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輕茶

馬子柔

會寫點什麼的人經常處於一種矛盾，既希望得到不同人的評價，心裡又只想要其中一種，最後索性將文章藏著掖著，彷彿自己就是審查部。參加浸大文學院華語作家創作坊2022春季活動，路內的小說寫作班，每位同學都需要在課前上載一份作品，我也有著類似的心情。

路內授課時，手邊總有煙或淺褐色液體，可惜因為疫情，煙霧穿不過螢幕，我也始終無法得知那究竟是酒或是茶。無怪乎他寫的《十七歲的輕騎兵》，讓我以為我不曾經歷過十七歲。我的十七歲，沒有兵荒馬亂，只想起一款叫「十七歲輕茶」的手搖飲品。這名字直白得讓當時正值青春期的我只好意思向店員用手指點出它，像不少人會在Subway的保鮮玻璃櫃前拾回牙牙學語的記憶——「This, this, this」。時下流行「手搖當飯食」，所以不少在價錢上都要和一頓正經的餐食相提並論，動輒四五十塊，而「十七歲輕茶」顯然划算得多，二十二塊能喝700ml，還有個讓人不自覺地想像未來的名字。

手因暴露於商場不吝嗇的冷氣而泛起疙瘩，捧著的飲品卻出起密麻麻的「倒汗水」，書包裏沉甸甸的物理課本固然可以詳細解釋這現象，但當時我和同學最想追根究底的不過是：「如果我哋到十八歲，係咪就唔可以飲依杯嘢啦？」結果還真的不能，因為我們中學畢業不久後，那間手搖店就倒閉了，由它的同鄉——古早味蛋糕店取而代之，而對十八歲的人來說，任何新鮮的味道都會在下一瞬變得古舊，用不著特定去試。

到底它為甚麼不是叫「十八歲輕茶」呢？

地鐵紫色線從最右數起的四個站之間，路程都在十分鐘以內，直至一座山將調景嶺和油塘分隔，因此我們放學後能剛好「躝街」至七點開飯，不會太晚，手搖飲品也已經消化得七七八八。我住坑口，左右是將軍澳和寶琳，因為鄰近學校，我和同學常去寶琳的自修室，那附近有一條直達將軍澳的小路。我們都想繞過十七歲，想穿過隧道後就名正言順地做許多事情，幻想著要有多叛逆，殊不知，「乖乖等到某個歲數」這本身已經很不叛逆。

學校規定學生上課前要將電話交到保安亭，校工代為保管，直至放學，所謂「微型社會」，便是這些規條也令同學體驗成為家長的感覺：學校託管子女，保安亭「託管」電話。我不確定我父母是否願意冒著被政府提告的風險，帶我一起上班，但我一直將電話揣在校服裙袋，內襯布料很薄，機身平日看著圓鈍的角變得異常尖銳，總感覺會隨時刺破纖維，掉落在訓導老師面前。

有次到實驗室上課，其實高中生早就對大部分實驗器材失去熱情，唯有本生燈還能稍稍讓我們興奮，尤其當煤氣喉扭開，火柴頂端的橙苗點燃無色氣體，緩緩轉動氣孔後，藍色的火猛然從金屬燈管竄出，而偏偏當時上的是物理課。這科需要做的實驗本就少得可憐，高中物理學的又太兩極，渺小像原子運動或龐大至核電廠運作，都是一間普通屋邨中學的實驗室無法模擬的狀況，但任何將上課環境轉換成課室以外的機會都值得珍惜，所以就算用不著火柴，大家走向實驗室的那段路都是躁動的，三級併一級地跳躍、追逐叫囂不在話下，老師經過也只眼開隻眼閉，彷彿認為只差一年就畢業的我們，也是時候有自己的造化了。

「光是粒子，也是波動。」

我眼光瞄向旁邊的同學，他在桌下捧著電話，兩隻拇指於螢幕上不停朝上滑動，似乎是一個不讓「足球」掉落的遊戲，遊戲背景是接近螢光綠的草地，還有一大片模糊的肉色，我想那應該代表觀眾。看著同學專注並竭力不讓「足球」沒入螢幕下方，我忽然感到有點難過。

「十八歲」好像沒有那麼觸手可及了。

當時我也不過為早點在應用程式上「攞飛」，好在繁忙的午膳時間盡快入座而一直將電話帶在身上，如此我便不確定，能否將之稱為「勇敢」，因為我和他都並非想要挑戰甚麼。

十七歲輕茶主要由兩種味道組成：甜膩的奶油和底下有點苦的茉莉茶，但我始終不明白，為甚麼那等於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