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從南丫島索罟灣碼頭下船,眼前就是第一街,往內走是第二街,再進去便是第三街,三條平行的長街組成了索罟灣社區的骨幹,而命名的視角來至當年殖民政府,官員從海面駛來,首踏足的第一條街就稱作First Street 。那是2021年夏天,我們仗著藝術家、研究員的名義經常入島訪問,搜材記錄,以抓取靈感為由吹吹海風,藍天白雲。
沿著第一街走,整條街不是酒家、餐廳就是海味舖,店家會把椅凳拿出來,坐在長街之上,海風吹過,有時叫賣攬客,有時搖扇閒聊,發呆看天,摸摸放養的小貓小狗,客人來了才進店招呼。一種不謀而合的悠然自得,即使做生意也帶著獨有的小島節奏。
從索罟灣岸邊拾獲磚瓦,曾經是某些人的家。
繼續前行,隱約飄過陣陣鹹香,「華記海味」門前正放著兩個大竹搭,一條條橙黃色大地魚整齊排好,在太陽下吹曬風乾,鹽巴在魚身上結晶成形。老闆娘Winnie說:「天氣好的話,再曬一天就可加工製成魚粉。」大地魚粉又名天然界「味精」,味鮮鹹香,港式雲吞麵、滾湯煮瓜的必備調味。南丫島水域的大地魚漁獲不多,魚身無肉,活賣的話不值多少錢,外面的漁民捕獲後會將魚劏好,挖去鰓腸,半曬乾,再拿到第一街逐戶拍門叫賣。Winnie將曬好的大地魚拿到店面的後室,扭開焗爐,四十分鐘把魚完全烘乾,不帶半滴水氣,此時煨魚的香氣瀰漫著整條長街,「每次烘大地魚,全條街的人都知道!」,繼而以人手將魚肉撕出,再開機磨粉。一斤魚磨出四、五細樽,兩個人一起做,手工作業,朝十晚六,也只能做到三,四十樽。
海味店舖面明亮有序,除了魚粉、魚乾,還有各式海產乾貨,最珍貴的花膠掛滿招牌下的大牆上,每隻都出自至少三百斤重的白花魚,是早輩漁民的戰利品。隨著環境污染,如此完整和大體積的花膠成為本地漁業界的歷史遺物,這些花膠皇一隻動輒標價過幾千港幣,Winnie笑瞇瞇說:「這麼貴的花膠沒人會買啦,都是放著看開心。」或許留下來的比賣走更珍貴,一種水上人身分和歷史象徵。
Winnie形容開舖是「順水推舟」,老爺、奶奶皆為水上人,一九四〇年代,坐著木盆飄到索罟灣,以前水上人住在海上,漁具破掉時才上岸修補,漸漸就在岸邊用石頭搭起屋,當時索罟灣只有兩、三戶居民。翁姑上岸後還是水陸兩邊走,Winnie的丈夫黎先生,生於一九六六年,也是在艇上出生,很難想像當時幾條大街還未出現,索罟灣還是一個沙灘。此後,不同漁民都上岸起屋,陸上人也遷進小島做生意,日子過去,逐漸形成了現在的第一街。黎先生長大後也出城工作,在中環任中菜大廚。後來,夫婦二人回到小島陪伴年紀老邁的母親,直至二〇〇五年,祖家的店面空置,不想浪費下才做起海味生意。
說著說著,Winnie開始介紹店內的小島特產。她搬出三大包透明塑膠袋,各包裹住不同顏色的「菜乾」,墨綠色,淺綠色和奶白色。「我們水上人叫這些做大苔,外面的人叫昆布。」她說。顏色的深淺,反映大苔晾曬的次數,奶白色的必須經過三次重複浸透、瀝乾、日曬,水上人的最愛,遊人則愛買墨綠色的,覺得新鮮。南丫島水域曾經盛產大苔,如今數量已大不如前,「從前大苔量多的時候,一屋也不夠放!」雖然如此,時節來了,島民還是會出海捕撈。「刮」紫菜要到浪大的崖邊礁石,潮漲潮退,紫菜就在大浪的拍打下生長,浪愈大,紫菜愈多,愈靚。沙菜則生於沙地、大苔浮於水面、紫菜和膠菜依附在水中的石面。同樣是海藻,在大海,還是有各自的習性和根據。
貨架上每包海味都貼上一張貼紙,是Winnie設計的,標示出其功效和煮法。大苔加白豆、糖冬瓜、水煲成一碗,人曝曬後喝,立即清熱降火。膠菜可以開奶,漁民的嬰兒都這樣喝。沙菜則排毒清腸胃,祛痘。「以前水上人,海裡有甚麼就吃甚麼,很少看醫生。有效的話,就一代一代傳下去。」Winnie看我對水上人的飲食文化有興趣,就繼續說下去,發現不少水產都有其「水佬話」 的名稱,通常比通用中文更精闢,像一種海草叫作「茜尾戙」,「茜」指海草,「尾戙」指尾端細長而豎立之物。Winnie突然說:「水佬話的腔調我也不太懂,對啊,我不是水上人,也不是南丫島人,我以前住旺角的!」
作品《看見風》,2021,劉清華,林建才
