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有聞新詩難以背誦。筆者回想,自己背的第一首現代詩是瘂弦〈如歌的行板〉。其實我沒有刻意去背,也沒有刻意去記,我理解這首詩的意思後,讀著讀著,自然背起來了。正如朱子謂「多誦數遍,自然上口,久遠不忘」。又如古人云「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瘂弦〈如歌的行板〉的「詩眼」應是: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觀音」象徵善良,「罌粟」象徵邪惡。我們知道,這首詩寫了好多善良的必要,以及邪惡的必要。世界就是充滿了善良的東西,以及邪惡的東西。但我心中疑惑,詩中的「必要」是必要嗎?詩句的順序能調換嗎?如果能調換,則似乎不那麼「必要」了。研讀之後,發覺所有的詩句,所有的「必要」,都不能調換次序,詩人的鋪排是有原因的。如果覺得能調亂那些順序,筆者應該糊塗透頂了。然後,我便自然地記誦這首詩了。
如果說,解讀這首詩的關鍵詞是「善良」和「邪惡」,那麼,筆者想再加兩個關鍵詞:「享受」和「旁觀」。整首詩就是不斷在訴說「善良」、「享受」、「旁觀」、「邪惡」的循環,也似乎在控訴:「邪惡」的出現,是因為「善良」「享受」「旁觀」。
詩中第一次寫的「善良」「享受」「旁觀」「邪惡」,可能是: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溫柔」、「肯定」是人性「善良」的一面。因著人性「善良」美好,人便快樂,想「享受」「一點點酒」,觀賞「木樨花」。因著「享受」,人便會逾矩,得意忘形,「享受」「旁觀」「邪惡」:「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此句即粵語「𥄫女」之必要,「享受」眼目之慾,食色性也,乃人之常情,但人卻把「𥄫女」美化為「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就像〈孔乙己〉的「竊書不能算偷」一樣,以「言詞迂迴」欲蓋彌彰,更顯人性虛偽,屬「邪惡」一面。同時,「一名女子」若是美女,則象徵「善良」,「看美女」是「享受」,「看」即「旁觀」,把「美女」以言詞迂迴修飾為「女子」則是虛偽的「邪惡」。
然後,詩句陷入了「善良」「享受」「旁觀」「邪惡」的惡性循環中: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歐戰,雨,加農砲,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點鍾自證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旋轉玻璃門
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晚報之必要
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顯示兩個人的自大,有一人自比海明威,另一人貶損對方「君非海明威」是「起碼認識」,非常自大,也很自我,偏向是人性「邪惡」一面。因人的自我與「邪惡」,「歐戰」發生了,「雨」在「旁觀」,「加農砲」殺人的「邪惡」,「天氣」在「旁觀」,但人有善良一面,不再「旁觀」,「紅十字會」的成立,救了很多人的命。但也有人仍在「旁觀」,地球另一端的人在「散步」、「溜狗」、「享受」「薄荷茶」,他們有關注「歐戰」嗎?他們或許是關注「歐戰」的──關注「歐戰」引起股票市場的升跌,影響他們的經濟收益:「每晚七點鍾自證券交易所彼端/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是「自我」的極致,是人性「邪惡」一面。「旋轉玻璃門/之必要」是「旁觀」,不停息的「旁觀」。「盤尼西林之必要」是救人的「善良」,「暗殺之必要」是殺人的「邪惡」,「晚報之必要」即「旁觀」,「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即「享受」,「馬票之必要」即「邪惡」。
姑母遺產繼承之必要
陽臺、海、微笑之必要
懶洋洋之必要
「姑母遺產繼承之必要」是很過份的「邪惡」。爭名逐利,極盡「邪惡」之能事,人是為了得到什麼呢?「陽臺、海、微笑之必要/懶洋洋之必要」,原來也是為了「享受」。
諷刺地,詩的開首曾言,因著「善良」的「溫柔」「肯定」,人便能得「享受」,「享受」原本不需經過「邪惡」便可獲得,但人卻多選擇從「邪惡」找尋「享受」,爭盡一日之長短以後,到頭來,結果卻是沒有爭到什麼特別的東西,只是「懶洋洋之必要」而已。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世界就像河一樣,永遠流下去,「世界老這樣總這樣:──」,「善良」「享受」「旁觀」「邪惡」的循環不斷持續下去,「善良」的觀世音菩薩在遠遠的山上「享受」凡人的供奉,「旁觀」「邪惡」的「罌粟」「在罌粟的田裡」滋長,「邪惡」的鴉片、海洛英遍地皆是,引發仇殺與戰爭,「觀音」沒有阻止邪惡,回顧上文,「雨」在「旁觀」,「天氣」在「旁觀」,人只能以「紅十字會」自救,以「盤尼西林」自救,但有用嗎?「暗殺」等等,也是「必要」的。「存在主義」云「存在先於本質」對神的矮化,似乎也適合用來解讀這首詩。
