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聊齋的帷幔》
第七講│《聊齋志異》的鬼世與《佩德羅.巴拉莫》(節錄)
(鳴謝聯經出版授權節錄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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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嘗試來比較一下《聊齋志異》中的人鬼小說和《佩德羅.巴拉莫》的寫作會是一樁有啟發的事。
一九八六年,墨西哥作家胡安.魯佛的小說《佩德羅.巴拉莫》最初翻譯到中國時,更名為《人鬼之間》。就這個更名看,它已經和《聊齋志異》有極其相近甚至密不可分的聯繫了。在真實的歷史中,關公不會戰秦瓊,但文學是可以把關公和秦瓊放在一塊論戰比較的。凡有耐心讀完《佩德羅.巴拉莫》的讀者們,都不免為之愕然而沉默,尤其那些文學作品的內行讀者和寫作者,讀了這部小說會在內心默然地問:「作者是怎麼寫將出來的?是上帝握著他的左手、閻王握著他的右手才寫了這部小說嗎?」或者「是上帝給了他筆墨,閻王給了他紙張才寫出了這部奇崛之作嗎?」
一部翻譯成中文僅有八萬多字的中篇小說,有名有姓的人物一共寫了八十多個。在這八十多個的人物中,有多少是生者?有多少是死者?如果進行一次閱讀統計,其難度之大一定如同一次人口普查般,第二次的統計一定和第一次不一樣;第三和第四次的統計,一定和第一、第二次不一樣。如果其中有兩次是一樣的,那一定是因為其中有一次統計錯了碰巧一樣了。人口普查的科學性,在於對與不對我們都以這一次性的普查為標準。《佩德羅.巴拉莫》中誰是生者、誰是死者極易混淆,使我們每讀一遍都會重新發現那個活著的,原來已經死去了;那個死去的,卻從未死過而是永生的。在《聊齋志異》中,生與死是有清晰界限的。生者為生者,死者為死者,因此才有了卑微的死者返生回家的返鄉意象和文學的「回家」價值。然將《聊齋志異》與《佩德羅.巴拉莫》同讀比較時,我們看到了後者沒有這個意象和意義。或者說,那個墨西哥的作者胡安.魯佛,從動筆寫下小說開頭的第一句,他就放棄了返鄉、回家這種千古存在的人類的精神趨向和思考,讓那些死者即使死了也不到冥府地獄去。在胡安.魯佛那兒,人死去是可以不去地獄而留在家鄉的。對於魯佛來說,寫作中他會這樣想,《神曲》中的地獄、煉獄不免扯得太遠了。他讓小說中的可馬拉、半月莊、寇里馬、康脫拉、薩約拉、莫斯科塔、岡薩格拉辛這些如同荒原上的草芥樣的村莊裡的人,死後不到但丁描繪的漏斗地獄裡,也不到蒲松齡描繪的冥府和幽界,都還「生活」在故鄉的街頭、廣場、屋舍和他們生前最愛晒暖的日光下。他們確實已經死去了。他們也確實還活著,吃飯時還和家人一道坐在飯桌上,聊天時一面是靜聽,又一面會不斷地插入話題問一句,糾正一些說錯的或沒有那麼準確的。蒲松齡在他的寫作中,生怕讓讀者不知道這個人物是鬼、是重返人世的人,那個人物雖然和人一模樣,有血有肉,甚或比人更可愛,可他(她)終歸不是人,是狐仙、牛馬、蟲雀或花草。若讓讀者弄混了人和鬼狐妖異之界限,蒲松齡覺得那是寫作者的過錯或罪過。而在魯佛的寫作中,讓讀者知道或很快知道了哪個人物是鬼是死去的人,那才是作者的過錯和無能。
《聊齋志異》中的人鬼之界是分明的。
《佩德羅.巴拉莫》中的人鬼界限是模糊的。
《聊齋志異》中的人鬼是生活在兩個空間內,一明一暗、一黑一白、一陰一陽,如同兩個世界的山脈對立而中間隔有峽谷一樣。地府的鬼要到地上來,人間的人要到冥府去,都要穿過這條幽深、灰暗、潮濕的大峽谷,所以許多故事如〈新郎〉、〈祝翁〉、〈耿十八〉、〈魯公女〉、〈李伯信〉、〈連城〉、〈梅女〉、〈鬼作筵〉、〈金生色〉、〈鬼令〉、〈役鬼〉、〈鬼妻〉、〈王十〉及〈元少先生〉等,其中的人或鬼,都要穿過這個幽谷地界才可以到對方的地界裡,兩個空間的巨大對立和聯繫,構成了《聊齋志異》的天空和世界。而到了地球那邊的墨西哥,中間的路途距離為四百年。四百年後在胡安.魯佛的寫作裡,首先是空間的界限沒有了,人鬼之間的隔牆被打通了,那道幽深的兩界峽谷被填平了,鬼世和人世完全統一著。鬼是還活著的人,人又如同死了的鬼。大家共同生活在原有那個世界上—那個彼此共有的空間中。
