許在這樣的照料之下,依舊會死去。一隻潦倒的貓,全身既不膨軟,也不毛茸,帶泥帶血帶著髒汙毫不可愛。牠看著我們,渾然不知一切,「喵!」因痛而叫,因飢餓而嚎,像所有的獸性,處境墜落到底了,也就只渴望這一些。我們決定幫牠擦藥。
替貓擦藥,是件比想像中更簡單的事。小貓喜歡喝鮮奶,我們將鮮奶倒入小碗,牠一聞味道即來。我們很快地掌握到以食物為餌的訣竅,叫貓來擦藥,擦完就給牠喝鮮奶。貓被制約,小小腦內大概充滿「擦藥等於有得吃」諸如此類的標語,擦藥過程極乖,漸漸還懂得擦藥要自己伸出傷腿,因為貓的配合,療傷過程也不算難事。幾個月的療程結束,骨上生肉、毛皮漸增,鮮奶對於骨本有極大助益,我們像澆花一樣,把鮮奶澆到小貓的身體裡,牠總算從徒具貓形的塌皮囊裡活過來,毛皮柔順有光,健壯,且像所有正常的小貓一樣好奇心洋溢,四處橫衝直撞。
牠當初滲血的傷腿已好泰半,只是不知傷了何處,就算骨肉重生也不能彎曲,牠僵直著一個膝蓋,每往前走一步,便要甩那隻傷腿一下,唯有如此才得以前進。小貓適應得很快,為了襲擊生物或是刨抓任何牠感興趣的東西,牠走得飛快,傷腳配合其他腳也甩得飛快,仔細觀察,那隻腳在牠行走過程中,並不落地,而是彷彿輔助肢般,在牠身體搖晃的時候,往反方向平衡,那隻不能彎曲的腳,直挺挺在牠身上,走路時只是一跛一跛,但跑步時看起來特別顯眼,貓在路上跑,整條街的人都知道我們有隻三腳貓。
「跛腳貓,還跑這麼快喔!」鄰人的驚嘆其實不帶任何一點惡意,鄉下人養動物總以實用為考量,養狗的人家是多數,養貓的人少,養了殘障貓的,更少。鄰居裡有人一輩子沒有見過跛腳的貓,更沒有見過跛腳貓健步如飛,還能爬牆走壁。
牠跟所有的小貓一樣,熱愛追逐小動物,凡舉天上飛的麻雀、蟑螂,地上爬的壁虎,都是牠的狩獵目標,不時也喜歡漫步在鄰人的圍牆上,偶然摔進別人的院子裡,就喵喵求救,鄰居漸漸習以為常,對我們說:「你們家的三腳貓又跑來啊。」開門放貓,牠倏地衝出來,一溜煙地穿過我們的腳邊,回到我們家門口,又放緩速度,停下來故作無事地舔舔爪子、搔搔癢,還回頭看看我們和鄰居沒完沒了的閒談,樣子十分從容,完全不像剛剛被囚禁而求饒的樣子。所有的貓大概與生俱來這種閒適的模式,只要吃飽喝足,便優雅懶散,牠自然也不例外。
貓在家裡有獨享地位,說貓,大家都知道說的是那隻毛茸茸的黑白獸。因此有段時間牠無名,我們叫喚,都直接稱牠為「貓」。直到獸醫說告訴我們貓應該要植入晶片,輸入資料,「以防被環保隊抓走。有晶片資料至少還可以送回來。」貓的性別年紀好解決,名字卻讓大家猶豫了半天,「就叫『三立』吧,牠三隻腳站著……」「三立、三立!」名字決定後,家人圍著貓哄笑,不停叫著牠的名字,試圖逗弄牠,好像牠有了名字就正式入了籍,成為家庭中的一員。
「三立!」「汪嗚──」真正養了貓之後,才知道狀聲詞的匱乏。貓不僅只會喵喵叫,還會發出各種怪聲,表達牠的各種情緒。三立最常在我們叫牠名字的時候,發出類似輕輕的狗叫,「你這隻臭狗貓!」聽到牠的怪聲,我往往邊笑邊罵,一邊搓揉牠的耳朵或背脊,或許是從小被人類所救,三立的個性極為親近人類,公貓的本性讓牠看到其他成貓立刻膨大身體,發出哈哈聲響威嚇對方,但只要是人類靠近,牠就幼兒撒嬌一般,繞著人的腳團團轉圈,下巴諂媚地磨蹭鞋子,留下牠的氣味。
對人類的討好,並不能完全消除貓的獸性,發情期一到,三立就像那些不歸的蕩子,整夜春風,有時連日不歸營。溫暖的季節裡,夜晚睡著,都能聽到社區裡,此起彼落的嬰啼,不是真正的嬰兒哭,是貓群在風流快活,不同聲線的貓鳴從不同角落傳出來,在清澈的夜裡拔尖,又消降。我猜想著,三立的聲音應該也混在裡面了。
動物界裡,雄獸追逐雌獸的行為大抵相同,我和母親曾經眼看過三立追女友,一隻樣貌以人類標準來說並不美的白底花貓,大概正值花月青春,引得整條街的公貓競逐,三立的跛腳對牠的戰力有很大影響,就算體型與其他公貓相等,打架起來拳腳的靈活度也技不如貓。母親和我眼睜睜看著三立一等到母貓有空了,就興致勃勃地後腳跟上,走在母貓的斜後方,亦步亦趨,母貓走向草叢,接下來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母親大概是覺得那野獸求歡的樣子太赤裸醜惡了,嫌惡地拿起掃把想把兩隻貓打散,我攔著她,「別打、別打!」「你不知道,貓很會生……」「可是牠……三立很可憐……」看著三立瘸著腿,努力追上母貓的背影,我很掙扎要不要讓牠交配,母親也看了看,默默放下掃把,進屋裡去了。我心中還在交戰,不知道三立是否該享有交配的權利,牠們就結束了。
