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鄺鉅裁
相較其它文類,語言實驗是詩歌創作的支柱,詩人透過挑戰既有的語言框架,刷新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和感受。對剛出版詩集《史後生物》的枯毫來說,另闢蹊徑就是回歸自身。他以粵語入詩,同時混雜古典詞句,不僅挑戰成規,更在不同語言之間越界,開拓歧路。這次對談在序言書室舉行,邀請了著有詩集《豐饒的陰影》、《鬼火與人形》的陳子謙博士,與枯毫談談粵語與詩歌創作的關係,以及詩集《史後生物》的成書過程。
拼貼:幽默諷刺和感情綻放
「悲極而笑」──洪慧在《史後生物》的代序中,如此形容枯毫的詩歌,但陳子謙則認為是「怒極而笑」,與現今大部分強調含蓄的新詩不同,令人聯想起其他香港詩人如淮遠、陳滅和廖偉棠等。枯毫透過糅合不同語言,如粵語、白話文、文言文和潮語等,形成嘻笑怒罵的詩風。
枯毫以粵語入詩,但很少通篇用粵語寫作,他坦言:「不是沒有試過這樣寫,只是感覺不對。」他認為粵語在先天上有種諧趣特質,給人不正經的感覺。枯毫則善用這種「不正經」,轉化為詩中幽默諷刺的位置。
陳子謙舉出〈超人〉為例:「是銀色皮,鹼蛋咁眼/那個㗎仔超人」,透過粵語帶出輕蔑、揶揄的態度,讓旁觀者覺得,超人拯救世界,自我感覺好,但其實很無謂。最後以一句書面語作結:「『今天的正義還不錯』」,煞有介事的內心獨白,與整首詩戲謔的感覺產生衝突,表現出書面語和粵語的轉換,如何導致情感特質的改變。
語音:意義上的曖昧
陳子謙指出,近年很多人提倡用粵語寫作,做法有兩種:一,強調用粵語的口語,整篇用粵語書寫;二,混雜不同語言。枯毫的做法則屬於後者,唯有透過不同語言的互相對照,粵語的特質更能顯現。
除了反思粵語與日常生活的關係,枯毫更關注語音如何影響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如〈因與果〉以電影《大隻佬》為前文本,把主角的名字「了因」詮釋為「鳥之報恩」,用同音字引發聯想,指向隱藏在語音之中的歧義,提升詩意,「詩的特質是朗讀時意義上的曖昧。」枯毫說。陳子謙表示,這種利用諧音寫詩的手法在香港並不常見,台灣反而比較多,如詩人陳黎。
「寫詩最重要是令自己覺得過癮。」枯毫在書會中反覆強調。
枯毫更把粵語聲調看待成密碼,陳子謙發現〈聲調拼貼〉以同樣的四個聲調作為全詩結構,不單文字對上了聲調,還顯示故事推展。最後以「說沒事兒」作結,這句話不是粵語,但以粵語聲調配合,顯示語音和詞彙之間的衝突,暗示情感和身份的差異。
受粵語流行曲的啟發,枯毫開始思考聲調的意義,寫完〈聲調拼貼〉後發現,那四個聲調出自張學友的〈只想一生跟你走〉,他無法確認是在朗讀詩作時聯想到歌曲,還是早於寫作前,歌曲就在他心裡埋下種子。「日常吸收的東西,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運用,但往往會在不經意間爆發。」枯毫說。
詩意:雅俗之間的分野
陳子謙指,枯毫從不避諱以粗言穢語入詩,如〈屙與射都是排放日常〉以排泄象徵城市生活。在運用非正統的文學語言時,枯毫說:「唯一的考慮就是如何不避用某些詞語。」這些詞彙從日常生活中信手拈來,寫詩時故意不用往往是源於對文學典範、詩意建構的焦慮。
粵語有很多單音節的詞語,而書面語則多是雙音節的,如前者的「屎」是後者的「糞便」。如果寫詩追求的是精煉和準確,枯毫認為粵語有絕對的優勢,「如果一個字就能表達出來,毋須用兩個字。」他說,這能改變書面語的語言節奏,為句子帶來爽快的語感。
粵語帶有好笑、粗俗的特質,與其發展脈絡有關。枯毫指,最早的港產電影以粵語作字幕,後來才改用書面語,這種文化經過幾代人的接收,人們就會覺得書面語才是雅正的。雖然近來開始出現以「回歸」為名,用粵語寫作的傾向,但詩對大部分人來說,還是帶有距離的文體,粵語的「貼地」與詩意的「離地」難以相容。
我們的閱讀經驗多是來自書面語的作品,枯毫認為,在某程度上這已建立一種約定俗成、「入咗血」的詩意。「用粵語寫詩是一種挑戰,更何況要挑戰全盤的語言奠基。」枯毫說。因此,他認為通篇用粵語寫詩有一定難度,難以精煉地處理句子,最後容易寫得「畫虎不成反類犬」,沒有日常感,亦沒有詩意。
陳子謙認為,我們預設了通篇用粵語就等於貼近日常語感,但在本質上,日常的用語不可能是句句是詩,書面語亦然。更何況,當詩歌與日常語言太接近,利用陌生化、拼貼等修辭手法時,粵語則會「扭太勁」,有違日常感。用粵語帶出意境,最好的例子是王家衛的電影,但那多是人物的內心獨白,畢竟不是句句對白是詩。