其次,在《聊齋志異》中,凡鬼參與的人事,多是床笫、男女、科舉和善惡。以家庭為單位,以男性為軸心。他們基本不參與社會、歷史和現實。但在《佩德羅.巴拉莫》的故事裡,人世發生的一切,是人左右的,也是死去的人—鬼參與左右的。鬼參與的人事除了男女愛情和淫亂外,還有宗教、糧食、土地、起義、革命、新政權、反壓迫和人性的崩壞與毀滅,而不僅是家庭、愛情的建立和校正。在蒲松齡的寫作裡,鬼的返鄉是為了回來安撫乃至拯救個體書生和民間家庭的無望與絕境。而歷史、民族和國家,大體來說是與鬼無關的。但在胡安.魯佛的寫作裡,鬼是要和人一道創造個體、歷史和集體的。
第三,蒲松齡在寫人鬼小說時,他最怕的是人們不懂他的故事和小說,所以我們看那麼一篇或兩篇,就愛上蒲松齡的寫作了。魯佛在寫他的人鬼故事時,他最怕的就是讀者一眼就看懂他的故事和寫作,如一個村莊裡的胡同,一眼從這端望穿到那一端,並看清了胡同裡的這一戶和那一家。所以,他把他的故事隨意地錯亂、截斷、重組、整合與拼接,同一時空的對話和非同一時空的對話交替與錯置,夢境與時間隨意地斷開和連繫,對話中套對話,故事中說故事,轉述中再轉述。剛一講述就回憶,剛一回憶又講述。把一個情節、一個人物的故事一次性地講述完畢是魯佛最為忌諱的事。於是,碎片化取代了線型結構和時序推進,如同一串有序的珠鏈被截斷後,散落一地的珠子被他撿起雜置在一個盤子裡,但那每一顆珠子的顏色、紋路卻是不同的,每一顆珠子也未必都是圓的同一物形的。讀者要根據不同的顏色、物形重新去把這串珠鏈串起來,且沒有人第一遍就能把A珠串在A的位置上,將B珠歸在B的位置上,所以要多遍的閱讀才能把故事的珠鏈串成一個環,直到你個人認為你串對了他的故事和寫作。
閱讀《佩德羅.巴拉莫》是辛苦的,是要你去參與創作、重組故事珠鏈的。閱讀《聊齋》的故事是輕鬆愉快的,躺在床頭的燈光下,閱讀如同渴飲一杯新茶和老酒一樣。
那麼,《佩德羅.巴拉莫》的寫作就好嗎?
當然好。
《聊齋志異》的故事寫作不好嗎?
絕對好。
墨西哥的歷史和文化,和東方的傳統文化大相徑庭,如一脈山隆和一個湖泊的絕對不同一樣,也如一條現代公路和自然山道絕然不同一樣。那山脈、湖泊、小徑、公路自然形成的時代和地質環境是不同的,那修路和走路的人與馬車、汽車也是絕然不同的。然而又真的那麼不同嗎?四百年的歷史真的把東西文學和寫作隔斷分開了?
《佩德羅.巴拉莫》作者胡安.魯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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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首先來看看,這一東一西、一古一今的兩個作家是如何完成「鬼返人世」的。
與狐狸一樣,鬼—無論它多麼接近人,它都已經不是人,而是非人之人。狐狸在人間的出現,不需要一個特定的環境,書房、狂野、白天、黑夜和街市,都是他們的天地和空間。而鬼則不同,鬼是和人相對存在的,從中國傳統文化上,人屬陽,鬼屬陰。人在白天活動,夜晚休息;而鬼則是夜晚出現,白天匿跡。鬼倘若和人在一起,三朝五日,人的陽氣便會被鬼吸去,人的臉上會有憂邪之色、慘白之狀。一句話,人身上會有「鬼氣」。這一點,小說〈畫皮〉寫得明確而突出。所以,在《聊齋志異》的人鬼小說中,人鬼相遇,必須要有特定的時間和地點—特定的時間、環境是鬼可以來到人世的第一要素。〈畫皮〉中王書生與美女厲鬼相遇的時間是太陽還未出來的早晨,地點是「孤零零」的野外,除了他們,再無其它第三者。〈王六郎〉中的漁夫,是每天日落後的晚上,帶著酒到城外河邊去捕魚和飲酒,所以他才可以相遇淹死鬼王六郎。