楊照曾在臉書(Facebook)撰文,從音律方面分析瘂弦〈如歌的行板〉,十分精彩。〈如歌的行板〉本為柴可夫斯基創作的樂曲,瘂弦把〈如歌的行板〉寫成詩,乃現代中文詩的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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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國走路,最初是迫不得已的事。駕駛考試不合格,不能駕車。女兒說「富翁失馬」,我雖不是富翁,但也明白她達到的境界。安全也許比便利重要,走路也許會看到更多風景。
新居離小鎮中心好像有三十分鐘腳程,在陌生的國度,這三十分鐘好像是在沙漠上行走,我們只是想找一滴水,一間餐廳。
最後得到的是漢堡包和薯條,鮮紅的茄汁象徵那最庸俗的美夢,一個沒有血但可能最沒有營養的夢。
也許,人的基本要求真的是溫飽和安全。找到回家的路,也是一種基本。學懂找到鐵路站、圖書館和超市,算是小小的成就。人就放膽去尋找更遠的路。去到另一個鎮,走過大街,終於發現美食車、書店和亞洲菜的餐廳。生活似乎有很多東西可以發掘呢,人才震奮了起來。
但人仍是要努力的,如果有目標的話。我們買了一大枝有氣青檸水,就去找某舊鎮(old town)去。這裡,無論是甚麼路,多窄、多陰暗,只要寫著公共人行道(public footpath)的,就總是可以放心走。舊鎮和新區隔著一個樹林,還有一個山坡,這不是我熟悉的那種路。但是,望著一片金黃色的大麥田,看女兒身處其中,自由自在,就感覺人生總是有生機的。兩星期後,再到這個地方,金黃色不見了,換來綠色掌管著這裡。或許,時間才是背後的真宰。
後來我們在家附近走更多的路。去公園的路,我們會走過馬徑(bridleway),穿過森林,或者走過幽靜的民居。路口一支燈柱,貼著 ‘free apple’的簡單海報 。這裡的蘋果樹蘋果太多,不妨免費贈送給鄰人,這既是善心,也是幸運。不過,自由不是免費的。這點我們會記得。
美國詩人佛洛斯特說,「好的籬笆造就好鄰居」(Good fences make good neighbors)。無論牧場再大,或者地勢再奇怪,也可以有籬笆去製造一條能走的路。有時我們看到羊吃草,有時看到牛。它們望著我們的照相機,笑。有時撒一泡尿,或者打起架來。還未看過馬,也許它們太過尊貴。後來才發現,我們走的路原來還不夠多。附近是有馬的。主人幫它剃毛,跟我們說這隻馬的故事。十四歲了,是一隻老馬,謙和地生存。
在藍天下,所有動物都是美麗的,包括我們自己。
路有時是殘忍的。或者說,我們會看到天地不仁。沒有頭的狗屍、老鼠屍,都令小孩卻步。閉上眼吧,向前走。走到河谷,河水又會令我們忘記一切傷悲,或許會強壯了一些呢。對,孩子已經熱烈地吹散蒲公英,歌頌生命。
遇到禮貌的告示(polite notice)標明這是私人地方,不准進入,我們就緊張起來。到底明白私有產權在這裡的重要性。蘇子說︰「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在這裡對一半,錯一半。也是一個香港人的狀況,對一半,錯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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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告訴我某君貶逐新詩,認為雙年獎不應有詩獎,更且以為五四以來新詩成績最差。我不知這種議論的細節,──如果有的話,不過我對新詩倒有自己的看法,未必與某君的看法有關。我已好幾屆不做雙年獎的評審了,沒興趣淘此混水。
我想說的是,若論新文學的功過,我認為最大的突破、最大的成就,就在胡適倡議的新詩。
小說、散文吾國俱有很好的傳統,其中一直受輕視的散文,我認為漢語散文從全世界的角度講,不是第一,也是第一之一(哈哈,全世界的散文我不可能全都看過) ,隨便舉例吧,從先秦的論語、史傳散文、哲理散文、之後司馬遷、南北朝散文、唐宋八大家、晚明小品……。西方的,要從蒙田講起。論深度與廣博,我不以為Samuel Johnson會比韓愈好,更不認為蘭姆比張岱優勝。蒙田、SJ、C. Lamb我算讀過。
小說呢,遑論明清四大、聊齋、儒林外史,之前的傳奇、話本……。今人的小說,有超過紅樓夢的嗎?沒有。但我們不會這樣比。曹雪芹在生的話,要寫,大概也是今人那樣的小說。
至於新詩,過去的舊詩,形式上都有格套。高手當是力量,之後就成為限制。唐詩變為宋詞,再變為元曲。一直要變的,要尋求出路的,是形式。
再寫下去,你會寫得比李杜好,比周邦彥、蘇軾好,比馬致遠、關漢卿好?
都不會。你求變,怎麼變?
要命的,原來是格套。新文學既然以白話為主,則新詩再用格律句套,不是怪別扭的?個別詩人忽爾又想到格套,那只是個人的挑戰。
新詩走出這種形式格套,由內容推動,或者內容和形式一起來,每一首都是新的形式。寫詩的人找到文學藝術最重要的東西:自由。
詩的世界,也是世界的詩,我們要走到1917年,才擺脫格套句式,是否太遲?胡適當年年紀輕輕,有此嘗試,很了不起。
五四以來,認真地編一本新詩三百首,不是那種翻幾本書,就搞個什麼的詩選,錯字誤排連篇,未必勝過世傳的唐詩三百首(何必這樣比),三百首獨立具足,又各不相同,表現時代面貌,這,新詩就有存在的理由。
我想到這些,其實也夠了,有人對新詩率爾下結論,寫詩的人,總得稍作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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