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漢字城韻」的「書意–詩.文」作品回應部份的策劃人阿三想我談談李潤桓先生展出的一幅書法,並回應李先生的一番自白。阿三找我是因為我不是書法家,也不是書法評論家或理論家。他讓一個行外人、門外漢發言,積極的意義當然是嘗試把書法帶到原來的語境外,連結更多的人。可是我可以談甚麼呢?阿三說,我不需要和李先生對談,──是啊,以我的書法知識,怎對得上話呢?──他們會先訪問李先生,我聽了內容再考慮怎樣回應,最好是立足於我自己的專業範疇,看看得到甚麼啟發。這分明就是蘇東坡詩所說的,「至人談寂滅,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我的感想或許連迷也稱不上,不過妙談寂滅的至人大概不會見怪的。
一
身兼書法家和藝術教授的李潤桓先生,清晰有條理地解說個人書法作品創作背後的思考,自我評價創作成果,談了個多小時,這當然異常珍貴。李先生最初強調文字的思想、情感怎樣以書法方式轉化表現出來,例如字體的大小、墨色的濃淡、運筆的遲速等。他說的轉化令我聯想到「翻譯」。有翻譯經驗的人大概都明白,有些東西翻得出來,有些東西翻不出來,那涉及兩種語言和文化的距離,例如有人說詩是翻譯中失去的東西;幽默用另一種語言也很難圓滿表達。但和現在這個話題更有關係的,是兩種表現方式之間是否存在一個「對應表」,──像身份證上把中文姓名轉為數字的電碼本 ──也就是說思想和感情能不能翻譯為視覺形式?能夠翻譯到甚麼程度?
不過李先生談得更多的,其實是視覺效果和工具運用方面的考慮,這些正體現了行內人深湛的功力。沿用「翻譯」的譬喻,我們很容易可以看到轉化過程既有流失,也有增益。流失的是文字的內容細節,因為線條韻律、計白當黑等等都無法完整傳達內容。但這不重要,因為那段文字已經用可以辨認的書體寫出來了。增加的當然就是視覺效果和工具運用的匠心。事實上如果不能體會這些,根本就無從欣賞書法。所以由書法家夫子自道是非常有意義的。
當然,轉化不一定要從溝通的角度理解為翻譯。創作者可以化用無痕,接受者也不妨別有懷抱,但那是另一回事了,和這裡所談不在同一層面上。
二
李先生所寫的是《荀子‧勸學》裡的幾句話:「不積跬步,不能至千里;不積細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原文接着還有更著名的「駑馬十駕,功在不捨」。選擇這幾句話,李先生說,是要勉勵自己也勉勵學生練習的重要。不斷累積,才能有成果。這是語重心長的提醒。
我們都聽過龜兔賽跑的故事,兔子的失敗在於停止累積牠速度的優勢,但如果兔子跑錯了路線,累積愈多就輸得愈厲害了。清代學者錢大昕把書齋命名為「十駕齋」,顯然取義於〈勸學篇〉。錢大昕以博學聞名,史學考據的成就在清代數一數二,他還兼通小學,發現了古代漢語聲母的輕唇音都讀作重唇音、齒音都讀作舌頭音──現在粵語把姓氏的「費」讀作「秘」、烹飪所用的「澄麵」讀作「鄧麵」,都是古音的遺痕──。試想駑馬一樣的庸材,即使每日勤於學習,能夠成為錢大昕嗎?我認為他為書齋取名完全是謙虛的態度。
累積固然重要,但純粹的重複不見得很有價值,所以孔子說「溫故知新」。錢大昕有一本重要著作名叫《十駕齋養新錄》,正符合「溫故知新」的意思。在藝術創作上,故和新的辯證關係更重要。李先生談〈勸學〉時雖然強調累積,但他談作品其實沒有丟掉創新,要不然就無需思考怎樣寫了。
三
李先生又談到書法的欣賞有客觀標準可言,要是欣賞者沒有書法基礎,他有自己的喜惡,但未必正確。書法基礎就是法度的掌握。掌握包括知道甚麼是正確的方式,並且能夠實踐出來,累積和練習主要是為了實踐。