那個著名的不近女色的俠義之士寧采臣與聶小倩(〈聶小倩〉)的相遇,雖是白天,但卻是在路途中的寺廟裡。「寺中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似絕行蹤。東西僧舍,雙扉虛掩,惟南一小舍,扃鍵如新。又顧殿東隅,修竹拱把,階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樂其幽杳。」(這座寺廟殿屋及寶塔都很壯麗,但是庭院裡卻長滿了一人高的蓬蒿,好像很久沒人走動了。東西兩側的僧舍,一個個門扉虛掩,只有南側的一間小屋,門鎖像是新的。再往大殿東角望過去,只見修長的翠竹,足有兩手合圍那麼粗,臺階下有個大水池,池中的野蓮已經開花。甯采臣很喜歡這裡幽靜的環境)。幽靜—這是人鬼相遇必須的自然條件,如此到了夜晚,鬼就可以出現了。所以,「是夜,月明高潔,清光似水」,寧采臣便從窗下看到作為鬼人的聶小倩一家,在一堵短牆內竊竊私語,議論什麼。如此,他們相遇了,有了一場快意恩仇,花好月圓。而戚生相遇女鬼章阿瑞(〈章阿瑞〉),如同寧采臣相遇聶小倩,時間與地點,如出一轍,大同小異,都是夜晚和一所宅第空闊、人口稀少、荒蒿野艾繁茂生長的老宅院。在〈梅女〉小說中,冤鬼梅女的出現,雖非夜深人靜,月光皎潔,萬籟無音,但男主人翁所租借的房子,卻空無他人,只有孤獨的他和寂然無音的空氣和欲念。〈嬰寧〉中嬰寧與王子服的相遇,地點與時間,既不是幽靜的無人之處,又不是晨早、黃昏或夜晚,但嬰寧在故事中,她是由「鬼母」生的「人」,而非這樣那樣死去又回人間的鬼。
在整個《聊齋》的人鬼故事內,除了少數如〈司文郎〉中的宋生和盲僧,作為鬼返人世的書生象,出現時沒有受制於特定的時間和地點—夜晚與幽靜處。而其餘的小說,為鬼的人物在小說中初現時,都必須有特殊的時空所支撐,一如狐狸必須出沒於荒野與樹洞、狼獾必須生存於山野和林地,這是自然之條件,也是文化之限制。然而由這一時空限制去看《佩德羅.巴拉莫》,那就完全不同了。魯佛在他的寫作中,鬼到人世,完全沒有受這種特定的時空所牽絆,沒有中國文化中鬼與夜晚和幽靜環境的不可分的限制。在時間和地點上,《佩德羅.巴拉莫》是人在哪兒鬼就可以在哪兒。人在哪兒出現,鬼就可以在哪兒出現並「活著」。白天、黑夜、烈日下、月色裡、荒郊、鬧區、廣場、小屋,這所有故事中出現的環境與地點,地點與時間,都是人和鬼可以同在同生,同去同離的。
概之說,在《佩德羅.巴拉莫》這部小說中,人和鬼本來就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同一時空中,而非兩個時空內。
[……]
.43.
關於人鬼戀、人狐戀,《聊齋志異》是一部唯美到使人嚮往而不敢相信的一部書。而《佩德羅.巴拉莫》充滿罪惡、醜陋,幾乎每個人物都如行屍走肉、沒有靈魂,談論美和高尚就像談論秋風中的落葉到底是不是金子一樣。然而這一切,卻又不令人對其真實性產生懷疑。到這兒有一個問題出現了—是什麼完成了《佩德羅.巴拉莫》的真實和存在?是什麼讓今天的我們不再像數百年前的讀者一樣,百分百地相信《聊齋志異》的真實了?
當然,是時間。
是三、四百年時間的推移和變化。
除了時間外,還有的就是超現實的古典性和超現實的現代性。四百年前,鬼妖狐異的寫作是神奇的,也是現實生活本身的,是和中國文化密不可分的;而時間過去了四百年,鬼狐妖異已和現實生活拉開有千里萬里的距離了,只能歸為過往和傳統文化了。然而《佩德羅.巴拉莫》中的鬼,卻借助文學的現代性,獲得了新生和血肉。在胡安.魯佛的筆下,所有的人都是醜魂靈,都是我們說的「行屍走肉」「活死人」。就連那八十來個人物中最複雜豐滿的雷第利亞神父,他是給所有有罪的人放發懺悔通行證的人,可以讓他們走向天堂、而非地獄的使者。這是多麼神聖、崇高的職業,是聖者,是被神靈信任的靈魂傳遞者。然而佩德羅.巴拉莫的兒子米格爾死掉時,神父拒絕為他做彌撒。—他的弟弟被米格爾所殺害,侄女安娜被米格爾所強姦,且他還知道這位佩德羅.巴拉莫的兒子,在這世界上禍害的女子和他父親一樣的多,還有專門的職業人為米格爾尋找姑娘和拉皮條。