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記者:林凱敏
在電腦字體被廣泛使用的時代,我們該如何進入歷史悠久的手寫書法藝術,觸碰當中層次豐富的創作思維與生活感悟?書法藝術好像很難理解,聽過這場由香港藝術館舉辦的「漢字城韻」展覽講座,或許會對現當代書法有更深的理解。這場活動邀來中國古典文學學者黃梓勇博士和香港當代書法家徐沛之博士擔任主講嘉賓,本地藝術家兼藝評人阿三擔任主持,以「有形文學」為題,精選展覽若干作品,引領公眾由詩出發,匯通古典文學及現代生活,打開與書法之間的對話。
一、現代書法轉化古典詩詞
講座開始時,主持阿三即為講者拋下問題:「古代書法家同時是詩人,但到了現代,兩者多不集於一身,那麼現代書家如何挑選文本,轉化為書法創作?」黃梓勇博士選來馮康侯的《小篆集蘇軾詩句七言聯》作例,細談詩句「風流自有高人識/耿(通)介寧隨薄俗移」的背景,從了解詩的角度欣賞書法美學。黃梓勇說,烏臺詩案後被貶的蘇軾初到黃州時,許多人不願與他結交,當時幸得兩位沒有隨波逐流的知音徐邈與孟震關顧。於是,蘇軾在一個酒會上,即席寫下贈答詩,稱許兩位品格高尚的朋友。宋代即席戲作的詩詞潮流,及蘇軾巧妙地引典贈友兼抒發心中鬱結,均是該文本的獨特之處。緊接著,徐沛之博士以書法角度,指出擅長古篆的馮康侯,在這作品上運用近清朝人加入提按用筆的書寫篆書方法。而篆書一般被看作是較正經及嚴肅的書體,因此他推算書家希望透過詩句,表達其堅守傳統,不追隨時俗的創作觀。書體字跡與文本故事之間,留給觀眾不少可以細味的線索。
隨後,講者再與觀眾分享他們對另一件展品鄧爾雅《篆書詩》的想法。書法作品以扇面創作,由鄧爾雅贈予學生曾宗麟。黃梓勇指出,扇上文本來自清代中晚期詩人龔自珍的大型組詩《己亥雜詩》其中兩首。他坦言自己特別喜歡這位詩人,因此選來這件作品,也很好奇老師會寫什麼給學生?當年辭官離京的龔自珍,寫下這共三百多首的組詩,扇上兩首(第261及276首)皆取自「囈語」部分,有研究者認為是寫下詩人與妓女靈蕭之間的關係。黃梓勇認為,作品第一首隱含老師稱讚學生之意,第二首則寄語這位過於用功的學生,不妨留意身邊人,追求一下愛情。徐沛之認同黃對作品的理解,並笑言:「學生叻叻地有氣燄,老師見到就拍拍佢,叫佢收歛下,我以前(做學生時)都係咁。」因此,他也不無感慨,讀出鄧爾雅透過這件作品教學生做人處事。
二、源自日常生活的現代書法
講座進入第二部分,主持阿三把話題領到書法中較輕盈的部分。他問,現代書法作品,也有不少源自日常生活嗎?黃梓勇選來曾廣才的《行書武元衡詩》,文本來自唐代詩人武元衡記述春茶會的一首詩。他指出自唐代中期開始,詩人開闢了從日常生活取材的先路,「例如在宗教生活、品茶後寫寫詩,這種雅趣由中唐開始發展,具劃時代意義。」他也談到書法家曾廣才喜歡品茶,書家生活、詩文與書法本就是在同一個情境下產生。徐沛之也認同這首詩貼近書家的生活狀態,「曾廣才自年輕時代已開始定期與其他幾位書家一起雅集」,這件作品寫出了他一貫「較溫婉斯文」的行書風格,展現從生活趣味選取文本,再發展成個人書風的脈絡。
談到宗教生活,《心經》固然值得探究,講者選來馮明秋《黑白心經》與觀眾分享。活動當天,藝術家馮明秋剛好在場,他首先澄清自己非佛教徒,卻很喜歡佛學中的哲學思考。「我運用過不少方法寫《心經》,這張是其一。我並不懂寫詩,也不懂傳統書法,只是當文本是材料創作。」他再補充其創作理念,主要基於邏輯推理,並探索能運用幾多種方法書寫《心經》。主持阿三認為,這種創作方法與當代藝術不謀而合,「藝術家思考的不是文本背後的故事、源流或情緒,而是關注藝術形式,轉向了表達手法。」
接著,黃梓勇把書法家區大為先後於2005年及2018年創作的兩件作品《隷書《幽蘭詩》》與《篆書自作詩風格》並置討論。前者文本取自明朝李華日詩作,後者是區大為撰寫,兩者書寫幽蘭的方向似有互文關係,有種幽蘭情結。徐沛之認為兩者書體各異,但「一看就知道是區老師的作品」,風格鮮明。活動當天區大為同處現場,即時回應這兩件作品只是巧合,卻認同講者「蘭心自況」的分析。「蘭花予人孤芳的感覺,而我作這首詩(《風格》)很淺白,一看就知在發牢騷,在說我的作品不合時宜。」他也回應了書體部分,說自己採用「行書與草書的佈局,書寫隸書、篆書」,因此形成「篆隸一致」的風格。他又表示,自己寫的隸書並非漢隸,而是晉隸,「晉朝的隸書比較自由,寫法與規範化的漢隸不同。晉朝隸書很好玩,卻不受注意,一直被輕視。」在他眼中,寫書法最重要的是趣味,詩文與書體同樣需要有趣味。
