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群從蘭姊手上接過一株仙人掌。蘭姊說是蘋果日報的遺物,停刊當天,職員趕不及處理公司栽種的植物,正愁著,便想起在總部外頭聲援的市民。那夜,將軍澳工業邨遍地手機閃光燈,大家亮著光,一直揮,一直揮。職員把盆栽逐一運送到地下,交到聲援者手裡,蘭姊是其中一人,接過了球狀仙人掌。
阿群不打斷蘭姊,靜悄收下盆栽。話題很快結束,換去討論明星。她們在杏花新城的咖啡店裡聊了一個下午。
回到家,阿群把仙人掌放在客廳,便去做菜。今天建生回來吃飯,她一早買好材料,想煮數字骨。一酒二醋三糖四豉油加上五匙水,浸滿一沙煲排骨。開火不久,建生正好到家,一開門,嗅聞到排骨香,眼前卻是一棵不搭調的多肉植物。
哪裡來的仙人掌?建生問。
蘭姊給的,他們夫妻下個月移民,養不下植物,托我照顧。
我們也不見得養得下。
又不用你處理。
阿群會頂撞老公是近兩年的事。以前她對建生言聽計從,有不滿,咬緊牙關忍過去便是,忍著忍著就三十年。孩子長大之後,多年的辛酸化作病痛,一口氣作用在身上,食不下嚥,又終日嗜睡。
醫生說是心的問題。
折騰半年,阿群辭了工,鼓起勇氣去精神科掛號,又接受輔導。收費貴還貴,但病情是有好轉,便繼續覆診。反正私房錢長年儲蓄下來,無甚用途。
家欣那時常回家陪阿群打發時間,閒來就看YouTube,看著看著就集中追看本地明星。建生嫌樂壇已死,母女倆不理會他,繼續待在自己的小天地。後來阿群好得七七八八,家欣少回家,氣氛便又冷清。
飯後,阿群洗好碗碟,擦乾餐桌,把仙人掌挪到家欣的房間。家欣遷出後,阿群入主她的房間,和建生「分居」。他們彼此都等了這一天好久。仙人掌放在窗邊,阿群想它多承接陽光。
兩日後家欣回來探望,發現窗前多了一盆小植物,怪可愛的,捧上手心,問是什麼回事。阿群把蘋果日報的故事和盤托出,還叮嚀她別告訴父親。
不然你爸又要碎嘴,煩死人。
原來阿媽你有黃絲朋友。
你不知道的事可多著。
女兒不知道的事,阿群只敢跟治療師說。她花了好長的時間才說服自己,治療師不是壞人,不會把她的秘密洩漏出去。然後,終於讓多年來婚姻的傷痛,從齒隙間流逝。阿群流落一臉眼淚。她深知故事在外人眼中單調乏味如一齣陳年粵語片,然而幾十年過去,第一次把傷口化成聲音在診療間迴響,始終仍是痛。
治療師說,你慢慢講,不用急,給她遞上一杯水。但六十分鐘講夠了,還是必須結束輔導,下一個客人就在候診間等待。阿群在櫃台約定下次面見的日期,坐地鐵回去杏花邨的家。時間如鐘擺,以一致的方向擺盪。她說服自己,人到五十好幾,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子,行行企企。
自從因病提早退休後,阿群整天閑賦家中,悶極。家欣提議不如學做運動,重拾生活樂趣。適逢疫情降溫,興趣班如雨後春筍長出。家欣拿來一本社區中心小冊子,二人一起揭頁,見到成人K-pop舞蹈班的資訊。阿群覺得彆扭,一個中年婦女學人家韓國女團跳熱舞,成何體統。但家欣一再推薦,說興趣無關年齡,在沙發前舞手舞腳,逗樂了阿群,似乎跳舞也是不錯的選擇。
阿群不擅交際,第一次走進教室,害羞得不得了。幸好是小班教學,六人一組,關係不複雜。然後遇到蘭姊。蘭姊是舞蹈班前輩,學過大半年,基本動作拿捏得漂漂亮亮。談深入了,發現彼此沉迷同一個本地男團,於是熟絡起來,慢慢在課餘時間也會相約見面。別人眼中覺得兩人如姊妹親密,她送一盒凍齡護膚霜,她回禮一個牌子手袋。
幾個月前,蘭姊趁課堂小休,宣佈年內會和老公移民英國。眾人嘩然,互相擁抱祝福一路順風。十分鐘後重新上堂,大家各就各位,準備下一場練習。