一九九三年,Winnie隨著水上人丈夫來到偏鄉小島生活,從香港最熱鬧,人口、商鋪最密集的旺角,來到不少本地人都從未曾踏足過的索罟灣。即使在同一個香港,市區與離島生活依然天差地別,索罟灣沒有一間連鎖商店、超商、銀行,遇上颱風季,船期也要看大海風浪的心情。Winnie卻鍾愛小島的悠靜的環境,人與人的距離親切簡單,沒有想念繁華多變的城市生活,「中環,旺角那邊人多得很,連呼吸也困難,我現在去會怕。」
現在,她每天早上四時多起床,五時半,也是日出之時就到坻山上的仙觀打坐,吃過早餐就開店,晚上八時關燈睡覺,與自然共同作息,城市人難求的生活步調。不過,小島生活並不乏味,她打開手機相簿,展示早前出海捕海膽的相片。那時候是五月,一家人駛船出海,香港初夏的海風清爽帶勁,陽光打進大海,船停靠在崖石旁,人就起來,潛入水中,用整彎的燒烤叉把長滿刺的海膽勾起,剖開外殼,海膽黃直接送到嘴裡,想想也百般滋味。
我離開前,Winnie拿起一隻只有小指那麼大的海馬送我,說是之前在漁獲中發現。我接過小海馬,想起同樣是島國語言的日語裡,「海鮮」會稱作「海幸(うみさち)」,而我手捧著的,也正是從眼前這片大海而來的幸福。
後記:2021年,我以藝術家身份加入「南丫說:」公共藝術計劃,參與研究訪問,田野考察以及各種取材,乘船進出索罟灣不下數十遍,每次乘船離去,都會默默盤算著下次入島的日子。計劃終於在2022年春季結束,我亦因著留學飄到另一座海島生活,一年過去,私生活已經是人非,原鄉小島的故事卻依然念念不忘,特此寫下這篇文章作為記錄。感謝Winnie、黎先生、惠玲、梁寶、南丫南的街坊、研究員、計劃及創作夥伴⋯⋯還有一直都在的大海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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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詠聰(下稱「聰」)是詩社成員中最早出版個人著作的,早於2016年他已籌備好首本詩集,同輩的其他文友,有些沒再寫了,有些消聲匿跡。如今我收到聰的邀請,為他將出版的散文集一輯作結,我又憶起十年前大學聯福樓裡,幾個初生之犢與作家前輩圍坐沏茶,席間前輩嘆:「大學裡年青的寫作人才有很多,但畢業後能堅持下來的只有很少。」聰是少數留下來的人,這源於他不視寫作為可有可無的消遣、或炫耀才情的社交網絡貼文;對於聰,寫作是長跑一樣的孤獨鍛鍊、是內省生命的修行。
《千鳥足》一書,見聰內省自身的成長,作品涉足他的童年、少年,憑著他剪裁的回憶片段,讀者可以重塑出九十年代一個百厭星身影:一個比同齡高的的男孩手抱足球、穿過屋邨走廊跑到樓下球場「跟隊」。在家的日子,他白天看日本動漫、看金庸;入夜看無線電視劇、看明珠930。他喜歡捉弄郵差、喜歡塗鴉樓梯;他害怕解剖外星人時的懸疑音樂、害怕樓梯轉角的道友。每年中秋,他「煲蠟」、點碌柚皮燈籠,還曾經追擊屋邨露體狂;暑假時,他影印作業答案販售,有了錢便去踩單車、打保齡、游水、唱K,流連葵廣和遊戲機中心。聰寫兒時生活,不旨於還原歷史場面予以集體回憶,更多的,是為了對照他所否定的成人世界──孩時有多率性妄為,就更顯得長大後就有多謹慎虛偽。
聰從小便洞悉成人世界的狡詐,他察覺到葵廣的店舖壟斷經營;很早知道暑期作業是「挾持學生青春的利器」、「成年人在浪擲他們的時光」。(見〈暑期作業〉)由於早熟、多慮,聰漸漸練就了成人的世故,彷彿修練了一套武功心法。比如一次放榜接成績單,他因為在意別人反應,刻意調節自己的聲線,生怕:「太興奮或會誤以為我強顏歡笑,太沉重,又會以為我連強顏歡笑都演不了」。(見〈放榜〉)那個曾經在樓梯塗鴉叫英文老師「食屎」的率真男孩、那個曾經對抗葵廣眼鏡劫匪的憤怒青年,終究,也漸漸長成了軟弱的成人,生怕動輒得咎,恰如〈自序〉(或後記)裡聰的自述,長大以後他慣於展示以下的演技:「嘗試不讓失望顯露,嘗試假冒不被牽連,靜靜地,飛灰中踱步」。人單純的轉變並不悲哀,這不過是生命中一次無意識的自然過度;悲哀的是,聰深刻地意識到,轉變是種衰退,成長是走下坡。