但我們也明白,這一切的前提是先確立了法度的權威。《南史‧張融傳》有一段有趣的話:「融善草書,常自美其能。[齊高]帝曰:『卿書殊有骨力,但恨無二王法。』答曰:『非恨臣無二王法,亦恨二王無臣法。』」在張融看來,王羲之、獻之父子的法度也不算是絕對權威。我不知道中國書法史上像這樣大膽的言論多不多,在我較為熟悉的文學範疇裡,學者通常認為大部份美感經驗都是後天學習而得的。甚麼算是美或不美,隨時代、地域,以至社會群體而有變化,這不僅是藝術的問題,也是社會上權力運作的結果。所以接受傳承而來的美感標準,某程度上是服從於現行的制度,而強調創意,則多少有一種重新分配權力的意圖。但我馬上要強調兩者並不是截然對立的,完全不知道法度的人,也就無所謂創新。張融說「恨二王無臣法」,最低限度他要知道二王之法是怎樣的,否則就是大言欺人了。
中國在先秦時代已經有強烈的古代崇拜,深信愈古老的東西愈好,難免壓抑了創新。但文學史上地位崇高的作家沒有哪一位是以摹仿前輩著名的,所以對法度、標準的口頭讚美和實際衝擊,很可能是同時並行的,這也是我對創作者總抱着期望的原因。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曾詠聰(下稱「聰」)是詩社成員中最早出版個人著作的,早於2016年他已籌備好首本詩集,同輩的其他文友,有些沒再寫了,有些消聲匿跡。如今我收到聰的邀請,為他將出版的散文集一輯作結,我又憶起十年前大學聯福樓裡,幾個初生之犢與作家前輩圍坐沏茶,席間前輩嘆:「大學裡年青的寫作人才有很多,但畢業後能堅持下來的只有很少。」聰是少數留下來的人,這源於他不視寫作為可有可無的消遣、或炫耀才情的社交網絡貼文;對於聰,寫作是長跑一樣的孤獨鍛鍊、是內省生命的修行。
《千鳥足》一書,見聰內省自身的成長,作品涉足他的童年、少年,憑著他剪裁的回憶片段,讀者可以重塑出九十年代一個百厭星身影:一個比同齡高的的男孩手抱足球、穿過屋邨走廊跑到樓下球場「跟隊」。在家的日子,他白天看日本動漫、看金庸;入夜看無線電視劇、看明珠930。他喜歡捉弄郵差、喜歡塗鴉樓梯;他害怕解剖外星人時的懸疑音樂、害怕樓梯轉角的道友。每年中秋,他「煲蠟」、點碌柚皮燈籠,還曾經追擊屋邨露體狂;暑假時,他影印作業答案販售,有了錢便去踩單車、打保齡、游水、唱K,流連葵廣和遊戲機中心。聰寫兒時生活,不旨於還原歷史場面予以集體回憶,更多的,是為了對照他所否定的成人世界──孩時有多率性妄為,就更顯得長大後就有多謹慎虛偽。
聰從小便洞悉成人世界的狡詐,他察覺到葵廣的店舖壟斷經營;很早知道暑期作業是「挾持學生青春的利器」、「成年人在浪擲他們的時光」。(見〈暑期作業〉)由於早熟、多慮,聰漸漸練就了成人的世故,彷彿修練了一套武功心法。比如一次放榜接成績單,他因為在意別人反應,刻意調節自己的聲線,生怕:「太興奮或會誤以為我強顏歡笑,太沉重,又會以為我連強顏歡笑都演不了」。(見〈放榜〉)那個曾經在樓梯塗鴉叫英文老師「食屎」的率真男孩、那個曾經對抗葵廣眼鏡劫匪的憤怒青年,終究,也漸漸長成了軟弱的成人,生怕動輒得咎,恰如〈自序〉(或後記)裡聰的自述,長大以後他慣於展示以下的演技:「嘗試不讓失望顯露,嘗試假冒不被牽連,靜靜地,飛灰中踱步」。人單純的轉變並不悲哀,這不過是生命中一次無意識的自然過度;悲哀的是,聰深刻地意識到,轉變是種衰退,成長是走下坡。
聰否定人生,正如他否定成長,他自小就目睹生命的徒勞。〈井底之蛙——記麗瑤邨〉和〈亂棍打死牛魔王〉兩文憶述離世的親人,聰在外公外婆身上看見時間如何削去人的聲音和記憶;在細舅身上領悟生死無常,他們的身影晦暗,離開時,沒人哭、沒人笑,黑色一樣沉寂。我想起侯孝賢執導的《童年往事》,死亡與年少的主角一次一次交錯,在成長階段中他經歷了親人的逐一離世,漸漸學會了隱忍和漠然,明瞭了甚麼是不可避免。對於聰來說,死亡同樣是必經的成年禮,拉扯著他長大成人。