問蘭姊過了英國有什麼打算。蘭姊解釋,夫妻兩人已屆退休年齡,又無兒女,過到去就是享受人生,用退休金過活。把杏花邨的高層單位脫手了,又有一筆現錢。
要不是香港變成這樣子,我也不會移民。蘭姊的口吻不勝唏噓。
阿群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有次舞蹈班下課,蘭姊抓住阿群去吃下午茶,相中一家連鎖茶餐廳,剛入座,就聽見電視機播放新聞,講新法例即將通過。蘭姊開始評論時政,法庭如何,防疫如何,許多熟悉的字眼冒出,阿群知道,但若是問她意義,她又無從解釋。唯有抓著時機點頭虛應過去。
蘭姊說你這樣不理世情,怎麼可以。不如下次一起去法院旁聽,列席暴動案審訊。
一時三刻,阿群不知如何回應。
蘭姊說,她近日以來除了出席飯局,告別親友,就是花時間去法院旁聽,幫年輕人打打氣。她在朋友之間出了名是黃絲帶,立場鮮明,逢周末出席和平遊行──當然是二零一九年的時候。她著阿群回家考慮,當成是去見識世面,她不是傳教,不是要她選邊站。
阿群回家看著仙人掌,想了又想,累了,就拿來小瓶澆水。她不太理解仙人掌的養法,只知道既然是植物,就需要陽光、空氣、水。前兩者自然就有,水卻不足,所以阿群決定要定時澆水。
她一方面覺得去旁聽和上舞蹈班一樣都是打發時間,無所謂不可;一方面又認為那是和政治沾上邊的事情,萬萬不可。政治是黑水,建生現在常跟她嘮叨。
阿群記得建生三十年前也有過一腔熱血。
不過三十年前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現在建生和女兒吵起政治,兩人立場倒置如同鏡像。阿群在廚房把兩父女的爭執聽了十萬遍。她扭開水龍頭,用水聲掩蓋客廳裡一句又一句你來我往。
當時家欣還未正式遷出,常因為和建生吵架,借故不歸。跟阿群說是到男友家留宿,阿群卻隱約感到另有內情。她也不求些什麼。重要是人安全,毫髮無傷。
這時發現水從盆底滲出。阿群拿起盆栽,到洗手盤裡倒水,才不致浸濕床舖。
舞蹈班逢星期二、四上堂,隔兩天又見面,蘭姊問阿群去不去?別的同學聽到,以為是結伴去做美容。阿群終究是婉拒。蘭姊擠起眉頭。阿群陪笑說,那場合不適合自己,像我這種尋常婦人,怎麼會去法庭,又要正襟危坐,不許出聲。
蘭姊說,沒什麼適不適合,就只是去坐坐,做個見證,年輕人很淒涼,許多人就這樣斷送了前途。
其實我不太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舞蹈班導師帶領熱身,由頸部開始,到手、腰、腿、腳踝。蘭姊跟著導師的節奏,甩手甩腳,沒再說話。阿群感覺彼此之間空氣凝滯。
兩人日後依然親密如故,只是不再討論時事。
蘭姊出發那天,阿群閒著無事,陪同送機。來送行的人不多,主要是蘭姊和丈夫的親人,都上了年紀。一行人在關口前合照。蘭姊紅了眼,卻是笑著。臨行前叮囑阿群別忘記她,以後用網絡聯絡,阿群點道說好,跟著感觸起來。沒有花太多時間道別,蘭姊拖著行李箱,徐徐走入禁區。主角離場,親友陸續散去,阿群一個人走向巴士站。在回程的車上,阿群倚著玻璃,想起蘭姊說過的那些,關於城市如何衰敗的話語。她記得主題,卻不記得內容,如耳邊風。
八月末,建生生日,這天循例留給家庭。一九年後,建生和家欣的關係跌到冰點,每次見面都不欲多談。阿群知道父女都要面,唯有聯同家欣男友杰仔一同打點飯局細節。約好去商場的川菜館吃晚飯,建生卻臨陣鬧彆扭,費了好大的勁才勸服,幾乎是拖著出門。
她不想來就叫她不要來,到時又吵架,浪費大家時間。一路上建生還是耍脾氣,像兒童。
你也放寬容些,今天生日,別跟小女孩計較。
什麼小女孩,廿七八歲的人了。
今天晚上我們不談政治。
然而建生抓著杰仔,問,你有沒有想過轉行?