三、跨越時空,緊扣現代生活
古代人引寫古典詩詞,現代書法家自有其他文本選擇,並把書法藝術帶到當代語境,連繫現代人的生活。黃梓勇討論徐沛之的作品《吾在山之谷之十二──弄清影》及《草書黃偉文陀飛輪》。前者來自蘇軾《水調歌頭》,曾變成流行曲,被鄧麗君、王菲等演唱過,後者直接書寫流行曲歌詞,轉化成草書作品。黃梓勇認為,陀飛輪是機械錶的關鍵部分,講求精密度,偏偏徐沛之採用了較肆意放縱的草書寫成,展現出一種強烈的反差與諷刺意味。徐沛之回應說,如有反差效果該歸功填詞人黃偉文,自己當年只是一直投身全職工作,生活轆轤感到迷惘,因此對這首歌產生強烈共鳴。「當時我已聽過這首歌數百遍,聽了數百遍後依然有感覺,便把它寫出來。起初四行為一直幅,後來想強調情緒,決定寫疏一點,以三行一幅擴闊書寫空間。」草書字體有固定的寫法,但字距、行距、字的大小及疏密等形式相對自由,因而較能體現書法家的情緒,及書寫與身體的關係。創作多是有感而發,但都需要有實際而切合的內容,讓書法家去抒發。文本,正好提供了內容,不論古典詩詞或流行歌曲,性質上都是書法家寄語生活的中介。至於另一件作品,徐沛之說「弄清影」三字給了他不少畫面及聯想。他使用當代藝術創作思維,強調了墨的滲化、以碳粉加強黑色的物料特性,回應文字的意境。
最後在問答環節,有人問到傳統書法,還有什麼結合現代的方法?也有人問到講者對網絡藝術字體的看法──似乎不少人關心傳統藝術如何跨越時空,連繫現代生活經驗。兩位講者與主持一致認同創作者需要不斷嘗試,並鼓勵大家抱持實驗精神。身為書法家,徐沛之樂見有同行者,一起努力將傳統緊扣現代,「一齊做大個餅」。
圖片由香港藝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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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詠聰(下稱「聰」)是詩社成員中最早出版個人著作的,早於2016年他已籌備好首本詩集,同輩的其他文友,有些沒再寫了,有些消聲匿跡。如今我收到聰的邀請,為他將出版的散文集一輯作結,我又憶起十年前大學聯福樓裡,幾個初生之犢與作家前輩圍坐沏茶,席間前輩嘆:「大學裡年青的寫作人才有很多,但畢業後能堅持下來的只有很少。」聰是少數留下來的人,這源於他不視寫作為可有可無的消遣、或炫耀才情的社交網絡貼文;對於聰,寫作是長跑一樣的孤獨鍛鍊、是內省生命的修行。
《千鳥足》一書,見聰內省自身的成長,作品涉足他的童年、少年,憑著他剪裁的回憶片段,讀者可以重塑出九十年代一個百厭星身影:一個比同齡高的的男孩手抱足球、穿過屋邨走廊跑到樓下球場「跟隊」。在家的日子,他白天看日本動漫、看金庸;入夜看無線電視劇、看明珠930。他喜歡捉弄郵差、喜歡塗鴉樓梯;他害怕解剖外星人時的懸疑音樂、害怕樓梯轉角的道友。每年中秋,他「煲蠟」、點碌柚皮燈籠,還曾經追擊屋邨露體狂;暑假時,他影印作業答案販售,有了錢便去踩單車、打保齡、游水、唱K,流連葵廣和遊戲機中心。聰寫兒時生活,不旨於還原歷史場面予以集體回憶,更多的,是為了對照他所否定的成人世界──孩時有多率性妄為,就更顯得長大後就有多謹慎虛偽。
聰從小便洞悉成人世界的狡詐,他察覺到葵廣的店舖壟斷經營;很早知道暑期作業是「挾持學生青春的利器」、「成年人在浪擲他們的時光」。(見〈暑期作業〉)由於早熟、多慮,聰漸漸練就了成人的世故,彷彿修練了一套武功心法。比如一次放榜接成績單,他因為在意別人反應,刻意調節自己的聲線,生怕:「太興奮或會誤以為我強顏歡笑,太沉重,又會以為我連強顏歡笑都演不了」。(見〈放榜〉)那個曾經在樓梯塗鴉叫英文老師「食屎」的率真男孩、那個曾經對抗葵廣眼鏡劫匪的憤怒青年,終究,也漸漸長成了軟弱的成人,生怕動輒得咎,恰如〈自序〉(或後記)裡聰的自述,長大以後他慣於展示以下的演技:「嘗試不讓失望顯露,嘗試假冒不被牽連,靜靜地,飛灰中踱步」。人單純的轉變並不悲哀,這不過是生命中一次無意識的自然過度;悲哀的是,聰深刻地意識到,轉變是種衰退,成長是走下坡。