但到了又不得不為他做彌撒時,神父又非常清晰地禱告說:「米格爾.巴拉莫,你已經無可饒恕地死去了。而且,你永遠也得不到上帝的恩賜。」到這兒,當佩德羅.巴拉莫向他跪下來,並把一把金幣放在他面前的蒲凳上時,神父最終把那些金幣一個個地撿起來,走到神龕面前說:「這都是給你的,」他說,「他是可以用金錢買到拯救的。是不是這個價錢,這你自己知道。至於我嘛,上帝,我拜倒在你的腳下,求你伸張正義,主持公道。公道和不公道,這一切都可以求得……上帝,為了我,請您判決吧。」說完,他關上了祭壇,走出法衣室,靠在一個角落哭起來。哭到最後的一句話是,「這樣也好,上帝,你贏了。」可以說,在小說故事裡,撒麥粒般的一片人物中,神父雷第利亞是最為矛盾、豐滿、接近神而又終歸還是人的人,而且在佩德羅.巴拉莫最後一任妻子(有多少任?)蘇珊娜將要死去的一夜裡,他又深夜來看望蘇珊娜,彼此之間沒有任何齷齪的行為,但他們見面後的幾句對話,給我們留下了超越宗教關係的曖昧和想像,使得這個人物飽滿到幾乎要炸開。緣此,超現實、超想像的真實,便隨著雷第利亞神父的腳步,蔓延到了那些每一個到教堂做彌撒、懺悔的人物身上,加之小說融入墨西哥歷史中那些真實的宗教鬥爭、革命起義和許多歷史事件,使得我們也不懷疑《佩德羅.巴拉莫》這部小說在真實性上的可靠。
因為,懷疑一棵被現代的土壤栽培長成的樹,會被真實的微風吹倒是一件相當愚蠢的事。這現代的土壤,不光是作家對世界的認識—如《佩德羅.巴拉莫》中的整個世界,都是地獄在人間,也包括所有的人物都是「活死人」和現代性的小說方法—這些都再一、再二、再三地在證明著—
所有敘述的技術,都是小說藝術!
所有的藝術,都深含著難以捉摸的技術!
拒絕把技術和藝術分開,而且完成了萬花筒般的敘述技術,才是小說最完整、豐富的藝術。沒有這些敘述技術,也就沒有《佩德羅.巴拉莫》藝術的奇妙與超然。因此《佩德羅.巴拉莫》的寫作,最終告訴我們的一句話是:如果你不相信「所有的小說技術都是小說的藝術」,那是因為你沒有能力完成或沒有勇氣去面對「技術就是藝術之藝術」的那句寫作真言—
一切敘述的技術,都不僅是藝術的,而且是最為真實的!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她在我的小艇上,跟著船身搖晃。五分鐘的航程,她靠外伸出手,摸浪花四濺。十月的海水零度似的冰涼,清晰見底,我捉住方向盤,讓船全速前進。海面光點隨波紋舞動,散開,再重逢。輕率地蔓延,一行行,我瞇起眼,看她的淚在墨鏡背後,不停地流。
她跟高舉起手機拍照的乘客不一樣,她不是來觀光的,我隱約感受到,她或許另有企圖。她的臉頰暴露在陽光之下,蒼白得像冰雪封山的時候。她目不轉睛地注視,有別於終點的另一個島,漸遠的小鎮在她的肩膀上浮游,與傍晚的海岸線連起來,特別脆弱溫柔。
船上有群來自中國的遊客,叫我幫他們拍照,輪流叫了好幾遍,我都盡量擠出一副不厭其煩的樣子。船家們總在背後說中國人打功夫,吃的是狗肉和蝙蝠。這些我都想像不到,但他們給的小費最多,像那個光頭佬一直「些些」我,五歐放到我手裏,說我拍的照真好。
夕陽從雲層中徹底逃脫,石山被染成末日粉紅,把我們包圍。「『ni hao』,妳是不是也來自中國?」我問她,但她沒有看我,只說了句「不」,便沉默。
那好,但跟許多路過的人一樣,我只是載他們去佩拉斯特海灣的聖母島,嗯,怎麼說呢,那個島,它就寄居在似湖似海的中心,被群山包圍,我每天反覆來來回回,一共去過至少上千,甚至上萬遍。
小時候聽說,聖母島是由沉船和岩石堆砌而成,每當有船凱旋歸來,船員就會向海投擲岩石,有時更會將舊船裝滿石頭,讓它們下墜,於是乎海面逐漸出現山丘,居民之後索性造個人工島,建座教堂,似是某種生命的延續。
我從沒對它的結構考究過,不知故事是不是真的,抑或只是傳說而已。不過它長年都有晨光照耀,神采飛揚,遊客遠道而來,也不問為什麼,總之紛紛逼上去拍張相,就夠讓他們感到滿載而歸。
「你是從那裏來的?」她揉揉眼睛,突然問我。
「我嗎?佩拉斯特啊,在這出生至今。」