家欣那時就瞪了建生一眼。餐點才剛上菜不足一半。
杰仔微笑說沒有打算,瞇起銀框眼鏡後面一對小眼睛。
現在記者呀,我不是說你們的工作不正當,而是最近,做傳媒不容易。
爸,你管他幹什麼?份工又不是你的。家欣一邊夾起一塊咕嚕肉,一邊說。
未來你們結了婚,他就是我半邊兒子了啊。
什麼半邊兒子,真老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自主權,想幹什麼是自己的事,更何況我們又不一定會結婚,可能就是一輩子同居生活……
結了婚才有保障,你到底懂不懂?終究還是小女孩,沒見識。
後續針鋒相對起來。沒有激烈的爭論,只有冷言冷語,但正因為冷冽,更教人難堪。阿群覺得丟人,對著杰仔做嘴形,不好意思。杰仔擺擺手。到最後家欣甚至沒說一句生日快樂。倒是杰仔醒目,準備了禮物,建生馬上打開,墨綠色斜紋領帶一條。建生對打扮不在意,但收禮終歸是高興,消了氣。
家欣和杰仔陪同兩老回家。四人沿海傍散步,建生大發議論,說當初為何在云云屋苑之中獨挑杏花邨,就是圖它寧靜,偏安一隅,沒有大騷動,頂多硬食夏季一兩次颱風,似香港,都是福地。
阿群說既然一場來到,何不上來坐坐。
於是一同上樓去。家欣一把搶過遙控器,轉台播音樂節目,建生爭不過,只能跟著一起看,屏幕上沒一個人認識。
即使有客,阿群仍是習慣了歸家便是做家務,一日到黑停不下來。杰仔主動幫忙,負責晾衫。曬衣架在家欣房間的那扇窗外,他進去,沒多久又出來,手裡捧著仙人掌。
怎麼了嗎?阿群趨近。放久了,仙人掌好像慢慢變了色,暗啞的。
這仙人掌是不是常澆水?杰仔問。
一星期兩三次吧。
嗯,仙人掌是沙漠植物,經過自然演化,適應了沒水的環境,所以不需要經常澆水,不然會出事。我看它的根部可能浸太濕,長久下去會壞。
怎麼辦?
把泥土和花盆都換一換吧,什麼都試一下,應該有救的。群姨你別要太擔心。
其實阿群對仙人掌沒什麼感情,只是養不好,感覺對蘭姊不住。她跟杰仔聊起仙人掌的來歷,悄聲在家欣的房間外面說,不讓建生聽見。談到一半,忽然想起對方也是傳媒中人。
杰仔的笑淡淡然,說自己也聽聞過蘋果盆栽的故事,那日停刊,他有去採訪。阿群無法接話,杰仔逕自說下去:關於換盆,我下次傳訊息給你,網絡上有許多教學……
不如你拿去養?阿群搶白道。人家交托給我,無非是想它遇到一個好主人,但我不會養,養壞了也不好意思。既然你會處理,不如讓你接手,家欣也喜歡它。
杰仔本想推辭,卻聽見家欣喚他,說節目看完,是時候歸家。看他捧著盆栽,知道來龍去脈,說既然阿媽出讓,何不帶回去。她接過仙人掌,四面八方觀賞,一臉歡喜。
就說你不要學人養植物,快養死了,你看,黑麻麻。建生在一旁喃喃。
杰仔趕緊催著家欣走,不然兩父女又嘔氣。
屋裡剩下夫妻二人。建生悶不作聲,抓抓肚皮,洗澡去。杰仔送的領帶隨手丟在沙發上。阿群拿起,收在主人房的衣櫃裡。