聰否定人生,正如他否定成長,他自小就目睹生命的徒勞。〈井底之蛙——記麗瑤邨〉和〈亂棍打死牛魔王〉兩文憶述離世的親人,聰在外公外婆身上看見時間如何削去人的聲音和記憶;在細舅身上領悟生死無常,他們的身影晦暗,離開時,沒人哭、沒人笑,黑色一樣沉寂。我想起侯孝賢執導的《童年往事》,死亡與年少的主角一次一次交錯,在成長階段中他經歷了親人的逐一離世,漸漸學會了隱忍和漠然,明瞭了甚麼是不可避免。對於聰來說,死亡同樣是必經的成年禮,拉扯著他長大成人。
「沒有勝負的井字過三關」(見〈漫畫〉),聰以此隱喻命運的苦悶、人生的僵局。遊戲未開始,結果已篤定。可見的將來,無驚、無喜。時間匍匐而行,水一樣流淌,最終枯竭,只剩下記性太好的人在質疑、在氣餒。聰就是那個記性太好的人,他記得自己曾經和許多擁有Gameboy的孩子一樣(包括我),願望是上太空捉超夢夢;同時,他也記得自己後來在文學課上,尷尬地說出自己沒有理想。他記得喚他出大廳吃梨子的母親;記得在走廊兩側敞開鐵閘「開會」的街坊;記得從前的死黨阿旗、結拜大哥老楊;記得陪他去聯招、陪他去講價的女同學;同時,他也記得獨居以後,無數個失眠夜的折磨,鬥魚離去後屋裡遺下的荒涼。書中處處是今昔對照的張力,為聰「若無其事」的姿態註解:沒有甚麼應該不應該,無所謂快樂不快樂,反正沒有甚麼事不會被淘汰,「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正如在〈漫畫〉一文中,聰著學生回去看《火鳳燎原》但無人理睬,甚至有學生不懂漫畫該由左或右看起,面對自己一廂情願的窘迫,聰只是默然,無說辭、無批判。又好像我們每次的詩聚,評論作品時,聰幾乎不談愛憎、甚至毫無有建設性的發言,往往只在旁邊插科打諢、調侃幾句,最後以他馬嘶一樣的笑聲哈哈哈帶過,無所謂好壞,反正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聰在一次訪談(〈今晚See詩先〉)中分享,寫散文像拍電影,可以鉅細無遺、可以隨心所欲。讀《千鳥足》,我們就在聰的運鏡下,看見他如何拍攝自己的童年、青春、與成年後的獨居生活,作為他的多年讀者,我很期待他將來的作品會在上述主題外,有更多面向。如今我下筆之時,正值聰偕侶遷居之時,未來同居的新生活,聰你不妨多寫,相信會比書中呈現的苦楚帶來更多新的苦楚,我以過來人的身份擔保,哈哈哈。
2022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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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藝術館策劃的「漢字城韻──書法中的詩舞畫樂」香港書法展覽分四大部份,包括「書勢──舞.武」、「書意──詩.文」、「書象──畫.圖」及「書韻──樂.聲」。水煮魚文化製作參與「書意──詩.文」部份展品回應及訪談錄像製作,負責策劃及統籌的為藝術家兼藝評人阿三。
書法與文學,均是文字的藝術。書法家創作時選擇甚麼文本、如何理解文學篇章,及以甚麼形式轉化為書法創作?我們希望是次策劃,能與作家、學者及藝術家共同討論文本、文學與書法藝術的關係,看見書法作品的文學特性及文學在書法中所展現的模樣。除了書法家、作家與藝術家訪談錄像、作家文字回應及創作,以及舉辦展覽講座與工作坊外,策劃過程期間,各參與專家延伸出不少值得大家深思的課題,並撰寫成文。遂以,本專題欄目輯錄當中四篇文章。
樊善標教授因應李潤桓先生的書法創作觀,提出中國藝術創作情境中「勤奮、法度、創造與革新」的思考。朱少璋博士則提醒文學的定義與範圍,本應廣闊及穿透生活各個層面。文本轉換與情境改變,直接影響書法創作的可能。大家不妨放下成見,想像意趣。在籌備訪談錄像及與作家交流期間,與會者深入解讀十件展出作品,阿三歸納出當中有意思的說法,整理成回應文章。本專題最後一篇文章,報道八月初在藝術館舉行的「有形文學」講座,輯錄兩位嘉賓書法家徐沛之博士及古典文學學者黃梓勇博士的精彩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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