三立後來依然晚上蹓躂,清晨回家,家人擔心牠這樣四處亂跑,公貓爭地打架,受傷事小,若被車撞了可不好,遂抱去閹了。獸醫不想讓貓多住,提早把貓辦出院手續,麻醉未退的三立,全身軟綿綿,回到熟悉的家裡,立刻想要站起來,但無力的雙腿馬上又讓牠倒下,走一步就跌倒,再站起來走兩步又跌倒,身體沾上失控排出的洩物,對愛乾淨的貓來說,結紮後的狼狽既痛苦又羞辱。我們小心翼翼幫牠清潔,並不斷撫摸牠、安慰牠:麻醉退了就好了。
頓失雄風的三立,還不習慣牠空無一物的陰囊,牠體力一恢復,身上殘留的賀爾蒙,讓牠不斷地去尋找母貓,但母獸都敏感,牠們一聞,三立身上的味道不一樣了,便毫不留情地轉頭就走,三立只好悵悵然地獨自回家。
結紮的日子一久,貓就忘記了牠前塵般的風流過往,鎮日散步、吃東西、曬太陽。不打殺的生活過起來特別安逸,三立的樣子也漸脫小貓的躁急性子和削尖的三角臉,公貓的腮幫子普遍比母貓大,三立也這樣逐日長出一張厚重的中年貓臉,但臉部表情依舊豐富,看到家人的時候,尤其容易露出放心依戀的神態。
我常和朋友戲說,貓分為兩種:一種是人臉的貓,一種是貓臉的貓,我用此來區分貓的屬性。貓臉的貓表情充滿野性,人貓兩途,難以溝通,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接觸;人臉的貓表情與人相似,眼神蘊含語言,開心與憤怒彰顯在臉上,三立或一些馴養已久的貓都是如此。我總相信當我們並排而坐,我把手搭在三立的肩上,像摟著一個迷你版的兄弟,搖晃著牠,跟牠說些日常裡的瑣事,牠總不發一詞,但翹起來的嘴型深密而微笑。
太多人誤會,以為蓄貓者多為貓奴,或客氣地想和我聊我的「兒子」,或者看到三立遠遠奔來,一跛一跛地在家人腳邊磨蹭,便一廂情願以為養隻三腳貓的家庭必定特別堅忍、有愛心,這都是以偏概全的謬誤。情感能有千百萬種變形,我既不是三立的奴僕,更不是牠的父母,彼此一起生活的關係,毋寧說更接近夥伴。牠拐著三隻腳進入我們家,貓該有的功夫一樣不少,貓該有的優缺點也一樣不漏,小時看貓,充滿各種想像,長大後與貓生活,才知道牠們各有樣子,三立用牠的三隻毛茸腳站在這個世界上,撓爪撒嬌,與其他貓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窗池」組詩的構思源於2013年張美君老師找我替她編纂散文集《寫在窗框的詭話》,那時因該書出版時間趕急,加上我在公務方面,剛接手統籌規模不小的出版計劃;私務方面又開始了兼讀和兼教的生涯,可說是處於一根蠟燭兩頭燒的狀態,所以起初我欲婉拒委託。只是看見美君老師的堅持,我惟有勉力為之。隨著出版流程的推進,美君老師也漸漸鬆開了蹙眉,我才意會到此書對她來說是何等重要,其價值似乎遠超她之前出版過且頗受注目的學術論著。正如季羨林所言:「其他書可以不要,但不能沒有《牛棚雜憶》。」書出版後不久,一天,在上班車程的惺忪中接到美君老師的來電,謝謝我替她編妥文集。我還未趕得及反應,她接著便說剛得悉自己身患重病,我更不知所措,只記得自己吓吓吓的應了好幾聲。她只好叫我放心……不久便收到她病逝的消息。在港大的追思會上,聽著她的生平故事,幾度泛淚,心中慶幸當天自己用心給她編纂遺作。美君老師的這本「詭話」,是一扇開向無言星空的窗,啟發我去回想自己成長中難忘的「窗景」,遂有了創作「窗景詩」的閃念。
與其說《寫在窗框的詭話》描畫了許多「窗意象」,倒不如說它展現了「窗視野」的思考模式──窗框不一定是外力加諸的囿限,也可以是心生的審美標準,成為支撐主體整理心象的骨架:「當然還有不少窗框是看不見的,因為根本沒有窗子,只能寄託心窗的框,在躁動不安的斗室內,想像看不見的世界。還有不少在卡爾維諾式的看不見城市中,隱隱地,框著不少動人的文本,讓記憶、慾望,和恐懼到處亂碼,編織一幅阿拉伯風的壁畫。」(《寫在窗框上的詭話》,頁11)