聰否定人生,正如他否定成長,他自小就目睹生命的徒勞。〈井底之蛙——記麗瑤邨〉和〈亂棍打死牛魔王〉兩文憶述離世的親人,聰在外公外婆身上看見時間如何削去人的聲音和記憶;在細舅身上領悟生死無常,他們的身影晦暗,離開時,沒人哭、沒人笑,黑色一樣沉寂。我想起侯孝賢執導的《童年往事》,死亡與年少的主角一次一次交錯,在成長階段中他經歷了親人的逐一離世,漸漸學會了隱忍和漠然,明瞭了甚麼是不可避免。對於聰來說,死亡同樣是必經的成年禮,拉扯著他長大成人。
「沒有勝負的井字過三關」(見〈漫畫〉),聰以此隱喻命運的苦悶、人生的僵局。遊戲未開始,結果已篤定。可見的將來,無驚、無喜。時間匍匐而行,水一樣流淌,最終枯竭,只剩下記性太好的人在質疑、在氣餒。聰就是那個記性太好的人,他記得自己曾經和許多擁有Gameboy的孩子一樣(包括我),願望是上太空捉超夢夢;同時,他也記得自己後來在文學課上,尷尬地說出自己沒有理想。他記得喚他出大廳吃梨子的母親;記得在走廊兩側敞開鐵閘「開會」的街坊;記得從前的死黨阿旗、結拜大哥老楊;記得陪他去聯招、陪他去講價的女同學;同時,他也記得獨居以後,無數個失眠夜的折磨,鬥魚離去後屋裡遺下的荒涼。書中處處是今昔對照的張力,為聰「若無其事」的姿態註解:沒有甚麼應該不應該,無所謂快樂不快樂,反正沒有甚麼事不會被淘汰,「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正如在〈漫畫〉一文中,聰著學生回去看《火鳳燎原》但無人理睬,甚至有學生不懂漫畫該由左或右看起,面對自己一廂情願的窘迫,聰只是默然,無說辭、無批判。又好像我們每次的詩聚,評論作品時,聰幾乎不談愛憎、甚至毫無有建設性的發言,往往只在旁邊插科打諢、調侃幾句,最後以他馬嘶一樣的笑聲哈哈哈帶過,無所謂好壞,反正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聰在一次訪談(〈今晚See詩先〉)中分享,寫散文像拍電影,可以鉅細無遺、可以隨心所欲。讀《千鳥足》,我們就在聰的運鏡下,看見他如何拍攝自己的童年、青春、與成年後的獨居生活,作為他的多年讀者,我很期待他將來的作品會在上述主題外,有更多面向。如今我下筆之時,正值聰偕侶遷居之時,未來同居的新生活,聰你不妨多寫,相信會比書中呈現的苦楚帶來更多新的苦楚,我以過來人的身份擔保,哈哈哈。
2022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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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藝術館策劃的「漢字城韻──書法中的詩舞畫樂」香港書法展覽分四大部份,包括「書勢──舞.武」、「書意──詩.文」、「書象──畫.圖」及「書韻──樂.聲」。水煮魚文化製作參與「書意──詩.文」部份展品回應及訪談錄像製作,負責策劃及統籌的為藝術家兼藝評人阿三。
書法與文學,均是文字的藝術。書法家創作時選擇甚麼文本、如何理解文學篇章,及以甚麼形式轉化為書法創作?我們希望是次策劃,能與作家、學者及藝術家共同討論文本、文學與書法藝術的關係,看見書法作品的文學特性及文學在書法中所展現的模樣。除了書法家、作家與藝術家訪談錄像、作家文字回應及創作,以及舉辦展覽講座與工作坊外,策劃過程期間,各參與專家延伸出不少值得大家深思的課題,並撰寫成文。遂以,本專題欄目輯錄當中四篇文章。
樊善標教授因應李潤桓先生的書法創作觀,提出中國藝術創作情境中「勤奮、法度、創造與革新」的思考。朱少璋博士則提醒文學的定義與範圍,本應廣闊及穿透生活各個層面。文本轉換與情境改變,直接影響書法創作的可能。大家不妨放下成見,想像意趣。在籌備訪談錄像及與作家交流期間,與會者深入解讀十件展出作品,阿三歸納出當中有意思的說法,整理成回應文章。本專題最後一篇文章,報道八月初在藝術館舉行的「有形文學」講座,輯錄兩位嘉賓書法家徐沛之博士及古典文學學者黃梓勇博士的精彩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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