「看,問『你是從哪裏來的』很容易,不是嗎?」
「⋯⋯」
「比起假定對方來自某個國家,不是更好嗎?」
「那『妳是從哪裏來的』?」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墨鏡反光,雲影以兩倍速度,在她眼皮上經過。我知她想去的地方,她不會去得到,起碼我知道她不稀罕聖母島的光芒,而她把真正的渴望,藏在深不見底的地方。
──
「你們能不能帶我去聖喬治岩?」我想起那個早晨,她也戴著墨鏡,在那近乎刺眼的光線下,她的鏡片與襯衫像最黑暗的表面。
「噢不,那是被禁止的,沒人能過去。」我的老闆魯卡見有生意送上門,便衝上前。
「是不是沒有任何方法?」
「我們只能載妳到聖母島,看,旁邊的那個,沿途妳能近些看聖喬治岩,除此之外,我們無能為力。」他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我在船尾扯緊繩索,撐起船蓋的帆布,微風吹起,海卻如同平地。
她除下墨鏡,黑色的瞳孔,目中無人,卻裝下兩個島:「讓我想想。」
「我們只收五歐,來回兩程,最便宜就是我們了,真的,沒騙妳。」
「真的不能只停幾分鐘嗎?聖喬治岩。」
「親愛的,我跟妳說,那個島不對外開放。那裏什麼都沒有——全是墳墓!它的名字叫死亡之島,妳難道不知道?那裏沒什麼可以看的。」
「但我依然想去。」她堅持。
「聖母島美多了,每個旅客要去看看!信我!」魯卡說得七情上面。
「要不然這樣?推介給妳這個旅行團,帶妳遊洞穴和峽谷,給妳打折,比聖母島有趣多了,教堂隨處可見,沒什麼精彩的。」魯卡塞了張循環再用的宣傳單給她,語氣像個虔誠的無神論者。
「那我能不能踏足聖喬治岩?一定有什麼方法吧?」她示意可以多給些錢。
「不,之前有船家因犯規而遭受懲處,還掉了牌照⋯⋯」
「若果晚上出發可以了吧?沒人會看到。」
「真的沒什麼是我們能幫妳的了,妳⋯⋯」
「妳怎麼這麼固執?」我終於忍不住插咀,想她知難而退。
她看過來,皺起眉。她把長髮束成馬尾,髮絲仍散落在背上,曬得發亮。她繼續窮追不捨:「那你至少會知,有誰可以載我去吧?」
那時我無從理解她的動機,明明那個島,小得其實在岸上看過去,也一覽無遺。何必那麼執著,只是個歷史遺留下來的鬼地方,誰都沒有接近它的意欲,甚至對它很嫌棄。
「不就是片墓地,一個修道院和幾棵樹嗎?不好意思,我們要開船了,妳自己游過去吧。」我邊說,邊向下船的客人收費。她往回走,去跟另一位船家周旋。魯卡望向我,聳聳膊頭。這時,我們聽到引擎的聲音,新的機會將從旅遊巴走出來,魯卡又嚴陣以待。
—
那是一星期前的事,但我仍耿耿於懷。
「那妳是來自哪裏?」我望向她,再問一遍。
她墨鏡掩飾下的雙眼,一直凝視著聖喬治岩。這個島在海上安靜如畫,與聖母島並置,彼此相隔百米,卻成了生者絕跡之地。聖喬治岩上種滿杉樹,濃蔭蔽日,遍地的墓碑,埋葬了我的曾祖父,和許多回不來的亡靈,永遠與葬身的大海長眠。
自我有記憶以來,好像都從來沒聽過誰去掃過墓,至少我家裏的人從來沒有。父親在世時,只是輕描淡寫提及過:「你的曾祖父就葬在那,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那。」十二歲的我,曾經試過獨力撐船過去,那是天真得想探險的年紀。夜幕低垂,樹影沙沙作響,向我張牙舞爪,我很緊張,還未將船泊好,就被島上的修士發現。
他的神情幽怨,眼窩凹陷無光,聲音低沉得幾乎似由深淵傳來,他問我「孩子,你是誰」,嚇得我無言以對,心驚肉跳,我只說我記不起來,我怎會在這裏,便轉身急忙離去。也不知為何,以後的我都沒有再試著要過去。就算聖喬治岩於我,有某種久遠的關連,就算它每時每刻都站在眼前,我卻對它愈漸討厭,就那麼一個無利可圖的天然島嶼,淘汰不了,卻一直存在,不知悔改。
我模仿她,重新審視聖喬治岩,愈看它愈像一座活物,窺伺海灣,經歷歲月蹉跎,卻不敢輕舉妄動。它在靜止中等待,等著我們都慢慢老去,慢得連時間都停頓下來,它依舊在看海,把屍骨抱得更緊,堅守陣地,呼出最後一口氣。