回到家欣的房間。窗邊少了一棵仙人掌,霎時看不慣。阿群望出去,樓下是公園,有幾道人影,大概是些不歸的青少年,此外沒幾個人。杏花邨的街景宛如外國郊區小鎮,規劃得像童話。
想到建生把杏花邨類比成香港,阿群心想,若是真的也好。
夜深,公園的幾個人影也徐徐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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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家人都說我長得很像阿爺。
我以為阿爺在我出生前已死掉。當童年的我拿著相簿,翻到某頁,看到一張他抱著還在襁袍的自己,笑得很燦爛的合照時,就會有人給我這個惋惜遺憾的回應。
那個年代,元朗常有一個叫餅叔的露宿者出沒。他紮著一個比薛家燕還要厚大的髮髻,全身深棕色,只穿著灰破的短褲與布鞋。家人經常恐嚇我:再曳,佢就會嚟捉你。餅叔這個露宿者令我感到不安,同時也奇怪地,於我腦海與「阿爺」這個早就逝世的親人連上關係——當家人發現藏在大馬路唐樓梯口窺看我們的他,就會突然很決斷地跟我說:佢唔係你阿爺,佢係乞衣公嚟。
孤苦無依,的確是阿爺一生的寫照——祖籍舟山,那個英國最初想佔領的地方,對出的一個不見經傳的小島。雙親早亡,他被同鄉的親友騙掉田地祖產,十來歲就離鄉別井,走上甲板當海員;來到香港,與同鄉成婚,結果還是無法落地歸根,終日飄流,一年半載,才回家數天,有時更只是託人送錢付信。這些都是在阿爺真正死後,家人才跟長大了的我說的。我出生不久,阿爺就因為無法修補也無從得知的撕裂,搬離了家,一個人住老人院,流連元朗街頭,搜索,記認自己後代的身影。
阿爺再次正式踏入家門,已是我八歲的時候。他開始可以與我有直接的接觸,甚至帶補過習的我回家,晚上留低食飯。那陣子我才看得清楚,居然還在世,真真實實存在的阿爺,皮膚確實如餅叔般澀黑,而且,還鼻毛外露,牙有點哨,背緩緩地駝,頭頂的短髮,也比合照裡的他,白了很多。
關於他的習慣喜好,講話內容,我腦裡都是一片空白。即使潛到記憶深處,於錯亂的時流游走,我也無法撈起,任何一幀跟阿爺完整地對話交流的片段。是因為他總在說夾雜濃厚上海話口音的粵語,我聽不進耳也無法跟他溝通?是因為他曾經在美國休航時受車禍撞擊,只剩右耳靈光的原因?還是因為比起我,他更疼愛小我五年的弟,所以不願意花更多的心力於我身上?
不是的。我應該相信。也許,我亦不過是嘗試在書寫敘述中,為童年的彷徨與無知,編織出能隱匿無悔的洞口。
有一次,他又接補過習的我回家。走了幾步,就發現我的鞋帶鬆脫,俯下身,嘮嘮叨叨,大概是說,咁大個人,綁條鞋帶都綁唔好。我沒有彎腰,沒變化地凝視他銀白色的頭。是的,其實我當時心裡在暗罵:真討厭,那麼多事幹麼?