「詩意的創造需要以前人的實驗為基礎」枯毫說。從大學時開始創作古典詩歌,他認為在古典詩建立詩意比較簡單,滿足格律要求就可以。但用白話文寫新詩,則沒有硬性的格式可隨,自由度太高,反而在詩意建立上有更高要求。現在用粵語寫作就像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需要大量實驗和作品,才能建立典範,探索新的可能性。
「我希望粵語在香港的語言空間有更多地盤。」枯毫說:「如果作為粵語使用者,都不能用粵語來寫詩的話,就真的沒有人能做到了。」
古典:挪用前人的概念對應現代語境
《史後生物》如古籍設有凡例,枯毫寫道:「本書分為四部,承孔門詩學之要。」全書分興、觀、群和怨四部分,加上枯毫常化用古典詩句,可見古典詩對他的影響。枯毫指,古典詩對他有三種意義:一,在化用經典和古典文學作品時,能為現代作品設立基礎;二,以新解的方式,把古語套用在現代語境中,產生新的意義,保持語言的活力;三,與自己的創作歷程扣連,他從中學開始修讀中國文學,到大學選讀文獻學和古典文學,都是為了興趣,覺得好看。到後來接觸新詩,枯毫便自然地思考,如何把古典元素運用在新詩創作中。
「很多寫作人在大學時寫過古典詩,畢業後只用現代的語言形式創作,枯毫的創作是少有的,兩條線同時進行,呈現一種混雜而自然的狀態。」陳子謙說。枯毫指,在思考語言混合的問題時,受到香港30至40年代的文體「三及第」啟發,透過夾雜文言文、官話白話文以及粵語白話文,在同一篇文章營造出不同效果和語氣。
史後生物:結集的概念
陳子謙認為,大部分的詩集是「偶然的產物」,當作品夠多了,便能集結成書。《史後生物》則是少數以整體為出發點的詩集,所謂「史後生物」,根據洪慧的解讀是,如果新聞是歷史的初稿,我們現在就是沒有歷史的生物。陳子謙則以不同的方式解讀,所謂「史後」與「史前」對照,像婚前和婚後,我們的歷史被預先書寫了。《史後生物》的書名橫跨封面、書脊和封底,形成一個完整的立體,象徵「史後」和由此回溯的狀態。
詩集最後以三首與末日有關的詩作結:〈末日時〉、〈趕在末日以前沒頂而亡〉、〈末日前〉,在排序上本應趨向滅亡,卻回到末日前的狀態。枯毫指,這回應了另一首詩〈子夜招魂〉:「回首知未濟」,「未濟」是《周易》中最後的卦象,指渡河抵岸後,像還沒渡河一樣,透過末日開新篇章,帶著希望過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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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詠聰(下稱「聰」)是詩社成員中最早出版個人著作的,早於2016年他已籌備好首本詩集,同輩的其他文友,有些沒再寫了,有些消聲匿跡。如今我收到聰的邀請,為他將出版的散文集一輯作結,我又憶起十年前大學聯福樓裡,幾個初生之犢與作家前輩圍坐沏茶,席間前輩嘆:「大學裡年青的寫作人才有很多,但畢業後能堅持下來的只有很少。」聰是少數留下來的人,這源於他不視寫作為可有可無的消遣、或炫耀才情的社交網絡貼文;對於聰,寫作是長跑一樣的孤獨鍛鍊、是內省生命的修行。
《千鳥足》一書,見聰內省自身的成長,作品涉足他的童年、少年,憑著他剪裁的回憶片段,讀者可以重塑出九十年代一個百厭星身影:一個比同齡高的的男孩手抱足球、穿過屋邨走廊跑到樓下球場「跟隊」。在家的日子,他白天看日本動漫、看金庸;入夜看無線電視劇、看明珠930。他喜歡捉弄郵差、喜歡塗鴉樓梯;他害怕解剖外星人時的懸疑音樂、害怕樓梯轉角的道友。每年中秋,他「煲蠟」、點碌柚皮燈籠,還曾經追擊屋邨露體狂;暑假時,他影印作業答案販售,有了錢便去踩單車、打保齡、游水、唱K,流連葵廣和遊戲機中心。聰寫兒時生活,不旨於還原歷史場面予以集體回憶,更多的,是為了對照他所否定的成人世界──孩時有多率性妄為,就更顯得長大後就有多謹慎虛偽。
聰從小便洞悉成人世界的狡詐,他察覺到葵廣的店舖壟斷經營;很早知道暑期作業是「挾持學生青春的利器」、「成年人在浪擲他們的時光」。(見〈暑期作業〉)由於早熟、多慮,聰漸漸練就了成人的世故,彷彿修練了一套武功心法。比如一次放榜接成績單,他因為在意別人反應,刻意調節自己的聲線,生怕:「太興奮或會誤以為我強顏歡笑,太沉重,又會以為我連強顏歡笑都演不了」。(見〈放榜〉)那個曾經在樓梯塗鴉叫英文老師「食屎」的率真男孩、那個曾經對抗葵廣眼鏡劫匪的憤怒青年,終究,也漸漸長成了軟弱的成人,生怕動輒得咎,恰如〈自序〉(或後記)裡聰的自述,長大以後他慣於展示以下的演技:「嘗試不讓失望顯露,嘗試假冒不被牽連,靜靜地,飛灰中踱步」。人單純的轉變並不悲哀,這不過是生命中一次無意識的自然過度;悲哀的是,聰深刻地意識到,轉變是種衰退,成長是走下坡。