「香港。」她儲夠能量,才說出答案。她見我反應不來,便重複:「我來自香港。」
「那⋯⋯那不就是中國嗎?」
「現在是,但曾經不是。」
「什麼意思?」我聽得一頭霧水,但她沒有解釋下去的意志。停泊在聖母島的邊緣,我以半身穩住了船,然後扶乘客逐個上來。我說我會再來接他們,問想要留多久,大家有共識地說半小時,我便點點頭,正想向她確認時間,已經找不到她的蹤影。我見大家都下船了,便轉身向佩拉斯特駛去。
──
魯卡在碼頭正跟兩個中年女乘客搭訕,眉來眼去。我無所事事,見日落得差不多,之後又將漫漫長夜,鬱悶究竟怎麼捱下去。這片刻,跟上個片刻,跟昨天,跟前天,毫無分別。我在不斷重複的路線之間,五分鐘的出發,又五分鐘的回來。
濕潤的空氣夾雜了魯卡的笑聲,我一口氣喝下整支啤酒,突襲的神經刺痛,我輕按鼻梁,試著掩飾苦惱,到魯卡身邊坐下。
他們聊了好一陣子,說些沒營養的話題,有講有笑。眼睫毛長得遮住眼睛的說口渴了,魯卡便趁機問,不如請妳們喝酒。另一邊廂她的朋友,拿著個讓人困惑,那到底是膠袋還是名牌手袋的物體,說「為什麼不呢」,於是乎魯卡高興地收拾好配備,點了支煙,然後叫我接回中國遊客:「早點下班吧。」
「你的老婆將大發雷霆。」我故意挑釁,他卻反個白眼,把頭髮撥後,嬉皮笑臉地說:「怎麼了,她不都習慣了嗎?我的佐蘭,開不開心都這樣了,不是嗎?今晚來和我喝酒,我請客。」
「我回家看書,再說吧。」
「不,不行——男人老狗,晚晚看書,你煩不煩。你前妻留下來的垃圾,早該一把火燒掉。聽我說,讓我介紹女人給你,就待會兒在電力酒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書的封面都破裂了,久得我都真的完全忘記,她走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天氣,又或者她穿了哪件我買的大褸,抑或她是直接上了別人的車,奔往異國,看他鄉的風光明媚。反正她是把喜歡過的書和小說,通通都掉棄。還有,連同這片海灣、不怕犧牲的平凡,以及我們淡薄的過往。
而我,沒有她知書達理,也沒有她的修養和品味,但我揭著揭著,書一頁一頁像表皮般剝落。讀不夠半篇,手指得慢條斯理,將發黃的紙張整塊放到一邊,壓在重物之下,免得殘餘的文字不翼而飛。它的四角,都已經被別人的信念磨平,有些章節則滿佈水痕,是不是她帶來過潮濕的季節,還是她也曾經淚流被面。像那個「香港」女生,她也想去個她不能釋懷的地方,而我好像也算說服了自己,人總得對個什麼東西有些想像,期盼某種改變,可惜我連那個什麼都沒有。
「老頭你未喝先醉。」我嘆息,想糊混過去。
「不,我是認真的,去個約會吧,約那個一直說要去聖喬治岩的中國女孩吧。她剛不就在你船上嗎?」魯卡說。
「她不是中國的。」
「那她從哪裏來?」
「香港。」
「香港?就是中國啊。」魯卡疑惑地看著我。
我們互看對方一眼。
「隨便吧。」他說。
「她好像剛剛還在船上哭。」
「噢?為什麼呢?」他過來摟住我,又壓低聲音在我耳邊笑說:「是不是你又得罪人了?你太久沒跟女人相處,看,要像我這樣,左擁右抱。」
「我只是想不明白,為何想要去聖喬治岩。」我把魯卡推開,自言自語。
「管她的!中國人都很神秘,不是嗎?你給我安安份份就好,不要惹事生非。」說罷他就像回歸成小孩子的模樣,一臉興奮地向兩個愛情理想追去。
我完全沒有跟她說話啊。夕陽西下,餘暉被高山阻隔開,明確的分割線像道傷痕,劃過天際,緩緩逆轉世界,人卻不為所動。浪承接浪,折射岸上的秋葉與土壤,金光閃閃,我的海灣就在我眼眸裏,飄泊不定,搖搖欲墜。
我找到一瓶威士忌,所剩無幾,是魯卡收在攤檔櫃桶裏的,我很快把它喝完,便去接今晚最後一班乘客。可是魯卡的話使我灼熱,脊椎發麻,胃隱隱作痛。我航行過的海域,怎麼終究困在這峽谷內,但那個島,嗯,怎麼說呢,那個島,又不是有寶的。去不到,也用不著哭吧?我也從來沒上過去啊。我卻沒有一點難過,有什麼好難過的啊?她那些書,我都讀過了,但作家筆下的外國我都從沒去過。城堡、平原與高樓,去不到又有什麼好難過的啊?