他送過一隻非常土氣的藍色帶膠錶給我。大概是款式舊,戴一陣子錶帶就斷掉的緣故,我把放在某個不常記起的角落。我常跟自己講,還在的,沒有搬過屋,應該還在家的。這件可能是,他送過給我,我唯一一件有記憶又還保留的禮物。
在阿爺臨終前的幾個月,我們一家到醫院探過他一次。行程裡,有人因為病房太難找,又要趕探病時間,東奔西走,臉色動作都變得急躁蠻惡。到我們等到他出來,六個人便不知所措地看著彼此。一個還未平復心情嘈著怨「早知就唔嚟」,一個深重地說「我以為冇人會睇我然後就咁死咗去」,而我也非常不合時宜地,突然流起鼻血,哭了起來。
沒有葬禮,沒有最後一面。就連阿爺離開的消息,我也是在某個下課的午後,毫無心理準備地收到。
他一直在某處看著我生活吧?有時,我會如此不真實地怔想。然後我成人了,家人都說我愈長愈像阿爺,皮膚突牙駝背,看上去都十分相似。是不太好的徵兆,然而相比起那個我無法學好的鞋帶結,這種身體外形的重合,或許就是我和阿爺之間,最緊密而幸福的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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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記者:林凱敏
在電腦字體被廣泛使用的時代,我們該如何進入歷史悠久的手寫書法藝術,觸碰當中層次豐富的創作思維與生活感悟?書法藝術好像很難理解,聽過這場由香港藝術館舉辦的「漢字城韻」展覽講座,或許會對現當代書法有更深的理解。這場活動邀來中國古典文學學者黃梓勇博士和香港當代書法家徐沛之博士擔任主講嘉賓,本地藝術家兼藝評人阿三擔任主持,以「有形文學」為題,精選展覽若干作品,引領公眾由詩出發,匯通古典文學及現代生活,打開與書法之間的對話。
一、現代書法轉化古典詩詞
講座開始時,主持阿三即為講者拋下問題:「古代書法家同時是詩人,但到了現代,兩者多不集於一身,那麼現代書家如何挑選文本,轉化為書法創作?」黃梓勇博士選來馮康侯的《小篆集蘇軾詩句七言聯》作例,細談詩句「風流自有高人識/耿(通)介寧隨薄俗移」的背景,從了解詩的角度欣賞書法美學。黃梓勇說,烏臺詩案後被貶的蘇軾初到黃州時,許多人不願與他結交,當時幸得兩位沒有隨波逐流的知音徐邈與孟震關顧。於是,蘇軾在一個酒會上,即席寫下贈答詩,稱許兩位品格高尚的朋友。宋代即席戲作的詩詞潮流,及蘇軾巧妙地引典贈友兼抒發心中鬱結,均是該文本的獨特之處。緊接著,徐沛之博士以書法角度,指出擅長古篆的馮康侯,在這作品上運用近清朝人加入提按用筆的書寫篆書方法。而篆書一般被看作是較正經及嚴肅的書體,因此他推算書家希望透過詩句,表達其堅守傳統,不追隨時俗的創作觀。書體字跡與文本故事之間,留給觀眾不少可以細味的線索。
隨後,講者再與觀眾分享他們對另一件展品鄧爾雅《篆書詩》的想法。書法作品以扇面創作,由鄧爾雅贈予學生曾宗麟。黃梓勇指出,扇上文本來自清代中晚期詩人龔自珍的大型組詩《己亥雜詩》其中兩首。他坦言自己特別喜歡這位詩人,因此選來這件作品,也很好奇老師會寫什麼給學生?當年辭官離京的龔自珍,寫下這共三百多首的組詩,扇上兩首(第261及276首)皆取自「囈語」部分,有研究者認為是寫下詩人與妓女靈蕭之間的關係。黃梓勇認為,作品第一首隱含老師稱讚學生之意,第二首則寄語這位過於用功的學生,不妨留意身邊人,追求一下愛情。徐沛之認同黃對作品的理解,並笑言:「學生叻叻地有氣燄,老師見到就拍拍佢,叫佢收歛下,我以前(做學生時)都係咁。」因此,他也不無感慨,讀出鄧爾雅透過這件作品教學生做人處事。
二、源自日常生活的現代書法