「沒有勝負的井字過三關」(見〈漫畫〉),聰以此隱喻命運的苦悶、人生的僵局。遊戲未開始,結果已篤定。可見的將來,無驚、無喜。時間匍匐而行,水一樣流淌,最終枯竭,只剩下記性太好的人在質疑、在氣餒。聰就是那個記性太好的人,他記得自己曾經和許多擁有Gameboy的孩子一樣(包括我),願望是上太空捉超夢夢;同時,他也記得自己後來在文學課上,尷尬地說出自己沒有理想。他記得喚他出大廳吃梨子的母親;記得在走廊兩側敞開鐵閘「開會」的街坊;記得從前的死黨阿旗、結拜大哥老楊;記得陪他去聯招、陪他去講價的女同學;同時,他也記得獨居以後,無數個失眠夜的折磨,鬥魚離去後屋裡遺下的荒涼。書中處處是今昔對照的張力,為聰「若無其事」的姿態註解:沒有甚麼應該不應該,無所謂快樂不快樂,反正沒有甚麼事不會被淘汰,「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正如在〈漫畫〉一文中,聰著學生回去看《火鳳燎原》但無人理睬,甚至有學生不懂漫畫該由左或右看起,面對自己一廂情願的窘迫,聰只是默然,無說辭、無批判。又好像我們每次的詩聚,評論作品時,聰幾乎不談愛憎、甚至毫無有建設性的發言,往往只在旁邊插科打諢、調侃幾句,最後以他馬嘶一樣的笑聲哈哈哈帶過,無所謂好壞,反正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聰在一次訪談(〈今晚See詩先〉)中分享,寫散文像拍電影,可以鉅細無遺、可以隨心所欲。讀《千鳥足》,我們就在聰的運鏡下,看見他如何拍攝自己的童年、青春、與成年後的獨居生活,作為他的多年讀者,我很期待他將來的作品會在上述主題外,有更多面向。如今我下筆之時,正值聰偕侶遷居之時,未來同居的新生活,聰你不妨多寫,相信會比書中呈現的苦楚帶來更多新的苦楚,我以過來人的身份擔保,哈哈哈。
2022年4月20日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香港藝術館策劃的「漢字城韻──書法中的詩舞畫樂」香港書法展覽分四大部份,包括「書勢──舞.武」、「書意──詩.文」、「書象──畫.圖」及「書韻──樂.聲」。水煮魚文化製作參與「書意──詩.文」部份展品回應及訪談錄像製作,負責策劃及統籌的為藝術家兼藝評人阿三。
書法與文學,均是文字的藝術。書法家創作時選擇甚麼文本、如何理解文學篇章,及以甚麼形式轉化為書法創作?我們希望是次策劃,能與作家、學者及藝術家共同討論文本、文學與書法藝術的關係,看見書法作品的文學特性及文學在書法中所展現的模樣。除了書法家、作家與藝術家訪談錄像、作家文字回應及創作,以及舉辦展覽講座與工作坊外,策劃過程期間,各參與專家延伸出不少值得大家深思的課題,並撰寫成文。遂以,本專題欄目輯錄當中四篇文章。
樊善標教授因應李潤桓先生的書法創作觀,提出中國藝術創作情境中「勤奮、法度、創造與革新」的思考。朱少璋博士則提醒文學的定義與範圍,本應廣闊及穿透生活各個層面。文本轉換與情境改變,直接影響書法創作的可能。大家不妨放下成見,想像意趣。在籌備訪談錄像及與作家交流期間,與會者深入解讀十件展出作品,阿三歸納出當中有意思的說法,整理成回應文章。本專題最後一篇文章,報道八月初在藝術館舉行的「有形文學」講座,輯錄兩位嘉賓書法家徐沛之博士及古典文學學者黃梓勇博士的精彩對話。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