駛經水中彎月,掛於聖喬治岩的半空上,透明得無望。島嶼跌入陰暗之中,距離似有若無,那些模糊不清的幽靈會不會在孤身作戰,屹立不倒了幾百年。霧光後退,天涯海角跟著負重,向下沉成最深藍,直至瘀黑。醉的可能不只魯卡,會不會我比他更不清醒,海浪繼續拍打著我的船,浪花濺起,沾濕了我的鞋。
在很多很多年以後,當我變得比魯卡更老的時候,我也許會在這船上依稀記得,她的身影、她的長髮,也許是她們,也許是她,終究都非走不可。如今她坐在聖母島最接近聖喬治岩的石壁上,雙手互抱交叉的雙腿,眼神恍惚。她的墨鏡不見了,而她並沒有發現,只是坐著,像坐了很久似的,動也不動。
其餘的遊客捉緊最後機會,多拍了幾張團體相,更不忘讚美著我的故鄉。他們見船向島靠近,像回巢的小鳥般聚集。黑夜降臨,島上燈光微醺,患得患失,她仍舊呆坐在那邊,側起頭,旁若無人。
船減速,視野迷離,我高聲呼喚她,嗨——她看過來,我揮手,指向碼頭。她站起來對我笑了笑。我雙手捉緊石礅,將船推向小島,乘客逐個下來,「些些些些些些」,但她呢,始終沒來。我環顧人工島的外殼,頭昏腦脹,再看一遍手裏的小費,聽見一塊巨大的岩石瞬間墜落。
──
隔天清晨見她,髮尾微濕,被著毛氈,背上幾朵大紅花。佩拉斯特的海灣,四周重返明亮,我突發奇想,到底她出生和成長的「香港」,是個怎樣的地方?海鷗飛過,順風翱翔。偶爾兩隻快艇,與對方擦身而過,之後海面又回復平靜,波光粼粼。我聞到炭燒味,由民宿的庭院飄來,熱騰騰的白煙,升到三米高的露台。
我想「香港」跟這裏很不一樣吧?至少沒有這麼多石造的小屋,沒有一字排開的餐館,沒有我走不完的石級,沒有我坐不完的長凳。我未去過的地方,其實有些什麼?大城市是不是都紅紅綠綠,招牌舖天蓋地吸食著目光,摩天大廈的頂樓,又是不是夜夜笙歌,所有人放肆得像終結那樣。回過神來,我的船已經偏離了航道,我卻異常放鬆。
我多久沒仔細看過這裏了,陽光普照,我的鄰居把古董從新放出來,幾件衣服被掛在窗外,離隊的小孩抱起流浪黑貓,親親它額頭。我在船上回望,淺藍色的光線畫出小鎮的邊界。有架巴士姍姍來遲,久等的旅人在教堂門前上車,不知他們接著會去哪裏呢。
她迎向海,背向家,好像又坐了很久。之後有個高高瘦瘦的男人,買了兩杯雪糕回來,坐到她身邊去,她接過一杯,白濛濛的。我想我應該離開這裏。我浸濕雙手,輕撫水面,這將會是個無浪的早上。我遠遠地看,數起沿岸未熄的街燈,它們一句說話都沒說,視線越過兩座島嶼,靜靜望向海的盡頭。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藝術形式多樣,近年來有不少跨界的藝術創作,藝術家嘗試不同的藝術方式拉近彼此,碰撞出新的火花。《聲韻詩刊》的《讀音》計劃便是推動跨界創作的一員,為新詩再添玩味,將詩推向更有趣的創作方式。
《讀音》(Voice of Verse)平台自二零一九年起便開始收集香港詩人的錄音,將詩歌轉化為聲音,保存香港詩人的作品,也讓大眾以另一種方式接近新詩。《讀音》除了是香港新詩的保育平台,同時也大膽嘗試,探索詩的可能性,早前便有「詩風電浪」計劃(Poetry and the Electric Waves),找來一班音樂人和視覺藝術家,以本地詩歌為啟發再創作成音樂短片。影片風格各異,新鮮感十足,文字以影片的方式重新呈現,讓一眾讀者大飽眼福!