講座進入第二部分,主持阿三把話題領到書法中較輕盈的部分。他問,現代書法作品,也有不少源自日常生活嗎?黃梓勇選來曾廣才的《行書武元衡詩》,文本來自唐代詩人武元衡記述春茶會的一首詩。他指出自唐代中期開始,詩人開闢了從日常生活取材的先路,「例如在宗教生活、品茶後寫寫詩,這種雅趣由中唐開始發展,具劃時代意義。」他也談到書法家曾廣才喜歡品茶,書家生活、詩文與書法本就是在同一個情境下產生。徐沛之也認同這首詩貼近書家的生活狀態,「曾廣才自年輕時代已開始定期與其他幾位書家一起雅集」,這件作品寫出了他一貫「較溫婉斯文」的行書風格,展現從生活趣味選取文本,再發展成個人書風的脈絡。
談到宗教生活,《心經》固然值得探究,講者選來馮明秋《黑白心經》與觀眾分享。活動當天,藝術家馮明秋剛好在場,他首先澄清自己非佛教徒,卻很喜歡佛學中的哲學思考。「我運用過不少方法寫《心經》,這張是其一。我並不懂寫詩,也不懂傳統書法,只是當文本是材料創作。」他再補充其創作理念,主要基於邏輯推理,並探索能運用幾多種方法書寫《心經》。主持阿三認為,這種創作方法與當代藝術不謀而合,「藝術家思考的不是文本背後的故事、源流或情緒,而是關注藝術形式,轉向了表達手法。」
接著,黃梓勇把書法家區大為先後於2005年及2018年創作的兩件作品《隷書《幽蘭詩》》與《篆書自作詩風格》並置討論。前者文本取自明朝李華日詩作,後者是區大為撰寫,兩者書寫幽蘭的方向似有互文關係,有種幽蘭情結。徐沛之認為兩者書體各異,但「一看就知道是區老師的作品」,風格鮮明。活動當天區大為同處現場,即時回應這兩件作品只是巧合,卻認同講者「蘭心自況」的分析。「蘭花予人孤芳的感覺,而我作這首詩(《風格》)很淺白,一看就知在發牢騷,在說我的作品不合時宜。」他也回應了書體部分,說自己採用「行書與草書的佈局,書寫隸書、篆書」,因此形成「篆隸一致」的風格。他又表示,自己寫的隸書並非漢隸,而是晉隸,「晉朝的隸書比較自由,寫法與規範化的漢隸不同。晉朝隸書很好玩,卻不受注意,一直被輕視。」在他眼中,寫書法最重要的是趣味,詩文與書體同樣需要有趣味。
三、跨越時空,緊扣現代生活
古代人引寫古典詩詞,現代書法家自有其他文本選擇,並把書法藝術帶到當代語境,連繫現代人的生活。黃梓勇討論徐沛之的作品《吾在山之谷之十二──弄清影》及《草書黃偉文陀飛輪》。前者來自蘇軾《水調歌頭》,曾變成流行曲,被鄧麗君、王菲等演唱過,後者直接書寫流行曲歌詞,轉化成草書作品。黃梓勇認為,陀飛輪是機械錶的關鍵部分,講求精密度,偏偏徐沛之採用了較肆意放縱的草書寫成,展現出一種強烈的反差與諷刺意味。徐沛之回應說,如有反差效果該歸功填詞人黃偉文,自己當年只是一直投身全職工作,生活轆轤感到迷惘,因此對這首歌產生強烈共鳴。「當時我已聽過這首歌數百遍,聽了數百遍後依然有感覺,便把它寫出來。起初四行為一直幅,後來想強調情緒,決定寫疏一點,以三行一幅擴闊書寫空間。」草書字體有固定的寫法,但字距、行距、字的大小及疏密等形式相對自由,因而較能體現書法家的情緒,及書寫與身體的關係。創作多是有感而發,但都需要有實際而切合的內容,讓書法家去抒發。文本,正好提供了內容,不論古典詩詞或流行歌曲,性質上都是書法家寄語生活的中介。至於另一件作品,徐沛之說「弄清影」三字給了他不少畫面及聯想。他使用當代藝術創作思維,強調了墨的滲化、以碳粉加強黑色的物料特性,回應文字的意境。
最後在問答環節,有人問到傳統書法,還有什麼結合現代的方法?也有人問到講者對網絡藝術字體的看法──似乎不少人關心傳統藝術如何跨越時空,連繫現代生活經驗。兩位講者與主持一致認同創作者需要不斷嘗試,並鼓勵大家抱持實驗精神。身為書法家,徐沛之樂見有同行者,一起努力將傳統緊扣現代,「一齊做大個餅」。
圖片由香港藝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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