聰否定人生,正如他否定成長,他自小就目睹生命的徒勞。〈井底之蛙——記麗瑤邨〉和〈亂棍打死牛魔王〉兩文憶述離世的親人,聰在外公外婆身上看見時間如何削去人的聲音和記憶;在細舅身上領悟生死無常,他們的身影晦暗,離開時,沒人哭、沒人笑,黑色一樣沉寂。我想起侯孝賢執導的《童年往事》,死亡與年少的主角一次一次交錯,在成長階段中他經歷了親人的逐一離世,漸漸學會了隱忍和漠然,明瞭了甚麼是不可避免。對於聰來說,死亡同樣是必經的成年禮,拉扯著他長大成人。
「沒有勝負的井字過三關」(見〈漫畫〉),聰以此隱喻命運的苦悶、人生的僵局。遊戲未開始,結果已篤定。可見的將來,無驚、無喜。時間匍匐而行,水一樣流淌,最終枯竭,只剩下記性太好的人在質疑、在氣餒。聰就是那個記性太好的人,他記得自己曾經和許多擁有Gameboy的孩子一樣(包括我),願望是上太空捉超夢夢;同時,他也記得自己後來在文學課上,尷尬地說出自己沒有理想。他記得喚他出大廳吃梨子的母親;記得在走廊兩側敞開鐵閘「開會」的街坊;記得從前的死黨阿旗、結拜大哥老楊;記得陪他去聯招、陪他去講價的女同學;同時,他也記得獨居以後,無數個失眠夜的折磨,鬥魚離去後屋裡遺下的荒涼。書中處處是今昔對照的張力,為聰「若無其事」的姿態註解:沒有甚麼應該不應該,無所謂快樂不快樂,反正沒有甚麼事不會被淘汰,「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正如在〈漫畫〉一文中,聰著學生回去看《火鳳燎原》但無人理睬,甚至有學生不懂漫畫該由左或右看起,面對自己一廂情願的窘迫,聰只是默然,無說辭、無批判。又好像我們每次的詩聚,評論作品時,聰幾乎不談愛憎、甚至毫無有建設性的發言,往往只在旁邊插科打諢、調侃幾句,最後以他馬嘶一樣的笑聲哈哈哈帶過,無所謂好壞,反正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聰在一次訪談(〈今晚See詩先〉)中分享,寫散文像拍電影,可以鉅細無遺、可以隨心所欲。讀《千鳥足》,我們就在聰的運鏡下,看見他如何拍攝自己的童年、青春、與成年後的獨居生活,作為他的多年讀者,我很期待他將來的作品會在上述主題外,有更多面向。如今我下筆之時,正值聰偕侶遷居之時,未來同居的新生活,聰你不妨多寫,相信會比書中呈現的苦楚帶來更多新的苦楚,我以過來人的身份擔保,哈哈哈。
2022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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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藝術館策劃的「漢字城韻──書法中的詩舞畫樂」香港書法展覽分四大部份,包括「書勢──舞.武」、「書意──詩.文」、「書象──畫.圖」及「書韻──樂.聲」。水煮魚文化製作參與「書意──詩.文」部份展品回應及訪談錄像製作,負責策劃及統籌的為藝術家兼藝評人阿三。
書法與文學,均是文字的藝術。書法家創作時選擇甚麼文本、如何理解文學篇章,及以甚麼形式轉化為書法創作?我們希望是次策劃,能與作家、學者及藝術家共同討論文本、文學與書法藝術的關係,看見書法作品的文學特性及文學在書法中所展現的模樣。除了書法家、作家與藝術家訪談錄像、作家文字回應及創作,以及舉辦展覽講座與工作坊外,策劃過程期間,各參與專家延伸出不少值得大家深思的課題,並撰寫成文。遂以,本專題欄目輯錄當中四篇文章。
樊善標教授因應李潤桓先生的書法創作觀,提出中國藝術創作情境中「勤奮、法度、創造與革新」的思考。朱少璋博士則提醒文學的定義與範圍,本應廣闊及穿透生活各個層面。文本轉換與情境改變,直接影響書法創作的可能。大家不妨放下成見,想像意趣。在籌備訪談錄像及與作家交流期間,與會者深入解讀十件展出作品,阿三歸納出當中有意思的說法,整理成回應文章。本專題最後一篇文章,報道八月初在藝術館舉行的「有形文學」講座,輯錄兩位嘉賓書法家徐沛之博士及古典文學學者黃梓勇博士的精彩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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