《讀音》計劃希望做到詩的保育及承傳精神。這是一項極為重要及意義深長的任務。往日詩的文字和聲音得以成為載體存檔,同時轉為有系統的分類保存,供大眾日後可以多面接觸。有了這種保育方法,詩不再離散。接着就是如何把詩承傳及讓更多人知道。而詩轉化為聲音或圖象形態展示,不但為詩帶來延伸的趣味,亦可讓更多不同藝術媒界愛好者接觸到詩的無限可塑性。
過去一周,《讀音》再下一城,受邀大館籌劃《讀音:進山 · 看海 · 未嘗不可》展覽。這次展覽邀請兩位藝術家曾敏富(Matthew)和梁山丹(Lily)以三位詩人飲江、關夢南、王良和的作品為起點,將藝術和詩歌連結起來。
三位詩人王良和、關夢南和飲江(右一至三)親臨《讀音:進山 · 看海 · 未嘗不可》,與《讀音》計劃策劃人池荒懸(左一)、藝術家曾敏富 Matthew 和梁山丹 Lily(左二至三)合照。
詩與裝置藝術之間的置換
這次參與《讀音:進山 · 看海 · 未嘗不可》的三位詩人飲江、關夢南、王良和,雖然生於同一個年代,但每位的作品風格都相當獨特。在是次的創作裡,Matthew從關夢南和王良和的作品裡得到啟發,將詩作對城市的理解和空間感融入創作裡,到場的觀者在空間裡能有多種的解讀方式。Matthew強調,由詩作的啟發直到創作,不是要「視覺化」詩作,而是一種詩與空間的結合,「這次的創作不是我重新演繹詩作,而是找尋一些位置將兩種媒介結合」。詩人關夢南指第一眼看到Matthew的作品「好陌生」,慢慢感受下才會找到自己「文字的倒影」,非常新鮮。他認為創作是由觸發已起,是一個過程的內化,作品可以和詩有明顯的關連,或者沒有。
王良和則在觀展前已有一個心理預期——藝術家並非「再現」自己的詩作,藝術家原本已有豐富的想法和經驗,他細味的是藝術家會對自己詩作裡的哪些元素感到興趣、共鳴。在看到Matthew的作品後,王良和也十分驚喜,從中在這次文字和藝術的對話裡得到啟發:「文字和裝置藝術的對話裡,我發現到兩者的物料非常不同。文字創作一定受到文字藝術媒介的限制,它本身是一個文字符號的流動,人要帶著已有的生活經驗、文化素養等才能建構對詩的理解。但是在曾生的作品裡,各種物料給予我很強的感覺……原本我的詩作有著豐富的空間變換,而這裡的裝置藝術讓空間變得溫暖,對海的想法會推至更遠,在這張桌子和椅子曾經交談又消失,連結著詩作裡的古典國畫世界,形成相當強烈的立體感。」
Matthew就詩人關夢南及王良和創作兩件裝置藝術作品。
詩人和藝術家的交流
另一位藝術家Lily以詩人飲江的作品作為啟發,深深感受到飲江詩作裡的香港情懷,讓她喚起很多回憶和共鳴,她認為詩的藝術並不是詳細地說,而是大幅度縮減了,重點的表達詩人看到的世界。而她在創作的時候,也花了兩天的時間與飲江相處,兩人在坪洲一起吃飯閒聊,她更大讚飲江先生很親切。了解詩人的性格和創作觀,Lily更理解飲江的作品,其中她觀察到飲江喜歡突破、玩味的一面,刺激她以全新的媒介創作,學新的事物,故是次作品的麻雀選擇以「刺青」的方式創作。
Lily作品上有刺青麻雀,配合詩人飲江讀詩的錄音呈現。
「他令我在創作時變得更輕鬆。」Lily坦言。她續指自己是個「完美主義者」,對自己要求十分高,她的作品裡不能看到任何瑕疵,每一個作品都需經過自己的「地毯式搜查」。而飲江談及寫詩時只說:「最緊要好玩,唔好悶親人!」被問及下一首作品會怎樣時,飲江的回答是:「做又得,唔做又得。」飲江在創作上隨性又自然,他也分享這種輕鬆對待作品的心態是源於作品的構成和內化是相當複雜的過程,將會發生和出現的結果每次也不同,自己也不知如何表述——他只能以別人的詩來轉達這次看展的感覺:
西班牙詩人希梅內斯的〈海的玫瑰〉
潔白的月亮從海拿走海
又還給海。美哉,
被純粹和寧靜所征服,
月亮強佔真理並欺騙自己
說是真理成為全體,永恒、孤單,
雖然並非如此。
是的。
天賜樸素,
你闖入熟悉的堅信,凡真實的
你都放進一顆新的心靈。
無法預料的玫瑰!你從玫瑰
拿走玫瑰,而你能夠把
玫瑰又還給玫瑰。
聽到飲江的詩後,關夢南也提起戴天的一首詩:
我是一個難以解決
又不得不
解決
又不能解決
又要解決的
解決……
展覽雖然已完滿結束,但可以看到這次藝術家和詩人之間的交流,給觀眾帶來新鮮的體驗。在訪問中,飲江指自己同時作為觀者和作者,看到跨界的合作時,他說了這段話:「我們要放進一些東西,才能帶走一些東西。不放進東西,也帶不走東西。不過你預先放進了東西,哪怕你預先放進東西,其實你來到都是要放進一些東西,然後發現你曾經放過的東西。新的東西,是別人帶給你的。」
***
「香港藝術節@大館 」
由 2023年2月15日 到 2月26日 於大館 舉行。
「香港藝術節@大館」為第51屆香港藝術節節目之一
「香港藝術節@大館」承蒙香港賽馬會慈善信託基金獨家贊助
合作夥伴:大館
HKAF at Tai Kwun
Hong Kong Arts Festival 香港藝術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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