我在此書的編後記中引用了九葉派詩人陳敬容的〈窗〉,這是一首明志之作,開篇是「你的窗 /開向太陽,/ 開向四月的藍天」,而結尾則是:
遠去了,你帶著
照澈我陰影的
你的明燈;
我獨自迷失於
無盡的黃昏。
我有不安的睡夢
與嚴寒的隆冬;
而我的窗
開向黑夜,
開向無言的星空。
在紛擾的黑暗時代,詩人以溫煦而決斷的口吻宣告:「我的窗要開向黑夜」,窗不是為了收割美好,而是為了讓困頓在外的疲憊靈魂找著慰藉,所以我如此收結編後記:「家,就是出發的起點,原來窗不單是讓屋裡人外望遠眺,還是給那些依仗著較多的獸性在外闖的旅人框起一點靈性的光亮,當他們以疲累的目光凝視,框內便流出一道涓涓的憶念來,上面浮滿了亮話,就是響亮、明亮、漂亮的家常話……」之後,我常問自己:「我的窗又該開向何方?」面對巨變中的家園,我更常問自己可有把窗開向黑夜的勇氣?
2013年我也開始為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教授「編輯與出版」的課程,我引導學生構想並擬定一個自己最想實現的出版計劃,於是我致力搜集一些創新且有意思的出版案例作教材,其中馬帝歐‧佩里柯利(Matteo Pericoli)的《窗──50位作家 50種觀點》這本書引起了我的注意:「描繪全世界作家的窗景,並附上他們的一段文字──線條和文字透過有形的觀看角度結合在一起。本書裡的五十幅素描,每一幅都提供了一座觀景臺,也可以說是一個『視野』,讓你在五十趟的環遊世界行旅中歇息和沉思。」我就用這些黑白鋼筆線畫和作家的小段描畫,闡述作者如何通過觀察、聯想和投射等內化程序來保持日常風景的鮮活,就是如何從班雅明的「震驚」回過神來,將難忘的窗景轉化為短期記憶,更重要的是將之推入長期記憶裡,跟醖釀中的創作母題化合成新的思考範式,撐開新的視野。「窗景詩」的創作意念便變更具體和強烈了。我期望通過記錄這些窗景讓我明白我的窗該開向何方。
開始下筆後,我發現那些窗景已不是單純的記憶了,自己不欲以「窗框」將回憶鑲成單純的畫面,而是像畫家瑪格列特(Rene Magritte)的名作《人的景況》(The Human Condition,1933)那樣,將窗框前的畫變成窗外風景完美的模擬,內外世界恍若化成一體,如此消隱窗框的意圖引人深思:究竟這樣內外混和的情景跟「人的景況」有甚麼關係?或許畫家只是想表達人主觀的心象投射如何模塑人對現實的觀照。簡而言之就是「窗就日乎?日就窗乎?」的禪意。又如名聯「閉門推出窗前月,投石衝開水底天」,其實都是混和主觀和客觀景象的創作。所謂「人的景況」大概是欲點出這種混和所締造的文化意藴。月可由窗生,也可在池底冒出,那麼窗可以是池,池也可作窗。窗的意象,於我,不再是「框限」,而在於窗中央投射出怎樣的心象,故曰「窗池」,如果日可就窗,那麼矻矻於靈魂拷問自己:窗該開向何方,豈非是自擾之舉?
當「窗」和「池」的特質混和起來,我的筆便顯得自由流暢了,我記憶中那些難忘的窗景也彷彿活起來似的,真的像池水一樣,變得靈動多變。全組作品包括十八首詩,由童年居於港大附近的窗景為出發點,最後以現居中大附近區域的窗景收結,中間穿插著是工作、參與活動和旅行時看到的窗景,我稱之為「暫借窗景」,其特質也突顯了對不同事物較隨意率性的反思,甚至掙扎,這反而令整組詩變得更多元和立體。「窗池」這個合成意象,也有指涉區家麟「潮池」概念的意圖──退潮時,海水會留在巖岸縫隙和窪地,形成大小不一的水池,在激越的時代浪潮中,為人間帶來了一刻的澄澈和寧謐。縱然很快又會給淹沒,但一個個的水池慎獨地映照天心,自省中浮現出許多心象,歡迎過客一起細味,但請不要吹皺池水妄下斷語,因只有濾清心象後,才能感應天道在彼此間滑行,將生命中不同的池串連成開向黑夜的窗,又將不同的窗化為早晨滿載感恩的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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